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呣，我想一下哈，”我看著旅店老板給我倒著啤酒，說道，“早上我發(fā)現(xiàn)了把普通金屬變成黃金的秘密。下午，我把我老婆謀殺了”。

老板看著我。“兩個銅板”。他說。

我從衣袖里掏出了銅板。“你不相信我”。我說。

“我相信任何人，”老板說，“這是我的工作。你是要附帶晚飯呢，還是單單住店？”

七個銅板減去兩個，還剩五個。“只住店”。

“哦”。老板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開了。煉金術(shù)士、殺人犯、小氣鬼，他的后頸仿佛在這樣說。我端起啤酒看了看。更倒霉的日子我也有過，不過已經(jīng)很久沒嘗過這滋味了。我一飲而盡。我渴。

哲學(xué)家薩洛尼努斯，在腓羅波埃門六世統(tǒng)治末期生于厄爾庇斯（具體日期未詳）。他在上大學(xué)期間就表現(xiàn)出了天賦，但由于叔叔去世導(dǎo)致失去經(jīng)濟(jì)來源，他未能完成學(xué)業(yè)。校方給他找了一份門房的工作，讓他能在工作之余旁聽大學(xué)課程。但是兩年后，他因不明原因離開了厄爾庇斯，從此杳無音信。直到AUC2763年，他在帕拉普羅斯多西亞被捕，才重新出現(xiàn)在了人們的視野中。他因攔路搶劫和暴力襲擊被判處絞刑，但因為攝政親王福卡斯的介入，被改判緩刑——福卡斯是薩洛尼努斯在厄爾庇斯時的老同學(xué)。福卡斯還任命他為科學(xué)顧問（這讓法庭十分驚愕）。大概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薩洛尼努斯開始了他的煉金術(shù)實驗，并在后來達(dá)到了事業(yè)的巔峰。

對了，薩洛尼努斯就是我。而且我愛撒謊，時不時地會說點(diǎn)假話。這也證明了一句老話：如果一個人愛用第三人稱描述自己，他的話不能全信。

不過那件事是真的，謀殺老婆那件事。至少，我覺得那是謀殺。喝下去，我說，喝了就能永葆青春。她沒給我什么好臉色，不過她常年這樣——她打心底里覺得我是個很低賤的人，這一點(diǎn)我倒也無可辯駁。薩洛尼努斯不是什么好人，這可是薩洛尼努斯本人說的。但她也從來沒懷疑過我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也是——有史以來最厲害的煉金術(shù)士。不過，即使是精英中的精英，也免不了時不時犯點(diǎn)兒錯。而我后來意識到，我當(dāng)時犯的錯誤，就是加了四分之一德拉克馬的龍鹽。而她接下來犯的大錯誤，就是喝下了它。

我上樓到了旅店房間里。那確實是一間房。四堵墻，基本平坦的地板，四十五度角的天花板，睡在屋檐下就是這樣的。很久以來第一次，我不是獨(dú)臥在床（與曾經(jīng)跟我共過床的某些伙伴相比，跳蚤不算煩人。至少它們不會整晚跟我搶被子）。

可我睡著了，這一點(diǎn)挺讓我意外。我拌在啤酒里的六份“安眠力”也許起了點(diǎn)兒作用；但不管怎么樣，一個剛剛看到妻子在地板上抽搐著死去的男人是沒資格睡著的。我甚至也沒做噩夢。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夢到了大海（這夢絕對是有喻義的，可我一直沒能琢磨出來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我睡得特別死，因為我清楚地記得我是怎么被弄醒的。來了兩個士兵，戴著锃亮的頭盔，像往后翻的煤筐，只有“廚房騎士”才允許戴這種頭盔。他們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他們從蘋果里吃出來的什么惡心東西似的。

“薩洛尼努斯”。一個士兵說。

“不是我”。我回道。

“跟我們走一趟”。

他們當(dāng)中有一個人，好像正是上次我逃票乘坐鱷梨貨船時逮捕過我的人。但這一點(diǎn)我不敢確定。戴著锃亮的高頭盔的士兵在我眼里都是一個模樣，再說我本來就是個臉盲癥患者。

