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鄉村樂隊擊出一陣嗡帕帕[20]的調子,警察帶四位聲名狼藉的角色穿過了廣場。我們已經樂不可支了。其中一位既高又胖,一位瘦削而又蒼白,一位又矮又胖,第四位則長得有那么點賊眉鼠眼,上嘴唇留著一撮小胡子。在畫外音中,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告訴我們,他們都是犯人。不過我們都知道這一點:他們都長得一副天生的罪犯臉。
約翰·休斯頓的《戰勝惡魔》一片說明,今天的好萊塢因為貶低其性格演員的重要性而失去了多少東西。在一個薪酬兩千萬的明星必須無時無刻出現在鏡頭之中的年代,此類影片是不可能誕生的。休斯頓也有明星助陣:鮑嘉、珍妮弗·瓊斯(Jennifer Jones)、吉娜·勞洛勃麗吉達(Gina Lollobrigida)。但這部電影之所以有趣,是因為他把他們丟到了一群下流的江湖騙子們之中。“我們必須要提防他們,”瓊斯所扮演的角色警告她的丈夫道,“他們都是亡命之徒。沒有一個人盯著我的大腿看。”
《戰勝惡魔》從票房毒藥一躍成為邪典電影之經典,而且被稱作是第一部坎普電影[21],盡管將自己的錢也砸進這部影片的鮑嘉都說:“只有虛偽之徒才會喜歡它。”這是一部現場制作的影片;休斯頓在影片拍攝的第一天將原劇本撕成了碎片,讓年輕的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飛到意大利的拉韋洛(Ravello),趕拍一些新的場景以應付每日的截止期限,并允許他的配角們——尤其是羅伯特·莫利(Robert Morley)和彼得·洛(Peter Lorre)——為自己的角色設計對話。(卡波特每天通過電話跟他的寵物烏鴉講話,有一天這只烏鴉拒絕回答,他只好飛到羅馬去安慰它,后來電影制作被迫推遲了。)
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群聲名狼藉的不合群者在一個意大利小海港消磨時光,等著那艘銹跡斑斑的輪船修好之后便去往英屬東非。他們個個心懷鬼胎,想要獲得新發現的鈾礦的所有權。鮑嘉與勞洛勃麗吉達扮演比利(Billy)和瑪麗娜·丹羅伊特(Maria Dannreuther)。他曾擁有一座當地的別墅,但后來淪落到住旅館還要由彼得森(Peterson,羅伯特·莫利飾)幫忙買單的地步。彼得森是一位穿著炫目乳白色西裝的騙子,他的領帶就好像一條多佛比目魚,游蕩在他肚腩的上游。彼得森的其他伙伴包括:一位名為奧·哈拉(O'Hara,彼得·洛飾)的男人,他操著一口德國口音,神色可疑地說在智利有很多叫奧·哈拉的人;一臉陰險的小少校羅斯(Major Ross,艾弗·巴納德[Ivor Barnard]飾)贊許地說“希特勒懂得如何使女人自輕自賤”;還有那位憔悴消沉的、長著一只鷹鉤鼻的拉韋洛(Ravello,馬可·圖利[Marco Tulli]飾)。同樣在等著船開的還有格溫德琳(Gwendolen)與哈利·齊爾姆(Harry Chelm)(珍妮弗·瓊斯與愛德華·昂德當[Edward Underdown]分飾),他們聲稱自己是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的鄉紳。
這些角色或多或少都出自“詹姆斯·赫爾維克”(James Helvick)——事實上他的真實身份是英國左翼批評家克勞德·科伯恩(Claud Cockburn)(他的兒子亞歷山大[Alexander]于這部電影上映之后,在《民族》[The Nation]周刊專欄上提到了他的名字)——的小說原著。這部電影的外景地原先是設定在一個法國小鎮上,本來是打算將它拍成一部關于殖民剝削罪惡的半嚴肅驚悚片。這正是鮑嘉在國外簽下本片拍攝合約時的想法,但是后來當拍攝轉向意大利實景時,約翰·休斯頓決定將其拍成一部喜劇片,并在瓊斯的丈夫——永遠不知疲倦的、愛寫便條的編劇大衛·O.塞爾茲尼克——的建議下,雇用了二十八歲的卡波特。
