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性之美
——狄奧尼索斯—阿波羅兩境相入
對于“高貴的單純和偉大的靜穆”這條古典美學(xué)的基本原則,尼采曾經(jīng)表示過輕蔑之情。尼采說,開天辟地以來直至歌德時代,德國人對于“狄奧尼索斯精神”一無所知,由溫克爾曼所建構(gòu)的“希臘”(griechisch)概念又同狄奧尼索斯格格不入。古典主義者為了在希臘人身上嗅出“美的靈魂”而陷入了“德國式的愚蠢”(niaiserie allemand),而和真正的希臘文化精神相去十分遙遠。在《偶像的黃昏》里,尼采十分肯定地指出,“狄奧尼索斯”乃是通往悲劇詩人內(nèi)在精神的津梁,它的本質(zhì)就是一種獨特的生命意志,“[它]即使在最陌生、最艱難的處境中仍然肯定生命,并因能成為自身無限性之最高類型的犧牲而感到喜悅”。尼采自鳴得意地認為,是他自己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這種古老而又豐腴、永恒輪回、涌流不息的生命力量。[1]
但尼采顯然過分自信了。在他之前的德國浪漫主義文化語境之中,狄奧尼索斯已經(jīng)被神化到了同“赫拉克勒斯”“基督”并肩而立的程度,而被奉為“新神話”的主角。在溫克爾曼時代,狄奧尼索斯崇拜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向,許多神話學(xué)家?guī)е見W尼索斯精神開始返觀古代哲學(xué)和文化歷史。溫克爾曼在其巨著《古代藝術(shù)史》中用巴庫斯(Bacchus)和阿波羅(Apollo)兩境相入、融合之美來規(guī)定理想的生命形象,從而成為第一個以美學(xué)的形式定義“狄奧尼索斯精神”的人。[2]
古典主義者溫克爾曼為了對抗過分激情(parenthysus)的狂暴與熱烈,而祭起了“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而把后者規(guī)定為人性的完善與神性的圓滿。體現(xiàn)在理想的生命形象上,“青春”就是阿波羅—狄奧尼索斯兩境相入的最高境界。青春不是一種年齡的界定,而是一種理想,它有時體現(xiàn)在俊美的少年形象上,有時則體現(xiàn)在被閹割的人的軀體之中。希臘藝術(shù)所呈現(xiàn)的青年男性的理想形象分為幾個等級,首先是形態(tài)各異的牧神:最美的牧神是健美的青年形體,體格勻稱,比例完美,天真爛漫,樸素自然;滿面笑容,還留著山羊胡須的牧神;沉睡的牧神不是理想的表現(xiàn),而是淳樸自然的顯現(xiàn);軀體粗拙、頭顱笨重、大腿肥厚而且雙足畸形的牧神,則卑俗虛假。在溫克爾曼看來,希臘牧神并非理想的生命形象。
理想的生命形象——男性青年的最高標準,特別地體現(xiàn)在阿波羅身上。成年的力量和優(yōu)美的青春期溫柔的形式結(jié)合在一起,充滿青春活力而且顯得雄偉俊美。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抒情詩人贊美阿波羅說:他不是在樹蔭中游情度日的維納斯的情侶,也不是在玫瑰花叢里為愛神擁抱的少年,而是賦有偉大使命、為崇高事業(yè)而誕生、品德端正的青年。“所以,阿波羅被認為是神靈中最優(yōu)美的神”,“他的青春燦爛、健美,力量猶如晴天之朝霞”。[3]柏維德爾宮所收藏的阿波羅雕像,在溫克爾曼眼里恰恰體現(xiàn)了古代幸免于摧毀的作品的最高藝術(shù)理想。這個阿波羅超越了一切同類的造像,其軀體是超人類的壯麗,其站立的姿態(tài)就是它偉大的標志。
一個永恒的春光用可愛的青年氣氛,像在幸福的樂園里一般,裝裹著這年華正盛的魅人的男人,拿無限的柔和撫摩著它的群肢體的構(gòu)造。把你的精神踱進無形體美的王國里去,試圖成為神樣美的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者,以便把超越大自然的美充塞你的精神!這里是沒有絲毫的可朽滅的東西,更沒有任何人類的貧乏所需求的東西。沒有一筋一絡(luò)炙熱著和刺激著這軀體,而是一個天上來的精神氣,像一條溫煦的河流,傾瀉在這軀體上,把它包圍著。他用弓矢所追射的巨蟒皮東已被他趕上了,并且結(jié)果了它。他的莊嚴的眼光從他高貴的滿足狀態(tài)里放射出來,似瞥向無限,遠遠地越出了他的勝利:輕蔑浮在他的雙唇上,他心里感受的不快流露于他的鼻尖的微顫一直升上他的前額,但額上浮著靜穆的和平,不受干擾。他的眼神卻飽含著甜蜜,就像那些環(huán)繞著他、渴望擁抱他的司藝女神們……[4]