他們讓我穿上衣服。真是好人。我討厭赤裸著被逮捕。不過在我穿衣的時候，一個士兵站在我和門之間，另一個守著窗戶。厲害，小伙子，我想。事先讀讀犯罪嫌疑人檔案總是有好處的。

“幾點(diǎn)了？”我問道。他們沒有回答。警告：不要讓嫌疑人和你閑聊。他有能力把人的靈魂從耳朵里吸走。我倒希望自己真有這種能力。

總之呢，我還是挺輕松的。此時此刻，被這些筐盔佬逮捕也許是我這時最好的出路。這意味著福卡斯親王已經(jīng)知道了，并決定派他這些愣頭愣腦的手下趕在真正的司法機(jī)關(guān)之前把我逮住。我可是半點(diǎn)兒也不想向公正騎士團(tuán)解釋我最近做的事情，真是謝謝了。福卡斯，上帝保佑他，是他幫我攔下了那種麻煩。

我剛穿上衣褲和靴子，他們就把我趕向門口，就像牧場主拿木棍趕豬那樣。門外梯子上還站著第三名士兵，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我攤開手，亮出手心，表示我對他們真的毫無敵意，然后讓他們一前兩后夾著我下樓走到了旅店吧臺。

我的朋友，旅店的老板，就在那兒，正在火爐邊拿一塊舊抹布擦著盤子上的油脂。他朝我露出的表情仿佛在說：他早就知道這一刻必將來臨，只是遲早的問題。我勉強(qiáng)咧嘴朝他一笑。然后我猛地停住了腳步。后面兩名士兵及時剎住，這才沒有撞到我。“沒事，”我說，“我只是需要把房錢付給老板”。

回復(fù)我的士兵的聲音里有一絲憂慮，“不用管了”。

“不，拜托，”我說，“我討厭欠人錢。聽我說，要是你不相信我，我把錢給你，你再遞給他。好嗎？”

他看了看老板，老板聳了聳肩。“多少錢？”士兵說。

“兩個銅板”。

我笑了。“我現(xiàn)在要把手伸進(jìn)我的外套口袋里了，”我說，“我會乖乖的，慢慢的”。我確實這么做了。然后我又乖乖地迅速一掏，把我出門從來不忘帶的核桃大小的一塊壓縮雷酸鹽粉準(zhǔn)確地扔進(jìn)了火苗里。我還有什么好說呢？我就是這么眼疾手快啊。這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天賦之一。

人們對雷酸鹽粉的認(rèn)識是錯誤的，估計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玩意兒后寫下的文字被他們信以為真了。他們以為，點(diǎn)燃這玩意兒，會產(chǎn)生雷鳴般的爆炸，毀窗破梁，威力不小。其實根本不是這樣。點(diǎn)燃這東西，只會“嚓”的一聲，十分響亮，就好像人猛吸氣然后打一個大噴嚏一樣，然后出現(xiàn)一個白色的煙球，通常是個完美的球形，這一點(diǎn)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有時候還會有一個濃縮的火球，取決于你的用量多少。如果量夠大，會有一大股熱空氣爆發(fā)出來，把你炸向一旁，如果你靠得太近，還會燒焦你的眉毛。我?guī)г谏砩弦苑廊f一的這一塊沒那么大威力。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傷到別人，也不想讓自己陷入更糟的境地。我只稱出了五德拉克馬這玩意兒，濕濕的，壓在兩片果殼之間，然后放在窗臺上晾一天。這個量大致可以給你三秒鐘時間脫離別人的視線，既不會炸毀周圍，也不會點(diǎn)燃茅草屋頂。

需要表揚(yáng)他們的是，那三個筐盔佬很快便開始追趕我。不過，從別人身邊逃離，恰好又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天賦中的一項。

