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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自傳—回憶錄因素

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作為“詩人的散文”(羅曼·雅各布森語),往往具有寬泛意義上的自傳性題材作品的特點,也即作品主人公和作家本人具有精神上的某些一致性。在《最初的體驗》中,這種一致性不僅體現在作品從主人公形象的角度傳達出帕斯捷爾納克早年對外部世界的種種印象與感受,更顯示于小說多方面地表現了作家個人的經歷和切身體驗,這也就決定了這部作品中滲透著大量的自傳—回憶錄因素。

經由列里克維米尼的形象,《最初的體驗》以詩一般的語言表達出作家童年歲月的記憶,中學時代的生活,青春期的騷動不安,因偶遇而涌起的愛的波浪,與親人、同學和朋友等之間的交往,他的創作活動、思考與遐想,以及他對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的種種心理體驗。列里克維米尼在中學時代出色地為“我”做作文的情景,他在一次旅行途中和一位丹麥人的結識,他住進療養院之后音樂學院的一位女生焦急不安地打聽并去看望他的情形,都可以在作家本人的生活歷程中找到素材來源。作品中的列里克維米尼曾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兩年前,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完成了一部新作,也即一部奏鳴曲的最后樂章。眼下城市也正在演奏……”(《中短篇》,第62—63頁)這一敘述緊扣帕斯捷爾納克嘗試作曲的經歷,他確曾于1909年完成了一部b小調鋼琴奏鳴曲,這部音樂作品曾正式出版,并在莫斯科的一場音樂會上演奏。在列里克維米尼的那位“一身旅行服裝、臉上泛出迷人的憂郁之色的姐姐”形象身上,帕斯捷爾納克勾畫出他的表妹奧爾加·弗賴登貝格的氣質特征。書中關于“城里唯一的一棟冬季用房”的描寫,再現了1911年夏秋之交帕斯捷爾納克一家人遷入的莫斯科“沃爾洪卡”住宅區14號新住所的環境氛圍。

童年經歷和愛情體驗,往往是每個人心中最深刻的記憶。通過列里克維米尼的視角,帕斯捷爾納克對自己的童年時光做了一番深情的回望。“當列里克維米尼回憶童年時,他發現童年處在晌午樹木的包圍中”;“不過,以往他曾把早年不尋常的黎明歸功于青春”;“童年記住了無數中午時光和除草女工勞作歸來的情景;青春則把自己和黎明聯系在一起”;“因此對于列里克維米尼而言,他的青春比他的童年來得更早。列里克維米尼的青春出現于童年之前”。在這番回憶之中,作家已經小心翼翼地提及自己的早戀:“在他的生活中曾有過一位姑娘;所有的黎明減弱了思念她的不安,而隨后稚氣的中午又排干了三月馬路上的慌亂”(《中短篇》,第18、19頁)。帕斯捷爾納克在他同時期的詩作《我曾經是一個孩子……》(1911)中,也表達了自己心中保留著童年時代關于“除草女工”的深刻印象:

我曾經是一個孩子。當晚霞

為所有的景象染上了同一種色彩,

除草女工邁動小腿,攜帶著

悠長夏日的光線,排成一行歸來。

……

那舞蹈,猶如纏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男孩一旁走過,對她們的舞蹈拋灑同情。

晚霞驚奇的目光落在油罐車上,

啄著暮色,在家禽棲息的木架上聚攏。[1]

在后來的自傳隨筆《安全證書》中,作家更對愛情的突如其來發出了感嘆:“愛情往往來去匆匆,比其余的一切都更急遽突然。當它出現在保持天性的頭腦中,其速度有時候會超過太陽。”[2]在《最初的體驗》中,列里克維米尼和“偶然相遇”的波利卡之間的愛欲便是如此。那無疑是他最刻骨銘心的一段體驗:

波利卡突然間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窗臺上,無意中碰到了煙頭。片刻之后列里克維米尼俯身貼近了那只手。他埋入她的懷中。他鉆得越來越深,從近旁迎面涌來愛情的波浪,挨得很近,就在近旁。那個作為折磨者的城市,似乎緊接著往下走去。走到底部,直達底部。手在顫動、抻寬和增大。

他的眼睛燃起激情,他沒有把自己的嘴唇從它在胳膊上遇著的這只手上移開。這是遇到了春天本身。世俗人類的某些力量從下面硬闖出來。列里克維米尼搖動著。這是它們想從下面掀開他。這是城市的一種上升。

