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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雷爾夫婦早期的婚后生活

“洼地區”取代了“地獄街”。地獄街原是青山巷那條小河邊的一片茅草蓋頂、墻面鼓鼓囊囊的村屋。那兒住的是礦工,他們都在相隔兩個礦區的小礦井里干活。小河在一片赤楊樹下流過,還沒受到這些小礦井的污染。礦里的煤是靠驢子邁著沉重的步子,吃力地繞著一臺吊車打轉拉到地面上來的。鄉下到處都是這種小礦井,有些礦井從查理二世[1]時代就開始采掘了,兩三個礦工和毛驢就像螞蟻打洞似的往地底下挖,在麥田和草地當中弄出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土堆和一小片一小片黑色的地面來。這些煤礦工人的茅屋一排排,一幢幢,到處可見。這些小屋,加上教區里寥寥無幾的織襪工人的零星田園、住房,組成了貝斯伍德村。

后來,大約在六十年以前,這里突然變了樣。小礦井被金融家的大礦擠掉了。諾丁漢郡和德比郡發現了煤礦和鐵礦,成立了一家卡遜—魏特公司,帕默爾斯頓勛爵[2]在群情振奮下,正式主持了這家公司第一個礦的開采儀式,地址就在秀塢森林[3]邊上的斯賓尼園里。

年深月久,地獄街早已聲名狼藉,這條臭名昭著的街就在這時燒得精光,把大批垃圾蕩滌一空。

卡遜—魏特公司認為他們交上了好運,趁此在從席爾貝和納塔爾往下一帶的河谷接連開發新礦,不久這一帶就有了六個礦井。鐵路從納塔爾出來,順樹林環繞、地勢很高的砂巖地下行,途經卡爾特教團[4]荒蕪的修道院,路過羅賓漢[5]泉,到達斯賓尼園,再通往敏頓,一個坐落在一片麥田中的大礦;從敏頓穿過山谷坡地到本克爾小山,在那兒分岔,向北通到貝加利和俯瞰克里希以及德比郡群山的席爾貝;六個礦就像幾枚黑釘子分布在鄉間,由一條彎彎曲曲的細鏈——鐵路線——連接起來。

卡遜—魏特公司為了安置大批礦工,蓋起了好幾個居民區,在貝斯伍德山腳下形成了一個個大四方院,后來又在小河谷地獄街的廢墟上,建立了洼地區。

洼地區包括六排礦工住宅,每三排為一行,恰如一張六點的骨牌那樣,每排有十二幢房子。這兩行住宅坐落在貝斯伍德那相當陡峭的山坡腳下。前窗,至少是閣樓窗口,正對著通往席爾貝的那座緩坡。

這些房子倒是構造結實,相當不錯。人們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宅前的小園子,在下面一排屋前的陰涼處種著櫻草和虎耳草,上面一排向陽的屋子前種著美洲石竹;看看那些干干凈凈的前窗,小小的門廳,小小的水蠟樹的樹籬,閣樓上的天窗。不過這只是外觀;這是所有礦工的家眷們都很少去用作住房的起居室這一面的景象。日常住人的房間、廚房都在屋子后部,面對兩排屋子的里側,看到的只是一個難看的后院,還有垃圾坑。在兩排房子當中,兩長行垃圾坑當中,是一條小巷,孩子們玩耍,女人們聊天,男人們抽煙都在巷子里。因此盡管房子蓋得那么好,外表挺不錯,洼地區的實際生活條件卻非常惡劣,因為人們只能在廚房里過日子,而這一間間廚房卻面對著那條有好多垃圾坑的臭巷。

莫雷爾太太并不急于搬進洼地區,她從貝斯伍德搬下山,住進山下這房子時,這房子已經蓋了十二年而且已經在走下坡路了。不過她只能這么做。再說,她住的是上面一排的末了一家,因此只有一家鄰居;在房子的另一邊還比人家多著一塊長條形的院子。而且住在末了一家,跟住在那些“中間”房子里的女人相比,她身上仿佛還有了一種貴族氣派,因為她每星期要付五先令六便士房租,而她們只付五先令。不過這種高人一等的身份對莫雷爾太太算不上什么安慰。

她現年三十一歲,結婚已經八年。她長得相當嬌小,氣質柔弱,但舉止果斷。她和洼地區那些女人第一次接觸就有點害怕。她七月份搬下山來,九月份就要生第三個娃娃了。

她丈夫是個礦工。他們搬進新居剛剛三星期,就趕上了大節[6],集市開市。她知道莫雷爾準保會盡情度這個假日的。集市開市那天是星期一,他一大早就出了門。兩個孩子也興奮萬分。七歲的男孩威廉吃完早飯立刻就沒影了,到集市場地上逛來逛去,撇下五歲的安妮哭哭啼啼鬧了一早上,也要上集市去。莫雷爾太太自顧自干著活兒。她還不大認識鄰居,不知道把這小姑娘托給誰好,因此只好答應吃了午飯帶安妮去趕集。

十二點半威廉才回來。他是個性子好動的孩子,一頭金發,滿臉雀斑,有點像丹麥人或挪威人。

“媽媽,我可以吃飯了嗎?”他帽子也不脫,就那么沖進來直嚷嚷。“人家說,集市一點半就開始了。”

母親回答說:“飯一做好你就吃吧。”

“還沒做好嗎?”他嚷著,氣得那雙藍眼睛直瞪著她。“那我要錯過了。”

“誤不了,不到五分鐘飯就好了。這會兒才十二點半呢。”

“人家可要開場了。”那孩子又哭又叫。

“就是他們開場了,你也死不了。”母親說,“再說這會兒才十二點半,你還有整整一小時。”

孩子急急忙忙去擺好餐具,三個人立刻坐下。他們正吃著果醬布丁,這孩子一下跳起來,愣愣地站著。原來遠處傳來了旋轉木馬開動的嘎嘎聲和號角聲。他看著他母親,一張臉直抽搐。

“我早跟你說過了。”他說著就奔到碗柜邊去拿帽子。

“拿著布丁——現在才一點過五分,你搞錯了——你還沒拿錢呢。”母親一口氣說了一大串。

孩子大為失望地回過身來,拿了兩個便士,一聲不吭地走了。

安妮哭了起來,“我要去,我要去嘛。”

“得了,那你就去吧,你這個哭哭啼啼的小傻瓜!”母親說。晚半晌兒,她帶著孩子回家,在高高的樹籬下走過,拖著沉重的步子上了小山。田里的干草都堆起來了,牛群也轉到了麥茬田上。到處是一片暖和、平靜的氣氛。

莫雷爾太太并不喜歡大節的集市。那里有兩套木馬,一套靠蒸汽發動,另一套由一匹小馬拉著轉;三架手搖風琴在搖著,夾雜著手槍子彈的零星射擊聲,賣椰子小販咭咭呱呱的尖聲叫賣,管打木人游戲[7]攤的人的吆喝聲,和擺西洋景攤的女人的尖叫聲。母親看見自己的兒子正歡歡喜喜地在獅子吃人游戲攤外面看著那些畫片,上面畫著出名的獅子華雷士,據說它曾咬死過一個黑人,咬傷過兩個白人。她讓孩子一個人待在那里,自己去給安妮買點兒奶油糖。不一會兒,孩子忽然興高采烈地來到她面前。

“你從來沒說過你也來趕集——這兒東西真不少吧?——那只獅子咬死了三個人——我把兩便士都花了——瞧。”

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只蛋杯[8],上面有粉紅色的薔薇。

“我在那個攤子上贏來的,人家在那兒玩打彈子。我玩了兩回就得了這兩只杯子——一便士一回——杯子上有薔薇花,瞧,我就要這樣的。”

她知道他是為她要的。

“呣,”她高興了,說,“這杯子真好看。”

“你拿著杯子好嗎?我生怕把杯子砸了。”

她來逛集,他興奮得不得了,就帶她參觀場子,讓她一一看個明白。后來,看西洋景的時候,她把圖片內容講給他聽,就像講故事,他聽得入了迷。他不肯離開她,一直挨在她身邊,充滿一個男孩子對母親的自豪感。她戴著小黑帽,披著斗篷,一副闊太太的氣派,誰也比不上她。她看見認識的女人總是對她們微微一笑。后來她累了,就對兒子說:

“好了,你這就回去,還是待會兒?”