問題不在于量，我總是強(qiáng)調(diào)，而在于質(zhì)。

你可能會覺得，鑒于我剛剛說的這些話，在我的職業(yè)生涯的這個階段，從福卡斯親王的衛(wèi)兵身邊逃跑可能是一件很蠢的事；目光短淺，還有些忘恩負(fù)義。有福卡斯在呢，你會這么想，福卡斯會向他即將被法律制裁的老同學(xué)伸出援助之手的，而且從上下文看，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好吧，我可能不是故意殺我老婆的（我需要指出的是，這僅僅是你從自己的角度做出的毫無根據(jù)的判斷），所以這也許不是謀殺。可是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最不想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是被當(dāng)局逮捕。你一定覺得：這該死的傻瓜干嗎要?dú)⑷恕㈧o悄悄地逃走不就行了。從邏輯上說，你是對的。

而我所做的，就是不要命似的狂奔了五分鐘，終于跑光了力氣，再也跑不動了，不得不停下來歇一會兒。幸運(yùn)的是，我的詭計看來得逞了。在帕拉普羅斯多西亞這座城市，看到有人拼命跑，人們會把臉撇向一邊，也不會去想“他是要往哪兒跑”這類問題。為了安全起見，我溜到了一大堆酒桶后面，坐下來，清空大腦里緊張激動的思緒。

然后，我暫時變得既自由又清醒。凈資產(chǎn)：我頭腦里和衣兜里裝的所有東西。凈負(fù)債：所有沒有列在凈資產(chǎn)里的東西。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處于這種處境中么？不是。

我是帶著各種優(yōu)勢出生的，人生開始得很順?biāo)臁Ｊ翘拐\的性格和清晰的思維把我害到了這步田地。真的，毫無虛言。

我現(xiàn)在有五個銅板，還有一堆酒桶可以用來掩藏。酒桶的另一端就是光天化日，在城市里走動看來危險而奢侈。當(dāng)然，要是我能走到科利斯去，一切就不一樣了。在科利斯我有另一個名字，還在天主使徒銀行存了兩萬個安吉爾，還至少有一個能夠信任的生意伙伴。此外，科利斯和帝國之間沒有引渡條約，而科利斯的市長也是我要好的老同學(xué)。問題是科利斯離帕拉普羅斯多西亞有七十九英里遠(yuǎn)，不管你怎么測量。而騎士團(tuán)會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把能認(rèn)出我的人派到這座城市的全部五座城門。另外，在僥幸逃脫之前，我還有事要做。冷靜而全面地考慮了我的處境之后，我不得不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我必須勇往直前，善用資源，并發(fā)揮我所有的想象力。這真讓人沮喪。我討厭這種讓我發(fā)揮所有潛能的情況。

我在腦海里畫了一張這座城市的地圖。幸運(yùn)的是，我大致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因為從酒桶頂端望去，我能辨認(rèn)出初陽殿的尖頂，尖頂后面或多或少能看到太陽。這說明我在黃銅門，算是個不錯的地點(diǎn)了。首先，這里基本上就是城中心，離哪個城門都差不多一樣遠(yuǎn)，所以他們不會想到來這里找我。其次，這里的大街小巷錯綜復(fù)雜，像迷宮一樣。他們那井井有條的搜捕肯定不等近身，就會被我聽到，因為他們會弄得交通堵塞，路人會大叫大罵。評估過所有數(shù)據(jù)（你瞧，這就是科學(xué)方法），仔細(xì)分析之后，我還是沒能找到一條行得通的逃路。于是我閉上眼睛，伸展開雙腿，睡起覺來。保存體力，在一個漆黑隱蔽的地方安靜地待著。動物都會這樣做。在逃脫天敵追捕這方面，它們都是行家。

醒來的時候，天色正開始暗下來。旁邊酒桶墻的遠(yuǎn)端能看到燈籠的光芒，還能看到一片藍(lán)色天空。一般來說，我不喜歡睡太久，因為睡太久后，醒來時往往有種宿醉的感覺：頭暈，大舌頭，有時候太陽穴還會疼得要命。總要花上好幾個小時我才能變回正常人，恢復(fù)智力就得花更長的時間了。這真不公平，畢竟我很少很少喝烈酒。不過偶爾，當(dāng)我?guī)е箅y題睡著的時候，醒來時會忽然間有了答案，完整，完美，就像草窩里的雞蛋。

