第3章 保羅出世,又一個回合
- 兒子與情人
- (英)D.H.勞倫斯
- 13201字
- 2020-09-28 11:47:28
出了這件事以后,有幾天瓦爾特·莫雷爾羞愧難當,但不久又故態復萌,盛氣凌人,滿不在乎。然而他的威風卻稍有收斂。甚至身體也變得哈腰曲背,本來神采奕奕,現在憔悴了。他從來就沒發胖過,因此他一旦神情沮喪,不再趾高氣揚,挺胸凸肚,他那身體似乎也隨著他的自尊心、道德感一起縮小了。
不過如今他總算認識到老婆拖著身子干活有多么辛苦,悔過的心情觸動了他的同情心,促使他出力幫忙。他出了礦井就徑直回家,晚上也待在家里。到了星期五晚上他就坐不住了。不過他十點鐘就回來,而且一點也沒醉。
他總是自己準備早餐。他起得早,時間從容,不像有些礦工那樣,六點鐘就把老婆拖起來。他五點就醒了,有時醒得更早,立刻起床下樓去。他老婆睡不著的時候,總是躺在床上挨過這段時間,趁此安靜片刻。真正的安靜似乎只有等他出去上工以后。
他穿著襯衫下樓去,再急躁地套上下井的褲子,那是晚上放在爐邊烘過夜的。莫雷爾太太封過爐子,早上總是有火。屋子里第一個聲音就是撥火棍扒爐灰的砰砰聲,水壺早就灌滿了水,放在爐邊鐵架上,莫雷爾砸碎爐中的殘煤,擱上水壺,把水煮開。除了吃的,凡是他要用的刀、叉和杯子,都早已放在桌上一張報紙上。于是他開始吃早餐,沏茶,用毯子堵上門縫防風,把火弄得旺旺的,坐下來高高興興過一個小時。他叉起咸肉放在火上烤,讓肉油滴在面包上,然后把薄片咸肉放在厚厚的面包上,用一把折刀一塊塊切著吃,把茶倒在小碟子里喝,這時,他快活了。他跟家里人一起吃飯,倒從來沒這么快活。他不愿意用叉;這是近來才時行的,普通人用叉的還很少。莫雷爾寧愿用一把折刀。他就這么一個人又吃又喝,碰到冷天,還常常坐在一張小凳子上,背靠著暖和的壁爐架,吃的東西放在爐子圍欄上,杯子擱在爐邊。隨后他看看隔夜報紙——拿到什么就看什么——費勁地念著。盡管是大白天,他卻寧愿下著百葉窗,點上蠟燭,這是礦上的人的習慣。
六點差一刻,他站起來,切下兩片厚厚的黃油面包,放進白布干糧袋里。把鐵皮水壺灌滿茶。他下井就愛喝涼茶,不加牛奶也不加糖。然后他脫下襯衫,穿上下井的汗衫,那是一件厚絨布汗衫,領口開得很低,短袖,像件女式襯衫。
接著他又上樓給老婆端去一杯茶,一則她生病了,二則是一時乘興。
“婆娘,我給你送茶來了。”他說。
“得了,你用不著送來,你知道我不喜歡在床上喝。”她應道。
“喝了吧,喝下去你又會睡著的。”
她接過茶。看見她端起茶來喝,他高興了。
“我敢打賭,茶里沒擱糖。”她說。
“咦,我擱了一大塊呢。”他回答時有點委屈。
“那就怪了。”她說著又抿了幾口。
她頭發披散時臉蛋格外迷人。他就愛看她嗔怪的這副模樣。他又看看她,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他在井下最多只吃兩片黃油面包,因此有個蘋果或橘子對他就是件難得的高興事。每逢她留出個把果子給他,他總是很滿意的。他圍上條圍巾,穿上那雙笨重的大靴子和外套,大口袋里放著干糧袋和水壺,順手掩上門,沒上鎖就徑直出去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他喜歡清晨,也喜歡漫步穿過田野。因此他來到井口的時候,嘴里常常咬著一根從樹籬上摘下的花梗,整天在礦里嚼著這根花梗,保持口腔濕潤,他覺得這樣就像在田野里一樣逍遙自在。
又過了些日子,她產期快到了,他就大大咧咧地忙亂起來,上工前捅爐灰,擦壁爐,打掃屋子,什么都干。然后他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走上樓去。
“好了,我替你打掃過了,你可以整天一步都不動,光坐著看看書就行了。”
聽了這話,她不禁又好笑又好氣。
她回答說:“那飯會自動燒好嗎?”
“唉,燒飯的事我可不懂。”
“等沒飯吃了,你就會懂的。”
“哎,大概是吧。”他說著就出去了。
她下樓以后,看見屋子雖然收拾整齊了,卻還是很臟。直到她徹底打掃干凈,才顧得上休息;她還拿著畚箕去倒垃圾。暗中在注意她的寇克太太,裝作正巧要上自己的堆煤房去,經過木柵欄時叫道:
“怎么你還在忙個不停啊?”
