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壕中作戰,5樣東西至關重要:柴草、食物、香煙、蠟燭和敵人。冬天在薩拉戈薩前線,這些東西的重要程度正如上述排序,敵人只能名列末尾。除了夜晚總會遭到突襲之外,沒人會擔心敵人。他們僅僅是偶爾出現在遠處,像小黑點似的來回跳躍。取暖問題才是雙方的心頭大患。
可以這么說,在西班牙的日子里,我極少見到戰斗場景。我在阿拉貢前線從1月待到5月。1月至3月下旬,除了特魯艾爾[8],其它地方幾乎沒有任何戰事。3月份,韋斯卡爆發了激烈交火,而我在其中的作用無足輕重。接著在6月,韋斯卡遭到毀滅性打擊,僅一天就有數千人喪命,可在那之前我便已負傷,無法戰斗。人們一般所想到的那些關于戰爭的可怕事情甚少降臨在我的身上。沒有飛機在我附近投下哪怕一枚炸彈,沒有任何炮彈在我周圍50碼內爆炸。我只經歷了一次近身戰(但我覺得哪怕只有一次也足矣)。當然,我經常遇到重機槍攻擊,不過大多都離得很遠。即使是在韋斯卡,只要稍加小心,一般都是安全的。
平靜的戰事帶來的乏味與不安充斥著薩拉戈薩附近的山巒。日子猶如城市小職員的生活一般規律,平淡無奇。站崗、巡邏、挖戰壕、再巡邏、再站崗。每個山頂上,無論是法西斯還是保皇派,衣衫破爛、污穢不堪的士兵們都在旗幟旁瑟縮發抖,試圖讓身子暖和些。漫無目的的子彈終日在空蕩蕩的山谷間來回往復,但擊中人的可能性極其渺茫。
我時常凝望著冬日的景象,驚嘆這徒勞的一切。這樣的戰爭實在讓人難以捉摸!早先大約在10月,所有山頭都爆發了慘烈的戰斗,但由于人員和武器短缺——尤其是大炮,之后無法再發起任何大規模戰事。于是每支部隊深挖工事,在占領的山頂上駐扎下來。我們的右方有一處前沿崗哨,也屬于馬統控制,而在我們左邊7點鐘方向的支脈上有一處加聯社黨[9]的據點。據點的前方是一處更高的支脈,有幾處法西斯的小型崗哨分布在峰頂。若不是每個據點都插著旗幟,很難分清蜿蜒曲折的所謂分界線。馬統和加聯社黨的旗幟都是紅色的,無政府主義者的則是紅黑兩色;法西斯分子一般使用保皇派旗幟(紅—黃—紅),偶爾也用共和國旗幟(紅—黃—紫)。這里的景色令人贊嘆,當然前提是你得忽略以下事實:每個山頂都被部隊占領,到處是空罐頭和排泄物。右方的齒狀山脊向東南延伸,被一片穿越韋斯卡的寬廣平坦的山谷截斷。谷地中央四散著少許骰子似的方屋;那是被保皇派控制的羅布萊斯鎮[10]。早晨,山谷通常被云海所遮蔽,唯有扁平蔚藍的高山冒出云端,使得此間景色同照相底片有著奇特的相似之處。韋斯卡之外有許多類似的高山,山上覆蓋的白雪每天都顯出不同的模樣。遠處比利牛斯山脈巍峨的險峰上,白雪終年不化,好似在半空飄蕩。甚至平原也是光禿禿的,一切都顯得死氣沉沉。我們對面的山岳就像大象的皮膚一樣灰蒙蒙,皺巴巴。天上幾乎從來都沒有鳥兒飛過。我想自己還從未見過哪個國家的飛鳥會如此稀少。唯一常見的鳥是喜鵲,而夜晚山鶉突兀的鳴叫會把人嚇一大跳。偶爾有老鷹緩緩地從頭頂滑翔而過,毫不理會身后響起的步槍射擊聲。
霧氣彌漫的夜晚,小隊被派到敵我之間的山谷中巡邏。天寒地凍,加之容易迷路,這差事讓人避之不及。但不久后我發現,只要借口去巡邏就能隨意離開崗位。在坑洼不平的深谷中找不到任何道路,唯有沿著前人走過的路線前進,并且每次都要留下新的路標。從最近的法西斯崗哨射出的子彈只要飛行700米就能到達我方崗哨,但雙方間的唯一道路卻長達1.5英里。在漆黑的山谷中游蕩實在有趣,流彈從高空劃過,發出的聲響就像是紅腳鷸的鳴叫。大霧天巡邏比晚上巡邏要好些,霧氣終日不散,總是積聚在山頂附近,而山谷則變得一覽無遺。