……

他抱住了她。他用自己的心靈撫摩著她,就像春天里以鮮花相送。他親吻她,在她的心靈中處處打上自己的標記。他在這裸露的雙肩上掙扎。她的雙手和胸部由于袒露的河口而溶化了,但是他身上的愛并沒有后退,沒有像平靜的海洋一樣退潮。他的愛,托生于多雷雨的濱海地帶,又往回飛奔,把這個迎面而來的由胳膊、軀干和前臂構成的大雨如注的三角洲往山上趕到發源地。……開闊的樂園來臨了,沿著她河床式的軀體到達。(《中短篇》,第23—24頁)

列里克維米尼所經歷的這場突如其來的愛以及隨后他的昏迷,如此強烈地震撼了他的心靈,以至20年后她的一封來信仍然讓他顫栗,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從她的一封距離她最后的音訊已有20年的來信中,他得知,很快就要見到她了。一種帶有妒意的恐懼控制了他。她的到來讓他覺得有點兒難以置信;甚至她的存在本身也不可理解;他忽然明白了,當他沉湎于回憶時,他不大相信自己印象的真實性,回憶——只是把現實推向一旁,于是他就認定自己既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她,只記得一些名字和陳設。” (《中短篇》,第57—58頁)

流年似水,列里克維米尼曾多少次憶起自己的朋友,多少回企望重返美好的往昔:

要知道你是不久前才走的,所以你還記得我的窗戶。有多少個歡樂的早晨,椴樹和白楊曾向我的房間張望,你似乎這樣說過……

你知道,現在已經是秋天。我并沒有注意椴樹和白楊的越界。現在太暗、太冷、太吵了,天空中黑黝黝的泥狀物太多,小徑和柵欄板過于濕滑,話語和叫喊過于似是而非,車轍和蹄印也如此之多,因而難以讓人去喚回白亮清純的白樺樹和它那曾枝繁葉茂的溫暖的早晨,也不能喚回椴樹和白楊的那整個夏天。(《中短篇》,第63頁)

這里的“你”未必是波利卡,甚至“我”也未必就是列里克維米尼,作家似乎在人稱不經意的變換中模糊了人物之間的界限,不過這已無關緊要。沒有疑義的是,這里以詩意盎然的語言所傳達的,正是帕斯捷爾納克本人關于愛的體驗與記憶。

如同帕斯捷爾納克那樣,列里克維米尼并未一直沉湎于回憶,對音樂、寫作和一般藝術問題的潛心關注,總能使他從往事回到現實。然而,在圣誕節臨近的晚間,他又似乎不能回避“通常在哪兒過節”之類的問題。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六年前和“她”及同學們一起度過的迎接新年的晚會。徐緩而憂傷的華爾茲舞曲,遮遮掩掩的舞蹈,窗臺上放著的燈使窗玻璃上蒙著的殘留的白霜漸漸消解和融化,這一切都讓年輕的列里克維米尼極為興奮。當他聞了聞一塊縈繞著柑橘芬芳的細紗手帕時,這件精美小巧的工藝品更使他頭暈目眩,渾身打顫。無獨有偶,同樣的回憶也發生在作曲家舍斯季克雷洛夫那里:

只是當他在他那僻處一隅的窗臺上剝開第一顆柑橘的時候,冬天才來臨……他知道,在這顆冬季的柑橘上顫動的是另一個冬天,是在另一個城市里的對某些對象懷有憂慮的柔情的青春時代的房間,這些對象猶如灌入了他吟唱自己回返那個夜晚的唱片。(《中短篇》,第34頁)

……當他感到有許許多多眼淚時,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玩意,哀鳴著把它放近眼前。她曾請他保存這塊她用來擦手的細紗花手帕,她的手常被巧克力、核桃、柑橘和點心弄得發黏,可他卻把這事給忘了;現在,似乎是柑橘上殘留的細枝尖端刺激了他的憂傷。(《中短篇》,第36頁)

“浸透柑橘味的女性手帕”這一細節,后來在帕斯捷爾納克的《替代者》(1917)一詩中再度被使用:

為的是,用手揉皺柑橘皮,

咀嚼正在變涼的柑橘瓣,急忙跑向帷幔后邊環繞枝形吊燈的大廳,

那兒再次散發出華爾茲舞的氣息。[3]

