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抒情性的哲理思考

《最初的體驗》所表達的帕斯捷爾納克青年時代的體驗，不限于他的情感與情緒的層面，還包括他對外部世界種種現象的沉思，包含他對生活、藝術、愛情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與追問。這一切往往是以抒情詩般的語言表達出來的，這就使得這部以表現主人公心理體驗為側重的作品獲得了一種哲理化色彩。

由于早年的帕斯捷爾納克曾是一個介于俄國未來主義和象征主義之間的文學團體“離心機”的成員，未來主義者關于詩歌、繪畫和音樂及其關系的特殊認知，不少未來主義者兼為詩人和畫家的雙重身份，都制約著《最初的體驗》中列里克維米尼等形象的刻畫，影響著作家經由他所表達的種種觀念。在這部作品的開篇，音樂家列里克維米尼就強調自己不僅是“畫家的兒子”，還“真是一位畫家，當我看到周圍的輪廓與線條的詩情畫意，就按捺不住了——于是我便感到憂傷，發出一種徐緩從容的抒情怨訴”（《中短篇》，第7—8頁）。列里克維米尼對于城市街道、廣場和建筑物上半明半暗的光帶，各種陰影、光斑和剪影的混亂雜糅，不同色彩的出現、增強、變化和消失，都有著非凡的敏感和獨特的理解。在他看來，所有這些光帶、色彩和陰影等都在“對著線條、輪廓和邊界祈禱”，而圣明的神靈——上帝就是輪廓，就是崇拜者的界線，祈禱的界線。列里克維米尼對他的朋友說，他把上帝“理解為一種偉大的輪廓，一種您的歡樂和痛苦，以及所有相互關系和情感的這種豐富多彩、生命的色彩鮮艷的血液在其中流轉的框架”，上帝就是“愛的無與倫比的輪廓”；“愛情就是那樣一個生命既痛苦、又總是狂熱地崇拜于其中的框架，而崇拜的框架便是上帝。”（《中短篇》，第4、7—9頁）作品中的“我”曾向列里克維米尼指出，他的這種“抒情性怨訴”可能接近他一直想在美學中構建的浪漫主義。實際上，列里克維米尼在這里所表達的觀點，十分接近俄國未來主義詩人對于整個生活和世界結構的認識。帕斯捷爾納克在這里經由列里克維米尼這一具有自傳性的人物形象，不僅傳達出未來主義關于世界本體的感知，而且使這一形象本身也呈現出未來主義詩人的特點。

關于藝術與生活之關系的探討，特別是關于創作的實質、關于創作過程的條件的思考，是《最初的體驗》中的一個重要內容。這一思索是從音樂家列里克維米尼、作曲家舍斯季克雷洛夫和畫家“我”的不同視角而表現出來的。在作品的第13節“戲劇的定制”中，舍斯季克雷洛夫根據自己的觀察，發現存在著三種因素：首先是由物品構成的世界，即無生命的世界，也是具有偉大現實性的世界；其次是抒情性，純粹的音樂，它讓你落入一種旋律之中；最后是“豐富的生活——成千上萬活躍的碎片構成的生活”，“也就是碎屑般的各色生活對藏而不露的音樂的愉快追隨”（《中短篇》，第42頁）。作品中還寫道：作曲家就仿佛是醫生手中的那根線，其使命就是縫合這三種因素、三個層次，為的是形成一個整體，建構起藝術世界的秩序。作品在這里與其說是在談論“戲劇的定制”，不如說是在探討一般藝術作品的構成。其中對“物品”、對“無生命的世界”的重視，不僅顯示出未來主義者對“物”的崇拜，更表達了帕斯捷爾納克的一個主要思想：“藝術只能產生于藝術家遭遇現實的時候。”^[1]在他看來，由無數物品構成的“無生命的世界”，正是最基本的現實。