“你這就要走啊?”他叫著,滿臉責怪的神氣。

“這就走?現在都四點多了。”

他抱怨說:“你回去干嗎呀?”

她說:“你不想回去,就別回去。”

于是她帶著小女孩慢慢地走了,兒子站在那兒望著她,傷心地讓她走去,但又舍不得離開集市。她穿過星月酒館門口時,只聽見男人們吵吵嚷嚷,還聞見一股啤酒味兒,不由加快了步子,心想她丈夫可能也在酒館里。

六點半光景,兒子回來了,玩累了,臉色有點蒼白,還有幾分懊喪情緒。他雖然自己并沒意識到,心里卻總有點悶悶不樂,因為他竟然讓她一個人回家來了。從她走了以后,他在集市上就提不起興致來了。

“我爹回來了嗎?”他問。

母親說:“沒有。”

“他卷著袖子在星月酒館幫忙端酒呢。我從窗上那黑鐵皮洞里看見的。”

“嘿,”母親簡短地應了一聲,“他沒錢,人家多少給他幾個錢,他就滿意了。”

天色漸漸暗了,莫雷爾太太做針線活也看不見了,就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節日那種叫人坐立不安的氣氛終于感染了她。她走到宅邊的園子里。女人們都從集市上回來了,孩子們不是抱著一只綠腿的白羊羔,就是抱著一只木馬。偶爾也有個把男人慢慢走過,手里都捧滿了大包小包。也有好丈夫帶著一家子安安靜靜地走過的。不過一般都只有女人帶著孩子們一起走。暮色蒼茫時,那些在家的主婦都圍著白圍裙,抱著膀子,站在小巷角落里閑聊。

莫雷爾太太孤零零地一個人,不過她也習慣了。她的兒子和小女兒都已在樓上睡著了;因此看起來她這個家似乎正在她身后牢靠穩當地支撐著她。可她一想起就要出世的孩子來卻總覺得悶悶不樂。她覺得這個世界似乎是個枯燥乏味的地方,至少直到威廉長大成人以前,對她來說不會發生一點變化。對她來說,只有枯燥乏味地熬下去——一直熬到孩子們長大。可孩子們哪!她實在養不起第三個了。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孩子的父親在小酒館里端端啤酒,自己也灌得醉醺醺的。她看不起他,可又離不開他。眼看著肚里這個就要出世的孩子,她可真有點受不了啦。要不是為了威廉和安妮,這種天天跟貧窮、丑惡和粗俗打交道的日子她實在早就過夠了。

她走到宅前園子里,只覺得身子沉甸甸的,邁不開步子,可在屋里又待不下去。天氣悶熱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展望未來,一想到她這輩子的前途,她就覺得自己像是給人活埋了。

宅前園子是水蠟樹籬圍著的一小方塊地。她站在那兒,盡量想寄情于花香和漸漸深沉的悅目暮色。園門對面,高高的樹籬下,是上山的踏級[9],兩旁是割過了草的草坡,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霞光中。天色瞬息萬變,那片霞光轉眼就在田野上消失,大地和樹籬都籠罩在暮靄里。天漸漸黑了,小山頂上亮起一道紅光,紅光中看得見集市已漸漸冷落下來了。

不時有人順著樹籬下那條一團漆黑的小路跌跌撞撞走回家去。有個小伙子一口氣沖下山腳邊的那段陡坡,叭嗒一下摔在踏級上。莫雷爾太太不由打了個寒噤。小伙子爬起來,嘴里罵罵咧咧,怨天尤人,好像踏級存心要害他似的。

她走進屋去,心想這種境況不知是不是會一成不變。她此刻已開始認識到,它是不會改變的了。她似乎離自己做姑娘的時代好久好久了,她真不知這個常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洼地區后園的人,是不是十年前在希爾納斯防波堤上輕快飛奔的那個人。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她自言自語地說,“這一切和我有什么關系?哪怕是快要出世的孩子也罷!看來誰也不把我當一回事。”

一個人往往受生活的支配,生活支撐人的軀殼,完成人的歷史使命,但同時卻又虛無縹緲,仿佛任人去自生自滅,不聞不問。

“我等著,”莫雷爾太太自言自語地說,“一直等著,可我等的事卻永遠不會來到。”

隨后她把廚房整理一下,點上燈,添上火,找出第二天要洗的東西,拿來泡著。做完了這些,她坐下來做針線活兒。只見她手里的針在布料上一起一落,閃閃發光,一連做了好幾個鐘頭。她偶爾嘆口氣,起來松散一下。同時一直在想著,為了孩子們,該怎樣把手頭的錢用在刀口上。

到了十一點半,她丈夫回來了。只見他從黑黑的胡子以上滿面紅光,還微微地點頭晃腦,自得其樂。

“哎呀呀!寶貝,在等我吧?我幫安東尼干活來著,你知道他給我多少?只不過半克朗[10]臭錢,一個子兒也不多……”

“他想其余的都抵作啤酒給你喝了。”她沒好聲氣地說。

“我沒喝——我沒喝。你相信我吧,我今天只喝了一點點,就一點兒。”他的嗓音變得溫柔了。“瞧,我帶給你一點白蘭地姜餅,還有一個椰子給孩子們吃。”他把姜餅和一個毛茸茸的椰子放在桌上,“嘿,你這輩子還從來沒說過一聲謝謝呢?”

她拿起那只椰子搖了搖,看看里面有沒有汁水,算是講和的表示。

“這是好貨,管保錯不了。我是從比爾·霍基森那兒弄來的。我說,‘比爾,你不見得要三個椰子吧?肯送我一個給我家小子和丫頭吃嗎?’‘行,瓦爾特,’他說,‘你看中哪個就拿去吧。’所以我就拿了一個,還說了聲謝謝。我不想當著他的面搖搖椰子好不好,不過他說,‘瓦爾特,你最好看準了,拿一個好的。’所以,你瞧,我知道這是個好貨。他是個好人,比爾·霍基森真是個好人。”

“一個人喝醉了,他什么都舍得給,你就是跟他一起喝醉的。”莫雷爾太太說。

“嘿,你這討厭的小賤人,你說誰喝醉了,我倒要問問。”莫雷爾說。因為他對自己在星月酒館幫了一天忙非常得意,還在嘮叨個沒完。

莫雷爾太太累壞了,也聽膩了他那些廢話,趁他在封火,趕緊上床去了。

莫雷爾太太出身于一個古老的市民家庭,祖上是有名的獨立派[11],跟著哈欽森上校[12]打過仗,一直都是堅定的公理會教徒。她的祖父做花邊買賣,當初諾丁漢不少花邊廠老板紛紛破產那會兒,他也破了產。她父親喬治·科珀德是個工程師——一個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態度傲慢的漢子,深以自己長著白皮膚藍眼睛為榮,不過他更引以為榮的卻是自己為人正直。格特魯德身材像母親一樣嬌小,不過那種高傲、頑強的性格卻不愧為科珀德家的嫡傳。