“唉,”莫雷爾太太不在乎地說,“沒辦法呀。”
“你看見霍斯嗎?”大路對過有個個子很小的女人在叫喚,原來是安東尼太太,此人一頭黑發,身材矮小得出奇,老是穿一件棕色絲絨衣服,緊緊裹在身上。
“我沒看見。”莫雷爾太太說。
“噯,我盼望他來。我有一大鍋衣服要煮呢。我肯定剛才聽見他的鈴聲了。”
“聽!他在巷口了。”
兩個女人朝小巷望去。洼地區的那一頭有個男人站在一輛老式雙輪輕便馬車里,身子俯伏在一捆捆米黃色的東西上,一群女人向他伸著手,有些人手里也拿著一捆捆的東西。安東尼太太的胳膊上就搭著一堆沒染過色的米黃色長襪子。
“這個星期我做了十打。”她驕傲地對莫雷爾太太說。
“嘖—嘖—嘖!”那一個說,“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有時間干活的。”
“呃!”安東尼太太說,“要是你抓緊點,你就有時間了。”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抓緊的,”莫雷爾太太說,“這么多長襪子你可以掙多少錢呢?”
“兩個半便士一打。”另一個回答說。
“得了,”莫雷爾太太說,“我情愿餓死,也不愿為了掙兩個半便士坐在那兒縫二十四只長襪子。”
“哦,我可說不準,”安東尼太太說,“你可以順手縫下去嘛。”
霍斯一面搖著鈴一面過來了。女人家的胳膊上搭著她們縫好的長襪站在院子口等他。這人是個粗俗的人,跟她們開開玩笑,想方設法哄騙她們,欺負她們。莫雷爾太太不屑地走進自己的院子去了。
這兒的習慣是:要是哪家女人要鄰居來幫忙,她就拿撥火棍伸進火里,敲敲壁爐后面,因為壁爐都是背靠背造的,這一敲就會在隔壁房子里發出很響的聲音。一天早上,寇克太太正在和面做布丁,聽見她家的壁爐發出砰砰的聲音,差點沒嚇死。她雙手沾滿面粉,趕到籬笆邊。
“是你敲的嗎,莫雷爾太太?”
“對不起,勞駕了,寇克太太。”
寇克太太爬上她家的煮衣鍋,翻過墻落在莫雷爾太太的煮衣鍋上,就此闖到鄰居家里去了。
“哎,親愛的,你覺得怎么樣?”她關切地叫著說。
“你最好去把鮑爾太太找來。”
寇克太太走到院子里,扯起她那又尖又響的嗓子叫開了:
“艾——吉——艾——吉!”
這聲音從洼地區這頭到那頭都聽得見。最后艾吉跑來了,并被派去找鮑爾太太。寇克太太扔下自己家的布丁,守著她的鄰居。
莫雷爾太太上了床,寇克太太把威廉、安妮帶去吃午飯。胖胖的鮑爾太太走路搖搖擺擺,在屋里發號施令。
“切點冷肉給當家的吃吃,再給他做一個蘋果奶油布丁。”莫雷爾太太說。
“他今天沒有布丁也能湊合。”鮑爾太太說。
一般說來,莫雷爾從不搶先來到豎井底部,以便早點上地面去。有些人不到四點鐘,還沒等到吹哨子放工就候在那兒了。莫雷爾當時干活的礦坑是個苦地方,離井底有一英里半,他總是干到副手歇手才收工。這天,莫雷爾不知怎么干得不耐煩了。兩點鐘他就在綠蠟燭光下看了一次表——他在一個安全巷道工作——兩點半又看了一次。他正在劈開一塊巖石,因為這塊石頭擋住了第二天的工作面。他一會兒蹲著,一會兒跪著,用鎬使勁挖得“克嚓,克嚓!”響。
“干完了嗎,嘎們[19]?”他的伙伴巴克爾喊道。
“干完?永遠也干不完。”莫雷爾吼著說。
他接著挖下去。他累壞了。
“這活兒真叫人傷心。”巴克爾說。
莫雷爾已經火冒三丈,忍無可忍,顧不上答理他,只顧用盡全力劈呀,挖的。
“你還是放下吧,瓦爾特,”巴克爾說,“放到明天干好了,用不著拼死賣命。”
“明天我就不干這活了,伊斯雷爾。”瓦爾特大聲說。
“哦,得了,如果你不干,總會有別人干的。”伊斯雷爾說。
于是莫雷爾繼續挖下去。
“嗨——上面——收工了。”隔壁巷道里的人都一邊喊著一邊走了。
莫雷爾還是挖個不停。
“碰得巧的話,你會趕上我的。”巴克爾說著也走了。
巴克爾走了,只剩下莫雷爾一個人,他氣極了,活兒沒干完,自己卻疲勞過度,累得快發狂了。他站起來,渾身汗水淋淋,扔下工具,穿上外套,吹滅蠟燭,拿上燈往外走。在主巷道里,看得見別人的燈影在搖晃,聽得見種種空洞的回聲。地下這一長段路可真不好走啊。
他坐在井底,大滴大滴的水珠啪啦啪啦往下掉。那些在等候依次到地面上去的礦工七嘴八舌說著話。莫雷爾只是愛理不理地回答個三言兩語。
“嘎們,下雨了。”老賈爾斯說,這消息是井上人傳下來的。
莫雷爾心安了些。他有把心愛的舊傘放在礦燈室里。終于輪到他站在升降機里,一會兒就升到地面。隨后他把礦燈遞進去,拿了雨傘,這是他在一次大拍賣中買來的,只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他在礦井口邊上站了一會兒,眺望著田野。灰濛濛的雨下個不停,卡車上裝滿了濕漉漉、亮晶晶的煤。雨水順著礦車邊往下淌,滴在“卡—魏公司”幾個白字上。礦工們不顧大雨,徑自走著。這一大群臉色蒼白,神情憂郁的人川流不息地沿著鐵軌來到田野上。莫雷爾撐起雨傘,聽著雨點滴滴答答打在傘上,倒也覺得是種樂趣。
礦工們一路向貝斯伍德走去,個個都濕淋淋,灰不溜秋,渾身骯臟,但嘴巴還有血色,大家正談得起勁。莫雷爾也跟一伙人走在一起,可他沒吭聲,一路走一路惱怒地皺著眉頭。好多人走進了威爾斯王子酒店,也有人走進了埃倫酒店。莫雷爾為了抵制這種誘惑感到老大不痛快,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伸出公園墻頭那排濕淋淋的樹下,踏進青山巷的泥漿里。
莫雷爾太太躺在床上,聽著雨聲和從敏頓回來的礦工的腳步聲,他們的說話聲,從田野走上石階和砰砰的敲門聲。
“伙房門后面有點草藥酒,”她說,“我當家的在路上不停留的話,就會要喝上一杯的。”
可他遲遲沒有回來,于是她斷定,因為天下雨,他被人叫去喝酒了。他才不管娃娃或她的死活呢!
