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在《關于在繪畫和雕刻中模仿希臘藝術作品的一些意見》一文之開篇,溫克爾曼首先斷言,“世界上越來越廣泛地流行的高雅趣味,最初是在希臘的天空下形成的。”愛琴海的藍天麗日養育了美的自然,雅典民主制度下的世道人心保證了完美的人性,雅典城邦的殷實富足培植出從容瀟灑的藝術心靈,所以古希臘的雕刻與繪畫藝術成為永遠放射魅力的典范。溫克爾曼以為,要尋找藝術最真誠的泉源,就意味著回到雅典;向雅典回歸,則又意味著以同情之心像對待摯友一樣親切地認知希臘的藝術作品。“使我們變得偉大,甚至不可企及的唯一途徑是模仿古代”,猶如羅馬詩人維吉爾總是模仿一切詩人的祖先荷馬。模仿古代,在溫克爾曼的詞匯表中,幾乎完全等同于完美與神性。呈現在希臘人體雕刻和繪畫中的人體、自然、衣飾,無不發射出人性完美的光輝。而希臘藝術借以表現人性完美的物質媒介和藝術語言,又具備了近代藝術無法倫比的優勢。
但是,溫克爾曼認為,體現希臘藝術特征的并非就是人體自然美、服飾、媒介和藝術語言。相反,希臘杰作的普遍的、主要的特點在于:“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eld Einfalt und stille Gr?sse)。這一基本特征不僅表現在希臘藝術所呈現的姿態上,而且也表現在希臘藝術所描繪的人物表情里。創作于公元前50年左右的《拉奧孔》群雕,刻畫了古代特洛亞的祭司拉奧孔父子在巨蟒的扼勒中的無限痛苦。公元前1世紀羅馬詩人維吉爾在他的著名史詩《愛耐伊斯》(Aneis)中用恐怖的吼叫來表現主人公的悲憤和痛苦,但是在雕刻里他們的巨大痛苦卻化作一聲驚恐和微弱的嘆息。
正如海水表面波濤洶涌,但深處總是靜止一樣,希臘藝術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劇烈情感中都表現出一種偉大和平衡的靈魂。[1]
巨蟒纏身,死在當前,拉奧孔父子在萬分痛苦、恐懼和絕望中死去。但痛苦卻沒有讓他們的肢體和面孔扭曲變形,沒有直接地表現于狂暴的悲憤,沒有無節制地呈現為極度的絕望。從群雕人物周身的肌肉和經脈上,從因過度的痛苦而痙攣的腹部,我們都可以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這種痛苦。溫克爾曼說,在雕刻形象里,人們可以感受到一種平衡的結構,這種平衡結構所呈現的,恰恰就構成了希臘悲劇時代的藝術精神:
身體感受到的痛苦和心靈的偉大,以同等的力量分布在雕像的全部結構,似乎是經過了平衡似的。拉奧孔承受著痛苦,但是像索福克勒斯描寫的非洛克特提斯的痛苦一樣:他的悲痛觸動我們的靈魂深處,但是也促使我們希望自己能像這位偉大人物那樣經受這種悲痛。
表現這樣一個偉大的心靈遠遠超越了描繪優美的自然。希臘藝術家必須先在自己身上感覺到刻在云石上的精神力量。在希臘,哲人和藝術家集于一身,產生過不止一個麥特羅多羅斯,智慧與藝術并肩進步,使作品表現超乎尋常的精神。
……
身體狀態越是平靜,便越能表現心靈的真實特征。在偏離平靜狀態很遠的一切動態中,心靈都不是處于他固有的正常狀態,而處于一種強制的和造作的狀態之中。在強烈激動的瞬間,心靈會更鮮明和富于特征地表現出來;但心靈處于和諧與寧靜的狀態,才顯出偉大與高尚。……因此藝術家為了把富于特征的瞬間和心靈的高尚融為一體,便表現他在這種痛苦中最接近平靜的狀態。但是,在這種平靜中,心靈必須只通過它特有的、而非其他的心靈所共有的特點表現出來。表現平靜的,但同時要有感染力;表現靜穆的,但不是冷漠和平淡無奇。[2]
