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文學經典生成與傳播研究(第四卷)近代卷(上)
- 彭少健
- 11880字
- 2020-10-23 11:11:03
第三節
《失樂園》的接受與傳播機制
自問世以來,《失樂園》便脫離了其創作者的主觀世界,作為一個獨立“生命體”開始了它的“二次生成”,這一生成過程也就是它的接受與傳播過程。接受與傳播看似獨立的兩個范疇,但就發生學而言,兩者不可分割,接受必然導向傳播,傳播必然伴隨接受。接受與傳播的方式、媒介、對象和語境都彼此影響甚至互相決定。因此在這里將二者放在一起討論,考察《失樂園》如何通過各種媒介在時空兩個維度展開文化之旅,以及不同受眾群體對它的接受對于這一傳播過程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并試圖從中探尋《失樂園》的經典地位得以確立是哪些因素起了作用,亦即探尋其經典化機制,同時考察《失樂園》這部作品在接受與傳播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變異、重生和再經典化。筆者將對《失樂園》傳播機制的考察分為文學內部因素和文學外部因素兩個部分,它的經典化是這兩個部分的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它的經典地位正是在傳播過程中得以確立的。
一、文學內部的經典化因素
就文學內部而言,《失樂園》對古典文學及《圣經》傳統的繼承和利用使它具有深遠的歷史縱深,攜帶著豐富的文化基因;就作品本身而言,《失樂園》以其不確定性、模糊性,以其風格的多樣、體例的龐大、敘事所涉時空的宏大,天然地具有成為經典的基質,從而對后世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失樂園》對后世文學產生的最顯著影響表現在浪漫派詩人的創作中。首先,《失樂園》的主題對浪漫主義時期的作品產生了重要影響。《失樂園》的敘事框架是以《圣經·創世記》中的人類墮落故事為基礎的,它講述了一個人類從純真到墮落再到尋求救贖的過程。這就是M.H.艾布拉姆斯(M.H.Abrams)在他的《自然的超自然主義》(1917)中提出的“彌爾頓范式”[1]。艾布拉姆斯指出,典型浪漫派都將詩歌建構為一個從純真到經驗再到更高形式的純真的環形之旅。最典型的當數威廉·布萊克的《天真之歌》與《經驗之歌》。[2]詩中展現了“自然的超自然主義”模式,將純真的伊甸園和墮落世界作為人的心理狀態的象征。此外,布萊克更是直接以彌爾頓入詩,他的《彌爾頓》一詩將這一范式轉向個人性敘事。[3]該詩講述的是彌爾頓的靈魂在天堂被凈化獲得重生的故事。這個舊的彌爾頓被經過凈化的新的彌爾頓所取代,新的彌爾頓之靈從布萊克腳底進入了他的身體,這重生使他成為了一個如彌爾頓一樣的先知詩人。布萊克將彌爾頓視為最偉大、最富靈感的英國詩人,但這個彌爾頓卻被他的古典學識、清教信仰及理性主義哲學引入了歧途,因而傳達出的是被扭曲的真理。原先的彌爾頓在《失樂園》中呈現的是一個虛假的上帝,一個暴君式的立法者,而不是仁愛的圣父。布萊克要以自己的語言和方式重新講述這個真理,他的《彌爾頓》一詩即是他對撒旦墮落敘事的重述。他通過這首詩預言了神性與人性的重新整合,而這種整合是通過詩歌想象力得以達到的。
另兩位深受彌爾頓影響的詩人是“湖畔派”的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彌爾頓不但影響了他們的詩歌創作和詩學觀,而且是他們從早期的激進主義轉向后來的政治保守主義的根源和橋梁。他們從彌爾頓的政論和詩歌中尋求真理,彌爾頓和他那個時代的共和主義者使得華茲華斯們放棄早期的激進主義立場,將政治激情重新放置在藝術和想象力的領域中,從革命理想主義轉向個人思想道德的重生。