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富貴逼人來 Being There,1979
- 偉大的電影2
- (美)羅杰·伊伯特
- 2579字
- 2020-09-16 15:46:30
在卡斯帕羅夫(Garry Kasparov)被深藍(Deep Blue)擊敗的那一天,我想到了《富貴逼人來》這部電影。那位象棋冠軍說,有些關于計算機的事情他無法理解,這讓他感到害怕。在某些時刻,計算機似乎在……思考。當然,國際象棋不是關于思想的游戲,而是一種數學上的博弈;深藍證明了即使沒有意識,也可以成為象棋高手。
關于人工智能的經典測試是這樣的:一臺電腦是否能經過編程完成人與人之間那樣的對話?《富貴逼人來》片中的主人公便是一個思維運作類似于基礎A.I.程序的人。它被載入了關于這個世界的很多簡單概括,措辭方式表現為一個園丁的風格,這是他成年之后就一直在做的工作。但由于他的舉止合乎紳士風度(他走路和說話的方式都很像他住所的擁有者,一位富有的老先生,他也穿著那位老先生的定制西服),他的頭腦簡單被錯認為是深刻睿智的表現,沒過多久他竟成為了總統的智囊,并與權貴人士結為好友。
這個男人名叫錢斯(Chance)。我們了解到他一直生活在一位富裕隱士的市內宅邸和帶圍墻的花園中(或許錢斯是他的兒子)。他知道自己每天所需要做的一切:他的臥室在哪里,廁所在哪里,以及怎樣照料花園里的植物。他的三餐是由廚師露易絲(Louise)照料的。電影沒有提供關于他智力狀況的診斷。他可以按照給定的線索回答問題,并且可以在一定限度內適應和學習。在電影開始的段落,他介紹自己是“錢斯,園丁”(Chance...the gardener),但被錯聽成“昌西·加德納”(Chauncey Gardiner)。典型的美國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WASP)家庭的姓氏,恰好與他的穿著和舉止相吻合,接著他又對總統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然后春天再度來臨。”的確如此。
錢斯是由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ers)扮演的,這位演員曾經向我描述自己“沒有任何個性。我就是條變色龍。如果我不飾演一個角色,那么我誰都不是。”因此他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是這個角色的理想人選,這個角色出自耶日·科辛斯基(Jerzy Kosinski)的小說。塞勒斯飾演一個內心平和的男人。在老人去世后,家庭日常生活被打斷了,錢斯被驅逐出去。有一個著名的場景是當他面對一群劫匪模樣的家伙時,拿出電視遙控器對準他們然后按了一下。令他驚訝的是這些人并沒有消失。
塞勒斯在整部電影中都是按照這樣的方式飾演錢斯的。他超然、冷靜,對自己的知識胸有成竹,對自己的界限在哪里一無所知。在一系列可笑的遭遇之后,他被帶到了一位垂死的百萬富翁本杰明·蘭德(Benjamin Rand,梅爾文·道格拉斯[Melvyn Douglas]飾)的宅邸。百萬富翁的妻子依芙(Eve,雪莉·麥克雷恩[Shirley Mac Laine]飾)安排錢斯住在客房內,他欣喜地發現那里有一臺電視機。(他最著名的一句臺詞是“我喜歡看”。)很快富翁開始青睞他這位可靠的朋友。而他們的家庭醫生(理查德·戴薩特[Richard Dysart]飾)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并開始懷疑錢斯的可信度,但當他聽到自己的病人說出錢斯的存在“讓死亡變得不那么可怕”之后,選擇緘口不言。錢斯被本介紹給了總統(杰克·沃登飾),成為一名非官方顧問,很快又被邀請上了電視訪談節目,在那里,他的見解又恰好和電視發言的有限發揮空間完美匹配。