她生孩子的時候,總要大病一場。
“生了個什么?”她問,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生了個男孩。”
聽了這話她覺得有了安慰。一想到生了個男孩,她心頭就暖烘烘的。她看看那娃娃,他長了一雙藍眼睛,一頭金發,健壯可愛。一股強烈的母愛油然而生,什么都不顧了。她陪著娃娃一起睡了。
莫雷爾什么也不想,拖著腳步走進園里的小徑,又疲倦,又生氣。他把雨傘收下,把傘擱在水槽里,然后把那雙笨重的靴子扔在廚房里。這時鮑爾太太從里面門口出現了。
“哎呀,”她說,“她身子要多弱有多弱。生了個男孩。”
莫雷爾哼了一聲,自顧自把空的干糧袋和鐵皮水壺放在廚房柜子上,又走到洗碗間,掛好外套,這才回屋,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
“你有酒嗎?”他問。
那女人走進伙房,只聽見軟木塞噗的一聲。她帶著點厭惡的神情把杯子砰地放在莫雷爾面前的桌上。他喝一口酒,喘口氣,用圍巾一角擦擦大胡子,再喝一口,喘口氣,然后倒在椅子上。那女人再也不跟他說話。她把晚飯端到他面前,上樓去了。
“是當家的來了吧?”莫雷爾太太問道。
“我已經把晚飯端給他了。”鮑爾太太回答說。
他雙臂擱在桌上,坐了一會兒,才開始吃飯。鮑爾太太沒給他鋪上桌布,又沒給他大號的菜盤子,只遞給他一個小盤子,他為此很不高興。他老婆生病,又添了個兒子,這些事眼下在他看來都算不上什么。他太累了,他要吃晚飯,他要坐著,把胳臂放在桌上,他不喜歡鮑爾太太在身邊。爐火不旺,他也不滿意。
他吃過飯,坐了二十分鐘,然后把火撥旺。于是他只穿著長襪子,勉強上樓去了。這時候去看老婆可真夠嗆,而且他累壞了。他滿臉烏黑,汗流浹背。汗衫濕了又干,浸透了污垢。脖子上圍了條臟的羊毛圍巾。所以他只好站在床腳邊。
“喂,你覺得怎么樣?”他問。
“我就要好了。”她回答說。
“呣!”