[4]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后期都借用彌爾頓的《建立共和國的簡易方法》來表達自己對國家政治的幻滅,由此他們對彌爾頓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華茲華斯將彌爾頓定義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貴族”,柯勒律治更是認為,在彌爾頓的時代共和主義就是對宗教和道德上的貴族主義的稱謂。[5]在詩歌創作上彌爾頓對他們的影響更為顯著。華茲華斯對《失樂園》進行了重寫,他將《失樂園》講述的人類墮落故事移植到人類內心,將其視作人類心理發展的奠基性神話。通過詩歌華茲華斯提出樂園可以在此世復得,但他否認政治手段的有效性,認為只有當敏于洞察的人類智慧與“這個美好的宇宙聯姻/在愛和神圣激情中結合”才能達到和諧,重返樂園。[6]他在詩歌中試圖將18世紀帝國主義政治哲學的受害者從“死亡之夢”中喚醒,這種哲學只強調物質性與實在性,他試圖破除它的障蔽,在信奉理性的成年人身上恢復孩童的純真想象。至此,艾布拉姆斯提出的“彌爾頓范式”在“序言”中最終形成:文中年輕的華茲華斯從自身與世界一體的孩童般的狀態墮入一個成人式的疏隔與異化狀態再上升到拯救與重生,在自然的幫助下詩人借由創造性的想象彌合了自我與世界的裂隙。[7]詩中充滿了彌爾頓式的崇高奇瑰的想象與《失樂園》中詩句的回響。柯勒律治的《宗教冥思》以一元論對《失樂園》進行解讀,他的代表作《古舟子詠》以象征主義方式重新講述了《失樂園》墮落和救贖的神話。在他的著名詩作《忽必烈汗》中彌爾頓式的思想和意象顯而易見,是對《失樂園》主題和題材的濃縮。其中的御花園無疑是以《失樂園》中的伊甸園為原型的。(《失樂園》卷四,8-11行)
與上述三位浪漫派詩人不同,約翰·濟慈與彌爾頓這位文學前輩的關系更多地表現為哈羅德·布魯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濟慈的詩歌風格更傾向于被動性,強調自我的消隱,因而他發覺彌爾頓作品與自己的詩歌風格與主題并不相諧。在他看來,彌爾頓式的詩歌表達是一種藝術化的方式,而不是藝術家性情的外化,《失樂園》的詩風呈現出一種“瑰麗壯觀的晦澀”。[8]彌爾頓以反向和否定的方式影響著濟慈,這一影響同樣是深刻顯著的。
布萊克曾說,彌爾頓是一個受陳舊教條拘禁的藝術家,要解除這一拘禁必須對其作品作“惡魔式”的解讀。這一評價在“惡魔派”詩人身上得到了回應,《失樂園》中的撒旦形象對雪萊和拜倫這兩位“惡魔派”詩人有著深刻的影響。在《論惡魔》和后來的《為詩辯護》中雪萊稱贊彌爾頓將基督教傳統中荒誕的惡魔形象變得有血有肉,并集中體現在《失樂園》中氣魄宏大、精力充沛的撒旦身上。[9]雪萊認為撒旦這個惡魔在道德上遠勝過詩中的上帝,彌爾頓的詩是“對它大力支持的體系的哲學批判”。[10]在雪萊看來,偉大的詩歌既從屬于它的時代,又是對時代的批駁,但雪萊對彌爾頓的撒旦所代表的英雄主義并不完全欣賞。他心目中的理想英雄結合了撒旦的力量、活力、氣魄與基督的仁愛和受難,這個理想英雄就是他創造的普羅米修斯形象。撒旦身上最為吸引浪漫派詩人的品質是他永不屈服的意志和以自身欲望為最高動機的強有力的心智,浪漫主義時期作品反復表現的就是這樣一個將自我作為唯一的道德參照物的異化個體。撒旦形象在浪漫派和哥特派作品中的邪惡英雄身上得以復活:從華茲華斯的《遠游》(1793)中的里維斯先生到安·拉德克利夫的《意大利人》(1797)中的斯奇多尼都是撒旦式人物,他們的共同點是都以強烈的自我主義為嚴重罪行尋找正當性。[11]而另一位“惡魔派”詩人拜倫則特別善于從撒旦的視角重新講述墮落神話,具有代表性的是其戲劇《該隱:一個推理劇》(1821)中那個充滿同情心的撒旦。