在電影里的很多時刻,你都可以感受到卡波特因為給他的角色們設計了荒謬的對話而暗自發笑。這是意大利性感明星勞洛勃麗吉達拍的第一部英語片,但是卡波特讓她自辯,“從情感上講,我是英國人。”她自稱每個下午都會喝下午茶,吃黃油松脆烤餅,還引用我認為過去從未被任何一部電影引用過的作家喬治·摩爾(George Moore)的話。鮑嘉是如此描述他的早期家庭生活的:“我在二十歲前一直都是一個孤兒。然后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收養了我。”當然,還有彼得·洛那句關于時間的著名臺詞,其堪與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在《第三人》(The Third Man,1949)中“布谷鳥鐘”(cuckoo clock)的臺詞相提并論。“時間……時間,”洛說道,“時間是什么?瑞士人制造它。法國人貯藏它。意大利人揮霍它。美國人說它是金錢。印度人說它不存在。你知道我會怎么說嗎?我說時間是一個騙子。”
電影的劇情源自即興創作。該片講的是反常行為。那位深受英國上流階層言行舉止影響的瓊斯的丈夫愛德華·昂德當,帶著他的熱水瓶旅行,還將其帶到他的床上,說“自己的肝臟惡寒陣陣”,他好像沒有意識到他的夫人與鮑嘉扮演的角色好上了。說到這里,鮑嘉的老婆(勞洛勃麗吉達)也與齊爾姆好上了,看上去他對此也毫不知情。我們從來都不太確信丹羅伊特夫婦是都在通奸,還是只是想要發現齊爾姆關于鈾礦的秘密計劃。這是該片的一種策略。當好萊塢的審查官質問故事原著中關于通奸的問題時,休斯頓與卡波特把它說得云遮霧繞,高深莫測。
本片大多數幽默都源于兩位女性。瓊斯扮演一個好管閑事的角色,她是那種有時會將自己的肺腑之言脫口而出的女人。勞洛勃麗吉達一整天要穿好幾套相似的低胸束腰晚禮服。而莫利一伙則在大熱天穿著不合時宜的衣服,所有人都大汗淋漓,坐臥不寧。只有洛泰然自若,他青絲已經變白,不停地吸著煙嘴上的煙,像在吹一支笛子。
即便是第三組的配角們也十分有趣。當兩對夫妻開車出門吃飯時,鮑嘉租了一輛老式的希斯巴諾——蘇莎(Hispano-Suiza)敞篷轎車,他聲稱是從一位斗牛士那里得到此車的,然后把它給了車主(胡安·德·蘭達[Juan de Landa]飾)。后來,這輛車由于一個令人捧腹的失誤而掉進大海,車主要求賠償。“為什么?你這個小偷,這車是我給你的!”鮑嘉咆哮道。“我怎么得到這輛車并不重要,”車主堅稱。
其他的小角色還包括:輪船上的乘務長(馬里奧·佩羅納[Mario Perrone]飾),他有一種才能,能夠在事情出了差錯的時候立馬找到問題癥結所在,并對所發生之事了如指掌。還有總是醉醺醺的船長(薩羅·烏爾濟[Saro Urzì]飾)。以及艾哈邁德(Ahmed,曼努埃爾·塞蘭諾[Manuel Serano]飾),他們坐的船在非洲失事后,這位阿拉伯領袖逮捕了他們,然后盤問鮑嘉關于麗塔·海華斯[22]的細節。當艾哈邁德要鮑嘉出賣莫利時,鮑嘉想要得到回報。“在這種情況之下,你的要求是很過分的,”這位要員對他說。“為什么不可以?”鮑嘉說,“‘肥腸’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會輕易背叛他。”
在這部電影中,休斯頓因他所拍攝的莫利及其三個同伙的構圖而為人津津樂道。他們的長相、身高和行為舉止都不盡相同,看上去幾乎不太可能被置于同一個畫面之中。休斯頓用了一套輪換制度,讓每個人在他說話的時候走上前來,凄慘地被其他人框住。盡管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形成了一個團體,并且在莫利可能已經死于汽車事故時,鼠臉的少校悲痛欲絕:“墨索里尼,希特勒——然后是現在,彼得森!”
如果《戰勝惡魔》在其最初上映的時候令觀眾感到費解,那么之后它則令他們沉迷。珍妮弗·瓊斯曾對影評人查爾斯·錢普林(Charles Champlin)說過,休斯頓曾向她許諾:“珍妮弗,《戰勝惡魔》這部影片會比《圣女之歌》(The Song of Bernadette,1943)將你更長久地留在他們心中。”的的確確,但是休斯頓有沒有想到,《戰勝惡魔》會比他接下來的那部《白鯨記》(Moby Dick,1956)更長久地將他留在他們的心中?
最重要的是,這部影片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一旦明白不會有什么要緊事發生,我們才能放松下來,享受演員們興致盎然的表演。本質上,導演也要求這些演員將他們的嬉笑怒罵分享給觀眾。在鮑嘉和瓊斯的第一次調情剛剛結束之時,有一個從陽臺上俯瞰大海的場景。在他們對話的最后,你可以看到他們都在笑著。鮑嘉在疊化鏡頭中咧開嘴來。整部電影給人感覺都是以這種方式拍攝的。由于今天的電影已經成為一種用娛樂輕易擊敗我們的可怕工具,因此回想起那些只想做我們趣友的電影,真是令人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