諷刺是美國電影中的瀕危特質,當它出現的時候,通常空泛而粗俗,比如在梅爾·布魯克斯(Mel Brooks)的電影中。而哈爾·阿什貝(Hal Ashby)執導的《富貴逼人來》如同一只稀有而精巧的小鳥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并持續歌唱。它具有一種巧妙的智力游戲般的吸引力,在游戲中,主人公順利通過了一系列他壓根不理解的挑戰。但是對于我們來說,錢斯那些言論的作用真的比總統那句“堅持到底”要小嗎?在我們的時代,敏感的公開講話受到以下限制:1.保持在電視插播片段十秒限定內的需要;2.避免被具體的要求或承諾束縛的欲望;3.觀眾短暫的注意力,比如錢斯雖然喜歡看電視,但隨時把遙控器握在手中。
如果錢斯式語錄透露出公共話語是多么淺薄,那么他被權貴階層接納的事實則揭示了更多。因為他是一個美國主流的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中年模樣,裝束得體,穿著定制的西裝,言談也像是個有教養的人,便自動被認定為是一個有權勢的人。其實他在社交上非常幼稚(“你永遠是個小男孩,”露易絲對他說),但這種幼稚表現出來的直率可能會被誤認為是自信,比如當他直呼總統的名字,且與他雙手相握時。這部電影論述的是:如果你看上去正確,聽起來正確,發言時重復著陳詞濫調,并且身邊圍繞著有權有勢的朋友,你就可以在這個社會爬到很高的位置。在影片末尾,錢斯被嚴肅地考慮為總統候選人。好吧,為什么不呢?我有一次在C-SPAN[23]上收看了四十五分鐘拉馬爾·亞歷山大(Lamar Alexander)的演講,那是他在新罕布什爾州(New Hampshire)的小飯館做的一個閑談,我聽到的內容沒有什么是錢斯說不出來的。喬治·W.布什的許多講話也是錢斯式的。
這部電影并非完美無瑕。片中兩處具有性導向的支線情節,沒有一個是必要的。總統陽痿的那一段完全可以刪掉。還有雪莉·麥克雷恩試圖勾引錢斯的段落,作為百萬富翁的妻子,她需要表現得沒有實際上的那么聰慧。麥克雷恩是有頭腦之人,而她,也應該和醫生一樣明白真相,那樣就會創造出更多有趣的情節,而不是在地毯上擺出令人尷尬的姿勢。
在《富貴逼人來》那個最富爭議的結尾場景中,錢斯自如地在河面上行走。我們可以看到他真的是走在水上,因為他好奇地彎下身子讓傘陷入水中。每次我在課堂上講這部電影時都會和學生陷入無盡的討論中。很多人堅持認為:他走在一個隱藏的沙灘上,水只有半英尺深,或是水下有暗礁之類的。“說不通!”我大聲喊道,“電影通過畫面向我們傳遞信息,當你要探討一個畫面的意義時,是不允許去憑空想象它的解釋的。既然阿什貝沒有展現一個暗礁,那么就沒有暗礁——一部電影就是它展現給我們的那個樣子,沒有更多東西。”
所以這一幕究竟想揭示什么?它表現的是,錢斯在做的事情與人類歷史上唯一的那個形象聯系在了一起。[24]我們的假設是什么?錢斯是一個基督教人物嗎?偉大領導者的智慧只有意義的顯現?我們在政治和宗教中能找到自己尋求的一切嗎?就像(也擺脫了重力的)BB鳥[25]那樣,在他明白自己的困境之前是不會下沉的?這個暗示令人感到擔憂。我們會不會都只是聰明一點的園丁錢斯?我們從小被訓練用指定的語言和思想去機械地回答問題?我們從未真正為自己考慮過任何事情,只是滿足于復制他人在同一情況下的做法?
影片最后的文字是“生命是一種心靈的狀態”。因此電腦是沒有生命的。但某種程度上我們依然受制于自身的程序,因此我們也不可能永生。問題不在于一臺電腦能不能像人類一樣思考,而在于我們會不會選擇讓自己擺脫束縛,而非像電腦一樣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