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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藍與金(2)

“是你”。他從椅子上轉了過來,雙眼在眼鏡上方陰陰地看著我(這副眼鏡是他最寶貝、最寶貴的財產,是從他父親那里繼承到的)。其父戰前是厄爾庇斯的高級講師。盡管整天伏案寫字,阿斯提亞格斯的視力其實特別好,不過他總是戴著那副眼鏡,因為這樣看上去比較有學問。“其實我倒沒覺得意外,你個瘋子”。

我笑了笑,“介意我坐下嗎?”

他聳了聳肩,“你想怎么樣?”

“給福卡斯發個信”。我說。他嘆了口氣。

“自己跟他說去”。他厭倦地說,“筐盔佬之前來過我這兒了”。

“那是自然,”我說,“很抱歉”。

“沒事,”他說,“罐里有啤酒,櫥柜里可能還有點兒奶酪”。阿斯提亞格斯基本上天天吃奶酪。他能以很低的價格從繩街的制酪場買到奶酪,不過吃之前你得先把表面那層綠玩意兒刮掉。“我猜你還想要錢”。

我有些愧疚。“我上次欠你的錢還沒還呢”。我說。

“是啊,”他說,“我能再借你兩個安吉爾,就這么多了”。

“謝謝,”我說,“你能不能——”

他搖了搖頭。“我不會去見他”。他說,“我可以給他寫封短信。你想讓我寫點什么內容?”

我想了一小會兒。“呣,先說聲對不起顯然比較好,”我說,“然后,請不要追我了。還有,那事兒,做不到的”。

阿斯提亞格斯皺了皺眉頭,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鏡,因為眼鏡都快掉下來了。“真的嗎?”他問道。

“當然是真的”。我說,“拜托,沒人能把普通金屬變成黃金。根本不可能”。

“你之前不是——”

“根本做不到,”我說,“我敢斷言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告訴他,我很抱歉騙了他,讓他空抱希望。還有,我要去國外了,無限期。照舊祝好,薩洛尼努斯”。

阿斯提亞格斯放下筆看著我,“你成功了,對吧?”

“我剛說了,不可能……”

“別糊弄我了,拜托。你成功了。現在你要帶著秘密跑掉,這樣福卡斯就沒法把你關進哪座塔里、讓你用余生替他造黃金。我了解你”。他繼續說著,壓制了我辯解的打算,“你知道,我內心深處一直有這么點小懷疑,覺得有一天你會這么干”。

“真的,我……”

他生氣地搖了搖頭。“那么,”他說,“到底用了什么?龍鹽?水銀里懸浮的金力?”

“龍鹽沒用”。我深有感觸地說。

“那好吧。關鍵是方法,對吧?肯定是很明顯的東西,看你怎么蒸餾……”

“做不到的,阿斯提亞格斯。誰都明白這一點”。

“好吧,”他厲聲說,“別跟我說。不過等你成了暴發戶,住在藍山的宮殿里時,拜托你做一次體面的事,寄錢給我。好吧?”

“如果真有這么一天,”我說,“我保證。對天發誓”。

他朝我咧嘴一笑,扯過一張嶄新的紙,寫了起來。

我坐了下來。他寫了十幾個字——他是個左撇子,所以寫字的方式讓我覺得很神奇——然后停了下來,嚼了嚼筆尾。“你的論文寫得怎么樣了?”我問道。

“哦,還行,”他說,“再有一個月就能寫完了”。

我相信他,我一直相信他。至于他指的是哪一個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又寫了十幾個字,然后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我。“那些筐盔佬說尤多霞死了”。他說。

“是真的”。

“他們說……”

“那也是真的”。

他盯著我,都忘了要從眼鏡上方看過來了。“天啊,薩洛尼努斯,”他說,“你真是……”

“是場意外”。我說。

“當然他媽的是一場意外啦”。他叫道,“即便是你,也不會故意毒死老婆啊”。他停了一下。他現在遇到了我們想對朋友表達真摯慰問時總會遇到的那道窘迫障礙。“真遺憾”。他頂多也就只能這么說了。其實也不算糟。

“我也是”。我說。

“我一直挺喜歡她的”。

我笑了。“你喜歡她喜歡得快瘋了”。我說,“在厄爾庇斯的時候,每次她過來的時候你那副樣兒啊……”

“是,沒錯”。他還真的臉紅了,“我知道自己一丁點兒希望也沒有”。

“是的,”我說,“你沒有”。

“她也不怎么喜歡你”。他說,然后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么話,臉色變得難堪起來。我笑了笑,表示這沒什么。確實沒什么,不過他這樣是幫了我個忙。

“不過,她喜歡過你”。我撒謊道,“不是那種喜歡,但她喜歡過你。跟我說過,說過好幾次”。

他的眼睛里閃出了光芒,“真的嗎?”