作品中關于室內景物、室內布置和“無生命的”事物的詳細描寫，集中體現出帕斯捷爾納克的上述觀點，并令人聯想到未來主義繪畫藝術中對靜物寫生的高度重視。在這位擁有深厚藝術素養、一度接近未來主義的作家筆下，讀者可以看到房間內“一塊很久以前的、上面滿是波斯動物的壁毯”，幾把“無所作為地聚在一起”的椅子，“就像一座由信紙、插著羽毛筆的高腳杯、照片和書籍建造起來的海濱城市”似的寫字臺，如此等等。在充滿感情地描寫了這些家具和物品之后，作家接著寫道：

難道在生活中擺好的家具不是戲劇的開端嗎？帶物品的房間——難道不是戲劇的一種定制？除了在物品當中生活，我個人沒有發現任何別的可能性——我也和大家一樣，生活在無生命的基礎之上，而假若有人嚴肅地、出其不意地問我，您是在什么基礎上生活的？……

呵，我會指給他看這片由無生命的群體為神奇的（世界）配置了家具的土地。我還會指向往昔。整個往昔全是物品，物品，往昔全是舞臺，全是從搖籃到絞架的布景——全是回憶。（《中短篇》，第44頁）

在帕斯捷爾納克看來，藝術家就好像是“無生命的物品”始終在尋找的體現者，而藝術家也應當主動地去接近“無生命的世界”。因此作品中才這樣寫道：“對于無生命存在的需求讓人難以忍受，也是它打發音樂家列里克維米尼去做家具，就像打發英雄去民間那樣——這個音樂家應該帶上一部內容豐富的郊區人們的圣經出現，但僅僅是為了無生命的存在。”（《中短篇》，第47頁）然而，并非藝術家一經和無生命的存在相接觸，藝術品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這里既需要藝術家的愛和同情，也需要他自覺地以悲劇意識檢視“無生命的世界”和無數碎片構成的生活，以音樂精神貫穿其中并予以呈現。顯而易見，帕斯捷爾納克在這里和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所表達的思想發生了共鳴。其實，在帕斯捷爾納克的早期詩集《初始年代》中，便可以讀到詩人對于“無生命的”事物的許多這類描寫，如“二月。/觸到墨水就哭泣！”^[2]“火車站，一節燒不毀的車廂，/儲藏著我的離別、相遇和再離別”^[3]，等等。在這里，帕斯捷爾納克賦予“二月”“火車站”等無生命的事物以生命，將生活氣息灌注其中，使其成為獨特的詩歌意象，從而取得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藝術效果。

《最初的體驗》所顯示的帕斯捷爾納克對“無生命的”事物的高度重視，不但體現了作家對藝術的特殊理解，而且表達了他對生活意義的思考與探尋。與此相呼應，作家后來在《安全證書》中也曾寫道：致力于使現實存在中的種種守舊的“粗糙的直觀性”變得高尚，將其匯入早已超前了的“生氣勃勃的空氣”，是他一直懷抱的希望。如果說，只有進入藝術家視野并得到藝術表現的“無生命的”事物才能獲得一種審美意義，那么，只有被敘述、被書寫了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生活。正是由于作家的這種理念，我們在《最初的體驗》中才可以讀出到帕斯捷爾納克關于詩人、藝術家與生活之關系的獨特體認，即藝術家應當對于孤獨的、“被遺忘的生活”抱有一種同情性理解，努力以關于生活自身的故事為其排遣愁緒：

后來生活來敲他們的門了。他們把門打開。生活猶疑不定地問道：“生活住在這里嗎？”他們驚訝地看著這位在別人家里找尋自己的來客，不過他們明白了，孤獨讓生活難受，于是他們安頓下一個由色彩、物品、人們和事件構成的世界，這一整個內涵豐富的復雜世界，讓這個世界在自己身旁安頓下來，并努力使它快樂。他們還把大量個人瑣事告訴現實，或者談論現實本身，或者把它抱在腿上輕輕搖動著，讓它在歌聲中入睡，以便讓生活完全丟失自己，完全忘卻自己，然后離開他們。（《中短篇》，第44—45頁）

