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銀行妙探 The Bank Dick,1940
- 偉大的電影2
- (美)羅杰·伊伯特
- 2881字
- 2020-09-16 15:46:30
“你不應該嘲笑這位紳士,克利福德(Clifford)。你不會想要長一個像這樣的酒糟鼻吧?”
——母親如此向兒子談到埃格波特·蘇綏(Egbert Souse)。
W.C.菲爾茲(W.C.Fields)是影史第一個世紀中最非同尋常的明星。這是一位被普遍(并且準確無誤)認為在其成年生活的大多數時候都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他開創了一種厭惡女人、兒童與狗的銀幕角色,甚至好萊塢的審查要求都無法挽回這種影響。在菲爾茲的從影生涯中,電影產業的道德標準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是在《銀行妙探》中,菲爾茲扮演了一位獨來獨往的酒鬼,他撒謊、欺詐和偷盜,最終卻贏得了財富與聲名。
《銀行妙探》可能是菲爾茲最好的一部電影,但是他的職業生涯與其說存在于他從1915年第一部電影短片到1940年代中期他最后一部電影之間的每部電影之中,不如說散落在這些電影場景與時刻的星星點點之中。他孜孜不倦地重復利用著素材。他的雜耍表演片段在四十年之后又被故技重施,而且他或多或少總是在扮演同樣的角色。即便是《大衛·科波菲爾》(David Copperfield,1935)中的米考伯(Micawber)先生——他所扮演的最為規矩、文雅的一個角色——人們也能透過戲服認出他的身影來(或者,也可以說,米考伯僅僅只是與菲爾茲早年現實生活相對應的虛構版本)。
今天,菲爾茲(1880—1946)已經不像在過去那么廣為人知了。即便是他在1960年代的重新流行,也早已成為過眼云煙。但毫無疑問,記憶之輪會不斷將他帶回到人們的視線之內,因為他有一種永恒的吸引力:這是一種吸引力,來自于一位歡快地擁抱一種反社會享樂主義(antisocial hedonism)生活,并且對其自身的缺陷泰然自若的男人。他是不受外界影響的。
菲爾茲年輕時曾是一位雜耍舞臺上技藝精湛的藝人。得益于有聲電影——觀眾能夠聽到他獨特的鼻音——他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銀幕形象。作為一位喜劇演員,他有著非同尋常的表演節奏:他的對話并不結束于能夠引起觀眾大笑的連珠妙語之中,而是逐漸消失于對秘而不宣之事的暗示與嘲諷中。觀眾們都猜測他語帶雙關地躲過了審查官,他們是正確的。
據說,他想要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總的來說,我寧愿待在費城”這一行字。然而總的來看,縱觀他的一生,他其實更愿意待在酒吧里。他是一位重度酒徒,一直由一位醫生照看著,不拍電影的時候就去療養院做檢查,死于飲酒過度所引發的可怕疾病。大衛·湯姆森(David Thomson)曾寫過“他悲傷面龐上的斑點。”盡管如此,他對表演節奏的掌控依然近乎完美,為他的觀眾帶來了歡樂,也透著一股勇氣。這當然是發生在他可以開懷暢飲、極盡雜耍娛樂之能事的那段日子里。他所舉辦的好萊塢宴會總是充滿了歡歌笑語,即便這位主人很少能在結束時依然保持清醒。
“我對菲爾茲了如指掌”,格勞喬·馬克斯在1972年對我這么說。“他過去常常坐在他房前的灌木叢里,手上拿著一把空氣槍,朝人們射擊。這事要是放在今天,他很可能已經被捕了。他邀請我去過他家。他女朋友在那里。我想她名叫卡洛塔·蒙蒂(Carlotta Monti)。卡—洛—塔·蒙—蒂!這是菲爾茲所會交往的那類女孩的名字。他有一個通向他家閣樓的梯子。毫不夸張地說,閣樓里堆著用五萬美元買下的酒,用像是碼頭上的那種板條箱裝著。我站在那里,菲爾茲也站在那里。大家一言不發。沉默令人難以忍受。最后他說:這些酒夠我喝二十五年了。”
類似的故事對于菲爾茲的粉絲來說可以說是耳熟能詳了,而且也增添了他的傳奇色彩,吸引著大眾觀看他的電影。他還因與埃德加·伯根(Edgar Bergen)的腹語人偶查理·麥卡錫(Charlie Mc Carthy)的長期不和而名聲大振,也曾因在銀幕上對小朋友的敵意而聞名于世,小朋友們也對他以牙還牙。“我能用一塊石頭砸他的腦袋嗎?”在《銀行妙探》中飾演他女兒的艾爾西(Elsie)問道。然后她的母親對她說:“請尊敬你的父親,親愛的。什么樣的石頭?”