彌爾頓對于女性浪漫派作家的影響則更為微妙。女性作家中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和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選擇顛覆《失樂園》,“將原來男人用來反女性的詩為己所用”。[12]此類作品中最為知名的是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1818)。在這部作品中瑪麗與第二代浪漫派詩人一樣傾向于從撒旦的視角講述故事。其主人公維克多·弗蘭肯斯坦更像是個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他創造的“怪物”被他這個造物主所拋棄,這個怪物是個可悲而恐怖的“亞當”。與亞當一樣,怪物最初感到的是對于自己因何被創造出來的困惑,他想弄清自己的道德責任。當他被他的創造主和人類社會所拋棄時,他又經歷了與撒旦同樣的仇恨和嫉妒。弗蘭肯斯坦創造的怪物是對《失樂園》中上帝創造人類的黑色戲仿,瑪麗·雪萊通過它探討了惡的存在問題,她認為,謀殺等罪行并不是源于原罪,而是社會的排斥和剝奪的惡果。[13]與瑪麗不同的是,這一時期另一位極為重要的女性作者簡·奧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的作品中并不能看出彌爾頓的影響。她只有一次在信中提及彌爾頓,將他視作真誠和正直的代表。[14]哈羅德·布魯姆認為,彌爾頓之后所有寫作者都不得不創造性地與這位文學家長作俄狄浦斯式的斗爭,以解放自己的詩歌表達。這種“影響的焦慮”或許可以部分地解釋彌爾頓作品尤其是《失樂園》緣何成為浪漫派詩人難以擺脫的情結,但同時也必須看到,浪漫派詩人與他們的偉大前輩彌爾頓作俄狄浦斯式的搏斗時,他們從彌爾頓那里獲得了豐富的資源和靈感,彌爾頓對他們的影響總體上是積極而具建設性的,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具有眾多可能性的競爭關系。柯勒律治曾將彌爾頓與莎士比亞并列為最偉大的英國詩人,兩人是同儕而非競爭對手。莎士比亞是面向大眾的“探索的是形形色色的人類性格與情感”,而彌爾頓則是面向自我的,他“將所有事物都納入自身,納入他的理想統一體”。[15]彌爾頓被與莎士比亞一道樹立為英國民族文化的兩座豐碑。浪漫派對彌爾頓的這種高度推崇對奠定彌爾頓在英國文學中的經典地位起了重要作用。
一部文學作品的傳播離不開它的編撰和出版,《失樂園》同樣如此。第一本對《失樂園》經典化有著重要意義的版本是1695年派屈克·休謨出版的321頁的對開本,這使彌爾頓成為繼莎士比亞和斯賓塞之后第三位享此殊榮的作者。對開本是經典作品才擁有的特權性待遇,這無疑象征性地宣布了《失樂園》的經典地位。此外,這一版本附有對《失樂園》的詳盡注釋,這包括指出詩中與《圣經》文本相關的部分,指出該詩對荷馬和維吉爾的模仿及與兩者作品相似的段落,將詩中晦澀之處以通俗易懂之詞出之,對詩中的古語及生僻詞句加以解釋,交代其出處。這種以對待古典作品的學術性的方式對待《失樂園》的做法將《失樂園》提升到經典的地位。
其后約伯·唐森成為彌爾頓詩作版權新的擁有者,這位17世紀末18世紀初的出版大享對于《失樂園》經典地位的確立功不可沒,他的成功秘訣在于他“擁有將英國詩人營銷為經典詩人,將經典作品營銷為英國作品的天才”[16]。唐森以新的方式包裝《失樂園》,為它附上學術性的注釋,且針對不同的閱讀市場出版了不同版本的《失樂園》,使《失樂園》成為彌爾頓作品中最為熱銷的一部。這也帶動了彌爾頓其他作品的傳播,借助讀者群體對彌爾頓的認可和熱情,出版界唐森的競爭對手們很快便著手營銷彌爾頓的其他作品,試圖借其聲譽將彌爾頓的文化資本迅速兌現為商業利潤。就這樣,彌爾頓被營銷而躋身經典譜系之中,成為與莎士比亞比肩而立的英國詩人。