靠近法西斯防線時,人必須緩慢地匍匐前行。在山側悄無聲息地移動非常困難,那里布滿了容易發出聲響的灌木和石灰巖。嘗試了三四次之后,我才得以找到了通向法西斯陣地的路。濃霧遮天蔽日,我爬到防護網處側耳傾聽。法西斯分子正在陣地后交談哼曲。突然我警覺起來,腳步聲響起,有幾個人下山朝我這邊走來。我驚慌地躲到一棵灌木后。作為隱蔽物而言,此刻這灌木顯得太小了。我試圖悄悄舉起步槍,然而敵人卻拐往了別處,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我在躲藏的灌木后發現了之前戰斗留下的各種遺跡——一堆空彈殼,一頂有彈眼的皮帽和一面顯然屬于我方的紅旗。我把旗幟帶回了據點,可它后來卻被毫不留情地撕成了碎片當抹布用。
剛抵達前線我就被任命為下士,或者叫班長,有12名部下。這可不是什么清閑差事,尤其剛開始時,責任更是重大。我們的百人隊根本沒有經過訓練,大多是十來歲的小孩。各支民兵隊伍中隨處可見十一二歲的孩子,他們通常是法西斯管區的難民,當初為了維持生計而應征入伍。他們一般在后方干些輕松的活兒,可有時也會設法來到前線,結果給大家造成了威脅。記得有個小毛孩朝壕溝的火堆里扔了一顆手榴彈,之后卻說只是“惡作劇”而已。我估計駐守波塞羅山的民兵都大于15歲,但平均年齡肯定遠低于20歲。這個年齡的孩子絕不應該出現在前線,因為他們無法承受睡眠不足,而這在戰壕中是家常便飯。一開始,我們的據點晚上幾乎無法確保有人正常放哨。要弄醒我們部隊里那些可憐的孩子們,只有把他們拖起來,可你才剛剛轉過身,他們就離開崗位溜進掩體內。他們甚至會不顧刺骨的寒冷,倚靠著戰壕的壁面站著進入夢鄉。所幸敵人缺乏魄力。有那么幾個夜晚,我覺得20個拿著氣槍的童子軍就能把我們的據點一鍋端了,甚至20個拿著板球拍的女童軍指不定也能做到。
當時以及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加泰羅尼亞民兵隊就像戰爭開始時那樣堅守著原有的陣地。佛朗哥[11]反叛初期,各工會以及政黨匆匆忙忙地組織了民兵隊,每支民兵隊本質上都是一個政治團體,效忠于自己的政黨以及中央政府。“人民軍”組建于1937年初,是由多條常規陣線組成的“非黨派”軍隊,理論上囊括了各政黨民兵組織。但長久以來,所有的變化都僅僅停留在紙面上,到了6月,新的“人民軍”隊伍方才抵達阿拉貢前線。直到那時,民兵組織體系仍未有絲毫改變。該體系的核心在于長官和兵卒平等。從將軍到士兵,所有人同酬、同食、同衣,絕對平等。如果你想拍拍指揮官的后背向他要根煙抽,大可放心這么去做,沒人會覺得有什么稀奇。總體而言,每個民兵隊都是民主的,絕沒有論資排輩。人們清楚命令必須執行,但那是同志與同志之間傳達命令,而非上級向下級發號施令。這兒有軍官和軍士,但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軍銜差別;這兒沒有軍階,沒有軍銜,沒有立正敬禮。他們試圖在民兵部隊內構建一種無階級差別的工作模式。當然,不存在絕對平等,但我從未見過,也未曾想到,在戰時會出現這樣一種如此接近絕對平等的模式。