他站在那兒,不知所措,想不出接下來該說什么。他累了,這件麻煩事對他來說真討厭,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他結結巴巴地說:“據說,是個男孩。”
她掀起被單,讓他看看孩子。
他低聲說:“上帝保佑他!”她一聽就笑了,因為他裝出父子情深的模樣,生硬地祝福孩子,其實他并沒有這種感情。
“好,你走吧。”她說。
“我這就走,婆娘。”他回答道,隨即轉過身去。
老婆打發他走,他本想吻吻她,可又不敢。她心里也有點想要他來吻她,可她自己又沒法表示什么。直到他走出屋去,留下一股淡淡的礦井的臟味兒,她才輕松地透了口氣。
公理會牧師每天都來看望莫雷爾太太。希頓先生很年輕,也很可憐。他老婆生第一個孩子時死了,他至今還一個人住在牧師住宅里。他是劍橋大學文學士,為人很靦腆,不是做傳教士的料子。莫雷爾太太喜歡他,他也相信她,她不生病的時候,他跟她一談就是幾個鐘頭。他做了這孩子的教父。
牧師偶爾也跟莫雷爾太太一起喝茶。這時她就趁早鋪上桌布,拿出她最好的細綠邊杯子,心里希望莫雷爾別太早回來。說真的,這一天如果他在外面喝杯酒,她倒不在乎。她總是燒兩頓飯,因為她認為孩子們主要一頓應該在晌午吃,而莫雷爾這頓飯必須在五點鐘吃。因此莫雷爾太太調面粉做布丁,或削土豆皮的時候,希頓先生就抱著娃娃,一直看著她干活,一邊跟她討論他下一次的講道。他的看法荒謬古怪,她頗有見識地勸他面對現實。這回是討論迦拿的婚禮[20]。
“耶穌在迦拿把水變成酒,”他說,“這是一種象征,說明成了親的夫婦的日常生活,他們的生命,以前就像水一樣,從來沒有受過圣靈感召,一旦受到圣靈感召,會變得甘醇如酒。因為,一旦有了愛情,一個人受了圣靈感召,精神結構就會改變,外貌也會變化。”
莫雷爾太太心里暗想:
“是啊,可憐的家伙,他老婆年紀輕輕就死了,所以他才把愛傾注到圣靈身上。”
他們第一杯茶剛喝了一半,就聽見扔礦井靴的聲音。
“天哪!”莫雷爾太太不由自主地叫道。牧師看上去也有點害怕。莫雷爾進來了,他正在氣頭上。他對牧師點頭招呼,牧師站起來要跟他握手。
“別,”莫雷爾說,一面伸出手讓他看看,“你看看這手!你決不想握這樣的手吧?手上凈是鐵鎬和鐵鍬上的煤灰。”
牧師慌亂地漲紅了臉,又坐下了。莫雷爾太太站起來,把冒熱氣的湯鍋拿開。莫雷爾脫掉外套,把扶手椅拖到桌邊,一屁股坐下。
牧師問:“你累了吧?”
“累?我是累了。”莫雷爾答道,“你可不知道我這種累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牧師回答說。
“來,你看看這兒,”礦工說著讓他看自己汗衫的肩部,“這會兒干點了,不過即使現在也還像塊汗濕的抹布。摸摸看。”
“天哪,”莫雷爾太太大聲說,“希頓先生才不想摸你那件臭汗衫呢。”
牧師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對,也許他不想摸,”莫雷爾說,“可是不管怎么說,汗確實從我身上出來了。我的汗衫每天都擰得出水來。太太,你有沒有給一個從井下回家的男人準備一杯酒?”
“你明明知道自己把酒都喝完了。”莫雷爾太太說著給他斟茶。
“難道一點也沒有了嗎?”他轉身對牧師說,“不瞞你說,煤礦里到處都是灰,一個人渾身煤灰,回到家來就少不了一杯酒。”
“那是一定要喝的。”牧師說。
“如果說應該喝的話,十次倒有九次喝不到。”
“有水——還有茶。”莫雷爾太太說。
“水!水又清不了嗓子。”
他把茶倒在茶碟上,吹吹涼,隔著烏黑的大胡子,一口喝干,喝完又嘆了口氣。隨后他又倒了一茶碟,把茶杯放在桌上。
“我的桌布!”莫雷爾太太說著連忙把茶杯拿起來放在盤子上。
“我這種人回家來已經累得不行了,哪還顧得上桌布。”莫雷爾說。
“可憐哪!”他老婆挖苦地大聲說。
屋子里一股肉味和菜味,還有他那身下井衣服的臭味兒。
他向牧師俯著身子,大胡子往前面翹著,那張黑臉上只見血紅的嘴巴。
“希頓先生,”他說,“一個人整天待在黑洞里,在煤層上丁丁當當挖呀挖的,唉,回來看到的比那堵煤墻還要受不了……”
“用不著唉聲嘆氣的。”莫雷爾太太插嘴了。
她真恨她丈夫,每當他找到個聽眾,他就裝模作樣,嘟嘟囔囔,博取人家同情。坐在那兒照應小娃娃的威廉心里也恨他。孩子就恨他自怨自艾,恨他這么混賬地對待母親。還有安妮也從來沒喜歡過他,總是躲著他。
牧師走了以后,莫雷爾太太看看她那塊桌布。
“一團糟!”她說。
他大聲喝道:“難道因為你招來個牧師一起喝茶,我就該晃著兩條膀子坐著嗎?”
兩口子都氣呼呼的,可她一聲不吭。小娃娃哭了,莫雷爾太太抓起爐邊的一只湯鍋,不巧碰了安妮的腦袋,小姑娘嗚嗚哭起來,莫雷爾對她直嚷嚷。在這場混亂中,威廉看著壁爐架上幾個發亮的大字,清楚地念道:
“上帝保佑我家!”
這時莫雷爾太太正打算哄娃娃,跳起來沖到他面前,打他耳光,說:
“要你插嘴干嗎?”
