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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亨利·詹姆斯及其作品——英美現代主義小說的先聲(代譯序)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是一位杰出的小說家、文體家和文藝評論家。他生于美國,長年定居英國,最后加入英國國籍,因而在英、美兩國的現代小說中都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在用英語寫作的作家中,他第一個把小說作為一門藝術進行了長期探索和大量試驗,創作了二十二部長篇小說、一百十三篇短篇小說以及十多本文藝評論書籍。在他生前,對于他的創作似乎貶多于褒,特別是他的技巧和風格經常受到美國評論界的非議。但在二三十年代以后,當小說處于重大變革和現代主義小說迅速崛起的年代,詹姆斯名聲大振,大西洋兩岸的學者和評論家都競相發掘他作品中的精英,高度評價他的創作。美國杰出的評論家菲立普·拉赫夫(Philip Rahv)稱他為“美國最偉大的小說家”,葉佛·溫特斯(Yvor Winters)宣布他是“英語語言中最偉大的小說家”。英國著名學者F·R·利維斯(F.R.Leavis)問道:“在英語世界里,我們還能找到誰在小說藝術的成就上能夠超過他?”這些評論雖然難免過譽,但如果說詹姆斯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以來英語小說中最杰出的四五個作家之一,這樣的結論在英美評論界一般是能普遍接受的。
詹姆斯所生活和從事創作的年代正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進入帝國主義階段的時期。隨著資本的迅速發展,資本主義制度所固有的各種矛盾更加尖銳。在這個時期,于十九世紀中、后期達到頂峰的現實主義文學已出現衰落的趨勢。許多作家不滿足于現實主義文學所取得的成就,試圖另辟蹊徑,力求創新,對文學作品從表現題材到創作技巧都進行了一系列的試驗,尋找一種新的創作方法來表現新時代的復雜社會矛盾與深刻精神危機。這就是現代主義文學崛起的歷史背景。現代主義在十九世紀末從歐洲大陸傳入英國,首先反映在王爾德等唯美主義與頹廢派的作品以及愛爾蘭詩人葉芝早期的詩歌里。在英語小說領域里,亨利·詹姆斯是進行這方面試驗的最早探索者之一。在小說從傳統轉向變革的時期,他是個承上啟下的人物。“詹姆斯從小說中人們所熟悉的傳統開始,然后將注意力轉移到小說創作中迄今為止那些為人們所忽略的方面,而恰恰是這些方面使詹姆斯在很大程度上成為現代實驗小說的先聲。”[1]
一
1843年4月15日亨利·詹姆斯出生在紐約市華盛頓廣場邊的一所屋子里。他后來在自傳里談到自己早年在這里觀察生活的印象,而《華盛頓廣場》一書,更是細致地描繪了當年廣場的生活氣息。詹姆斯家境富裕,父親是宗教和哲學問題作家,哥哥威廉·詹姆斯后來成為著名的哲學家和心理學家。詹姆斯的父親將了解歐洲文化作為子女教育的一個基本部分,因而從子女幼年起就帶領他們多次漫游歐洲,足跡所至,遍及日內瓦、倫敦、巴黎、羅馬、波恩等地,詹姆斯也在這些城市之間輾轉求學。南北戰爭期間,他應征入伍,1861年在一次救火過程中脊柱受傷,這促使他早年就決定當一個生活的觀察者與評論者而不當生活的積極參與者。1862年詹姆斯進入哈佛大學法學院,然而他的主要興趣卻在于文學,因而不久他就開始了短篇小說創作。1875年是詹姆斯一生中的重要一年,這一年他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羅德里克·赫德森》。同年十一月,他在巴黎結識了屠格涅夫、都德、福樓拜、莫泊桑以及左拉等當時的著名作家。