喬治·科珀德窮愁潦倒,不勝苦惱,后來總算在希爾納斯修船廠工程師的手下當上了工頭。莫雷爾太太——格特魯德——是他的第二個女兒。她像母親,也最愛母親;不過她卻秉承了科珀德家遺傳的那寬闊的前額和一雙清澈而大膽的藍眼睛。她記得自己那時最恨父親對溫柔善良、生性詼諧的母親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態度。她記得自己跑遍希爾納斯的防波堤去找船。她記得自己到修船廠去的時候,男人們都對她百般愛戀,百般奉承,因為她是個又嬌弱又高傲的孩子。她還記得那個有趣的老女教師,后來她老愛去私立學校里幫那女教師做事,成了她的助手。她手頭仍然保留著當初約翰·費爾特給她的那本《圣經》。她十九歲那年常常和約翰·費爾特一塊兒從禮拜堂走回家去。他是個富商的兒子,在倫敦上過大學,即將投身于商界。

她一直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年九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倆坐在她父親家后院的葡萄藤下。陽光透過葡萄葉的縫隙,灑下美麗的圖案,像條花邊織的披肩似的披在他倆身上。有些葉子是純黃色的,就像朵朵平展的黃花。

“別動,”當時他嚷道,“瞧你的頭發呀,我說不出你的頭發像什么!像黃金和紫銅一樣閃閃發光,像燒透的銅一樣發紅,太陽一照又有根根金絲。想不到人家竟說你的頭發是棕色的。你母親還說是灰褐色的呢。”

她看到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但她那張明凈的臉卻很少流露出涌上心頭的那股得意勁兒。

“可你說你不喜歡做買賣。”她纏著他問。

“我不喜歡。我恨做買賣!”他激動地叫道。

“你愿意做牧師吧。”她半帶懇求地說。

“我愿意。我要是認為自己能做個第一流的傳教士,我就喜歡這一行。”

“那你干嗎不去——干嗎不去呢?”她氣勢洶洶,咄咄逼人。“我要是個男子漢,什么也擋不住我。”

她昂起頭,他在她面前倒有點膽怯了。

“可我父親是個倔老頭。他打算讓我去做買賣,我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

她叫道:“可你不是個男子漢嗎?”

“是個男子漢又算得了什么。”他無可奈何地皺著眉頭回答說。

如今她在洼地區忙著干自己的家務,對什么是個男子漢的意義有點體會了,她懂得這確實算不了什么。

她二十歲那年,由于身體不好,離開了希爾納斯。她父親退職回到了諾丁漢老家。約翰·費爾特的父親這時已經破產;做兒子的到諾伍德去當了教師。她一直沒聽到他的消息,過了兩年,她下決心去打聽一下。原來他已經娶了他的房東太太——一個年過四十的富孀。

可是莫雷爾太太仍然保存著約翰·費爾特的《圣經》。如今她已不相信他當初會——唉,他這個人究竟會怎樣或者不會怎樣,她如今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她是為了自己才保存著他的《圣經》,而且把對他的懷念藏在心里。直到她臨死那天,三十五年里,她從未提起過他。

她二十三歲那年,在圣誕節舞會上,遇見了伊里華許谷來的一個小伙子。莫雷爾當時二十七歲。他體格健壯,身材挺秀,風度翩翩。一頭波浪形的黑發閃閃發亮,還有一部濃密的黑胡子,從來沒剃過。他臉龐紅通通的,紅潤的嘴更引人注目,因為他笑口常開。難得的是他的笑聲洪亮爽朗。格特魯德·科珀德眼睜睜地看著他,簡直入了迷。他生氣勃勃,有聲有色,動不動就說笑話,跟每個人都一見如故,十分投機。她父親本來也富于幽默感,不過那幽默里總帶著挖苦。這個人就不同了,性格和氣,不文縐縐,熱誠待人,還有點愛跳跳蹦蹦。

她本人恰恰相反。她生來好奇,秉性靈慧,就喜歡津津有味地聽別人說話。她能巧妙地引人家說下去。她喜歡探討各種思想見地,大家都認為她非常聰明。她最喜歡的就是跟一些有學識的人辯論有關宗教、哲學或政治的問題。可惜她不大有這種機會。所以她總是設法要人家跟她談談他們自己的事,倒也自得其樂。

從她的容貌來看,她長得嬌小玲瓏,寬闊的額頭上披著幾縷棕色的卷發。那雙藍眼睛十分坦率真誠,目光敏銳。一雙漂亮的手一看就知道是科珀德家的人。衣著總是素雅宜人。她穿著藏青色的綢衣,加上一條獨特的海扇貝形銀鏈,還有一只沉甸甸的螺旋形金扣花,這就是她僅有的飾物。她當時還是個白璧無瑕的少女,為人也極虔誠,而且坦率得可愛。

瓦爾特·莫雷爾一見她魂就酥了。對于這個礦工來說,她真是個神秘的尤物,一位千金小姐。她跟他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而且是一口純正的英語,他聽得心里撲撲直跳。她冷眼看著他。他善于跳舞,仿佛天生就會跳舞,跳起舞來其樂無窮。他祖父是個法國難民,娶了個英國的酒店女招待——如果算是正式結過婚的話。格特魯德·科珀德眼睜睜看著這個年輕的礦工跳舞,他的動作得意揚揚,有股微妙的魅力。那張紅通通的臉加上亂蓬蓬的黑發更是全身的精華,而且無論邀請哪個舞伴,他都同樣笑容可掬。她覺得他真有趣,她還從沒碰見過他這樣的人呢。在她心目中,她父親就是男人的典范。喬治·科珀德英俊而自豪,為人相當厲害。他只喜歡研讀神學,只跟圣徒保羅[13]一個人有思想共鳴。他做事愛當家做主,毫不容情,說話口沒遮攔,總愛帶刺。凡是感官上的樂趣他都不屑一顧,——總之,他和這礦工大不相同。格特魯德本人對跳舞素來不齒,她對此道毫無興趣,甚至連鄉村舞蹈也沒學過。她像她父親一樣,是個清教徒,志趣甚高,實在古板得厲害。這個人生命里那股情欲之火不斷散發出幽幽的幸福的柔情,就像蠟燭冉冉發光似的從他那血肉之軀中自然流露出來,不像她生命里那股火花受思想和精神的壓制和支配,發不出光來。因此,對她來說,這股火似乎是某種不可理解的奇妙東西。

他走過來,對她鞠了一躬。她頓時像喝了酒一樣,感到渾身上下貫穿著一股暖流。

“這回你可千萬得跟我跳這支舞,”他親熱地說,“要知道,這很容易跳。我真想看你跳舞。”

她先前告訴過他,她不會跳舞。她看看他那副謙恭的樣子,不由嫣然一笑。她的笑容真美,竟使他動了心,忘乎所以。

“不,我不會跳舞。”她溫柔地說,每個字都那么清脆悅耳。

他采取了一個不假思索的行動——他往往全憑直覺做了恰恰該做的事,——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畢恭畢敬地微微欠身向著她。