說著她坐下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威廉踢著自己一直坐著的凳子,莫雷爾吼著說:
“我看不出這有什么可笑的。”
一天傍晚,牧師剛走,她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丈夫的那一套夸夸其談,就帶著安妮和娃娃走出去。莫雷爾剛踢過威廉,做母親的永遠也不能原諒他。
她走過放羊橋,穿過草地一角,來到板球場。草地看上去像一片金黃的晚霞,遠處水車的潺潺水流聲隱約可聞。她坐在板球場楊樹下一個座位上,面對著這片暮色。在她眼前展現著一大片綠油油的板球場,又平坦又結實,像亮晃晃的海底。孩子們在淺藍色的帳篷陰影里玩。好多白嘴鴉飛得高高的,經過微云片片似錦似繡的天空,呱呱叫著飛回家去。白嘴鴉彎成一條長長的弧形,飛進金色的夕照,又聚攏來,呱呱叫著,像緩慢的旋風上的黑色鱗片,圍繞著突出地矗立在牧場中間的一個暗沉沉的樹叢不住打轉。
球場上有幾位紳士正在練球,莫雷爾太太聽得見打球的聲音和男人的失聲驚呼。她看得見白色的人影在綠茵上靜靜移動,綠茵上已是暮色朦朧,再看遠處的農莊,干草堆的一面仍然發亮,另一面已成了藍灰色。一輛裝著一捆捆谷物的大車在沉沉暮靄中輕搖而過。
太陽下山了。每當晴暖的傍晚,德比郡的群山都被火紅的夕照映得閃閃發光。莫雷爾太太眼望太陽從絢麗的天空沉下,當空只留下一抹柔和的吊鐘花一般的藍色,西面天際卻染成了紅色,就像所有的火都匯集在那下面一樣,讓吊鐘花徑自發出明凈的藍色。一時間,田野那邊的山梨果從黑沉沉的葉叢中探出頭來。幾捆麥子豎在一塊休耕地角上,就像活人似的。她想象麥子在點頭哈腰,說不定她的兒子將來會成為一個正派人。在東方,落日反射出一片浮動的粉紅色,和西面的緋色遙遙相對。山坡上那些大干草堆,原來曬在耀眼的陽光下,這會兒也變涼了。
對莫雷爾太太說來,眼前這種寂靜的時刻,瑣碎的煩惱全消失了,萬物的美也顯示出來了。只有這時她才能有這份寧靜和這份力量來清醒地自省。她就這么坐著,時而有只燕子掠過她身邊,時而安妮拿著一把楊樹果來到她身邊。小娃娃在母親膝蓋上一刻也不安生,兩手對著亮處爬啊爬的。
莫雷爾太太低頭看著娃娃。由于她對丈夫沒感情,她曾經把這個娃娃當做洪水猛獸。現在她對這孩子還不免感到陌生。她想到這孩子就覺得心情沉重,就仿佛孩子身體不好,長得畸形似的。不過孩子看來長得挺不錯。但她注意到娃娃奇怪地皺著眉頭,眼睛也特別憂郁,仿佛他正在努力領會痛苦的滋味。她看著孩子那對沉思的深色眼珠,心里總不由覺得壓著塊大石頭。
寇克太太說過:“他看上去像是在想心事——挺傷心的呢。”
她正看著孩子,突然間,母親心頭那股沉重的感覺化為強烈的悲喜之情。她俯在孩子身上,滾下幾滴由衷的熱淚。娃娃舉起了小手指。
她溫柔地說:“我的好乖乖。”
在這一剎那,她從自己靈魂深處感到她和丈夫是有罪的。
娃娃抬眼看著她。一雙藍眼睛跟她的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眼神憂郁、沉著,仿佛他已經明白心靈中受到了什么打擊。
嬌弱的娃娃躺在她懷里。他那暗藍色的眼睛老是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好像要把她心底的念頭勾出來。她不再愛她丈夫了。她本來不想生這個孩子,如今他躺在她懷里,使勁牽動她的心。她感到把孩子那脆弱的小軀體和她的身子連在一起的那根臍帶似乎還沒割斷。她心頭涌上一股疼愛孩子的熱浪。她把孩子緊緊貼在胸前,貼在臉上。孩子出世沒人疼愛,她真想全心全意去補償。既然他出世了,她就要格外疼愛他,讓他享受到母愛。他那清澈懂事的眼睛讓她看了又痛苦又害怕。莫非他了解她的一切心情?他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就一直聽著她說話嗎?他神色是不是帶著責備的意思?她又痛苦又害怕,不由感到心腸都軟了。
她又一次意識到一輪紅日落在對面山頭上了。突然她雙手抱起了孩子。
“瞧!”她說,“瞧瞧,我的寶貝兒!”