此外,一個中產階級讀者群體的形成和日益擴大對《失樂園》的傳播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這其中涉及在18世紀形成的關于“品位”的話語,這一話語對所謂“品位”推崇備至,認為對經典文學作品的鑒賞力是其擁有者社會階層身份必不可少的表征,對藝術的欣賞能力只局限于精英階層,審美愉悅被轉化為一種排他性的“精神財產”[17],符合“精英品位”的文學作品必須是嚴肅的經典之作。《失樂園》的風格、題材,其“用詞之簡潔、惜字之謹慎使得任何一個想從中獲得審美愉悅和精神滋養的讀者必須從其言辭中深入挖掘”[18]。《失樂園》于是成為這個崛起中的中產階級讀者群體彰顯自身品位、表征自身身份的理想文本,這大大促進了《失樂園》的傳播。隨著讀者群的擴大化和多樣化,更為經濟實惠的版本以及各種精選本、縮減本、插圖本及注釋本大量出版,這使得掌握這一原本高深的文化資本并不需要淵博的學識,此外還出現了專門針對婦女、兒童和貧窮階層的版本。將《失樂園》作為暢銷書進行的成功商業營銷最終促使《失樂園》成為一部現代經典。與此同時,外國出版商開始出版原文版和譯文版的《失樂園》,甚至開始出現了盜版。越來越多的文學選集將《失樂園》選入其中,進一步鞏固了《失樂園》作為經典作品的地位。[19]《失樂園》在18世紀之后成為日益重要的文化資源,在出版商看來,它是一件具有特別價值的商品,他們對這一文化資源的不斷開發反過來又擴大了《失樂園》的傳播。
《失樂園》的改編也是其傳播的重要途徑,各種形式的改編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失樂園》的傳播,擴大了其受眾。其中散文體的改編是一種重要的改編形式,它能幫助普通讀者理解《失樂園》這樣一部典故眾多、用詞古雅、風格宏麗的經典史詩,常被用來與原文對照閱讀,但這種改編形式的弊病和不足也是顯而易見的,它容易將讀者的注意力從詩作本身引向一些事實性的外圍信息,使詩句原有的韻律和風格蕩然無存,大大減損了讀詩的審美愉悅。此外,18世紀出現了大量模仿《失樂園》的喜劇詩,其中有約翰·菲利浦斯的“The Splendid Shilling”(1701),安妮·芬奇的“Fanscombe barn.in Imitation of Milton”(1713),約翰·阿姆斯特朗的“The Oeconomy of love”(1736)。這些模仿之作的大量出現表明《失樂園》已經擁有了一個龐大的讀者群,而且這些讀者對《失樂園》的文本已相當熟悉,因為戲仿之作對讀者產生的效果有賴于讀者對原作的熟悉程度。[20]
《失樂園》詩句極富音樂性,因此常被改編為音樂劇就毫不奇怪了。其煌煌十二卷中最常被改編的部分是亞當、夏娃的晨間頌歌,其中以海頓(Haydn)的改編為其頂峰。這里必須提及約翰·厄內斯特·蓋利斯特·蓋利亞德的改編,其改編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在改編時將原詩詩句一部分劃為亞當的臺詞,一部分劃為夏娃的臺詞,歸于亞當的是對太陽、空氣、四大元素、風和松樹的贊美,歸于夏娃的是對星辰、月亮、霧靄和溪泉的贊美。這一細節化的性別區分增強了戲劇效果,營造了對話性的情境,可謂頗具創造性的改編。而1706年本杰明·斯汀弗利特和約翰·克利斯朵夫·史密斯依據《失樂園》改編的宗教清唱劇中,夏娃的部分尤為精彩突出。在劇中夏娃歌唱自然世界的美好,哀嘆離開樂園的悲愴。此外,在18世紀彌爾頓常被人們視作歌頌婚姻之愛的詩人,因此在這部清唱劇中亞當、夏娃的雙重唱贊美兩人之間以及兩人與上帝之間的和諧,其中晨間頌歌和晚間頌歌由兩人合唱,將這種和諧推向了巔峰,而墮落后亞當、夏娃的相互指責則被簡化。[21]
《失樂園》中生動的細節描寫有著強烈的畫面感,因此常被用來與繪畫相比較,理查德·格雷夫斯就曾將艮斯勃洛的畫比作彌爾頓的詩句,以此來贊美其畫作。《失樂園》對繪畫藝術的影響首先體現在插圖藝術上。早在1688年西班牙巴洛克派畫家約翰·巴普蒂斯特爵士、英國畫家伯那德·倫斯和亨利·阿爾屈奇就為《失樂園》繪制了插圖,其中前兩位為詩中每一卷都按敘述的順序繪制了概括性的插圖。相比之下,法國著名插圖畫家古斯塔夫·杜雷1866年的《失樂園》插圖只著重表現詩中的某個特定場景,而且是以客觀中立的方式加以呈現,未加以任何主觀評論。杜雷的插圖極受喜愛,多次重印。另一位同樣知名、重印率也極高的插圖畫家是威廉·布萊克。與杜雷的中立客觀不同,布萊克的插圖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幾乎詮釋了他對《失樂園》的理解。與他相似的是西班牙畫家格里高利·普里埃托于1972年繪制的《失樂園》插圖,他的插圖選取了特定場景加以著重表現,表達了極具主觀色彩的理解。