她責怪他說:“你可不該錯過這支舞。”

“不,我不想跳這支——我不喜歡這支。”

“可你剛剛還請我跳這支哩。”

他聽了這句話哈哈大笑起來。

“這點我倒沒想到。你真夠麻利的,一下就駁得我只好縮了起來。”

這回輪到她活潑地大笑了。

她說:“看上去你不像要竭力伸直的樣子。”

“我就像條豬尾巴,要它不卷縮起來也不行。”他興高采烈地笑著。

“可你居然是個礦工!”她驚訝地大聲說。

“是啊,我十歲就下井了。”

她看著他,驚愕莫名。

“十歲就下井?這活兒很辛苦吧?”她問。

“你一下子就習慣了。那生活就像耗子一樣,到晚上才伸出腦袋來看看外面的情況。”

她皺著眉頭說:“聽起來都叫人覺得兩眼抹黑。”

“像個地老鼠!”他笑著說,“是啊,有些家伙真的像地老鼠似的到處亂轉。”他閉起眼睛探著腦袋,學著地老鼠的樣子翹起鼻子,東聞西嗅,就像在窺測方向似的。“他們真是這樣的。”他天真地堅持說,“你從來沒見過他們進去時的那副模樣,不過你要是什么時候讓我帶你下去一趟,你就能親眼看見了。”

她看著他,吃了一驚。她眼前突然展現出生活的另一個新的側面。她了解到了礦工的生活,千百個礦工在地下辛辛苦苦干活,到晚上才出來。她覺得他似乎很高尚。他每天冒著生命危險,卻還是一團高興。她看著他,一副謙恭的神情,令人覺得可愛。

“您不喜歡嗎?”他溫柔地說,“不喜歡,那會把您弄臟吧!”

她從來沒聽人稱她您啊您的。

第二年圣誕節他們結婚了,開頭三個月她真快活極了,婚后六個月她還是很快活。

他已經發誓戒酒,戴上了禁酒會的藍緞帶[14]。其實他根本不是什么禁酒會會員,只是招搖過市罷了。她本來以為他們住的房子是他自己的。這房子很小,不過挺實用,布置的家具也精致結實、用料講究,跟她這個正派人的身份蠻相稱。她跟左鄰右舍的那些女人都沒什么來往,莫雷爾的母親和姐妹就常愛取笑她那種小姐氣派。不過她只要有丈夫在身邊,完全可以自立門戶,日子過得挺不錯。

有時候她聽厭了綿綿情話,也想正正經經跟他談談心里話。她看出他是在十分尊重地聽著,卻聽不懂。她本想彼此能更加親密無間,這一來可就枉費心機了,她感到陣陣不安。有時候他一晚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這才明白單單守在她身邊,他覺得還不夠。后來她看見他動手做些瑣碎家務,便感到很高興。

他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什么都會做,什么都會修。比如她說起:

“我真喜歡你母親那個火撥子——又精致又靈巧。”

“真的嗎,小娘兒們?得,那火撥就是我做的,我可以給你也做一個。”

“你說什么?嗐,那可是個鋼做的。”

“是鋼做的又怎么樣?即使不能完全一模一樣,我也一定給你做一個跟那差不離的。”

她倒不在乎家里弄得亂七八糟,也不在乎錘子丁當響成一片。至少他在高高興興地忙著。

誰知到了第七個月,她正在刷他那件節日穿的外套,一下子摸到胸前口袋里有幾張紙,不由起了好奇心,就把紙片拿出來看看。平時他很少穿這件結婚時穿的禮服,因此她以前沒想到追究這些紙片是什么。原來這是房子家具的賬單,錢還沒付清。

到了晚上,等他洗過澡,吃過飯,她才說:“瞧,我在你結婚禮服的口袋里找到的。你還沒付清賬嗎?”

“沒有,我還沒來得及。”

“可你跟我說賬都付清了。星期六我還是上諾丁漢去把這事辦了的好。我可不想坐著別人家的椅子,吃還欠著賬的飯。”

他默然不答。

“把你的銀行存折給我行不行?”

“拿去吧,可有什么用呢?”

“我還以為……”她開口說。他跟她說過,他攢下好多錢。不過她看出問也是白搭,不禁又氣又惱,直挺挺地坐著不動了。

第二天,她去看望他母親。

“你替瓦爾特買過家具嗎?”她問。

“對,我買了。”老太婆尖刻地應道。

“他給你多少錢去買家具?”

老太婆氣得七竅生煙。

“既然你這么想打聽,不妨實話告訴你,八十英鎊。”她回答說。

“八十英鎊,可是還欠著四十二英鎊呢。”

“這叫我有什么辦法?”

“可是錢都上哪兒去了呢?”

“我想,你會找到全部賬單的,只要你看賬單就知道了——除去他欠我的十英鎊以外,還有六英鎊是在我這兒辦酒席的花費。”

“六英鎊!”格特魯德·莫雷爾跟著說。這話在她聽來未免太荒謬,她父親為她辦喜事花了一大筆錢,到瓦爾特父母家吃喝一頓竟又多花了六英鎊,還要算在他頭上。

“那他的兩幢房子付了多少錢?”她問道。

“他的兩幢房子——哪來的房子?”

格特魯德·莫雷爾氣得嘴唇都發白了。他跟她說過,他住的這幢房子和隔壁的一幢都是他自己的。

“我以為我們住的那房子……”她開口說。

“那兩幢房子都是我的。”做婆婆的說,“而且收費并不高。我盡量少收點,只要夠付押款利息就行了。”

格特魯德坐在那兒,臉色蒼白,沉默不語。這會兒她真像她父親。

“那么說我們還該付給你房租。”她冷冷地說。

“瓦爾特付我房租。”婆婆回答說。

“房租多少錢?”格特魯德問道。

“六先令六便士一星期。”婆婆針鋒相對。

這房子可不值這么多。格特魯德仰起脖子,直愣愣地看著前面。

“你真好福氣,”老太婆話里帶刺地說,“嫁了個丈夫把為錢操心的事都包下了,卻讓你逍遙自在地花。”

媳婦對此啞口無言。

她沒對丈夫說什么,但她對他的態度卻起了變化。她那高傲、正直的心靈里有些感情已經結成堅冰了。

到了十月,她已經一心想著圣誕節了。兩年前的圣誕節,她認識了他。去年圣誕節她嫁給他。今年圣誕節她要為他生個孩子了。

十月份,大家都紛紛談論著貝斯伍德的磚瓦旅館開了個跳舞班。她的一家近鄰問她:“你自己不跳舞吧,太太?”

“不跳——我一點都不想跳。”莫雷爾太太回答說。

“怪不怪!你嫁給你家先生可太有趣了。你知道他真是個有名的跳舞能手吶。”

“我可不知道他有名。”莫雷爾太太笑了。

“嗐,他才有名呢。哎呀,他在礦工酒館辦跳舞班已經五年多了。”

“是嗎?”