她幾乎懷著欣慰的心情,把嬰兒朝正在搏動的、紅艷艷的落日推過去。她看見他舉起小拳頭。隨后她又把他摟在懷里,對自己一時沖動想叫他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感到羞愧。
“如果他活下去,”她暗自想道,“他會怎么樣呢——他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她擔心了。
“我要叫他‘保羅’。”她突然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過了一會兒,她回家去了。深綠的草地已經投下一層陰影,黑暗籠罩著一切。
果然不出所料,她發現家里沒人。不過莫雷爾十點鐘就回家了,至少那一天是太太平平過去了。
這一時期,瓦爾特·莫雷爾心情特別煩躁,他的活兒似乎把他累得筋疲力盡。回到家里對誰也沒有好聲氣。如果爐火不旺,他就咋呼著嚇唬人,他還抱怨飯菜不稱心。孩子們要是嘰嘰喳喳,他就對他們直吆喝。做母親的看見他那副腔調,真是火冒三丈,孩子們看了也都痛恨他。
星期五那天,晚上十一點他還沒回來。娃娃那天不舒服,煩躁不安,一放下就哭。莫雷爾太太累得要死,加上她身體還很虛弱,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疲倦地自言自語:“但愿那死鬼快點回來。”
孩子終于在她懷里睡著了,她累得沒勁把他抱到搖籃里去。
“不過,隨便他幾時回來,我都不作聲。”她說,“說了只會惹我上火,我什么也不說。但我知道,只要他干出什么事來,我就要發火了。”她又自言自語道。
聽到他回來了,她嘆了口氣,好像這件事叫她受不了似的。他喝得醉醺醺的,對她進行報復。他進來時她一直俯首對著孩子,不想看他。誰知他走過去時,東倒西歪地撞上了碗柜,里面的鐵罐都乒乒乓乓響起來,他趕緊抓住白色的把手穩住身子,她看了頓時無名火起。他掛好衣帽,回過身來,站在遠處瞪著她,她卻坐在那兒低頭照顧孩子。
“家里沒東西可吃嗎?”他霸道地問她,口氣就像是對下人在說話。他喝醉以后在某些場合會裝出城里人說話那種含糊其詞的做作腔調。莫雷爾太太最恨他這一套。
“你知道家里的東西放在什么地方。”她用毫不關心的口氣冷冷地說。
他站在那兒,紋絲不動,只顧瞪著她。
“我客客氣氣地問一句,也希望聽到客客氣氣的回答。”他裝腔作勢地說。
“不是回答了你么。”她說,還是不理他。
他又瞪著眼睛。隨后他搖搖擺擺向前走。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拉開桌子抽屜去拿刀切面包。因為他從側面拉抽屜,一下子拉不開。他索性拼命一拉,整個抽屜突然都拉出來了。刀啊,叉啊,匙子啊,上百件五金雜物稀里嘩啦掉在磚地上,把娃娃嚇了一跳。
“你這個笨手笨腳的醉鬼,干什么呀?”做母親的大叫起來。
“那你就應該自己把這些勞什子撿起來。你應該像別的娘們一樣,侍候男人。”
“侍候你——侍候你?”她叫著,“噢!我總算明白了。”
“對,我要叫你學會你應該做的事。侍候我,對了,你應該侍候我……”
“沒門兒,老爺,我還不如去侍候門口的一條狗哩。”
“什么——什么?”
他正想法把抽屜裝上去,聽見她后面那句話,他轉過身來,滿臉通紅,兩眼布滿血絲,惡狠狠地默默瞪了她一會兒。
“呸——”她輕蔑地啐了一聲。
他激動得把抽屜猛地一拉,抽屜掉了下來,狠狠砸在他的腿上,痛得他頓時把抽屜向她扔去。
那只淺淺的抽屜一只角磕在她眉毛上,然后掉進了壁爐里。她身子一歪,差點沒從椅子上掉下來摔昏在地。她心里感到難受得要命,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過了一會兒,她才拼命振作起來。娃娃正哭得傷心。她左眉一個勁地在流血。她剛低頭看一眼孩子,頭就發暈,幾滴鮮血滴濕了娃娃的白圍巾。幸好娃娃沒有受傷。她保持頭部平衡,這一來鮮血就流到自己眼睛里了。
瓦爾特·莫雷爾仍然像剛才那么站著,一手撐在桌上,茫然地看著。他好容易才站穩了,走到她身邊,搖搖晃晃,一把抓住她搖椅的椅背,差點沒把她翻倒在地。接著,他探著身子,說話時搖搖晃晃,用疑惑的關切口氣問:
“砸中你了嗎?”
他又身子一晃,好像差點要倒在孩子身上。闖下這個大禍,他早就嚇得站不穩了。
“走開。”她說,一面盡量保持冷靜。
他打了個嗝兒。“讓我——讓我看看他。”他說著,又打了個嗝兒。
她大聲說:“走開!”