我醒來后，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解決自身難題的辦法，這很能說明我是個什么樣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忽然回憶起自己前一天干的另一件大事：殺了我老婆。對，還有那回事啊。

有些東西，你走到哪兒都擺脫不了，就像蝸牛的殼。這些東西會讓你慢下來，壓垮你，而你得背負(fù)著它們活下去。我腦海里閃回的第一個畫面，就是自己端著杯子——那是一個上了釉的陶杯，因為我操作的這些化學(xué)物質(zhì)對金屬有著可怕的影響，哪怕金銀也不例外——然后她把杯子拿了過去。接著她說：“你確定這東西安全嗎？”我說：“別犯傻了，當(dāng)然安全了”。然后她仰杯吞了兩口，說：“天啊，這玩意兒的味道太惡心了”。她放下杯子，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她說：“然后呢？”我說：“你得等它起作用啊，得等一會兒”。她說：“我會……有什么感覺嗎？”我說：“那個……”這時她就尖叫起來。

對于我最偉大的成就之一，我并不覺得自豪。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把某些事情排出腦海，至少排出一會兒。不要想這事了，我對自己說。我該想的是——

我的絕妙主意，那是我在夢中想到的（這么描述，比我在睡覺時想到的好聽多了）。我站了起來，不過沒有站直身子，而是貓著腰低著頭，從酒桶上邊往外望去。這一帶一個人都沒有，不過有人不嫌麻煩不計花銷點(diǎn)了三盞燈籠掛在墻上。有個常見的誤區(qū)：亮光能把賊嚇走。事實上，這只會讓我們——我是說，讓他們那些賊——看得更清楚罷了。我直起身來，慢慢走起來，一副疲倦樣兒（倒不是裝出來的，我脖子真的有些僵了），繞過酒桶，走進(jìn)小巷，進(jìn)了黃銅門。

我也許犯過不少罪，可我本人真的不是罪犯。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罪犯。至少從我這些年認(rèn)識的罪犯看來，他們都相當(dāng)有天賦，能完成一些很困難的事情，比如走過一條街而不引起任何注意。一個賊中高手能像隱身人一樣。而我這樣一個基本上算是老實巴交的人，要想裝出一副無所事事的步態(tài)，反而最容易讓人起疑。幸好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本來就不會有；日班的守衛(wèi)都回家了，夜班的還沒開始。這是在黃銅門附近轉(zhuǎn)悠的最佳時機(jī)，我真想贊嘆自己神機(jī)妙算。

走過黃銅門，左轉(zhuǎn)進(jìn)老街，右轉(zhuǎn)到一里牌，第五個街口左轉(zhuǎn)，第二個街口右轉(zhuǎn)。沒有任何理由來判定他此刻在家。我站在他窗臺下方，往上看去。透過紗窗能看到燭光。我推了推門：是開著的。有時候你莫名其妙地就這么好運(yùn)連連。

我走上了樓梯，樓梯間很暗，一股子油脂和尿臊味兒。他的門上還寫著他的名字。我敲了敲門，然后就推門而入，一氣呵成。

阿斯提亞格斯，我的老同學(xué)，是一名寫手。他會寫各種東西。他能幫你寫提貨單、法庭辯護(hù)、夾帶兩個安吉爾的家書、向有錢的舅舅要錢的信、合伙協(xié)議、遺囑，還會寫很不錯的十四行詩（如果要他從零開始創(chuàng)作，得多付五個銅板）。滑稽的是，他的書法卻很爛。不過他寫大寫字母還是很有一手的，各種圈圈卷卷，甚至還能畫一片裝飾的金葉子，只要你能付錢。他說他做這些文書工作只是為了維持溫飽，好寫完他偉大的論文《：小議近代風(fēng)格主義小調(diào)抒情詩中的節(jié)奏停頓》。而事實上他是政府的密探。至少，他跟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