“是啊,那還假?”那女人毫不客氣,“那兒每星期二、四、六都擠滿了人——照大家的話說那兒真是丑態百出哩。”

諸如此類的事真叫莫雷爾太太又氣又恨,可她也應該對此負一部分責任。開始時那些女人都沒肯饒過她,因為她處處高人一等。不過她也并非有意如此。

他開始很晚才回家。

“他們近來活兒干得很晚吧?”她問洗衣女工說。

“我看不見得比平常晚。不過他們路過艾倫酒店就喝上了,一面喝一面談天說地。就這么回事!眼看晚飯都冰涼了——活該。”

“可是莫雷爾先生不喝酒。”

那女人放下衣服,瞧瞧莫雷爾太太,然后又接著干活,一句話也不說了。

生兒子的時候,格特魯德·莫雷爾大病了一場。莫雷爾當時對她很好,再好也沒有了。不過她覺得獨自遠離娘家,十分寂寞。如今,跟他在一起她也感到寂寞。甚至他在家只能使她感到更寂寞。

兒子生來弱小,不過長得很快。他是個漂亮的孩子,一頭金黃色的卷發,一雙眼睛是深藍色的,后來逐漸變成淺灰色。做母親的滿腔熱情地愛他。他生下來正是她自己幻想破滅,傷心得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也是她對做人的信念動搖,心靈感到寂寞而凄涼的時候。她一心疼愛孩子,做父親的都感到妒忌了。

最后,莫雷爾太太竟不把丈夫看在眼里。她的心不放在做父親的身上,而放到孩子身上去了。他也逐漸不把她放在心上,他對自己家的那股新鮮勁兒已經過去了。她傷心地對自己說他沒有長性。他干什么都是趁一時的興致,他什么事都堅持不了。他除了面上的這些東西,骨子里什么也沒有。

于是夫婦之間展開了一場斗爭——這場斗爭真是可怕、殘忍,大家要拼個你死我活。她斗爭是要讓他承擔起他的責任,要他履行自己的義務。可是他跟她太不同了。他的天性完全是要感官上的享受,她卻硬要他講道德,信宗教。她盡量逼他面對現實,他受不了——他簡直被逼得要發瘋了。

孩子還小,做父親的脾氣就已經變得那么急躁,真叫人對他不放心。孩子只要有一點吵鬧,男人就要嚇唬他。再要鬧的話,他就舉起他那雙礦工的鐵拳揍孩子了。揍過一頓,莫雷爾太太就痛恨丈夫,一連恨上好多天。于是他索性上外面去喝酒;她也不大在乎他去干什么。只是看見他回來了,就話里帶刺地損他。

他們之間的關系日益疏遠,因此他有意無意,總是粗野地惹她生氣,而過去他是不會這樣做的。

威廉剛一歲就長得很漂亮,他母親得意揚揚。她如今手頭拮據,虧得她姐妹們常送給孩子衣服穿。孩子頭戴小白帽,帽上搖曳生姿插著根鴕鳥毛,身穿白上衣,滿頭卷發。真是媽媽的心肝兒。一個星期天早上,莫雷爾太太躺著聽見爺兒倆在樓下瞎扯。后來她睡熟了一會兒。她下樓的時候,只見壁爐里火光熊熊,屋里暖烘烘的,早餐草草放著,莫雷爾坐在背靠壁爐架的扶手椅上,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孩子站在他兩腿之間——像綿羊似的給剪了毛,露出個可笑的圓腦袋——莫名其妙地瞧著她。爐邊地毯上攤著一張報紙,爐火的紅光照著無數月牙形的卷發,像金盞草的花瓣一樣撒在上面。

莫雷爾太太站著一動不動。這是她的頭生孩子呀。她臉色發白,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看他怎么樣?”莫雷爾不安地笑了。

她緊握雙拳,舉著拳頭走上前來。莫雷爾退縮了。

“我真想宰了你,我真想!”她說。她高舉雙拳,氣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你不見得要把他打扮成丫頭吧!”莫雷爾帶著害怕的語氣說,他只顧低下頭,眼睛不敢看她,本想打個哈哈,現在也不敢了。

母親低頭看看孩子那頭發很短,又剪得參差不齊的腦袋,不由伸出雙手,心疼地摸著他的頭發。

“哎呀,我的兒子!”她結結巴巴地說,嘴唇直哆嗦,臉色也變了,她一把抱起孩子,把臉埋在孩子的肩膀上,痛苦地哭了。她這種女人不善于哭,傷心起來像個男人。幾聲抽泣叫人聽上去活像從她身上割掉塊肉似的。

莫雷爾肘拐撐住膝蓋坐著,雙手緊握在一起,指關節都發白了。他凝視著爐火,感到當頭挨了一棒,簡直不能呼吸似的。

過一會兒,她總算不哭了,去哄好孩子,收拾了飯桌。她聽任那張亂撒著短卷發的報紙攤在爐邊地毯上。她丈夫終于把報紙收了起來,放在爐子后面。她緊閉著嘴,一聲不吭,干起活來。莫雷爾屈服了。他可憐巴巴地輕手輕腳地走動,那天的飯也吃得不是滋味。盡管她對他說話仍舊和和氣氣,根本不提他干的那件事,可他還是感到已經鑄成致命大錯。

事后她說自己當時真糊涂,孩子的頭發早晚總是要剪的。最后,她竟然對丈夫說,他剪頭發的手藝就像當過理發師似的。不過她知道,莫雷爾也知道,這次行動已經在她心靈上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這件事她一輩子都記得,這是她感到最痛苦的一件事。

男人的這次莽漢行為,大大地減損了她對他的愛。過去她跟他苦斗,還為他煩惱,就像他已經走上邪路一樣。現在她不再為他的愛煩惱了,他對她已經是個外人。這一來日子反而好過一些。

然而,她還是不斷跟他斗。她繼承了世代相傳的清教徒家風,仍舊有一種高度的道德感。這種道德感這時已經成了一種虔誠的本能,而她因為愛他,或者說曾經愛過他,在跟他相處中更顯得幾乎像個狂熱的信徒。如果他有過失,她就不讓他安生。他要是喝了酒,說了謊,她就常常毫不留情地罵他是懶漢,有時還罵他是惡棍。

可惜的是,她為人跟他截然不同。她不能滿足于他稍有長進,而是要求他一步登天。因此,正因為她竭力要他超過自己力之所及,成為一個更高尚的人,結果卻反而把他毀了。她也害了自己,傷了自己,可她絲毫沒有失去自己的好品質。再說她已有了子女。

他一向貪杯,不過比起許多礦工來,喝得并不多,而且他總是喝啤酒,因此盡管健康受點影響,可根本不傷身子。到了周末他就放懷痛飲一番。每逢星期五、星期六的晚上,他都坐在礦工酒館,一直喝到關門,星期天晚上也照喝不誤。星期一、二兩天,他不得不只喝到十點左右就勉強站起來走了。星期三、四傍晚,有時候待在家里,或者出去一小時就回來。實際上他從來沒為喝酒而誤了干活。

可惜他干活雖然十分踏實,工錢卻減少了。因為他多嘴多舌,是個碎嘴子。可他認為官方最可恨,所以覺得該挨罵的只能是礦井管事。他在帕默爾斯頓酒館會說:

“今天早上工頭到我們坑道來了,他說:‘你瞧,瓦爾特,這不行,這些支柱是怎么架的?’我對他說:‘喂,你說什么呀?你說這些支柱怎么啦?’‘這樣決不行,’他說,‘早晚總有一天會冒頂。’我就說:‘那你最好站在一個小土堆上,用腦袋把它頂起來吧。’他聽了氣壞了,咒天罵地的,別人都哈哈大笑。”莫雷爾善于模仿,他學著管事逼緊嗓門,力圖用地道英語說話的腔調。