我點點頭。“她覺得你看上去情感細膩,”我說,“說你被人誤解了”。

“真的嗎?”他的語氣有些愚蠢。我又點了點頭。其實我唯一一次向她提起他的時候,她只問了句:“誰?”

晚上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黃銅門邊轉悠。天冷得不行,可我不敢進哪個酒吧,也不敢爬到哪家門口。我來來回回地走著,總是裝出一副要去什么地方的樣子。幸運的是,這附近的人都能嗅出麻煩的氣味,然后避免把視線投向可能染上了麻煩的人。我最后應該是走到了尼卡噴泉的階梯上,那兒有幾個哭哭啼啼的醉漢,還有一個不再指望今晚能找到活兒的老妓女。這時,我很想把宙克西斯的三十六條范例對稱命題背出來,但卻只能回憶起二十八條。而我又沒法等天亮后去圖書館查一下其他八條,想到這個,我號啕大哭起來。一個醉漢把他的酒瓶遞了過來。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你,我當時真的接過了酒瓶。酒瓶是空的,當然了。

快天亮的時候,我憑經驗知道,守衛隊會在尼卡噴泉附近巡邏一圈,撞上誰就逮誰。所以我爬起來,回到了阿斯提亞格斯那兒,慢慢地消耗時間。沒看到任何筐盔佬,不過守衛隊的人倒有不少。我很確定他們要把我抓走,可他們卻從我身邊走過去了。這讓我好奇福卡斯是不是跟市里的長官打過招呼了。我故意放慢自己的動作,晃晃悠悠的,就像我平日里見過的那些醉漢和乞丐一樣。可是忽然之間,我記不太清楚他們行走、站立、耷拉腦袋的動作細節了。

我到的時候,阿斯提亞格斯已經起來了,正在埋頭工作。他喜歡在清晨寫他的花俏書法,因為那會兒透過窗戶的陽光正好。我到的時候,他正在努力寫一個W。用技巧和想象力,竟能把一個稀松平常的輔音字母玩出這么多花樣來,真是神奇。他畫了一個漂亮的波浪,兩頭畫著羽冠,中間的尖兒上還有一只搖搖欲墜的小船。只要你愿意,大可以說這也是一種點金術。不過你要問我的話,我得說還差那么一點點。

“綠色,”我說,“海什么時候成綠色了?”

他白了我一眼。“三個銅板的價兒,”他說,“海就是綠色的”。

我朝他笑了。畢竟,藍色是一種不可能的顏色。要得到藍色,你必須去到格斯埃查托伊那么遠,花上能買下一個不錯的農場的價格,買下拇指大的一小塊天青石,翻山越嶺橫穿沙漠一路跋涉回來,拿杵臼仔細研磨成粉,再用土精和樹膠拌起來。我認識的美術圈的人,都認為藍色能夠證明大自然有一種惡毒的幽默感。天是藍的,海是藍的,但誰他媽花得起這錢照著真實的顏色畫出來?而且,哪怕你真的遇上個腰纏萬貫愿意一擲千金的主顧,千辛萬苦把這藍色調出來,也不過是畫了個背景。

“有你的信”。他說。

我震驚了,“這么快?”

“皇家信使”。阿斯提亞格斯回了一句,假裝正在全神貫注地寫那個W,“大概一個小時以前來的。信在桌上,那兒,膠水罐旁邊”。

福卡斯致薩洛尼努斯,問好。

沒事。只是場意外,當然是意外了。我認識你多久了?十年了?我知道你沒有謀殺我妹妹。

你了解我的。沒事。真的。

我們能把這事解決掉的,我保證;但不能讓守衛隊抓住你。你也知道我和市長的關系如何。培森尼烏斯肯定想把你送上審判庭,然后波及我。別太高估我的能力。總會有那么一天,連我也保護不了你。

你最好的選擇就是乖乖地待在阿斯提亞格斯那里,然后讓他寫信告訴我你到了。我會派筐盔兵去客客氣氣、安安靜靜地把你帶回來。

你他媽到底怎么想的,居然跑了?你大爺的,尼諾。

“白紙上寫的,”我說,“是他本人的字跡”。阿斯提亞格斯仍在寫他的字母,聚精會神地在一個小弧圈上描著金葉子。我把信折起來放進外套里,安全了。用得好的話,這封信可以成為一件漂亮的武器。我從桌上拿起一張空白的紙。“不介意吧?”我說。

他抬起頭,“什么?”