“讓我——讓我看看嘛,婆娘。”
她聞到一股酒味,覺得他晃晃悠悠抓著她搖椅的椅背,時不時地帶動著椅子。
“走開。”她說著,有氣無力地把他推開。
他搖晃不定地站著,死死盯著她。她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一手抱著娃娃。她全憑一股堅強的意志,像在夢里般的行動著,走到洗碗間,用涼水沖洗一下眼睛。可她頭太暈了,生怕自己昏倒,就回到搖椅上,渾身直打哆嗦。她出于天性,仍然緊緊抱著娃娃。
莫雷爾好不容易才把抽屜裝回那個空格,然后跪下來,雙手木木地摸索著撒了一地的匙子。
她的眉頭仍然在流血。不一會兒莫雷爾站起身,向她伸出脖子。
“傷得怎么樣,婆娘!”他可憐巴巴,低聲下氣地問。
她回答說:“傷得怎么樣你自己看得見。”
他彎下腰,雙手扶住膝蓋,撐著身子,兩眼盯著傷口。她扭過頭去,盡量避開他湊過來的那張胡子拉碴的臉。他看見她緊緊抿著嘴唇,冷若冰霜,無動于衷,不覺情緒消沉,心里絕望得難受。他正無趣地轉過身去,只見她那避開他的傷口里淌下一滴血,落在娃娃嬌柔發亮的頭發上。他癡癡望著那滴凝滯發黑的血在亮閃閃的發絲上掛著,并逐漸往下滲。又一滴血淌下來了。血會浸透到娃娃的頭皮上的。他癡癡望著,覺得血吸進去了,于是他的大男子氣概終于垮臺了。
“這孩子怎么啦?”他老婆只對他說了這么一句。不過她那低低的認真聲調使他更加垂下了腦袋。她口氣就放和緩了些,“給我拿點紗布塊,在中間抽屜里。”她說。
他乖乖地跌跌撞撞走開了,一會兒就拿來一塊紗布,她坐著把娃娃放在身上,把紗布塊先在火上烘一烘,再放在額頭上。
“還有那條干凈的下井用的圍巾。”
他又笨手笨腳地在抽屜里亂翻一氣,一會兒就拿來一窄條紅圍巾。她接過來,手指抖個不停,開始把圍巾扎在頭上。
他低聲下氣地說:“讓我替你扎上。”
她回答說:“我自己能扎。”扎好以后她就上樓去了,吩咐他封好爐子,鎖上門。
第二天早上,莫雷爾太太說:
“因為蠟燭滅了,我摸黑去拿火撥,頭碰在堆煤房的門閂上。”兩個孩子都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她。他們雖然什么也沒說,可是卻張著嘴,似乎表示他們已經感覺到這場不知不覺發生的悲劇。
第二天,瓦爾特·莫雷爾一直躺在床上,到快吃午飯的時候才起來。他沒去想昨晚的事情。他難得想什么事,更不愿意想昨晚的事。他躺在床上,苦惱得像條喪家犬。其實他自己受害最深,而且由于他決不肯對她說什么,或者表示點悔恨之情,因此弄得自己更難受。他竭力想擺脫責任,暗自說:“這全怪她自己不好。”然而,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內心良知對他的責備,這種感覺像鐵銹一樣腐蝕他的心靈,他只能借酒解悶。
他覺得自己似乎不能主動起床,說話,或行動,只能像段木頭一樣躺著。而且頭也痛得厲害。這天是星期六,到晌午時分,他才起來。自己在食品柜里弄了點吃的,低著頭吃了,隨后穿上靴子就出去了。到了三點鐘,他微帶醉意,心情輕松了些,回到了家里,隨即又直接上了床。傍晚六點他又起來,喝了茶,徑自出去了。
星期日還是一樣,睡到中午,上帕默爾斯頓酒店混到兩點半,回來吃了午飯就上床,幾乎一句話也沒說。快到四點的時候,莫雷爾太太上樓去換節日穿的衣服,他已經睡熟了。這些日子只要他說一句“婆娘,委屈了。”她就會替他感到難受。可是偏不是這樣,他堅持認為這事全怪她不好,結果弄得自己苦惱不堪,她只好讓他去。他們之間的感情出現了這次僵局,在僵局中她是強者。
一家人開始喝茶了,只有星期天全家才聚在一起喝茶。
威廉問:“我爹不準備起來嗎?”
母親回答:“讓他睡去。”
家里愁云密布,孩子們呼吸到毒化了的空氣,都感到沒趣。大家悶悶不樂,不知道干什么、玩什么才好。
莫雷爾一醒,總是馬上起床。這是他生平的特點。他一向好動,一連兩個早上沒事好干,他已經憋不住了。
他下樓時已經快到六點了。這一次他毫不猶疑地走進來,那種畏縮感消失了,態度又變得強硬起來。他再也不在乎家里人怎么想,怎么看他了。
茶具都放在桌上。威廉正大聲朗讀《兒童讀本》,安妮一面聽一面不斷問“為什么?”兩個孩子一聽見父親穿著襪子的腳步聲冬冬地走近,就不響了。他一進屋,他們都縮成一團。不過他平常倒是一向縱容他們的。
他一個人胡亂弄了點吃的。吃喝時故意弄出好多響聲。誰也不跟他說話。他一進來,家庭生活就不存在了,變成一片沉默。不過他再也不在乎這種疏遠。
他喝完茶就干脆站起來到外面去。莫雷爾太太最討厭的就是他這種干脆而急于要走的神色。她聽著他精神飽滿地在用冷水浸頭,聽著他在蘸水梳頭時那把鋼梳子使勁擦著臉盆邊,她厭惡地閉上了眼睛。他彎下腰系鞋帶的時候,動作中總有一股粗里粗氣的味道,這點跟家里其他人那種含蓄謹慎的舉止截然不同。他在頭腦里發生思想斗爭時總是臨陣脫逃。甚至在內心深處他也總在為自己辯解:“要不是她怎么怎么說,根本就不會出事,她是活該。”他準備出門的時候,孩子們拘謹地等待著,他走了以后,大家才松一口氣。
他把門隨手關上,人就快活起來。那天傍晚天正下雨,因此帕默爾斯頓酒店里就更顯得可親。他滿懷期望地匆匆向前走去。洼地區的石板瓦屋頂全都濕得黑油油的。原來總是被煤灰染黑的大路,這時滿是黑泥。他匆匆走著。帕默爾斯頓酒店的窗戶霧氣騰騰,過道里盡是一雙雙濕淋淋的腳在走動。不過里頭的空氣雖然渾濁,倒很暖和,而且人聲嘈雜,煙酒味彌漫。
莫雷爾剛剛站在門口,就有人大聲說:“瓦爾特,來點什么?”