“‘我決不許你這么放肆,瓦爾特,這些事是誰懂得多,是你還是我?’我說:‘我從來也沒打聽你到底懂得多少,艾爾弗雷德。還不如抱著哄哄你上床睡覺哩。’”

莫雷爾就這樣滔滔不絕說下去讓他的酒友們解悶。他說的話自然也有幾分是真的。礦井管事并沒有受過什么教育。他是跟莫雷爾一起長大的,因此,這兩個人盡管互相厭惡,也只好多少彼此容忍著點。不過艾爾弗雷德·查爾斯沃思決不原諒這礦工在酒店里這樣嘲弄他。因此,莫雷爾盡管是個好礦工,結婚那陣子,一星期有時還能掙到五英鎊,卻漸漸落到越來越壞的礦坑里,那些地方煤層薄,采起來費力,而且掙不到錢。

再說,到了夏天,礦井也處于淡季。大晴天早上,男人們往往一到十點、十一點或十二點就成群結隊回家了。礦井口也沒有空卡車在停著。山坡上的女人在籬笆上拍打爐邊地毯的時候,朝這邊望著,數著火車頭拖進山谷來的車皮究竟有多少。孩子們中午放學回家吃飯時,眺望著山下的田野,一看見吊車的輪子停了,就說:

“敏頓停工了,我爹快回家了。”

不論男女老少,大家心頭都有一種陰影籠罩著,因為到了周末又要缺錢花了。

照理,莫雷爾應該給他老婆三十先令一星期,用來養家糊口——付房租,買糧食,做衣服,付俱樂部的會費,保險費和醫藥費。偶爾,手頭寬裕的話,就給她三十五個先令。不過這種情況并不多,更多的是一星期只給她二十五先令。到了冬天,如果被派在一個像樣的礦坑里,這位礦工就可能掙到五十或五十五個先令一星期。那時他就快活了。到了星期五晚上,加上星期六和星期日,他總是大把花錢,一花就是一個金鎊[15]左右。盡管花這么多,可平時連一個便士都舍不得多給孩子,也難得買一磅蘋果給他們。錢都用來喝了酒。碰到不景氣的時候,事情還更叫人煩心,但那時他倒不大會喝醉了,因此莫雷爾太太常說:

“我說不準自己是不是還寧愿手頭緊點,因為他手頭一寬裕,我們就一分鐘也不得安生了。”

要是他掙了四十個先令,他就留下十個,掙三十五個就留五個;掙三十二個留四個;掙二十八個留三個;掙二十四個留兩個;掙二十個他留下一先令六便士;掙十八個他留一個;掙十六個他留下六便士。他從來沒攢下一個便士,也不讓他老婆有機會攢錢。相反,她偶爾還得替他還賬,不過不是酒店的賬,因為酒賬從來不會轉給婦道人家,而是他買了只金絲雀或者一根花哨手杖而賒的賬。

節慶期間,莫雷爾沒有好好干活,莫雷爾太太為了要坐月子盡量想省幾個錢。她一想到自己待在家里發愁,他卻在外面花天酒地,不禁煩得要死。節日為期兩天。星期二早上,莫雷爾早早就起床了,他興高采烈。一大早,六點不到,她就聽見他在樓下一個人任情地吹著口哨。他口哨吹得挺有味,活潑動聽,差不多總是吹一些贊美詩。他過去曾進過唱詩班童聲隊,嗓子很甜,還在南井大教堂唱過獨唱。這只從他早上吹的口哨里才聽得出來。

他老婆躺在床上,聽著他在花園里一個勁兒修修補補。他一邊鋸呀錘呀,一邊吹著口哨。碰到天清氣爽的清晨,自己躺在床上,孩子們還沒醒,聽見他像個男子漢一樣地快快活活,她心里總有種溫暖、安寧的感覺。

到九點鐘,孩子們還光著腳坐在沙發上玩,母親正在洗臉時,他做完木工進來了,袖子卷起,背心敞著。他仍然不失為一個漂亮男人,黑頭發成波浪形,再加上黑色的大胡子。也許由于他經常面紅耳赤,看上去顯得脾氣暴躁。不過這會兒他倒興高采烈,一直走到他老婆正在洗的水槽旁邊。

“怎么,你在這兒!”他哇啦哇啦地說,“走開!讓我洗洗。”

“等我洗完你再洗吧。”他老婆說。

“哦,要我等?我要是不想等呢?”

他這么心情愉快地嚇唬人,倒把莫雷爾太太逗樂了。

“那你就在放軟水[16]的水槽里洗吧。”

“嘿!我去洗,你這討厭的小賤人。”

說罷他站著看了她一會兒,才走開來等著她。

他要愿意的話,仍舊可以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俊俏人物。平時他總是圍上個圍脖兒就出門去。可現在他卻著意梳洗打扮了一番。他洗臉的時候似乎興致勃勃,一邊沖水一邊擤鼻子。他趕到廚房去照鏡子時,顯得那么輕松活潑,因為鏡子太低,還彎下腰,一絲不茍地把他那頭濕漉漉的黑頭發分了又分,真把莫雷爾太太煩死了。他戴上一個翻下來的硬領,一個黑領結,穿上他節日穿的燕尾服。光這樣,他就已顯得夠瀟灑的了,何況即使衣服不夠出眾,他那善于顯示自己好長相的天生本能也會使他顯得更出眾。

九點半,杰里·珀迪來招呼他的伙伴。杰里是莫雷爾的知心朋友,莫雷爾太太可不喜歡他。他是個瘦高個兒,一副狡獪相,臉上好像沒有眼睫毛一樣。他走路時直挺挺、硬僵僵故作矜持,就像腦袋下面裝了個死板板的彈簧。這人生性冷酷精明,可在想慷慨的地方也會慷慨一下,看來他很喜歡莫雷爾,多少也照管著他點。

莫雷爾太太恨他。她認識他妻子,那女人是生肺病死的,臨死時對丈夫非常痛恨。他一走進她屋子,她就要吐血。杰里對此一點也不在乎。目前是他大女兒——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在替他管那份可憐的家,照料兩個較小的孩子。

莫雷爾太太提起他就說:“一個沒心肝的小氣鬼。”

“我一輩子都從來沒發現過杰里小氣,”莫雷爾反駁說,“據我所知,你哪兒都找不到像他這樣慷慨大方的家伙。”

“對你慷慨,”莫雷爾太太反唇相譏說,“可他對自己幾個可憐蟲孩子卻小氣得很。”

“可憐蟲!他們怎么會是可憐蟲呢?我倒要請教一下。”

可莫雷爾太太只要一提起杰里,氣就怎么也平不下來。

這場爭論的中心人物忽然從洗碗間的門簾外探進細脖子來,正好看見莫雷爾太太。

“早上好,太太,先生在家嗎?”