福樓拜讀了他的若干短篇,說它們寫得不錯,只是缺乏鮮明色彩;屠格涅夫也開始注意起他的創作。屠格涅夫是詹姆斯一生所敬仰的作家,而法國現實主義大師的作品則是他早年模仿的對象。他心目中最偉大的小說家是巴爾扎克。1876年詹姆斯定居倫敦,在以后的四十年中,倫敦為他提供了居住與工作的處所,也為他爾后的許多作品提供了背景。這期間詹姆斯成了一位勤奮的作家。1904年詹姆斯返回美國探親、講學。在闊別二十一年之后,故鄉對他已顯得十分陌生。翌年詹姆斯返回倫敦,開始編輯他著名的二十四卷本的紐約版文集。他將以前的許多作品重新修改潤色一遍,并編寫了十八篇重要的評論性序言,涉及了各本小說的孕育構思過程及結構技巧上的長短。這些序言包含了對小說這門藝術的不少精辟論述,后來匯集成《小說的藝術》(The Art of Fiction)一書。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為抗議美國政府長期保持中立而不對德宣戰,詹姆斯于1915年加入了英國國籍。后來,詹姆斯即患中風,纏綿病榻數月之久,最后于1916年2月16日在倫敦逝世,終年73歲。他在臨死前不久接受了英國政府頒發的最高文職勛章。
二
詹姆斯是一位發展了一套明確的小說理論的杰出小說家,也是一位優秀的評論家。他在開始文學生涯之初就著手醞釀一種理論,即將小說作為一門創作的藝術。1884年他發表《小說的藝術》一文,縱橫論述了他對小說創作的一些原則性觀點。早期的詹姆斯特別強調小說與生活的聯系,認為小說是“直接地再現生活的藝術”。他明確指出:“一部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的確試圖反映生活。一旦放棄這一企圖……它將會陷入一種奇怪的境地。”詹姆斯十分重視藝術的真實性。他在文章中直抒己見地說:“真實感(細節刻劃的真實性)是一部小說最重要的優點——所有的其他優點都無可奈何、俯首帖耳地依附這個優點。”詹姆斯認為,恰恰是這方面的成功“構成了小說藝術的開始和終結”。詹姆斯強調小說要從生活中提煉出具有典型性的東西,指出“藝術本質上就是選擇,但它是一種以具有典型性、具有全面性為其主要目標的選擇”。詹姆斯這些觀點無疑是對小說理論的重要貢獻。在創作實踐中,特別是在早期的創作實踐中,他始終遵循這些理論,力求作品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使生活中道德倫理方面的內容盡可能以高度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因此,《英國小說》一書在評論詹姆斯創作的特點時指出:“詹姆斯的原則是,只有當作品具有怡人的美學價值時,倫理觀念才能得到成功的表現。”[2]
詹姆斯作品有兩個基本的主題,第一是“國際性題材”,即美國和美國人與歐洲和歐洲人之間的關系;第二是無辜與腐蝕的對立,即年輕美國的無知單純與對生活的渴望受到古老歐洲的世故與詭詐的腐蝕。在詹姆斯的小說中,往往有一個無知與無辜的主角,所謂無知與無辜是指主角天真、單純、善良、直率,尚未被庸俗勢利、虛偽詭詐的風尚所玷污。這個角色往往是年輕的美國人。在詹姆斯的作品中,歷史短淺的美國往往是年輕無知的象征。但是,在古老歐洲的世故人情面前,他們的無知受到蒙騙,無辜受到腐蝕。詹姆斯作品中新、舊兩個大陸的對立,象征著兩種道德觀念的沖突。許多無知與無辜的主角發現自己受到愚弄與欺騙,往往能以新的勇氣與毅力面對逆境。