“哦,吉姆,老兄,你從哪兒蹦出來的?”
人們給他讓了個座,熱情地歡迎他進去。他很高興。不一會兒,他們就把他的全部責任心、羞恥心、煩惱事都消除了,他就此渾身輕松地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
到了星期三,莫雷爾身上已經分文不名。他害怕老婆。因為傷了她,心里就更恨她。那天傍晚他連到帕默爾斯頓酒店去喝酒的兩便士都沒有,而且已經欠下好多債了,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因此乘老婆帶著孩子到園里去時,他到碗柜最上面她放錢包的那只抽屜里去翻,找到錢包,打開來看看。里面有一枚半克朗,兩枚半便士,還有一枚六便士。于是他拿了那枚六便士,小心翼翼地把錢包放回原處,就出去了。
第二天,她要付錢給蔬菜鋪,打開錢包找那枚六便士,心里頓時涼了半截。隨后她坐下來想:“錢包里有過一枚六便士嗎?我沒花了吧?難道我把錢放在別處了嗎?”
她太煩惱了。她到處找這錢。后來,她想著想著,心里斷定準是丈夫把錢拿去了。她僅有的這點點錢都放在錢包里,可他竟偷偷把錢拿走,這真叫人受不了。以前他就干過兩次。第一次她沒有指責他,到了周末,他就把一個先令又放回她錢包里。因此她才知道錢是他拿的。第二次他拿了就沒有還。
這一次她覺得實在太過分了。他回來吃飯的時候——那天他回來得早——她冷冷對他說:
“昨晚是你從我錢包里拿了六便士嗎?”
“我!”他說著生氣地抬眼看看,“沒有,我沒拿過!我從來不看你的錢包。”
可是她看得出他在撒謊。
“得了吧,你明明知道是你拿的。”她平靜地說。
“我告訴你我沒拿。”他大聲嚷嚷,“你又沖我來了,是不是?我實在受夠了。”
“你趁我去收衣服的時候,從我錢包里拿走六便士。”
“就沖你這句話,我要叫你吃吃苦頭。”他說著拼命把椅子一推,匆匆忙忙地洗了個臉,就頭也不回地走上樓去。不一會兒,他穿好衣服下來,手里拿著一個大包袱,用條藍格子大圍巾包著。
“好了,”他說,“指不定等到什么時候你才會再見我。”
“沒等到我要見你,你就會回來的。”她回答說。他聽了這話就拿著包袱大步走了出去。她坐在那兒,有點哆嗦,不過心里卻一百個瞧不起他。如果他上別的礦井,找到活干,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她該怎么辦呢?不過她太了解他了——他不會去的。她對他的為人很有把握,但她還是心煩意亂。
威廉從學校回來說:“我爹上哪兒去了?”
“他說他要跑了。”母親答道。
“跑哪兒去?”
“呃,我不知道。他拿了個藍圍巾打的包袱,說他不回來了。”
孩子叫道:“那咱們怎么辦?”
“呃,別著急,他走不遠。”
“可他要是不回來呢。”安妮哭叫著。
她和威廉都躲到沙發上哭著。莫雷爾太太坐著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這對小傻瓜!”她大聲說,“不等天黑,你們就會見到他。”
可這話哄不了孩子們。到黃昏時分,莫雷爾太太感到困乏不堪,變得坐立不安起來。她一會兒想,從此看不見他倒也省心;一會兒想到孩子的撫養問題便又焦急起來。到目前為止,她心里覺得她還不能讓他走。實際上,她心里也明白,他決不會走。
她走到花園盡頭的堆煤房去,不料竟在門后摸到什么東西。她往里一看,只見黑暗中有只藍色的大包袱。她不由坐在包袱前面一塊煤上大笑起來。包袱這么臃腫,這么丟人現眼,鬼鬼祟祟放在暗處角落里,打結的兩頭像垂頭喪氣、耷拉下來的耳朵,她一看到就要笑。這下她可放心了。
莫雷爾太太等待著。她知道他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因此他要是在外面過夜,他就得欠上一身債。她對他真厭透了——厭透了。他連把包袱帶出家園的勇氣都沒有。
她沉思著,到了九點鐘左右,他開門進來了,樣子鬼鬼祟祟,不過還是板著臉。她一句話也不說。他脫下上衣,溜到他的扶手椅上,開始脫靴子。
她平靜地說:“趁你還沒脫下靴子,最好先把你的包袱拿來。”
“我今晚回來,你就該謝天謝地才是。”他說著抬起耷拉著的腦袋往上看了看,板著臉,盡量裝出神氣活現的樣子。
“哼,你有什么地方可去?你連自己的包袱都不敢拿出家園。”她說。
看著他那副熊相,她簡直都沒法再跟他生氣了。他還在那兒脫靴子,準備睡覺去。
“我不知道你那藍包袱里有什么東西,”她說,“不過如果你讓它扔在那兒,孩子們早上會去拿的。”
于是他站起來,走到外頭去。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扭著臉穿過廚房,匆匆走上樓去。莫雷爾太太眼看他拿著包袱,偷偷摸摸趕緊走過里面的過道,不由暗自好笑。不過她心里也很痛苦,因為她竟愛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