然而我必須承認,初見前線的狀況著實把我嚇壞了。這樣一支軍隊怎么可能打勝仗呢?當時所有人都這么說。盡管這是事實,可苛責也毫無道理。因為在那樣的情形下,民兵不可能比這更出色。不可能憑空變出一支現代化機械部隊,如果政府坐等部隊訓練完畢才發起行動,那么根本無法抵御佛朗哥陣營的進攻。之后的日子里,詆毀民兵形成了風氣,還因此把缺乏武器和訓練帶來的問題統統歸咎為平等主義產生的必然惡果。事實上,新組建的民兵隊伍缺乏紀律并不是因為軍官稱士兵為“同志”,而是因為任何隊伍在創立之初必然如此。實際上,這種民主的、帶有革命性的紀律比預計的更加可靠。工人民兵隊理論上也正是靠著自覺履行紀律。這種紀律建立在階級忠誠之上,而資產階級士兵履行紀律則根本上是出于恐懼。(替代民兵組織的人民軍則介于兩者之間。)在民兵組織中,尋常部隊常見的欺凌和辱罵絕不會被容忍。正常的軍事懲罰是存在的,但只在犯了嚴重錯誤時才會施行。當有人拒絕執行命令時,軍官不會立刻懲罰他,而是首先以同志的立場去規勸。沒有管理過士兵的憤世嫉俗者會立刻認為這不會“起作用”,可事實上,長遠來看這的確“有效”。隨著時間的推移,甚至連最差勁的民兵也有所進步。1月時,為了讓12個沒經驗的新兵達到要求,我忙得頭發都快變白了。5月里有一小段時間,我擔任代理中士指揮大約30個人,既有英格蘭人,也有西班牙人。我們都歷經了數月的炮火洗禮,我從未遇到有人不服從命令或是無人自愿承接危險任務的情況。革命性的紀律建立在政治覺悟之上——理解為何命令必須執行。灌輸這種理念需要時間,但要把人變成兵營里的機械人也同樣需要時間。那些嘲諷民兵體系的記者經常忘記這樣一個事實:當人民軍在后方訓練時,陣地是靠民兵駐守的。而民兵能夠待在陣地上本身就應歸功于“革命性”紀律的力量,因為直到1937年6月,唯一支撐民兵駐守陣地的就是其對階級的忠誠。單個逃兵可能會被擊斃——偶爾的確有人被擊斃——但難以阻止1000個人一起離開陣地。一支強征的隊伍如果面臨相同的情況——在戰地指揮撤離以后——早就四處逃散了。可盡管勝績寥寥,民兵卻堅守陣地,甚至連逃兵都很少。在四五個月內,我只聽說馬統民兵隊里出現過4個逃兵,其中的兩個據信還是混入隊伍來刺探情報的間諜。最初,民兵組織混亂不堪,缺乏訓練,為了讓命令得到執行通常要費上5分鐘的口舌,這些都讓我感到駭然和憤怒。我具有英式軍隊理念,而西班牙民兵隊伍當然和英國軍隊天差地別。但考慮到當時的情形,這支隊伍遠比預期的要好多了。
同時,柴草也是問題——柴草自始至終都是問題。那段時間里,我的每一段日記都會言及柴草,或是提到柴草短缺。我們位于海拔兩三千英尺的高度,時值隆冬,天寒地凍。氣溫并不是特別低,許多晚上甚至沒有結冰,中午時分,冬日的太陽會當空照耀一個小時。可即使天氣不是極度寒冷,相信我,感覺上真的冷極了。有時,凜冽呼嘯的寒風連帽子都能吹走,頭發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有時,迷霧像液體一般灌入戰壕,好似要滲入骨骼。雨經常下,甚至哪怕一刻鐘的降水也足以讓環境變得難以忍受,石灰巖表面那薄薄的土層會立刻變得滑如油脂。總是在這樣的斜坡上行走根本無從立足。漆黑的夜晚,短短20碼距離我常常會摔倒十幾次。這很危險,因為槍管會被淤泥堵塞。多日以來,衣服、靴子、毯子和步槍都或多或少被污泥所覆蓋。我已經盡可能多帶了些厚衣物,但許多人僅憑單衣御寒。整支隊伍大約有100人,卻只有12件大衣,每班哨兵不得不輪流替換衣物,大多數人都只有一條毯子可供保暖。一個冰冷的夜晚,我在日記中列出了自己身上所穿的衣物。記錄一個人身上能穿多少件衣服怪有意思的。我當時穿了一條厚背心和內褲、一件法蘭絨襯衫、兩件外套、一件羊毛夾克、一件豬皮夾克、一條燈心絨長褲、綁腿、厚襪子、靴子、一件厚實的軍用大衣、一條圍巾、一副皮手套和一頂羊毛帽子。盡管如此,我仍然凍得像肉凍似的瑟瑟發抖。不過我承認,自己的確對寒冷異常敏感。