在小說從傳統轉向變革的時期,詹姆斯對小說的表現內容與藝術技巧都進行過一系列的探索、試驗和創造,其中有可供借鑒之處,也有不足為取的地方,往往瑕瑜互見,從來褒貶不一。但對這些嘗試進行一番客觀的考察是有助于了解現代小說的變化與發展的。詹姆斯對小說這門藝術所作的新的嘗試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意識中心”——新的敘述技巧。在詹姆斯以前,傳統小說基本上采用兩種敘述方式,一種叫“作者無所不知式的敘述法”,即敘述者了解所有角色及所有細節的發展;另一種叫自傳體第一人稱式的敘述,即用第一人稱的方式按“我”的觀察進行敘述。詹姆斯對敘述故事的方式與角度進行了大量試驗,創造了以某人物為意識中心的敘述方式,也就是既不從那個無所不知的作者也不從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及觀點來敘述故事,而是讓整個敘述線索來自作品中的某一個角色,一切敘述描寫都從這個角色的觀察和認識出發。在《仕女圖》中,作者將女主角伊莎貝爾置于各種觀點的匯合處、各種意識的中心點,將她種種細微的感受、啟示和反應寫得絲絲入扣。在《戴西·米勒》中,意識的中心是與戴西接觸最多的一個年輕人溫特伯恩,整個故事是寫戴西周圍的人,特別是溫特伯恩對戴西的觀察及反應。《梅西所知道的》在技巧上是一本成功之作。梅西是個無知的女孩,離婚的父母道德敗壞,整個故事通過梅西正在成熟起來的感受和認識而逐步鋪開和發展,作者讓讀者通過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的眼睛看到全部腐化與墮落。詹姆斯的“意識中心”對以后的美國作家約翰·都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和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的敘述技巧產生過很大的影響。
二、小說的目的。詹姆斯以前的小說所關心的問題是“在這個世界上人怎樣才能生存下去”。詹姆斯將小說表現的目的引向一個新的方向,他所關心的問題是“生活中真正的經驗與感悟是什么”。如果說傳統小說更多地具有社會學意義的話,詹姆斯開始使小說更多地具有心理學與哲學的意義。為了集中力量探索道德方面的感悟,詹姆斯有意使他的主要角色都擁有充足的經濟來源,而不需要為維持生計奔走操勞。在《仕女圖》中,作者有意讓伊莎貝爾憑空得來一大筆遺產,使她從而能專心致志地去體驗生活、發現生活。詹姆斯的這種處理常受到以前美國評論界的非難,而這種處理的一個不幸后果是作者所表現的人物的范圍十分狹隘,他們不外乎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小姐、富翁闊佬。當然,作品人物與社會生活面之所以狹隘,更主要的是作者社會經歷狹隘所使然。作者一生對下層社會的苦難所知不多,對當時資本主義逐漸進入帝國主義階段這一時期日益高漲起來的社會斗爭了解更少,因此當作者在《卡薩瑪西瑪公主》等這樣的作品中觸及倫敦貧民窟的生活與斗爭時,他的資產階級局限與偏見就充分暴露了出來。
三、從外部情節轉向內心精神。這實際上是二十世紀小說的一個重要變化。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小說反映的對象和表現題材,逐步從外部社會轉向內心世界,從客觀環境轉向主觀精神。讀者可能會埋怨,詹姆斯的作品洋洋數十萬言,但進展緩慢、故事不多,一篇杰克·倫敦或歐·亨利的短篇小說可能比詹姆斯的一部長篇小說具有更多的故事情節。對于詹姆斯來說,沖突的舞臺已不是外部事件,而是內心生活;他的目的不在于敘述一連串事件,而在于再現一種情景;他要著重表現的不是人物的所作所為,而是他的所思所感。詹姆斯,如同以后的許多現代主義作家,發現人的內心是個動蕩復雜的世界,變化不停,流動不已。詹姆斯在刻劃人物內心世界的時候特別注意分析和描寫心理狀態極其細微的變化。他運用各種詞匯、語法及修辭手段,力圖將頭發絲一般纖細的感受或情緒寫得惟妙惟肖、鞭辟入里,當然這些描寫的效果在不少場合是適得其反的。詹姆斯對人物心理和意識的細致分析是以后出現的心理學小說的先聲,他的心理分析的創作方法對諸如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等意識流作家產生過相當的影響。有的評論家把詹姆斯的創作稱為心理現實主義,這恰當地反映了他的作品中所體現的舊與新的交替。“現實主義”反映了他與傳統的聯系;“心理學”反映了他對新題材、新形式的探索。詹姆斯在傳統與革新交替的時期為現代主義小說拉開了序幕。