在其晚年,菲爾茲每拍一部電影能拿到十二萬五千美元的片酬,這真是一筆優渥的報酬。他還堅持要為他的“劇本”多拿一萬五千美元。他的這個“劇本”,其實是他腦中的筆記,以及在信封背面潦草寫就的東西。他任何一部電影的概要都會引發人們的遐想。他的傳記作者羅伯特·劉易斯·泰勒(Robert Lewis Taylor)為我提供了上述信息。泰勒還他在書中稱,《我的小山雀》(My Little Chickadee,1940)與《永遠別給沒主意的人平等機會》(Never Give a Suckeran Even Break,1941)這兩部他最有名的電影,“大概可以占據史上最差電影之列,”但是他又加上了引人注目的一句,“但是這卻幾乎無損它們總體上的可看性。”你不是去看一部好電影。你是去看菲爾茲,看他超現實主義的劇情。想一想《銀行妙探》這部影片,他扮演一位名為埃格波特·蘇綏(Souse中的“e”要讀重音)的人物——一位不幸的已婚醉漢,意外地逮到一個小偷,因此被獎勵了一份銀行的工作,然后又偶遇一個騙子。
有一次,他晃進自己最愛的小黑貓酒吧(酒保由謝姆普·霍華德[Shemp Howard]飾演),遇到了一位電影制片人,后者當場雇他去代替在小鎮里拍攝電影的導演A.皮斯莫·克拉姆(A.Pismo Clam)。菲爾茲到了拍攝現場,宣布故事將從英式會客廳情節劇改為馬戲電影,然后就開始指導演員們演一場橄欖球比賽的戲。男主角很高,女主角很矮。(“她是站在一個坑里的嗎?”他問。)在搞笑的好幾分鐘過去后,菲爾茲就離開了拍攝現場,關于導演工作的情節再未涉及,直到片尾的追逐戲時才復又出現。
類似這樣生硬地將故事中斷的例子在菲爾茲的電影中十分普遍。相較而言,即便是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電影的劇情在結構上都是杰作。一個小品接著另一個小品,并不緊密相連,也不試圖使電影變得現實主義。(在他著名的短片《致命的啤酒杯》[The Fatal Glass of Beer,1933]中,他屢次看著艙門之外,拖長著聲音說道,“對于男人和野獸來說,這都不是一個愜意的夜晚。”然后就被一塊明顯是從視線之外擲出的肥皂打到了臉。)
吸收著W.C.菲爾茲電影中獨特的氣息,對所有不去特別安排、不時觀看電影的影迷來說,是一種畢生的消遣。沒有一部菲爾茲的電影,是你為證明自己是一位閱片無數的影迷而“非看不可”的。不過,如果到最后還是不熟悉菲爾茲的話,你就完全稱不上是一位影迷。他最令人驚嘆的一點在于他能長盛不衰。他不可愛,而且盡管他優雅,但那卻是一種可憐的優雅,一種像是在超自然之疾風勁吹之下的搖搖欲墜的平衡。他所有的場景都在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顯示著他的個人狀態:他不受人喜愛,他憎恨生活,他宿醉未醒,他想要來一杯,他被突然的動作和嘈雜的噪音嚇了一跳,他對傻瓜缺乏耐心,每個人都是傻瓜,中產階級的道德觀是一種針對那些想要借酒消愁的男人的陰謀。這些都不是他所飾演的角色們的感受。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感受。
菲爾茲在他和梅·韋斯特(Mae West)聯袂主演《我的小山雀》時遇到了他在現實世界中的絕配——另一位好萊塢也無法駕馭的明星。我們得知他們分別寫下他們的場景。泰勒寫道,她無法忍受他的酗酒,并且盡管六十歲的菲爾茲完全不是韋斯特向來所中意的肌肉型男,但他還是醉眼朦朧地迷上了她。有一次還在鏡頭外溫柔地稱她為“我的傳種母馬。”寶琳·凱爾(Pauline Kael)認為《我的小山雀》是“一部壞電影中的經典”,她注意到影片從未有過真正的進展,但是影片本身就是一種泥土、肥料和玉米的真摯混合,“不時散發著芬芳的氣息。”只有菲爾茲會如此恭維女人:在親了她的纖纖玉手之后,他會說,“多么勻稱的手指!”也只有韋斯特在聽了這句話之后,會露出被恭維的幸福表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