柴草此刻尤為重要。柴草的問題關鍵在于事實上那里根本找不到柴草。即使在植物生長旺季,我們那可憐的山上也總是光禿禿。數月來,挨凍的民兵們早已將山上搜了個遍,凡是比手指粗的東西都被當作柴火燒來取暖了。除開吃飯、睡覺、站崗或干雜活,其它時間我們就去據點后方的山谷中搜尋柴草。回想起那段日子,我只記得自己在幾乎垂直的山坡上攀爬,越過那些把靴子弄得稀巴爛的亂石,興奮地撲向細小的樹枝兒。3個人搜尋數小時的成果僅夠在戰壕里生一小時的火。對柴草的渴望把我們個個變成了植物學家。根據燃燒的狀況,我們將山上的植物分類:許多石楠和草堆很容易點燃,但不消幾分鐘就燒盡了;野生迷迭香和小棘豆只有在火已經燒得很旺時才比較容易點著;比醋栗小一些的橡樹枝特別難點燃。有一種干蘆葦非常容易點火,可它只生長在據點左邊的山頂,必須冒著槍林彈雨才能收集到。法西斯機槍手一旦看見你,立馬會開槍掃射。通常,他們瞄得很高,子彈會像飛鳥一樣從頭頂掠過,但有時他們也會擊中離你很近的石灰巖,此時得馬上臥倒。然而,你得繼續搜尋蘆葦,沒什么比柴草更重要。
除了嚴寒,其它各種不適似乎都不值一提。當然,我們所有人總是顯得臟兮兮的。和食物一樣,我們的用水都是靠著騾子從阿爾庫維耶雷運來的,每人每天定量約1夸脫[12]。水質很糟糕,簡直和牛奶一般渾濁。照理說,那些水只能用來飲用,可我總是悄悄盛出一小杯用于早晨的梳洗。我會一天洗臉,第二天刮臉,沒有足夠的水用來同時做這兩件事。據點臭氣熏天,兵營防御圈外到處都是排泄物。有些民兵喜歡在戰壕里方便。當你不得不在黑暗中通過壕溝,那實在是再惡心不過。不過,我倒從不介意污穢。人們對于污穢物太小題大做了。你會馬上習慣不用手帕,適應在同一個小罐里吃飯和洗漱,那過程快得驚人。只消一兩天,和衣而眠也不會是什么難事。當然,夜晚睡覺也不大可能脫掉衣服和靴子,你必須做好準備,一遇攻擊,立馬投入戰斗。雖然白天偶爾會脫掉衣服,但在那80個夜晚,我只脫過3次。那天氣對虱子來說太冷了,可鼠類卻依舊猖獗。常言道,不會在同一個地方看到兩種老鼠。但只要食物充足,這真的會變成現實。
其它方面的情況倒沒那么糟。食物夠好,酒也充足。每天都能分到一包香煙,火柴則隔天分發,甚至還能拿到蠟燭。那些蠟燭非常細,就像是圣誕節蛋糕上插的那種,大伙估摸著應該是從教堂里搜掠來的。每個戰壕一天會分到3英寸長的蠟燭,大約可以燃燒20分鐘。當時尚能買到蠟燭,我也隨身帶來了幾磅。之后,火柴和蠟燭的短缺令生活變得異常糟糕。只有缺少這些東西時才會明白它們有多重要。比如,晚上警報響起時,戰壕里每一個人都會爭相去抓自己的槍,結果卻踩到別人的臉。是否有火光照明意味著生與死的差別。每個民兵都有一個火絨打火機和幾碼長的黃色油繩。對士兵而言,這兩樣東西的重要性僅次于步槍。火絨打火機的好處在于它在風中也能打火,但它只能陰燃[13],所以不能用來生火。火柴稀缺最嚴重時,生火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子彈從彈殼中取出來,用火絨打火機點著火藥。
那是一段不尋常的生活——一種與眾不同的參與戰爭的方式,假如可以稱作戰爭的話。全體民兵都對按兵不動感到惱怒,騷動頻發,大家都想知道為什么不允許發起攻擊。但顯而易見,除非敵人動手,不然很久都不會有戰事發生。喬治·科普在例行視察時對我們交代得很清楚。“這不是一場戰爭,”他曾這么說,“這是一出夾雜著死傷的滑稽戲。”事實上,阿拉貢前線的僵局背后有其政治因素,而我當時對此卻一無所知。但僅就軍事上的難題而言——除了兵員儲備不足以外——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頭一個難題便是這個國家的自然風貌。