四、后期詹姆斯風格。為了確切、生動地表達人物細致微妙的觀察與感受,詹姆斯需要一種新的文體。經過多年的揣摩,他逐漸形成一種特有的風格,通常被稱為“后期詹姆斯風格”。他的語言經過反復錘煉,就像他所要表現的事物和感情一樣含蓄微妙,令人難以捉摸;對于每一個形容詞都反復推敲,直到他認為找到了最精確的一個。句子結構越來越冗長,中間不時被插入語打斷,從句之中套從句,層次十分復雜。文字艱澀難讀,文風過于雕琢堆砌,單純為追求高雅而失去了早期作品的那種清新雋永。F·R·利維斯在《偉大的傳統》一書中指責他有時使讀者“厭煩到不愿拜讀的地步”。著名作家托馬斯·哈代一針見血地批評他“沉悶繁瑣的風格,沒完沒了的句子,然而內容空洞,言之無物”。H·G·威爾斯(H.G.Wells)則把這種累贅的文風形象地比作“采豌豆的大河馬”。但是在有耐心、有興趣研究詹姆斯作品的讀者看來,詹姆斯的風格細膩精致,語匯精雕細琢,描寫幽雅絢麗,給人以詩歌一般的美感,而他的含蓄與幽默更臻于完美的地步。對于詹姆斯風格的褒貶往往隨各人好惡而不同,但重要的是要看到,“如果籠統地指責詹姆斯后期形成的風格是有意走上歧途,那就誤解了他的意圖。他是先有了那種思想,才有那種風格的。”[3]他的風格是他得心應手的工具,只是他后期經常沉溺于此,難免煩瑣罷了。
三
詹姆斯一生的創作活動長達四十余年,評論家通常把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開始寫作短篇小說起到1886年為止。這個階段的作品雖然有創新的地方,但大多仍沿用傳統技巧。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詹姆斯還在學習小說寫作的技巧,尋求自己的表現主題,因而作品都比較簡單,人物的性格形象也比較清楚明瞭。八十年代他開始接觸社會與道德等比較復雜的題材。雖然這個時期的小說寫于歐洲,但焦點都集中在美國人身上。詹姆斯的第一部作品《羅德里克·赫德森》(Roderick Hudson,1875)寫一個年輕有為的業余塑雕家從美國到歐洲接受舊大陸古老文化的熏陶以豐富他的創作,但在歐洲的環境里他的藝術天才的花朵沒有開放,尋歡縱樂的欲望卻滋長起來。他陷入了愛情的糾葛,最后墜身山谷而死。作品第一次觸及了詹姆斯的基本主題,即無知的美國人在歐洲這個“罪惡的天堂”的經歷。《美國人》(The American,1877)進一步表現了詹姆斯的國際性主題,描寫一位白手起家的美國百萬富翁到巴黎去領略歐洲的古老文明,并要物色一名上流社會的女子作配偶,而保守封閉的法國貴族社會堅決將這個企圖貿然闖入的美國生意人拒之門外。作品的背景描寫十分出色,對話幽默俏皮,戲劇性場面與心理分析相互穿插,初步顯示了詹姆斯的創作才華。《美國人》表明詹姆斯是一位有希望的年輕小說家,“他有霍桑那種道德內容的嚴肅性、狄更斯那種諷刺戲謔的筆觸以及喬治·艾略特那種對作品形式的掌握。”[4]
《戴西·米勒》(Daisy Miller,1879)是詹姆斯第一本轟動一時的小說。小說的主角是一位來自新大陸的姑娘,她天真直率,聰明伶俐,熱情奔放,漫游羅馬時在與男性的交往中自由活動,不拘泥于社交場合的種種陳腐禮節,深信自己的行為無可指摘,卻不料被上流社會譏笑奚落為賣弄風情。這位單純而自信的姑娘仍然我行我素,不為輿論所左右。作品以詹姆斯早期特有的清新雋永的筆調和濃厚的生活氣息反映新、舊兩個大陸上兩種文化的對立。十九世紀的歐洲、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道德規范森嚴,婦女的行動受到許多陳規陋習的束縛與壓制,戴西·米勒的天真大膽是對僵硬陳腐的習俗、禮教的反叛,她代表了追求更多自由與獨立的一代新女性。