“最好處理掉”。我說著,舉起手中那張空白的紙。

“什么?哦,對,好主意”。他埋頭看著眼前的那張紙。稍稍畫錯一筆或者漏一滴墨,他兩天的工夫就白瞎了。我走到火爐邊,有些夸張地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火里。福卡斯在把握細節方面很有天分;他一定會讓手下來問這個問題的:他看完信之后把信怎么樣了?

“信上說了啥?”阿斯提亞格斯問道。

“到我這兒來,我徹底原諒你”。我坐到桌邊。他瞪我一眼,我又站了起來。“你怎么看?”我問。

他認真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真不知該說什么”。他說,“聽他的吧,他是個公正的人。如果他相信是意外,他可以原諒你的。還有,他們兄妹關系從來沒好過,從小就沒好過,特別是小時候。還有各種政治因素,不過政治我是真的一竅不通。你要是問我,我可能會告訴你,說不定你反而是幫了他個忙”。

“也可能他是想把我引誘回去,這樣就可以慢慢把我折磨到死了”。

“那也有可能,是的”。這話真是大有幫助啊。“那么,”他頓了一下,把筆頭捏尖了一點,“你打算怎么辦?”

關鍵看你問的是誰。如果你問的是厄爾庇斯的哲學院長,他會說我的最高成就是《對話》,我在其中解釋了關聯形式理論。如果你問的是神殿的主事,他會說是《道德論隨筆》。問神秘學會會長的話,他會說是水銀力,或者是把強蜜和強酸在一塊冰上反應生成雷靈液。而文學社團的主席會認為是《毒蛇》,盡管我懷疑他從未讀完四十七個章節。私底下,他會跟你說他還是比較喜歡十四行詩,或者《福爾維婭與盧索》。要是去專利登記處詢問,他們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把金屬片做成弧形的維薩尼輪。要是我保留著那項專利就好了。可惜我把它賣掉了,以一雙上好靴子的價格。要是沒賣那專利,我二十歲的時候就發達了,根本不會經歷這些事情。要是你去問守衛隊的隊長,他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是利斯特拉銀行劫案。我相信那案子的案情至今依然是重案調查部門的速成必讀材料。而你要是問我本人,我最高的成就到底是什么,我只能告訴你:我不知道,我還沒有達到。

如果你要問我,我最自豪的是什么;問吧。我的回答是沒有。

唉,去他的。《對話》里犯了一個最基本的邏輯錯誤,沒人發現,不過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的,那時候我就會名譽掃地了。雷靈液確實是公認的天才之作,可是那玩意兒有什么用呢?能把東西炸掉。我相信用在某些場合是合法的,比如開山挖礦或者穿山修路什么的,但那又如何?如果你發明的這東西,人們只要隨身帶一丁點兒就能被判死刑,你又怎么自豪得起來呢。《毒蛇》是為錢而寫的,他們現在還沒把稿酬付清呢。《福爾維婭與盧索》不過是衍生作品而已,至于那些十四行詩,我寫的時候就不是為了發表。維薩尼輪讓很多王八蛋發了財,可是我沒有。對于我過去的犯罪經歷,我也沒有任何覺得自豪的地方。《張開手的圣母像》我倒是有那么點兒滿意(她的頭對于那副身體來說真的太大了,可從來沒人質疑過這點),但我第一次被捕的時候,他們就把它沒收了。某個王八蛋用低價把它從法警那兒買了下來,從此再沒人見過那尊圣母像了。

薩洛尼努斯致福卡斯,問好。

那好吧,謝謝。但別在白天來。你說你擔心我被守衛隊抓住,你覺得我就不擔心嗎?

派你的筐盔佬來,帶一架封閉式馬車,日落一小時后過來。我在這兒等。

再次謝謝。你是個真正的朋友。

阿斯提亞格斯一把信寄走,我就離開了他那兒。我很緊張,但精力充沛。想到筐盔佬們一時半會兒不會來找我,我就神清氣爽。我依舊不知道怎么才能出城,但經驗告訴我,精力充沛的時候,我總會冒出一些讓自己都覺得驚奇的點子。同時,在靈感來襲以前,我可以做一做各種零碎活兒,打發一下時間。

首先,我得找個窩點。不用多大地方,只要一個封閉的小空間,有灶臺有煙囪就行,至少得有扇窗戶。租金不能太高,房東得是個謹慎的人。憑借著我偶然的先見之明,幾個星期以前我就研究過幾個可選地點。我的備選單上的第一個地方已經租出去了,不過第二家(一家制革廠后面廢棄不用的庫房,簡直完美)的房東接過了我從阿斯提亞格斯那兒討來的兩個安吉爾,作為三個月的預付房租,接著把鑰匙遞給我,然后他就忘了曾經見過我(我的感覺是,他對這種事早已輕車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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