我方和法西斯分子設立的前線都由地勢條件極佳的據點組成,一般只能從某一側靠近。如果挖好幾個壕溝,那么除非步兵數量具有壓倒性優勢,不然根本無法攻占。在我們以及周圍的大多數據點內,12個人加兩挺機槍就足以抵擋一整個兵團的進攻。我們占據了山頂上有利的地形,本應用大炮炸出些漂亮的印記,可我們卻沒有大炮。有時,我會凝望四方,期盼能得到幾門大炮——啊,那渴望是何等熱切!假使愿望成真,那么敵人的據點將被一個接一個地摧毀,就像用榔頭敲開核桃殼一般輕而易舉。但我方偏偏沒有大炮。法西斯分子偶爾能從薩拉戈薩搬來一兩門炮,并把極少的炮彈打向我們。炮彈少得以至于他們從未弄清射程,彈片墜入空蕩蕩的山谷,難以傷人分毫。在遭到機槍射擊而沒有大炮可還擊的情況下,你所能做的只有3件事:在安全的距離——比方說400碼遠——挖個戰壕躲起來;在開闊地上進軍然后被亂槍打死;或是發起不會影響全局走勢的小規模夜襲。但事實上,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按兵不動,要么自尋死路。
除此之外,常規武器極度匱乏。不費點周折是無法明白當時民兵的武器裝備有多糟糕的。任何一家英格蘭軍官訓練學校的隊伍都比我們更像現代軍隊。我們的武器裝備差勁得令人駭然,實在值得詳細記錄下來供后人一閱。
我們所在的部隊里,整個炮兵隊只有4門迫擊炮,每門只配有15枚炮彈。炮彈實在太過珍貴,不能輕易浪費,所以迫擊炮被安置在阿爾庫維耶雷。機槍與士兵人數比約為1:50;這些機槍已十分陳舊,但三四百碼范圍內精度還挺高。除此之外就只有步槍了,且大部分銹跡斑斑。有3種步槍可供使用。一種是毛瑟長槍。它們的使用時間大多不少于20年,瞄準器的作用同路邊損壞的測速器沒什么兩樣,這些槍中的大部分膛線已嚴重生銹,無法使用,10支槍中大約只有1支還能湊合著用。第二種是毛瑟短槍,也叫騎兵步槍,是一種真正的騎兵武器。這種槍十分輕便,易于攜帶,即使待在戰壕中也不顯麻煩,因而最受歡迎。同樣也因為它們相對而言比較新,看上去也挺好用,可實際上幾乎毫無用處。這些槍是用零散部件拼裝而成,沒有一個扳機是原配的,其中3/4的槍每開火5次保準卡殼。還有少數溫切斯特步槍,很好使,但準心很差,而且彈膛沒有彈匣,每次只能開一槍。彈藥極度匱乏,每個到前線的人只分到50發子彈,其中大部分還糟糕透頂。西班牙產的彈藥都是二次裝填的,即使最好的步槍也會因此卡殼。墨西哥產的子彈質量好些,因此都留給機槍使用。質量最好的要數德國產的彈藥,可只有從俘虜和逃兵那里才能繳獲,因而數量很少。我總在口袋里留著一匣德國或墨西哥產的子彈以備不時之需。可實際上,真的發生緊急情況時我也很少開槍,我非常害怕那該死的子彈會卡殼,怕彈藥會突然走火。
我們沒有鋼盔,沒有刺刀,左輪或手槍也很少,5到10人之中只有一顆手雷。我們當時使用的手雷是個可怕的東西,叫做“F.A.I.手雷”,由無政府主義者在戰爭伊始制造。這種手雷外形很像米爾斯式手雷[14],但使用時不用保險銷而是拉一條帶子。必須拉斷帶子,接著盡可能快地扔出去。人們常說這種手雷“絕不偏私”:投彈者以及被投彈者都難逃一死。另外幾種手雷更加原始,但或許稍微安全些——我指的是對投彈者而言。直到3月下旬,我才第一次看到一顆像樣的手雷。