詹姆斯在美國文學中第一次使婦女以主人公的身份進入小說。《仕女圖》在更廣泛的規模與更深刻的程度上再現了無辜與腐蝕的對立,被公認是詹姆斯最杰出的作品,也是英語作品中的上乘之作。作品雖說是宏篇巨著,基本的故事情節卻十分簡單清晰。女主角伊莎貝爾嫵媚聰慧,天真單純,充滿理想,矢志尋求自由,是詹姆斯筆下美國婦女的理想典型。她父母早喪,隨姑母來到英國,渴望探索與體驗新生活。英國貴族、美國富商一個接一個神魂顛倒地向她跪下求婚,她卻視婚姻為羈絆,為保持獨立自由而一概回絕。她的一位身染痼疾的表兄對她產生了好感,勸說父親將遺產的一半傳給內侄女伊莎貝爾,好讓她無憂無慮地去探索新生活。不料,表兄的好意反而成了禍因,意外得來的財產使伊莎貝爾淪為追求財富的人的獵物。天真的伊莎貝爾被藝術收藏家奧斯芒德的風流儒雅所迷惑,誤嫁偽君子,因而在“常規和習慣的磨盤里遭到輾軋”。但是,伊莎貝爾認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后果”,于是在表兄死后她又勇敢地回到羅馬。這時她已有了以高昂的代價換得的對生活的認識,準備以新的勇氣和毅力去面對命運。
詹姆斯本人在談到這本小說時說:“整個小說的主旨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向往自由精神,追求高尚情操,自以為目光清楚、行事慷慨而合乎情理,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在常規和習慣的磨盤里遭到輾軋。”這個“常規和習慣”道出了資本主義社會里自私和詭詐的風尚。伊莎貝爾熱情天真,充滿對生活的渴望與對自由的向往,但年輕無知,缺乏經驗。在歐洲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奧斯芒德以及他早年的情婦代表了墮落與腐蝕的勢力。以道德危機為試金石來揭示各種性格類型的沖突是這本書的核心。這一無辜與腐蝕相對抗的主題在以追求物質利益、攫取物質財富為目標的資本主義社會里是具有普遍與長久的意義的。造成伊莎貝爾悲劇命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對“自由”的幻覺。她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可以在生活中作自由的選擇,殊不知她的財富、她的美貌可能成為陰謀詭計的目標;而她的單純、她的天真又可能使她將虛偽的做作誤認為道德的楷模。她不知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每一步都可能落入陷阱。從這一點上說,“《仕女圖》在文學作品中最深刻地揭示了認為自由是人性固有的抽象本質這種信念是十足的幻覺。”[5]《仕女圖》風格細膩凝煉,含蓄幽雅,在追求藝術形式的完美性方面幾乎達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小說的大部分寫得色彩絢麗,對話含蓄幽默,妙趣橫生,背景描寫也相當出色。當詹姆斯不刻意求工時,他文筆瀟灑自如;當他過份講究風格時,文體便略嫌做作。這兩者在《仕女圖》中兼而有之,總的效果是令人贊嘆的。特別值得指出的是,在這本小說中,詹姆斯第一次沖破了小說寫作的傳統方式,從外部世界與內心生活兩個水平上推動故事的進展。故事的事件與情節通過主人公的內心活動展開,作者細致地描繪了伊莎貝爾的各種精微纖細的心理變化及感受,外部世界是通過她的內心生活得到表現的。“這種方法對現代小說家來說已經多少是理所當然的了,但是在1881年卻是小說技巧方面一個為人忽略的革新。就憑這個理由,《仕女圖》也應該被視為小說發展史上一本具有重大意義的作品。”[6]