“在——他在家。”

杰里不等人家請就走了進來,站在廚房門口,沒人請他坐下,他只好站在那兒,沉著地替男子漢大丈夫爭個面子。

“天氣真好。”他對莫雷爾太太說。

“是啊。”

“今天早晨外頭真好——散散步才好呢。”

“你是說你要去散步?”她問道。

“是啊,我們要步行到諾丁漢去。”他回答說。

“嗐。”

兩個男人互相打了招呼,彼此都很高興。可是,杰里充滿了信心,莫雷爾卻有點低聲下氣,生怕在老婆面前過分興高采烈。不過他很快就興沖沖地穿好了靴子。他們準備越野走十英里路到諾丁漢去。他們倆從洼地區登上山坡,開開心心地迎著晨光爬著山。他們先在星月酒店喝了第一通酒,然后又到了老酒店。出了酒店,他們熬受干渴,走了五英里路,才在布威爾痛快地喝到了一品脫苦啤酒。不過后來他們在一塊田地里跟幾個翻曬干草的人一起歇了一會兒,這些人帶的大酒瓶是滿滿的,因此等到看見城市的時候,莫雷爾已經喝得昏昏欲睡了。城市從他們眼前往高處伸展,在正午炫目的陽光下顯得煙霧彌漫,南面遠處峰頂上點綴著一座座尖頂、廠房和煙囪。走到最后那片田野,莫雷爾索性躺在一棵橡樹下,呼呼大睡了一個多鐘頭。等他起來再往前走的時候,只感到頭昏眼花。

這兩個人在草地飯店和杰里的姐姐一起吃了午飯,隨后又一起到五味酒家,在酒店里跟大伙兒呼幺喝六地賭起錢來。莫雷爾生平從來沒玩過紙牌,覺得紙牌有種神秘的惡毒力量——他稱紙牌是“鬼畫”。不過他玩九柱戲和骨牌可是老手。玩九柱戲他向一個紐瓦克人應戰,所有在這家長條形的老牌酒吧間里喝酒的人都各自支持一邊,有的賭這個贏,有的賭那個贏。莫雷爾脫掉上衣。杰里拿頂帽子放賭注。那些坐在桌邊的男人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有幾個還拿著酒杯站起來看。莫雷爾仔細摸摸他那只大木球,這才把球拋出去。他一下子把九個柱子都擊倒了,贏了半克朗,恰好使他有錢付了酒賬。

到七點的時候,這兩個人一切都很順當,就乘坐七點半的火車回家去。

洼地區的下午可真不好過。凡是在家的居民都待在戶外。女人家系著白圍裙,帽子也不戴,就三三兩兩地聚在兩排房子之間的小巷里聊天;男人家喝了酒,要休息一下再喝,也蹲在那兒說話。這片地方發出一片霉味兒,石板屋頂在干熱的氣候下閃閃發亮。

莫雷爾太太帶著小女兒來到離家不到兩百碼的那條流經草地的小溪邊,溪水輕快地流過石頭和破罐。娘兒倆靠在古老的放羊橋的欄桿上觀看。莫雷爾太太可以望見草地另一邊的積水潭邊,有些男孩光著身子在又深又黃的水里時隱時現,偶爾還有個把白閃閃的人影水淋淋地在顏色黯淡、毫無生氣的草地上竄過。她知道威廉在水潭邊玩,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他淹死。安妮在高高的老樹籬下玩,撿些楊樹果子,她管這個叫小葡萄干。胎兒需要多多保重,蒼蠅真纏人。

七點鐘她就把孩子們打發上床。后來她又干了一會兒活。

瓦爾特·莫雷爾和杰里到達貝斯伍德的時候,兩人都覺得心里放下了一塊石頭,火車總算乘過了,他們可以錦上添花,再來慶祝一下。他們帶著倦游歸來的滿意心情,踏進了納爾遜酒店。

第二天是上工的日子,一想到上工,這些男人心里就覺得有點掃興。再說,他們大多把錢都花光了。有些人已經沒精打采地蹣跚走回家去睡覺,準備第二天上工。莫雷爾太太一面聽著他們憂傷的歌聲,一面走進屋去。九點過了,十點也過了,那對“難兄難弟”還沒回來。不知在哪家門前的石階上,有個男人拖長聲音大聲唱起《引導我,慈愛的靈光》,那些醉漢酒后傷感必定要唱這首贊美詩,莫雷爾太太聽了心里總是大為反感。

“就像唱《吉尼薇芙》[17]還不夠勁似的。”

廚房里一股熬草藥和蛇麻子[18]的香味,爐子鐵架上擱著一只黑色大湯鍋,慢慢地冒著熱氣。莫雷爾太太搬來一個大和面缽——一只厚紅陶土的大缽,往缽里倒進一堆白糖,然后用盡全身力氣端起鍋里熬好的酒汁來倒進缽子里。

就在這時,莫雷爾進來了,他在納爾遜酒店倒很快活,可回到家里又變得煩躁起來。他因為渾身發熱時在露天地里睡了一覺,醒來就感到煩躁、疼痛,這會兒還沒完全復元。他走近家門口時,心里有一種內疚的感覺。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發火。他想開花園大門沒開成,就用腳踢,把門閂都踢斷了。他走進屋去,正趕上莫雷爾太太把湯鍋里的草藥酒汁倒出來。他腳步有點踉蹌,一下撞在桌子上。那熬開的酒汁灑了出來,把莫雷爾太太嚇了一跳。

“我的老天哪,”她大聲說,“喝得爛醉地回來了。”

“喝得怎么樣回來了?”他帽子蓋沒了眼睛,吼著說。

她渾身的熱血一下子沸騰了。

“敢說你沒喝酒么?”她發火地說。

她已經放下湯鍋,正在把糖和酒汁攪和。他雙手重重地落在桌上,把臉湊到她面前。

“‘敢說你沒喝酒么?’”他跟著說了一遍。“哼,只有你這個討厭的臭婆娘才會這么想。”

他把臉湊到她面前。

“錢多得沒處用嘍,該瞎扔亂花嘛!”

“我今天只花了兩個先令都不到。”他說。

“總不見得白白讓你喝得這么醉吧。”她回答說。“還有,”她一下子大發雷霆,喊道,“如果讓你去一直靠你那個寶貝的杰里過日子,咳,還不如叫他照應照應自己的孩子吧,他們才需要照顧呢。”

“這是瞎說八道,瞎說八道,婆娘,你少廢話。”

他們這會兒已經劍拔弩張,大家都忘了一切,只想著彼此間的仇恨和這場爭吵。她跟他一樣滿腔怒火,暴跳如雷。他們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下去,吵到后來,他就罵她是個瞎說八道的騙子。

“不成,”她大聲說,一面跳起來,氣得差點透不出氣,“不準叫我騙子——你才是披著人皮的天字第一號大騙子呢。”說到最后幾個字,她簡直氣也透不出了。

“你是個騙子!”他喊叫著,拳頭直捶桌子。“你是個騙子!你是個騙子!”

她握緊拳頭,鐵青著臉。

“屋子都被你弄臟了!”她叫著說。

“那你就滾出去——這屋子是我的!滾出去!”他叫著,“是我掙錢養家,不是你。這是我的屋子,不是你的。快滾出去——滾出去!”

“我會走的。”她突然氣得發抖,流下了示弱的眼淚,大聲說,“啊,要不是為了那些孩子,我早就走了。唉,我后悔幾年前我只有一個孩子的時候沒走。”——她的眼淚一下子又氣干了,“你以為我是為你才留下的嗎?——你以為我為你肯多待一分鐘嗎?”

“那么,你走啊,”他發瘋似的大叫大嚷,“走!”

“不走!”她看看四周,“不走!”她大聲喊叫,“你休想樣樣都趁你的心,你休想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照顧那些孩子。我說話算數,”她大笑道,“我真會把他們交給你來管么?”

“走!”他舉起拳頭,口齒不清地喊著。他怕她,“走!”