除武器之外,戰爭所需的一切物資也都出現短缺。比如,我們沒有地圖和海圖。西班牙從未被全面勘測,關于這片地區唯一可用的詳細地圖是陳舊的軍用地圖,且大多掌握在法西斯分子手中。我們沒有測距儀、望遠鏡或潛望鏡,除了少數私人所有外,還缺少野外雙筒望遠鏡。我們沒有照明彈或維利照明彈[15],沒有鐵線鉗和軍械師所需的工具,甚至幾乎沒有清潔工具。似乎西班牙人從未聽說過槍膛清潔撣,我動手做了一個,他們看了之后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以前需要清理步槍時,你得把槍交給中士,他會用一根銅質長桿來清理槍膛,只是那長桿總是彎曲不直,因而把槍膛刮得亂七八糟。那會兒甚至連擦槍機油都沒有。要是找到橄欖油,就用它給步槍上油。我給槍上油時用過凡士林、凍奶油、甚至熏肉油。不僅如此,這里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手電筒——我相信當時我們整個前線部隊里找不出哪怕一只手電筒。要買手電筒,最近得到巴塞羅那,可甚至連那里也不容易買到。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斷斷續續的槍聲在山間回蕩。我愈加感到疑惑,是否會發生些什么,好給這愚不可及的戰爭增添一絲生氣,哪怕是死亡也好。我們對抗的不是敵人,而是肺炎。當雙方壕溝間距離超過500碼時,除非湊巧,否則不會被擊中。當然也有傷員出現,但大多是自殘減員。沒記錯的話,我在西班牙見到的頭5個傷員都是被自己的武器所傷——倒不是故意為之,而是出于大意。我們的那些破槍本身就很危險,有些槍的槍托一觸地就會走火,我見過一個士兵就這么被子彈打穿了手。沒有經驗的新兵總是在黑暗中相互誤傷。一天晚上,當時還未到黃昏時分,一個哨兵在距離20碼開外朝我放了一槍,子彈擊中我身旁1碼處——天知道西班牙人那糟糕的槍法救了我多少回。還有一次,我在濃霧天出去巡邏,去之前還仔細叮囑過衛兵長。可返回時我被一棵灌木絆倒在地,聽聲色變的哨兵大喊說法西斯分子來了,可笑的是我還聽到那個衛兵長命令所有人朝我迅速開火。所幸我當時臥倒在地,子彈從我上方飛過。沒有什么能讓西班牙人(至少是西班牙年輕人)相信武器的危險性。之后過了很久,有一次我給幾個機槍手拍照,他們端著槍,槍口直挺挺地對著我。
“別開槍,”我一邊調著焦距,一邊半認真半玩笑地說。
“哦,不,我們不會開槍的。”
旋即,一聲可怕的巨響,一串子彈朝我打來,子彈緊貼著我的臉飛過,火藥把我的臉頰灼得生疼。那些機槍手們并非當真想害我,只是把這當做玩笑。僅僅幾天前,他們剛看到一個趕騾子的人被一位黨派代表誤傷,那個代表當時正在擺弄一把自動手槍,結果5發子彈擊中了趕騾人的肺部。
當時部隊使用的口令很難記,因而也帶來了一些危險。那是一種無聊的雙詞口令——前一個詞必須和后一個詞對應。口令的內容通常都帶有激勵和革命性質,例如:Cultura(文明)——progreso(發展),Seremos(前進)——invencibles(不可戰勝的)。一般來說,那些文盲哨兵不可能記得這些個高級詞匯。記得有個晚上的口令是Catalu?a(加泰羅尼亞)——eroica(英勇),有個叫賈米·多梅尼克的圓臉農家青年走到我跟前,滿臉疑惑,讓我向他解釋一番。
“Eroica是什么意思?”
我告訴他,這個詞和valiente(勇敢的)是一個意思。之后沒多久,他在黑暗的壕溝中蹣跚前進,哨兵喝住他:
“站住!Catalu?a!”
“Valiente!”賈米喊道,堅信自己說對了口令。
砰!
所幸哨兵沒有打中他。在這場戰爭中,只要有可能,每個人都干過此類打偏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