從1886年到1901年是詹姆斯創作的第二階段。在這個階段中,詹姆斯一度轉而從事戲劇創作,先后寫了八個劇本,但并沒有取得多大成功,最后只得放棄。這一時期的小說,主要人物逐步轉變為歐洲人,在創作技巧上進行了大量的試驗,詹姆斯的作品主要從這一階段開始變得內容空泛,語言艱澀難讀起來。他試圖用精湛的技巧來掩蓋內容的貧乏,用優雅的風格來說一些以前說過的話,這也是許多作家成名以后創作源泉日益枯竭時出現的通病。在中期作品中,詹姆斯運用了戲劇中通常采用的一些表現方式,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作者還越來越多地采用含意艱深的形象和象征,作品含有濃厚的象征意義。
這一時期的許多作品涉及罪惡問題,主要有《阿斯彭文稿》、(The Aspern Paper,1888)、《波英頓的珍藏品》(The Spoils of Poynton,1897)和《青春初期》(The Awkward Age,1899)等。《梅西所知道的》(What Maisie Knew,1897),通過一個小孩從無知到有知這個成長過程中的觀察,揭示了一個充滿罪惡的成人世界。作者明確地譴責了那個玩世不恭的時代里道德的沉淪與青年的墮落。與《梅西所知道的》相反,《螺絲在擰緊》(A Turn of the Serew,1898)則是由成人探索小孩的內心世界并在那里發現了罪惡的種子,故事氣氛恐怖,情節神秘,有人稱之為高雅文學作品中最出色的鬼故事。總的說來,詹姆斯中期的創作,由于作者耽迷于結構、技巧、風格上的試驗,作品的社會意義和現實主義成分大大削弱了。
從1901年起,是詹姆斯創作的第三階段,許多評論家稱之為“主要階段”。在這一階段,他共創作了通常認為是詹姆斯最成熟的最后三部小說。在這些小說中,詹姆斯又回到他的國際性主題。這一階段詹姆斯的藝術形式更臻于完美,語言表達也形成了一定的程式,“后期詹斯姆風格”主要是指這一階段的風格。
《鴿翼》(The Wings of the Dove,1902)在一定程度上重申了《仕女圖》的主題,描寫愛情如何受到金錢的玷污。這個象征性題目中傳遞佳音、布施恩澤的鴿子是一個名叫密莉的年輕女百萬富翁。她身患不治之癥,從美國來到歐洲,想在最后彌留時刻體驗生活,嘗試幸福。她愛上了一個名叫丹歇的青年記者,卻不知丹歇已與另一女子凱特暗中結成婚約。當凱特得知密莉腰纏萬貫而去日無多時,便極力慫恿丹歇與密莉結婚,以獲得其財產,等她一命嗚呼后兩人再結為夫妻。密莉不久終于發現了他們的陰謀,但出于愛與諒解,她雖未與丹歇結婚,仍把大筆財產留給丹歇。她展開兩翼,好讓這對有情人像翼下之卵一般生活在她的恩澤之中。丹歇的良知受到譴責,羞恨交加,自覺無臉接受財產。凱特見財產落空,也就背棄了丹歇。《鴿翼》是一部悲劇式的作品,凱特是莎士比亞筆下的麥克白夫人一類人物。作品觸及了社會上的貪婪與欺詐,但作者試圖通過丹歇天良發現來渲染愛的力量,這反而又削弱了前一主題的效果。
關于《奉使記》(The Ambassadors,1903)一書,詹姆斯在《前言》中自認是他一生最杰出的作品。書中的使者是一個名叫斯特萊塞的中年鰥夫,此人奉相好紐森夫人之托,從美國一個小鄉鎮來到歐洲的罪惡之都巴黎,勸說她的兒子查得返美接管家庭經營的事業。斯特萊塞與寡居的紐森夫人之間的婚姻也取決于他能否不負委托。查得當時正墮入情網,與一個法國婦人熱戀,無意返美。斯特萊塞在歐洲文化的熏陶下,對他原來奉命前來譴責的生活方式逐漸產生了共鳴,覺得巴黎的生活更值得神往。同時,他對查得也逐漸有所諒解,因此最后反而勸告查得繼續留在巴黎,自己獨自返回美國。詹姆斯在《前言》中挑出斯特萊塞的一段慷慨陳辭,認為這段話體現了該書的主旨:“你們盡情地生活吧,不盡情而樂是一個錯誤。只要你能如愿以償,做什么都是無關緊要的。如果你不能如愿,那你又算得了什么呢?”這些話要傳達的無疑是一種及時行樂的思想。“趁青春未逝,及早采擷那稚嫩的玫瑰”,這一調子在詹姆斯后期作品中是不時可以聽到的。