除了插圖藝術,《失樂園》還為后世畫家提供了影射諷喻的題材,讓畫家得以通過對畫作中主題的表現做出公共表達。例如英國畫家詹姆斯·吉爾瑞的名為《阿里克托和她的隨從在萬魔殿門前(1791年7月4日)》的畫作就是如此,畫中代表憤怒的復仇女神諷刺了讓英國涉入法國革命的主張,英法戰爭最終于1793年爆發,緊接著就是恐怖統治時期。畫中所有的革命派都被表現為彌爾頓筆下縮小身形的眾惡魔,暗指1848年在全歐此起彼伏的眾多革命。另一個例子是《彌爾頓》(1791年10月11日)上的一幅對《失樂園》的模仿之作,題為《乘一線陽光來到樂園的天使》,畫中一個肥碩的尤烈兒,抑或是拉斐爾或撒旦,披掛滿了寶石、金錢,執一支十字架從天堂降臨漢諾威——當時英國君主喬治三世原先的領地。通過這種充滿諷刺意味的表現,畫家吉爾瑞認為喬治三世不應對當時埃德蒙·伯克和約翰·福克斯之間在英法關系問題上的爭斗視而不見。[22]由此可見,這類畫作是借《失樂園》中的人物和情節表達對當時政治的諷喻,這一表現方式反過來體現了《失樂園》在公眾中的影響力,豐富和擴大了失樂園的傳播。
二、文學外部的經典化機制
諾斯洛普·弗萊曾將浪漫主義稱為一個向內轉的新神話,這個新的救贖神話從上帝轉到人自身,個體和文化轉變的中心事件被置于藝術家的意識之中,救贖被描述為“雖墮落但具有重生潛能的意識獲得一種天啟的想象力”。[23]人,而非上帝,尤其是藝術家和詩人才是這個時代的彌賽亞,他們充分擴展的意識、重新覺醒的知覺、更為敏銳的判斷力,創造出了一個革新的重生的世界,而彌爾頓正是這一浪漫主義新神話的先驅。[24]《失樂園》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被稱為“意識的史詩”,詩中敘述的從純真到墮落再到救贖的故事被理解為對人內在心理成長過程的比擬。與此同時,彌爾頓在詩中特別強調詩人的崇高地位,他認為詩人和上帝都是創造主,詩是原初上帝創世的延伸,詩人的詩性創造力絲毫不低于上帝的創世。詩人成為相對于他所處世界的微型宇宙,是那個時代文化沖突和張力的縮影,是那個文化被認可的立法者和英雄。他將詩與詩人緊緊關聯在一起,詩中強烈可感的詩人自我的在場使得讀彌爾頓其詩似乎就是在讀彌爾頓其人。[25]柯勒律治曾說:“在《失樂園》中你讀到的是詩人自己。讀彌爾頓作品時這種強烈的自我主義的感受給了我最大的樂趣。”[26]正是由于彌爾頓作為浪漫主義新神話的最初建構者和朝內轉向的先聲,由于他對自我的強烈關注和表達,戈登·特斯基將彌爾頓的轉折性地位描述為“歐洲文學傳統中將創造行為的中心置于上帝的最后一個偉大詩人,同時也是發現創造行為的中心在于人自身的第一個詩人”[27]。
這一轉向不僅發生在文學領域,而且在更大規模和更深刻的意義上發生在社會時代的趨勢中。繼文藝復興對“人”的發現之后,現代世界的人發現了“自我”。《失樂園》在這一時代性轉向中的重要位置以及這一時代轉向在《失樂園》傳播中所起的作用讓我們將目光投向更為廣闊的文學外領域。這一領域中的哪些因素在《失樂園》的傳播及經典化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它與那個時代的政治宗教語境以及彌爾頓本人的政治立場和宗教信仰密不可分。在當時的受眾眼中,《失樂園》的作者是一個弒君的辯護人,一個共和制的擁護者,一個在政治、宗教、婚姻觀念上持激進觀點的狂熱分子,因此他們對《失樂園》的接受也不可避免地帶上其作者的政治身份印記。然而到了18世紀《失樂園》卻被視作一部帝國史詩、一部頌揚大英帝國文治武功的皇皇巨著、一筆為帝國利益代言的巨大民族文化資本。這一轉變是怎樣發生的?哪些因素在其中起了什么樣的作用?它們在《失樂園》的傳播,進而在其經典地位的確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要解答以上問題,必須回到18世紀對《失樂園》接受的政治語境。