迎新晚會、華爾茲舞曲、窗臺上的燈使窗玻璃上的白霜漸漸融化、柑橘和細紗手帕等場景和意象,后來也全部進入同樣具有自傳性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的第三章“斯文季茨基家的圣誕晚會”之中。至此,我們不僅又一次看到了《最初的體驗》的自傳性,而且進一步發現了列里克維米尼、“我”和舍斯季克雷洛夫,同樣都是作家青年時代種種情感體驗的載體。他的同時代人說得不無道理:“其實在這些片斷中,就像在時下的許多中短篇小說中一樣,不存在‘主人公’。存在的是鮑里亞·帕斯捷爾納克。”[4]

從《最初的體驗》中還可以看出,無論對人、對事還是對物,列里克維米尼都具有過于敏銳的感受力,他對人對事的理解和看法往往別具一格,有時甚至似乎處于某種心理“不正常”的邊緣。這與帕斯捷爾納克本人也具有精神上的某種相似性。后來在作家的其他小說中陸續出現的葉尼婭·柳維爾斯(《柳維爾斯的童年》)、謝爾蓋·斯佩克托爾斯基(《中篇故事》)、帕特里克·日烏利特(《帕特里克手記》)、尤里·日瓦戈等形象,也具有類似的不尋常性格。其共同特點之一,是不能看清并理解掩蓋在普遍流行的社會常規、習俗和虛禮之下的某些現象的實質。在《最初的體驗》中僅僅顯示出粗略輪廓的列里克維米尼的形象,已約略顯示出作家后來的多部小說主人公的某些基本特征。在作品第31節,帕斯捷爾納克把列里克維米尼稱為“普爾維特”(Пурвит),這本來是一位俄國藝術家的姓氏,它是從法語pour vie(為了生命)而來的。這一絕非偶然出現的“更名”現象,不僅促使讀者注意從普爾維特—列里克維米尼的名字中去追尋作品的意義,發現帕斯捷爾納克對于個體“生命”的一貫重視,而且引導人們進一步關注作家以后各部作品中的人物姓名的特殊含義,把握到他筆下的諸多具有自傳性的形象之間一脈相承的關系。

西方有一則諺語:“名字是一種預言”。在《最初的體驗》這部作品中,帕斯捷爾納克還借用了一系列歷史人物的姓名,如古代著名政治家和軍事家亞歷山大·馬其頓斯基(即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奧地利著名作曲家莫扎特、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安東尼奧·薩利耶里(又譯“沙萊里”)等。這種借用達到了果戈理在《涅瓦大街》中借用席勒的名字所取得的那種喜劇效果。《涅瓦大街》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在他面前坐著的是席勒,不是寫《威廉·退爾》和《三十年戰爭史》的那位席勒[5],而是遐邇馳名的席勒,小市民街上一個焊白鐵壺的老師傅。站在他旁邊的是霍夫曼,不是作家霍夫曼[6],而是一個從軍官街來的手藝高超的鞋匠,席勒的好朋友。席勒喝醉了酒,坐在椅子上,頓著腳,興致勃勃地說著些什么話。”[7]果戈理以這種借用德國文學家姓名的方式,對小說中的人物進行了諷刺性描畫。帕斯捷爾納克的借用,則體現了作家對他筆下的人物所信奉的尼采“超人”理論的一種反諷態度。另外,《最初的體驗》中還借用了法國數學家愛德華·古爾薩、德國哲學家施萊爾馬赫、俄國歷史學家卡列耶夫等人物的姓名,分別表示烘托、映照和暗示等各種意義。

由這部作品開始,在帕斯捷爾納克的短篇小說《阿佩萊斯線條》、詩體小說《斯佩克托爾斯基》到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中,都有不少借用真實歷史人物姓名的現象。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筆下出現的所有這些借用真實歷史人物姓名的形象,都是在他本人的記憶中留有鮮明印象的同時代人的藝術再現,這些在帕斯捷爾納克的生活中出現過的人,往往令他想起某一歷史人物,于是姓名借用便成為他回溯往事、傳達生活印象的藝術方式之一。

[1] Пастернак Б.Л. И был ребёнком я... //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1 томах.Т. II.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лово?, 2004. С.288-289.

[2] Пастернак Б. Л. Охранная грамота //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1 томах.Т. III.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лово?, 2004. С.159.

[3] Пастернак Б.Л. Заместительница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1 томах.Т. I.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Слово?, 2003. С.135.

[4] Пастернак Е. В., Фейнберг М.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о Борисе Пастернаке.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лово?,1993. С.56.

[5] 席勒(1759—1805),德國詩人和劇作家。

[6] 霍夫曼(1776—1882),德國小說家。

[7] 果戈理:《涅瓦大街》,滿濤譯,見《果戈理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29—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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