《鍍金碗》(The Golden Bowl,1904)寫一個家庭之間的糾葛與亂倫。來自美國的父女兩人在歐洲分別與兩個歐洲人結婚,而繼母與女婿在婚前早有曖昧的關系,婚后當然暗中勾搭。書名《鍍金碗》的象征意義是說,繼母與女婿原是一對水晶碗,因有瑕紋而變得脆弱,鍍金以后,里面就存住了父女兩人的幸福。
對于詹姆斯后期作品在藝術形式上的嘗試究竟是否可取,評論家意見不盡相同,讀者更是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比較明顯的是,作品在社會內容的深度與廣度上不及早期作品。當時一位著名的小說家兼評論家E·M·福斯特(E.M.Forster)在評論《奉使記》時指責詹姆斯“為追求美學形式而犧牲生活。”[7]這是對詹姆斯中后期作品一針見血的批評。
四
《華盛頓廣場》(Washington Square)出版于1881年,是詹姆斯早期一本優秀的中篇小說。小說以十九世紀中葉紐約中上層社會的家庭生活為背景,圍繞婚姻與金錢展開了兩種道德觀念的斗爭,表現了無知與腐蝕的對抗這一詹姆斯作品的基本主題。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凱瑟琳·斯洛潑小姐,這位誠實戇厚、溫和善良的姑娘自幼喪母,得不到父親的寵愛。在那位嚴厲的父親看來,凱瑟琳雖不能算愚蠢,但決不聰穎;雖不失端莊,但有欠嫵媚。這位已經從母親那里得到每年一萬元贍養費的小姐,在父親去世后,將會另外再繼承每年兩萬元的遺產。因此盡管她容貌平庸,卻引起一位聰敏漂亮、風度翩翩的少年莫里斯·湯森德的熱烈追求。他終于取得了凱瑟琳的信任,兩人發下海誓山盟,私自訂了終身。但是,凱瑟琳的父親,一位飽經世故、老謀深算的醫生,以銳利的目光一眼看穿了這個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是個財產獵取者。他堅決反對這樁婚事,甚至以取消凱瑟琳的財產繼承權相要挾。凱瑟琳在經歷了父命與愛情的長期痛苦與矛盾之后,終于決心放棄遺產而忠于愛情。但是莫里斯眼看達不到目的,便一去不返,杳無音訊。凱瑟琳因愛情受到愚弄,竟終生不嫁。二十年后的一天,在暮色漸濃的時刻,四處漂泊而依然一事無成的莫里斯又來到了華盛頓廣場的凱瑟琳家里,企圖與她重溫舊好。凱瑟琳望著這個略帶憔悴但依然英俊的男子,面對這個曾經喚起她少女的熱戀而又葬送了她的青春與幸福的人,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金錢與婚姻是小說的一個傳統題材,但在詹姆斯筆下又放出了新的異彩。
十九世紀中葉美國資本主義日益發展,莫里斯代表了當時資產階級社會中新生的一代。這一代是以不擇手段追求物質利益、攫取財富為其道德觀念的基礎。莫里斯外表溫文爾雅、滿口誓言,本質上卻虛偽自私、利欲熏心。在他看來,“做一個意志軟弱而擁有大筆遺產的姑娘的丈夫”顯然是發財致富的捷徑。斯洛潑醫生一針見血地指出,莫里斯屬于一類人,“這類人的一個明顯標記是他們……決心要享盡人生的快樂,并且主要是利用女性的柔順來取得這種享樂。這種年輕人自己從來不動手干活而總是使喚別人替他們去干,利用別人狂熱的愛情、一廂情愿的忠心與盲目的迷信替他們永無休止地去干。”當莫里斯眼看凱瑟琳無法從父親那里得到每年兩萬元的遺產時,他認為凱瑟琳每年一萬元的收入不能滿足他的欲望,覺得憑自己的容貌與才華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更有利可圖的機會,于是他就撕毀了含情脈脈的假面具,背棄了海枯石爛的信誓。在談到與凱瑟琳關系的破裂時,他恬不知恥地對佩尼曼太太說“這次干得一點也不漂亮”,下一次要“干些了不起的事”。佩尼曼太太問他是不是要“試試另一樁婚姻”,他只是覺得這個女人比他更厚顏無恥,因為她直言不諱地說出了事情的隱秘。對于莫里斯來說,攫取財富是他最大的目的,無論是經商還是求婚,都是實現這一目的的工具。