18世紀英國通過工業革命和海外貿易經濟獲得了長足發展,尤其是海外拓殖給英國帶來了巨大財富,在軍事方面英國海軍已取得了絕對的海上霸權,其“藍水海軍”政策表面目標在于捍衛大不列顛的和平安定,保護海上貿易,但這種表面上的防御性并不能掩蓋它的征服實質,其“藍水海軍”著眼于遠洋航行和作戰,其目標十分明確,那就是保護英國的海外利益,為大肆進行殖民擴張提供軍事保障。隨著英國成為“日不落帝國”、一個擁有龐大海外殖民地的宗主國,它也成為一個文化的輸出國。它與法國之間為文化及帝國主導權展開了激烈的爭奪,因此它急切地需要相應的為帝國代言的文化資本。于是《失樂園》成為一個理想的選擇對象。這與《失樂園》自身的特質分不開。首先,《失樂園》被視為與荷馬和維吉爾的古典史詩并列的經典譜系中的成員,彌爾頓被稱為荷馬,尤其是維吉爾的英國后繼者,而維吉爾正是為奧古斯都帝國寫作的詩人,是羅馬帝國的文學代言者。彌爾頓有意選擇用英語而不是史詩的常規語言拉丁語創作《失樂園》,開啟了與經典史詩的競爭,努力使這部英國史詩擺脫作為前殖民地文學的附屬地位,這也象征性地表明英國擺脫其作為前羅馬殖民地的政治附庸國地位。其次,《失樂園》中有著大量精彩激烈的戰爭場面描寫,它常被用來比擬不列顛的海上軍事勝利,事實上,在18世紀,上帝天使對伊甸園的守護就常常被用來比作英國海軍對不列顛這個新的人間樂園的保衛。[28]再者,《失樂園》中不但有鐵馬冰河的戰爭場面和恢宏壯闊的帝國氣象,還有伊甸園的田園風情,這看似矛盾的兩面在《失樂園》中同時存在,并在帝國話語的建構和轉化中被微妙地統一了起來。18世紀田園詩對田園景觀的描寫不再是懷舊的舊日英格蘭風光,而是“被注入了更廣闊的帝國空間和帝國經濟連續體的意識”[29]。那一時期的田園詩中充斥著來自異域的風物、商品、地名和意象,而正是《失樂園》中充滿異域色彩的田園描寫開啟了這一傳統,同時彌爾頓筆下的田園景觀被改造并用以表達18世紀的新理性精神,這種精神強調對自然景觀的改造,其中包括合理的規劃、充分的開發和品位的塑造,它兼具“有用性”和“有品位”,是功利性和審美性的結合。正如約翰·埃金所說,“彌爾頓的伊甸園是一切人類園圃的理想范例”[30]。這種有關“品位”的話語在18世紀發展起來,它表面上關涉的只是審美領域,但一方面,如上所述,這種審美性與功利性、有用性結合在一起。1755年約翰·吉爾伯特·庫柏在《有關品位》中將英國風景描寫為一個功利性的伊甸園,將一個田園詩式的所在轉變為一個農業景觀,將一個純粹“美”的風景轉變為一個有用的景觀,用他的話說,“真理、美與有用性不可分割”[31]。而對審美對象的“有用性”的發掘正是由“理性精神”完成的,是“理性”發現了自然之美中“潛藏的原因”,將審美與功利聯結在一起。借由這種聯結彌爾頓的《失樂園》中的伊甸園描寫成為后世景觀話語可資利用的重要資源。在18世紀及其后的所有雄心勃勃的資本主義景觀改造者心中,這個原初的人類樂園始終是一切完美景觀的理想范本,但這個新的景觀已遠遠不是那個原始純真、未遭人類斧鑿薪火沾染的樂園了。另一方面,對《失樂園》中自然景色描寫的評論總是同時傳達了意識形態觀念,“講述了其他重要的經濟社會關系,如殖民販奴、消費主義、城鎮化、圈地運動以及資本主義經濟對農村貧苦人群的影響”[32]。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安妮·斯沃德,在她看來,彌爾頓對“太初樂園的描寫”是對“追求進步完善的理性精神”的文學表達,而在藝術和自然之間達到平衡“使英國成為歐洲的伊甸園”,她的關于“自由”的輝格黨政治信念與其美學立場聯結在一起,“英格蘭樂園的天然、自由、美麗源自于其結構中散發的真正自由”。[33]約瑟夫·愛迪遜于1711—1712年前發表于《觀察者》上的一系列《失樂園》評論文章打造了一個“閃光崇高”的彌爾頓,這些文章圍繞“文雅品味”和“禮節”展開,用這些資本主義中產階級的審美價值觀念清洗了《失樂園》原本具有的激進政治傾向,與安妮的上述審美/政治話語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唯美的柔化處理將一個被馴化的彌爾頓呈現在公眾面前,擴大了《失樂園》的受眾,使他們不再需要為其中蘊含的危險的激進立場感到不安。由此可見,同他的文學前輩維吉爾一樣,彌爾頓的《失樂園》兼具田園詩和帝國史詩的雙面性,滿足了人為建構的帝國想象成為理想的帝國文化資本,成為“為帝國寫作的史詩”[34]。
