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的散文:帕斯捷爾納克小說研究
- 汪介之
- 4506字
- 2020-09-27 15:49:17
2.“一片風景就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
貫穿于《最初的體驗》這部帕斯捷爾納克最初的散文作品的主導意向,是在其全部完整性中表現(xiàn)創(chuàng)作主體的所見所聞所感。這一意向也成為作家關于文學使命的一種表白,成為他所理解的文學的意義所在。這就使得作家在這部作品中能夠像抒情詩人那樣表達自己的感情。作品經(jīng)由主人公列里克維米尼、“我”和舍斯季克雷洛夫等藝術形象,通過他們親眼所見的、處于不斷變化中的大自然景色的描寫,多角度地表現(xiàn)了作家本人青年時代對于外部世界的獨特理解和心理體驗。
列里克維米尼(Реликвимини)的名字,作為帕斯捷爾納克在最初的文學試作中使用的“筆名—象征符號”,反映了作家欲將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在記憶中留下的活躍印象表達出來并予以“定影”的意愿。這個俄文名字來源于拉丁語動詞relinquo(離開,放棄),其被動態(tài)過去時復數(shù)第二人稱形式,意為“你們已被忘卻,已被放棄;你們已被保留下來”。以此為自己的第一部散文作品的主人公命名,表明在帕斯捷爾納克看來,業(yè)已經(jīng)歷過、體驗過的一切似乎都正在逐漸遠去,都有可能被慢慢淡忘,不可能完全留存于記憶中,但是卻可以借助于書寫的方式,把那些自己認為不應忘卻的體驗在文字中永遠保存下來。于是,我們在這部作品中通過列里克維米尼等人物的視線,便可以讀出青年時代帕斯捷爾納克的種種印象與感受、體認與記憶,領悟作家看取外界事物的藝術家眼光,也可以看到作家本人精神心理方面的某些重要特征。
現(xiàn)實中的作家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是俄國著名畫家列昂尼德·帕斯捷爾納克之子,在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六年里(1903—1909),曾先后師從莫斯科著名音樂家尤·德·恩格爾和列·米·格里埃爾學習音樂理論、作曲和演奏。與此相對應,作品中的列里克維米尼既是一位年輕的音樂家,也是一位畫家的兒子。日漸豐厚的藝術修養(yǎng)使列里克維米尼對于自然景色及其變化有著異常敏銳的感受力和富有個性化的理解。他常常以藝術家的眼光忘情地注視著莫斯科數(shù)不清的樓臺和尖塔,在林蔭道、街心公園、小巷、廣場和紀念碑周圍流連忘返,久久打量著不知從何處飄散而來的晚霞淡淡的紅暈,“宛如蔚藍色雪峰的天幕”“憂傷的河岸”、絡繹不絕的馬車和川流不息的行人,傾聽著“教堂祈禱前的細碎微弱的鐘聲在寒冷的夜幕中發(fā)出悠揚婉轉的旋律”[1]。當他把目光轉向市郊及更遙遠的鄉(xiāng)村和原野時,映入眼簾的則是“被云彩抹淡了的晴朗而凜冽的碧空的蔚藍”,“晚間市郊地區(qū)無家可歸的聲音和信號與煩躁不安的薄薄煙霧”,“黎明時分變得松弛了的灰色天幕”(《中短篇》,第17、20、23頁)。作品還以兩個整節(jié)的篇幅,專門描寫梅扎河邊的森林景色和“一條通航河流的入海口”,令人聯(lián)想到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的“樹林和草原”等集中寫景的章節(jié)。1910年春,帕斯捷爾納克曾和家人一起在敖德薩度過兩周,那里的德涅斯特河流進黑海的入海口及附近地區(qū)的迷人景色,也化為《最初的體驗》里列里克維米尼眼中的這一片風景:“接納了河流的大海在遠遠的前方呈現(xiàn)出一片寧靜”,“一座座白色的別墅插在森林中,冷冷清清,有如整個冷峭的右岸”,“港灣過于夸獎的太陽漸漸向自己的倒影沉落”(《中短篇》,第58、59頁)。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的上述這些關于在各種不同的天氣狀況中的城市、街道和原野景色的描寫,生動地表現(xiàn)了青年時代的帕斯捷爾納克對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那種特殊的、藝術家看取大自然的感覺。