與阿波羅構(gòu)成互補,甚至可以互相替換的青春理想形象是巴庫斯,它來源于被閹割的青年形象。而在希臘巴庫斯雕像中,這種形象同剛毅俊美的青春形象相得益彰。在最優(yōu)美的巴庫斯雕像中,巴庫斯都有嬌嫩、圓潤的四肢,肥胖、寬厚的大腿,豐滿、翹起的臀部,因而它顯示出女性的特征。溫克爾曼天生具有同性戀心理傾向,后來又深受希臘友愛觀的熏陶,他在學(xué)理上將憤怒的巴庫斯、激情的巴庫斯、淫蕩的巴庫斯描繪為一個孩子氣的、幻想的、柔弱的少年形象,就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了。
巴庫斯被刻畫成剛剛進入青春發(fā)育期的少年,在他身上最初的性欲標志開始顯露于外表,像冒出來的植物的嬌嫩的尖端。巴庫斯處于恍惚的似夢境界和沉湎于性的幻想,他的特點在這些形象中被集中地表現(xiàn)出來并且給人以明確的認識。他的臉型特征充滿了甜蜜,可是還沒有完全反映出他歡樂的心靈。在有些阿波羅的雕像中,體型結(jié)構(gòu)與巴庫斯相似。[5]
最后一句話非常重要——“在有些阿波羅的雕像中,體型結(jié)構(gòu)與巴庫斯相似。”隱含在其中的暗示在于,希臘藝術(shù)家通過將阿波羅與巴庫斯(狄奧尼索斯)兩種神性、兩種境界融合起來,從而塑造了理想的生命形象。通過理想的生命形象,希臘人上升到了人性完善和神性圓滿的王國。在一個形象上添加溫情的目光,藝術(shù)家就塑造出了巴庫斯的形象;而在一個形象上賦予更多的威嚴,藝術(shù)家就塑造了阿波羅的形象。希臘藝術(shù)杰作的最高境界就是兩境相入而形成的神性境界:生命在和諧之中,動力在秩序之中,激情在形式之中。溫克爾曼舉證說,在神化的赫拉克勒斯的軀體中,崇高與美的形式呈現(xiàn)在其肌肉的張力之中,猶如平靜的大海輕輕晃動,揚起了波浪;眾神之中最美的阿波羅雕像上,其肌肉溫柔得像融化了的琉璃,微微蕩起波瀾;美狄亞的孩子們在母親的匕首前微笑,母親的狂怒與她感到孩子們無辜的痛苦心情互相交織……
將崇高與美融為一體的效果,就是溫克爾曼所稱道的“高級優(yōu)雅”(ahighergrace)。高級優(yōu)雅是理性的愉悅,天國的恩惠,以及神性的光照。通過欣賞優(yōu)雅,人們方可理解為什么蒼莽的悲劇意識被希臘人轉(zhuǎn)化為淡泊憂傷的情懷。在古代雕像上,喜悅不是哈哈大笑的狂喜,而是內(nèi)心充滿幸福時淡淡的微笑。在巨大的悲傷和無限的悲情之中,古代人像顯得如同波瀾不驚的大海,表面的平靜掩蓋著深處的動蕩。失去了孩子的奈俄比在極度痛苦之中依然英姿颯爽,在悲苦命運壓頂之時毫無退縮之態(tài)。在希臘繪畫、雕刻、悲劇詩篇之中,有的是這種崇高與美融為一體的典范,溫克爾曼稱之為“驚世駭俗的優(yōu)雅”(terrifyinggrace)。[6]作為一種審美境界,“驚世駭俗的優(yōu)雅”自然是兩境相入、酒神和日神共同造就的審美極境。
[1] 尼采:《偶像的黃昏》,衛(wèi)茂平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我得感謝古人什么?”第5節(jié)。
[2]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Wimar,1964,pp.136-140.參見《希臘人的藝術(shù)》,第130—135頁。關(guān)于溫克爾曼美學(xué)中的“狄奧尼索斯—阿波羅”兩境相入的論述,參見Max L. Baemer,Winckelmanns Formulierung der klassisch Sch?nheit,Monatshefte,1973(65):61-75。
[3] 參見《希臘人的藝術(shù)》,第131頁。
[4]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Wimar,1964,p.196-197.參見《宗白華美學(xué)文學(xué)譯文選》,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5頁。
[5]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Wimar,1964,pp.160-161。參見《希臘人的藝術(shù)》,第133頁。
[6]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Wimar,1964,Teil 4,“Und sonderlich die Grazie”;Kleine Schriften zur Geschichte der Kunst,Leipzig,1925,Ueber Gegenstande der alten Kunst,Teil 2,“von der Grazie in Werken der Kun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