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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生于無

關于物之生,《老子》第四十章和第四十二章有明確的論述,其文曰: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1]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2]

這兩段論述,是讀過《老子》的人都耳熟能詳的。表面看來,其中并沒有什么難以理解的地方,但如果細加研讀,則會發現文本中間隱藏的窒礙難通之處。

我們首先來看前一段論述。單就字面上的表達看,可以從中得出兩個結論:其一,“有”是由“無”而來的;其二,“天下萬物”與“有”并不是完全等同的。但“有”與萬物的分別,在《老子》中是一貫的嗎?顯然不是。第十一章講車、器、室的用都離不開無,從而得出“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的結論。也就是說,在那一章的語境里,車、器、室就都是“有”。

至于后一段論述,則更令人費解。若僅從字面看,物之生是包含了五個階段的:道、一、二、三、萬物。如果這樣理解的話,那么,《老子》的宇宙論恐怕就是最支離瑣碎的體系了。要解決這個麻煩,恐怕得從后面一句入手。“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這句話,明確地告訴我們萬物是在陰、陽和沖氣這三個要素中存續的。何謂“沖氣”呢?《老子》第四章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3],第四十五章則說“大盈若沖,其用不窮”[4]。很明顯,“沖”是與盈相對相反的。所以,無論將其訓讀為何字,《老子》里的“沖”都應該是“虛”的意思。由此可知,萬物之存續都是陰、陽、虛氣互相作用和轉化的體現。其中,陰、陽是可感的,虛氣則非感官所能把握。從“道生一,一生二”這樣的表述看,這似乎是一個時間先后的過程。但如果真的將其理解為一個時間中的過程,那么,且不說“一”如何能生出“二”,本身就在思想上無法講通,即使撇開這個問題不談,“一”既已轉生為“二”,那么,“二”出現以后,“一”也就消失了,又如何寓于“二”當中并作為其存續的根據來發揮作用的呢?

在《老子》那里,萬物都是離不開“一”的。《老子》第三十九章說: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5]

“一”是一切具體的物都不可或離的。一旦離開了“一”,天、地、神、谷、萬物都不再能維持其存有的延續。“一”既然始終在萬物當中,則顯然不能說萬物是由“一”轉化而來的。

《老子》第二十五章亦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6]

“先天地生”的道,既不依賴于別的東西,也無分別和變化,因此說“獨立不改”;同時又普遍地體現于一切物的存續中,作為其具體形態及變化的根據和基礎,所以說“周行而不殆”。也就是說,道或一從來不在萬物之外。

如果用有和無的概念來理解“道生一”一節,則道和一屬于無,二、三、萬物屬于有。道、一和無,講的是萬物之本根的不同方面。二、三和萬物,則是從不同角度講實際存有:一切存有皆包含對立的方面,因此是二;對立的方面總在相互作用和轉化中存續,所以有一個貫通其中的一,因此是三;概括而言,一切具體實存皆是有,分別而論,則有萬物之殊異。這樣一來,《老子》第四十章和第四十二章表述雖然不同,思想內涵卻并無二致。

至于其中的“生”字,不宜理解為一般意義上把什么生出來的意思。從上下文看,應該是“呈顯為”或“使之呈顯為”。只有這樣理解,一和二、有和無才是相即不離,而非分隔斷裂的。

在前面的種種梳理的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來討論“有生于無”的哲學內涵了。在《老子》里,有之所以與“二”關聯,其實是在強調有之為有,在于有區別和分辨。一切具體的存有,都有其可感的屬性。以眼前的這個紙杯子為例。它有顏色、質量、溫度、形狀等屬性。而屬性總意味著某種分別。當我說它是白色的時候,等于同時在說它不是綠色、紅色等等。這個“不是”是無限多的。白色是一個有限的肯定,同時也就是無限的否定。在這個意義上,任何屬性都是一種分別。有限的肯定同時就是無限的否定。我們可以把這句話轉寫為:一切有限的肯定都來源于無限的否定。那么,作為有限的肯定的來源的無限否定,是多還是一呢?換句話說,能不能說某種顏色來源于顏色的無限否定,而強度來源于強度的無限否定呢?如果有專屬于顏色的無限否定,那么,這一專屬的無限否定就內涵了肯定性的內容。這內涵的肯定性內容作為有限的肯定,又必定來源于更根本的無限否定。由此可知,作為一切屬性的來源的無限否定者或否定性根源只能是“一”。由于作為一切有的來源的否定性根源不包含任何肯定性的內容,所以,被稱為“無”。“無”既然沒有肯定性的內容,也就是感官所不能把握的。《老子》第十四章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7]由于是感官不能把握的,所以,又稱之為“玄”。由于一切使有成其為有的分別和屬性都來源于作為否定性根源的“無”,沒有事物在“無”之外,所以,又可以稱其為“大”。而“無”雖然是一切分別的根源,但本身卻不內涵分別,所以,只能被稱作“一”。從第二十五章的“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看,“一”和“無”普遍地作用于一切“二”和“有”當中,既是其保持存有的根據,也是其不斷變化的基礎。可以說,一切事物都是“一”與“二”之間無法混同又相即不離的關聯的呈顯。

就仿佛用鑿子在石頭上刻出雕像那樣,鑿子不斷地“否定”,為石頭賦予了形象。在這個意義上,“無”就是雕琢萬物的那把鑿子。我們在日常語言里常用“鬼斧神工”來贊嘆造化之神奇,《莊子·大宗師》以“刻雕眾形”來講道的作用,都從側面道出了這一根本的哲學洞見。所有事物都是“經由”這一否定性根源而成其為實有的。這一萬物都要“經由”的路,就是道。

[1] 同上書,第109—110頁。

[2] 同上書,第117頁。

[3] 《王弼集校釋》,第10頁。根據王弼注“沖而用之,用乃不能窮”,可知這句話應標點為“道,沖而用之或不盈”,而不是“道沖,而用之或不盈”。

[4] 同上書,第123頁。

[5] 同上書,第105—106頁。

[6] 《王弼集校釋》,第63頁。

[7] 《王弼集校釋》,第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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