類似的風景畫幅也從同樣作為藝術家的“我”和舍斯季克雷洛夫的視角獲得了展現(xiàn)。其中,作為畫家的“我”對于夕陽、晚霞、黃昏和暮色,似乎抱有特別的關注和別具一格的情感。順著“我”的視線,讀者可以看到莫斯科上空“被窗簾濾凈的冬日暮色”;“夜色和尚未消散的晚霞聚集成有點兒像四顆星星似的光亮”;“窗外是彎曲而歪斜地鋪陳的北方城市的暮靄”;在雪花開始飄落的城市的暮色中,“晚歸的人們行色匆匆”;海濱城市的“夕陽停留在稍遠處,停留在遇上了行人和馬車的鮮紅色街道的盡頭”(《中短篇》,第39、50、56—57、62、83頁)。作曲家舍斯季克雷洛夫則仿佛對冬景尤其偏愛。他所注目的是“積雪的淺灘上雪水漸漸退去”,“雪橇上長長的影子彼此追趕著越過田野”,清冽的天空已經(jīng)“在地平線上徘徊不定的榆樹的模糊暗影中休憩了”,“蘊雪的烏云,把仿佛堆積著石墨的天空推到了田野上方”;“覆蓋著積雪的原野宛如遠處溫柔而無邊無際的手掌在移動,同時把成串的寒鴉當成念珠逐一予以檢視”(《中短篇》,第18頁)。作品由“我”和舍斯季克雷洛夫這兩位藝術家的角度,從原初面貌上對自然景物、場面、環(huán)境、轉瞬即逝的印象等所做的逼真的動態(tài)描寫,同樣傳達出作家帕斯捷爾納克青年時代對大自然的詩意感受。這些描寫所顯示的纖細入微的藝術敏感和杰出的表現(xiàn)才能,成為作家的詩學世界的基礎。
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后的1959年,帕斯捷爾納克曾在致英國詩人斯彭德[2]的信中寫道:“我早年曾震驚于自己的觀察:按自身的方式存在的事物,往往比某些令人驚奇的事件與事實更不同尋常和難以解釋。我為尋常中的不尋常所吸引。我在作曲、寫散文或詩歌時,遵循一定的觀念或動機,展開喜愛的情節(jié)或題材,但是我最為滿意的,只是在我得以感覺到真實、捕捉到它的況味之際,在我得以傳達出存在本身的氛圍之際,也就是我描寫的對象沉浸和游動于其中的那種周圍環(huán)境、包攬無遺的框架出現(xiàn)之際。”[3]
這番話幾乎就是針對《最初的體驗》中的景色描寫而言的。這部作品中的自然景色描寫,最鮮明的特色是對色彩的敏銳感覺,油畫般、浮雕般的藝術效果,以及擬人化手法的自如運用。這樣的描寫使作家能夠真正捕捉到景物的真實存在和“況味”,傳達出大自然“存在本身的氛圍”。試看以下這一段文字:
正如那些由于傳遍各處的流言而中斷自己的工作或者從床鋪上爬起來的人們,丁香和潮濕山路徹夜無眠的芳香也在游移徘徊,聚集在扇扇小窗旁,出現(xiàn)在別人房間里那沒人知道的陳設中,沒有遭遇門檻旁的詢問,便在每扇完全打開的窗戶旁聽著那一傳聞的零碎片斷,這傳言來自左邊那片樹木叢生、山勢陡峭的上空。(《中短篇》,第81頁)
這種擬人化手法不僅顯示于景物具有與人相似的情感、情緒和意念,顯示于幾乎所有的景物仿佛都深知主人公的心靈世界,并在和后者的彼此感應中變換著自己的色調、形態(tài)和運動方向,也體現(xiàn)在人物主觀意識與情感在景物中的全面滲透。例如,讀者可以看到:面對城市薄暮中的街景,“我”就曾禁不住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黃昏時分,您是否明白,它就是無數(shù)次偏離和丟失了自我的無家可歸的焦急,所以抒情詩人應該處理好黃昏時分,而槭樹葉子突然間在馬路上四處蠕動,也仿佛無盡的暮色在徘徊縈繞;柏油馬路是這樣的遠方,它應該成為某種沒有色彩的、固定下來的輪廓,暮色為了這個輪廓顫抖和燃燒,因此我就魯莽地撲過去,為的是在樹葉周圍畫出上帝的形象,為斑點畫出輪廓,為狂暴畫出寧靜。”(《中短篇》,第9—10頁)無論“我”、列里克維米尼還是舍斯季克雷洛夫,似乎都不時地在和他們眼前的景物交流著感情。
在《最初的體驗》中,景色描寫并非總是呈現(xiàn)出一幅幅無人的畫面。相反,作家更為注目的是人在各種不同時空背景中的形象、動作和行為方式,往往借助于奇特的比喻描繪人和周圍景物之間的關系,顯示出人如何對外在環(huán)境發(fā)生了這樣那樣的影響,讓人物也參與到景色和環(huán)境的構成中去,并由此而傳達出特定的生活氣息和時代氛圍。以下是畫家“我”所看到的城市廣場的一幅動態(tài)圖景:
瞧,一些堅毅而毫不彎曲的身影孤單地斜穿過廣場向您走來;他們豎起衣領,雙手插在口袋里,身材勻稱,卻神情沮喪,以一種奇怪的步態(tài),闊步跳躍著往前走。他們好像在涉水通過人行道,或者他們這樣的步態(tài)是要以一種美國式的時髦在自己面前輕輕地推一下他們那昏昏欲睡的憂愁。這是一條斜穿過去的道路,他們連蹦帶跳地走到貼海報的柱子附近,好像是用自己的行走路線這把細細的鋸子把亂糟糟的廣場直到對面的端點鋸齊,一定得把這條對角線畫到下一條人行道,既不破壞這條對角線,又考慮周密地讓開了路過的卡車;他們甚至沒留意偉人紀念碑,微風在它周圍呆板地顫抖,發(fā)出嘶啞的聲音,如同拋灑過去的許多小石子碰落了秋葉,這些秋葉仿佛是潮濕的黃色吸墨紙的碎片。(《中短篇》,第13—14頁)
這一段外景描寫不僅把人物動態(tài)和景物環(huán)境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景色描寫時不中斷情節(jié)的進展,而且暗示出作家對活動于這幅圖景中的人物的情感態(tài)度,在整部作品幾乎遠離當代現(xiàn)實的底色上隱約表現(xiàn)了對同時代人的一種評價。
“一片風景就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4]《最初的體驗》中的風景描寫,從一個側面顯示出詩人小說家帕斯捷爾納克的心理和精神氣質,濃郁的詩意中始終透出一種書卷氣。作品中較多出現(xiàn)的是這樣的散發(fā)著“書香”的比喻:“整整一卷槭樹的葉片,有如一部簡略寫就的憂郁的小說”;“猶如復印出來的一層暮色就像寫字臺上潮濕的卷煙紙,覆蓋了一大群賣報人和警士、房子和塔樓”(《中短篇》,第2、11頁)。更具有獨特性的則是小說中關于小火車站的夾雜著諸多感慨的描寫:
小雨糾纏不已,纏綿不斷,而它的靈魂是小車站;小站情緒高漲,地位提升,卻沒有把我們從沙沙響的雨絲中放出來,這雨絲繼續(xù)往那邊擴展,爬越到秋播作物的棋盤式空間之外。其實這車站是簡陋的,在整個漫長的秋季都沒有擴大。它很簡單,不像前置詞,甚至也不像感嘆詞,也許它像一個詞的前綴,也許它可以輕而易舉地附于田野和鄉(xiāng)村的百年歷史之前,附于這種適合于耕作的永恒性之前,這永恒之中有時帶有生長著白樺的視野,就像破舊的用具那樣。也許小車站讓這些歷史和永恒性靠近我們,讓它們變成動詞的一次體——我們隨身攜帶著這些以小站為前綴的饑荒、貧窮區(qū)域的動詞,并且可以將它們變?yōu)閯釉~的各種形式。這樣,小站就成為一個便捷之處。小車站的詩意在于,它的簡單使它帶有一種無限性。(《中短篇》,第64頁)
這樣的句子在整部作品中可以說是俯拾即是。法語、德語、英語、意大利語、拉丁語和希臘語等多種外語詞句在作品中的穿插,更增添了這種書卷氣。
不過,帕斯捷爾納克散文的語言風格此時還遠未定型。由于作家早年受到俄國未來主義、象征主義思潮的影響,因此《最初的體驗》這部作品在寫法上十分自由灑脫,充滿隱喻、暗示、象征和人物意識的自然流動;語言運用極為靈活,跳躍性、零散化、錯位現(xiàn)象比比皆是;不僅充滿大量生僻的詞匯,還自造一部分新詞,而景物描寫的擬人化手法更被作家推向極致。這一切都造成了行文晦澀和閱讀理解上的某些困難。然而,從某些片斷的詩意化表述中,又可見出俄羅斯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總起來看,帕斯捷爾納克在此時的語言運用,只是后來成熟語言風格形成前的必要試驗和探索。
[1] 鮑·帕斯捷爾納克:《最初的體驗——帕斯捷爾納克中短篇小說集》,汪介之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2、3頁。以下凡引用該譯本中的文字,僅在引文后注明書名的簡稱《中短篇》及頁碼,不再加腳注。
[2] 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 Spender,1909—1995),英國詩人兼期刊出版家。
[3] Пастернак Б.Л. Ст. Спендеру, 22 августа 1959 //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1 томах.Т. X.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лово?, 2005. С.523.
[4] 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0頁。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