這樣的思索、理解和藝術表達，在帕斯捷爾納克的早年詩集《我的姐妹——生活》中同樣可以讀到，如“我的姐妹——生活，今天還是有如汛期的/ 春雨，在所有人身上碰得粉碎”^[4]。在這部詩集里的另一首題為《女孩》的詩作中，詩人把生活比作純真、充滿稚氣的女孩：“這是誰——她猜想著——讓我雙眼噙淚，/以人們身陷囹圄般的昏聵？”^[5]。帕斯捷爾納克往往以詩與散文的不同樣式藝術地表達同一主題，有時則以散文和詩歌創作構成在體裁上彼此連綴的一組作品，這一具有個性化的創作特點，于此可見一斑。

《最初的體驗》中還有著帕斯捷爾納克關于真理與謊言，痛苦與幸福、夢與上帝、愛情與渴望、往事與對于往事的體驗等問題的思考。這些思考大都以列里克維米尼或“我”的抒情性的內心沉思、假想的對話中的設問、簡短的議論等形式表現出來，沒有展開和深入，有的僅僅是提出了問題，有的只是給出了類似于格言警句的話語。例如：

人是戲劇性的生物。人是蘇醒的生物。

更好的是思想，而不是人。因為人——這也是夢的一部分，思想能駕馭夢。

愛情，因為生活中斷于愛情。生活在愛情中消散……

這就是最不起眼的、有時會超越我們的往事的模糊蹤影——這就是往事的印跡。但這種印跡很少……而在體驗往事時我們發現的蹤影則較多。（《中短篇》，第49、94頁）

類似的議論，往往令讀者難以理清人物和作家的思維脈絡，更不能把握其思想的系統性和完整性。這表明年輕的帕斯捷爾納克盡管曾有許多問題縈繞于心，但他關于這些問題的思索卻未必都已形成了清晰的結論，他的思路本身有時也是多條線索交錯的，并具有某種跳躍性。不過，透過這些片斷思考，卻可以知曉早期的帕斯捷爾納克所注目的問題領域，能夠獲得相近于捧讀帕斯卡爾《思想錄》的效果。涉及范圍廣泛的思辨，“窮天人之際”式的追索，睿智而詩意濃郁的語言表達，不僅表明《最初的體驗》擁有豐富的思想文化意蘊和厚重感，而且使得列里克維米尼等人物具備了思想者形象的特點。這也同樣為帕斯捷爾納克后來的一系列小說所共有。

《最初的體驗》是帕斯捷爾納克在小說創作領域的“最初的試作”^[6]。作家在這里提出與思索的問題，他的藝術關注的側重和觀照生活的視角，他的題材選擇和他所刻畫的形象，都在他后來的作品中一再體現出來。從他那尚處于試驗和探索階段的語言運用中，也可以一窺他后期“詩意的現實主義”語言的萌芽。如果說，他的高峰之作《日瓦戈醫生》之前的所有中短篇小說都是在為這部長篇的最終問世做準備，“猶如畫家一生要畫多幅習作，為一幅深思熟慮的大型繪畫做準備一樣”^[7]，那么，《最初的體驗》正是一幅最初的、也不可或缺的畫作。

[1] Горелик Л.Л. ?Миф о творчестве? в прозе и стихах Бориса Пастернака. Москва: РГГУ. 2011. С.41.80

[2] Пастернак Б. Л. Февраль... //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1 томах.Т. I. 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Слово?, 2003. С.62.

[3] Пастернак Б. Л. Вокзал. // Там же.С.67.

[4] Пастернак Б. Л. Сестра моя—жизнь... // Там же. С.116.

[5] Пастернак Б. Л. Девочка. // Там же. С.119.

[6] 這部作品的標題“最初的體驗”（Первые опыты）也可以譯為“最初的試作”。

[7] Пастернак Б. Л. Доктор Живаго //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1 томах.Т. IV.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лово?, 2004. С. 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