最后,《失樂園》兼有的本土性特質和異域符號還使它可被用作理想的殖民話語文本。如前所述,《失樂園》是用英語創作的英國史詩,強調了“英國身份”與“英國立場”,表達了“英國情感”和“英國思想”,宣告了不列顛民族在文學乃至文化上的獨立性和原創性。但這種本土特質中又摻雜著濃重的“非英語”因素,其語言的拉丁化句式、措辭、異域典故的運用和對新古典主義美學規范的偏離常引起批評和爭議,在批評家和編者眼中,顯得不夠“英國化”。但另一方面,批評家又將《失樂園》視作語言化用的成功典范,德萊頓曾稱贊《失樂園》的語言風格。他的這種稱贊不只是審美判斷,還具有更重要的政治經濟及意識形態意義。在德萊頓看來,借用不代表附庸和臣服,而是一種獲益甚至征服,就如同“我將意大利珍寶帶回英格蘭消費,讓它在英國流通”[35]。這個比喻背后隱含著一個近代早期的商業理念,該理念認為“世界上的財富是一個常量”,“一個國家的盈利必須以他國的損耗為代價”。[36]而派屈克·休謨更將《失樂園》中語言的多樣性視作商業活力在語言領域的體現,并由此聯系到英國的“藍水海軍政策”的政治語境,認為文學語言與政治經濟關系有著重要關聯,它反映了這些關系并為現實政治提供了美學和道義上的合理性。[37]除了語言風格上的本土性和異域性的雙重色彩外,《失樂園》中的各種意象,尤其是其景觀描寫中存在著眾多充滿異域色彩的外來事物。墮落前的伊甸園中有著許多具有東方色彩的景物,那幾乎就是典型的東方園林景觀,它與周圍的外部自然之間是一種相連相通的開放關系,可見這并不是一個封閉的“老英格蘭”,而是關聯著更廣大的海外帝國空間。創作《失樂園》時彌爾頓從當時旅行者的記述中擷取了大量素材,這些素材在18世紀的殖民語境中獲得了新的意義,促使這一時期的評論家們將注意力投向旅行者的游記,并借助這些記錄解釋《失樂園》中的相關描寫,例如克莉絲汀·凱恩編撰的《彌爾頓〈失樂園〉中的圣經及比喻匯編》中包含大段有關殖民地生活狀況的記敘,其中異國奢侈品與英國本土的日用品被放在一起加以描述。[38]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彌漫的對異國情調的向往催生了大批以彌爾頓風格描寫異域之旅的史詩,這種探索熱情很快從文本層面轉向現實世界,這一時期許多英國旅行者“追尋彌爾頓的腳步”,依據《失樂園》中的描寫按圖索驥地展開異域之旅,并進一步激發起拓殖熱情。這種熱情并不限于對于海外殖民地的探索,還包括對英國國內的所謂“荒廢公地”的私有化,這就是圈地運動。“占有外部世界的需要導致在國內產生了類似規則”[39],這種熱情與關于《失樂園》的美學辯論不無關聯,愛迪遜在評論《失樂園》時將對文學作品的欣賞與對景觀的富有品位的觀看聯系起來[40],這在后來發展為一種景觀話語,它回避露骨的征服姿態,以觀看和欣賞的行為實現對空間的占有,這其中既包括異域空間,也包括本土空間。兩者遵循的規則是相同的。實際上,“圈地運動是英國本土的內部殖民化,是一個將國土從布萊克所說的‘a green & pleasant land’變為‘景觀’的過程”[41]。由此可見,圍繞《失樂園》展開的語言及審美批評以及摹仿其風格進行的文學創作無不關涉著更寬廣的時代政治背景。它是《失樂園》接受及傳播的重要語境,也是推動《失樂園》經典化的重要外部因素。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帝國的政治經濟需要將《失樂園》建構成為英國性的象征符號,一個必須加以捍衛的“國家珍寶”。
[1] See M.H.Abrams,Natural Supernaturalism:Tradition and Revolution in Romantic Literature,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73.