“我要是能離開你,那我真太高興了,我真要大笑一場,大笑一場,老天爺!”她回答說。

他走到她身邊,眼睛充滿血絲,把通紅的臉湊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害怕得叫起來,掙扎著想脫身。他稍微清醒了些,氣喘吁吁,粗暴地把她推到屋門口,順勢往外一推,砰的一聲在她背后閂上了門。隨后他回到廚房,倒在扶手椅上,把被血沖昏了的頭腦一直俯垂到膝蓋上。就這樣,他精疲力竭,又喝醉了酒,終于昏睡不省人事了。

八月的晚上,月光皎潔。莫雷爾太太氣得麻木了,她發現自己沉浸在一大片白光里,不由哆嗦了一下,月光照在她身上好涼,使她那激動的心靈為之震顫。她無可奈何地站了一會兒,凝視著近門處那一片閃閃發亮的大黃葉子。后來,她深深吸了口氣,順著花園的小徑走去,四肢不住哆嗦,胎兒也在不停地躁動。一時間她竟胡思亂想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著剛才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每次想到某句話,某個時刻,都給她的心靈加了個火紅的烙印。每次她重溫那前一小時的事,都要在同樣的地方再加上個烙印,直至這個痕跡深印心頭,痛苦已麻木不仁,最后她終于清醒了過來。她這么喪魂落魄已有半個鐘頭了。這時她又一次感到眼前是黑夜。她提心吊膽,東張西望,信步來到宅邊園子,在長長一溜墻根下的紅醋栗灌木叢邊的小路上走來走去。宅邊園子是狹長的一條,隔著一道密密的荊棘樹籬,與橫貫兩排住房之間的路相鄰。

她趕緊從宅邊園子走到宅前園子,她可以站在那兒,宛若置身于一大片白光下。月亮高照在她臉上,月光從前面的小山上升起,明晃晃地照遍洼地區的整個山谷。站在那兒,方才那番緊張激動又涌上心頭,她氣喘吁吁,抹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說道:“討厭!討厭!”

附近有什么東西引起她的注意,她勉強振作精神看看是什么,原來是高高的白百合花在月光下搖曳,空氣中充滿了清香。仿佛有精靈鬼怪在側似的,莫雷爾太太提心吊膽地輕輕喘了口氣。她摸摸白色的大朵百合的花瓣,又哆嗦起來。月光下的花兒似乎正在伸展開來。她把手指戳進白花蕊里,映著月光手指上簡直看不出金黃顏色來。她彎下腰來看看花蕊上的黃色花粉,可是花粉看上去卻是黑糊糊的。她深深吸了一口香味,香得腦袋也暈了。

莫雷爾太太靠在花園門上往外眺望,一時竟出了神。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除了感到有點惡心,還意識到胎兒的存在,她就像這股香味一樣,完全溶化在晴朗、蒼白的夜空中了。過了一會兒,連胎兒也跟她一起溶化在月光這熔爐里。她和群山、房子、百合花靜靜棲息在一起,一切都仿佛共同浸沉在一場昏睡之中。

等她清醒過來,只覺得累了,想睡覺。她無精打采地看看四周。那一簇簇白夾竹桃似乎像鋪著亞麻布的樹叢。一只飛蛾掠過花叢,穿過園子飛去。她兩眼跟著飛蛾轉,人又清醒了。夾竹桃的陣陣濃香又把她的精神提起來了。她沿著小徑走,在白玫瑰樹叢前躊躇著。這花的香味又甜又純。她摸摸白玫瑰的花瓣。那清新的香味和陰涼、柔軟的葉片使她想起早晨和陽光。她真喜歡這些花。不過她累了,要睡覺了。待在這神秘的露天里,她覺得自己孤零零的。

四下一片寂靜。顯然孩子們還沒被吵醒,要不就是吵醒了又睡著了。三英里之外,一列火車隆隆響著穿過山谷。夜空寥廓,不可思議,茫茫伸向無垠的遠方。黑暗的銀灰色迷霧里傳來種種模糊沙啞的聲音:秧雞在不遠處啼叫,火車的呼嘯像一聲嘆息,遠處男人在叫嚷。

她已趨平靜的心又跳得快起來了。她匆匆走過宅邊園子,來到屋子后面。她輕輕提起門閂,門還是閂著,緊緊對她關著。她輕輕敲門,等一會兒,又敲敲門。她千萬不能吵醒孩子,也不能吵醒鄰居。他一定睡著了,不會輕易醒來。她真巴不得快進屋里去。她抓住門把兒。這會兒天涼了,她會著涼的,何況她眼下還正懷著孕!

她把圍裙蓋在頭上,遮住胳臂,又趕快走到宅邊園子,到廚房窗口去。她貼近窗臺,從百葉窗下剛能望見丈夫兩臂攤在桌上,黑糊糊的腦袋靠著桌面,臉貼在桌邊睡著了。不知怎的,他那種姿勢就叫她感到事事不順眼。她一看燈光成了古銅色,就知道燈燒得冒煙了。她敲敲窗子,越敲越響,簡直快把玻璃敲碎了,可他還沒醒。

白白辛苦了一場,她又直打哆嗦了,一則碰到了頑石,二則已經搞得筋疲力盡。她一直擔心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怎么辦才能暖和一點。她走到堆煤房里,那兒有一條舊的爐邊地毯,是她上一天放在那兒準備賣給收破爛的。她把這條毯子裹在肩膀上。毯子雖然臟,倒還暖和。隨后她在園里小徑上走來走去,不時從百葉窗下往里張望,敲敲窗子。她自譬自解地說,他這姿勢很僵,睡到末了總會醒的。

最后大約過了一小時,她在窗上輕輕敲了半晌。這聲音逐漸使他驚覺了,正當她已經絕望,不再敲窗時,她看見他動彈一下,接著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他心臟的劇烈跳動所引起的難受,使他漸漸恢復知覺。她急不可耐,在窗子上敲了幾下。他這才驚醒了。她頓時看見他捏緊拳頭,瞪大眼睛。他一點也不害怕。即使是來了一大幫強盜,他也會冒冒失失地沖上去的。他瞪大眼睛,愣愣地看著周圍,準備打一架。

她冷靜地說:“開開門,瓦爾特。”

他兩手放松了。他明白自己干了什么。腦袋耷拉下來,繃著臉,一副倔相。她看見他趕到門邊,聽見他卡住鎖簧的聲音。他拔掉門閂,門開了——習慣了昏暗的燈光,猛一看到外面銀灰色的夜空,他感到有點畏縮,趕快退了回去。

莫雷爾太太進去的時候,只見他奪門而過,奔上樓去。他為了趁她還沒進屋就搶先上樓,匆匆扯掉了脖子上的硬領,紐孔都拉壞了,就扔在那兒,她看了真沒好氣。

她暖暖身子,鎮定了一下。疲倦使她忘記了一切,她走來走去又干起那些沒干完的活兒來,準備他的早餐,把下井的水壺洗干凈,下井的衣服放在爐邊烤著,下井的靴子也放在旁邊,再拿出一塊干凈圍巾、背包和兩只蘋果,通了通爐子,這才去睡覺。這時他早已睡得爛熟。兩條緊鎖的黑眉毛在額頭上聳起著,流露出鬧別扭的痛苦神情,拉長著臉,噘著嘴,似乎在說:“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我要怎么樣就怎么樣。”

莫雷爾太太很了解他,看也不看他。她對著鏡子解下胸針,看見自己臉上沾滿了百合花的黃粉,不禁微微一笑。她擦掉花粉,終于躺了下來,但腦子里還繼續冒出各種各樣的念頭。不過等她丈夫一覺睡醒時,她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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