與此相反,斯洛潑醫生則是一種傳統的道德觀念的代表,他在婚姻、家庭等問題上持嚴峻的態度,信奉儉樸的古風,自以為是清高、尊嚴的化身,痛惡庸俗勢利的習氣。他閱歷豐富、目光敏銳,思想深刻、說話尖銳。他把莫里斯的求婚看作是一種對立的道德觀念與生活目的對他的信仰的挑戰,并與之進行了堅決的斗爭。但這并沒有使他成為本書的英雄。他在家里是個專制的家長,對女兒威嚴有余而愛撫不足、諷刺挖苦過分而體諒憐憫卻很少。他所關心的與其說是女兒的幸福倒不如說是自己的信仰與觀念;他只知家長的意志而不顧女兒的感情。當女兒橫遭拋棄時,他對女兒的痛苦沒有絲毫的同情,卻為自己的預見得到證實而高興不已。斯洛潑醫生是個性格復雜的典型,他在女兒以及在讀者心目中所喚起的是一種敬而畏之的復雜感情。在以他為代表的森嚴冷酷的舊道德觀念的陰影籠罩之下,華盛頓廣場那座有大理石臺階和棕色花崗石樓面的大房子,對凱瑟琳來說,是一所沒有溫暖、沒有愛憐的修道院。
在這場新舊兩種道德觀念的沖突中,可憐的凱瑟琳的愛情遭到了來自兩方面的嘲弄。《華盛頓廣場》的深度在于,凱瑟琳不僅是以利欲熏心為特征的新生勢力的受害者,而且是以道德森嚴為特征的傳統觀念的犧牲品。二十年后凱瑟琳回顧這段往事時無限惆悵,她的一段嘆息正是對這兩種力量的譴責:
“在她自己看來,她一生中的重要事實是莫里斯·湯森德愚弄了她的愛情,而她父親則杜絕了愛情的源泉。沒有什么東西能改變這一事實,它們將永遠留在她的生活中,就像她的姓名、她的年齡以及她平庸的容貌一樣,永遠也改不了、抹不掉。”
小說原文的風格,清新雋永之中不失幽雅,語言凝練含蓄,妙趣橫生。它沒有后期詹姆斯風格那種濃縮與艱深。詹姆斯一生崇拜的另一個作者是簡·奧斯丁。詹姆斯的諷刺幽默,或輕松或尖刻,常使人想起奧斯丁的風格;他對那個愚昧淺薄的佩尼曼姑母漫畫式的處理,也使人想起《傲慢與偏見》中的班納特太太。詹姆斯說,《華盛頓廣場》也是學習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創作技巧的一本習作,在小說的結構布局方面,特別是開頭部分,的確也可以看到這位法國現實主義大師的影響。
《華盛頓廣場》包含了詹姆斯早期作品的許多基本因素。讀者如果要了解英美文學中現代主義小說的先聲詹姆斯這樣一位作家,《華盛頓廣場》是一本值得推薦的入門小說。
譯者
1981年8月
注釋
[1]Martin S.Day:A Handbook of American Literature(University of Queensland Press,Queensland,1975),p,185
[2]Walter Allen:The English Novel(Penguin,1978),p.274
[3]Michael Swan:Henry James(Longman,Green&Co.,1969).p.21
[4]Robert L.Gale:Henry James's The American(Educational Research Associates,INC.of America,Philadelphia,1966),p.11
[5]Arnold Kettle:An Introduction to the English Novel(Hutchinson's University Library,London,1953),Vol.Ⅱ,p.27
[6]Michael Swan:Henry James(Longman,Green&Co.,1969),p.15
[7]Tony Tanner:Henry James:Modern Judgements(Aurora,London 1969),p.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