[2] William Blake,The Poems of William Blake,W.H.Stevenson ed.,Harlow:Longman,1971.
[3] Ibid.
[4] Peter J.Kitson,“Milton:The Romantics and After”,in Thomas N.Corns ed.,A Companion to Milton,Oxford:Blackwell,2001,pp.470-473.
[5] Joseph A.Wittreich,The Romantics on Milton:Formal Essays and Critical Asides.Cleveland and London: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 Press,1970,p.136.
[6] William Wordsworth,Poetical Works,Ernest de Selincourt 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36,p.590.
[7] See William Wordsworth,The Prelude 1799,1805,1850:Authoritative Texts,Context and Reception,Recent Critical Essays,M.H.Abrams,Stephen Gill and Jonathan Wordsworth ed.,New York and London:W.W.Norton & Company,1979.
[8] See John Keats,The Poems of John Keats,Miriam Allott ed.,Harlow:Longman,1970.
[9] See Persey Bysshe Shelley,A Defence of Poetry,London:Porcupine Press,1948.
[10] Peter J.Kitson,“Milton:The Romantics and After”,in Thomas N.Corns ed.,A Companion to Milton,Oxford:Blackwell,2001,pp.470-473.
[11] Peter J.Kitson,“Milton:The Romantics and After”,in Thomas N.Corns ed.,A Companion to Milton,Oxford:Blackwell,2001,p.473.
[12] See Joseph A.Wittreich,Feminist Milton,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7.
[13] Peter J.Kitson,“Milton:The Romantics and After”,in Thomas N.Corns ed.,A Companion to Milton,Oxford:Blackwell,2001,p.473.
[14] Jane Austin,Jane Austin’s Letters,Deirdre La Faye 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p.240.
[15] Joseph A.Wittreich,The Romantics on Milton:Formal Essays and Critical Asides.Cleveland and London: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 Press,1970,pp.223-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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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Kay Gilliland Stevenson,“Reading Milton,1674—1800”,in Thomas N.Corns ed.,A Companion to Milton,Oxford:Blackwell,2001,p.458.
[22] Kay Gilliland Stevenson,“Reading Milton,1674—1800”,in Thomas N.Corns ed.,A Companion to Milton,Oxford:Blackwell,2001,p.4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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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Anne-Julia Zwierlein,“Milton Epic and Bucolic:Empire and Readings of Paradise Lost,1667—1837”,in Nicholas Mcdowell and Nigel Smith ed.,The Oxford Handbook of Milt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686.
[35] John Dryden,“To the Honourable John,Lord Marquess of Normandy,Earl of Mulgrave”,in The Works of John Dryden,Vol.V,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p.335-336.
[36] Jacob Viner,“Power Versus Plenty as Objectives of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y”,in World Politics,Vol.1,No.1,October,1948,pp.1-29.
[37] Parick Hume,Annotations on Milton’s Paradise Lost,Paterson ed.,Whitefish,MT:Kessinger Publishing,2010,pp.78 at ii.637.
[38] Miss Christian Cann,A Scriptural and Allegorical Glossary to Milton’s Paradise Lost 1828,Whitefish,MT:Kessinger Publishing,2009,pp.ii,2,ix,81.
[39] Bruce Mcleod,Andrew Hadfield rephrased,“Colonial Roots in English Gardens,Review of Bruce Mcleod”,in The Geography of Empire in English Literature 1580—1745,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24.
[40] Joseph Addison,“Criticism on Milton’s Paradise Lost”,The Spectator,March,1712,pp.75-78;June,1712,p.182.
[41] W.J.T.Mitchell,“Imperial Landscape”,in W.J.T.Mitchell ed.,Landscape and Power,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pp.1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