完整理解“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這一古典主義美學經典命題,就意味著從人性的完善和神性的圓滿來把握希臘藝術精神以及希臘文化精神。首先,完善的人性既不容許過度地表現痛苦,又不主張放縱地表現激情。柏拉圖《理想國》第九卷宣稱,雅典城邦衛士不需要恐懼、同情這些羸弱的情感,因為這些情感屬于靈魂之低劣的部分,若讓它們泛濫,則勢必造成一個血氣蔓延、暴戾橫行的紊亂世界。[3]故此,濫情務去,以確保政治生活的澄明儒雅,而這就要求藝術以表現和諧、中庸、節制、單純、靜穆為最高境界。溫克爾曼還借題發揮,告誡那些初出茅廬的現代藝術家,流行的那種表現“狂熱火焰的姿態和行動”乃是一種十分平庸的趣味。
第二,神性的圓滿要求既呈現靜穆的偉大,又呈現卑微的尊嚴。神性的圓滿是一種莊嚴肅穆的幸福感,而不是一種純屬感官的逸樂,因此優美的自然軀體必須蘊含一顆神性的心靈。德累斯頓皇家畫廊所珍藏的拉斐爾圣母—圣子繪畫叩開了溫克爾曼的心扉,他在畫面上感受到神性的信心、神性的慈愛、神性的謙卑和神性的安詳。
請看圣母,她的臉上充滿純潔表情和一種高于女性的偉大的東西,姿態神圣平靜,這種寧靜總是充盈在古代神像之中。她的輪廓多么偉大,多么高尚。她懷抱中的嬰兒的面孔比一般嬰兒崇高,透過童稚的天真無邪似乎散發出神性的光輝。
下面的女圣徒跪在她的膝前,表現出一種祈禱時的心靈的靜穆,但遠在主要形象的威儀之下;偉大的藝術家以她面孔的溫柔優美來彌補其身份的卑微。[4]
第三,希臘藝術精神是一種理性的精神。無論是追求人性的完善還是追求神性的圓滿,希臘雕刻與繪畫就是追求“甜美與光輝”,而同希伯來的“道德與節制”判然有別。[5]希臘藝術之美,首先是心靈之美,是思想之美。關于這一點,古典主義的偉大辯護者溫克爾曼有特別清楚的意識。從上述引文里,我們不難發現“心靈”這個詞語出現的頻率異常之高。心靈之首要標志在于“理智”,“藝術家的畫筆應該首先得到理智的浸潤……讓人思考的比給人看的東西要多”。要思考,而不僅僅是觀看,而帶著思考去觀看,就成為“靜觀”。“靜觀”就是沉思,最后“賦予思想以寓意的形式”。這樣,希臘藝術的真正光彩通過研究和思考而變得經久不衰,通過人們的“靜觀”而具有了永久的魅力。“嚴格的美永遠不會使我們停止尋求和得到完全的滿足”“人們會從中不斷發現新的光彩”。
第四,希臘文化精神蘊含在繪畫和雕刻中,在幻美中蘊含著自然生命力,在寧靜之中涵養著健動。痛苦在藝術的瞬間化為安詳,在肅穆的外觀下涌動著無限的激情。因此,寓動于靜,靜中含動,保合太和,和平養育一片天機,這就是藝術所啟示的古希臘文化精神。從理智的辯證角度來理解“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這一古典原則,即可解釋希臘藝術之中那些距離“單純和靜穆”十分遙遠的現象:荷馬史詩中壯烈的場景與暴戾的英雄,希臘悲劇詩人所呈現的兇殘復仇與紊亂無序。希臘文化精神顯然有兩個方面:兇殘暴戾的現實,以及人類對于甜美與光輝的向往;無盡的生命、豐富的動力,以及嚴整的秩序、圓滿的和諧。將這兩個方面辯證地統一起來,就是“美是豐富的生命在和諧的形式中”[6]。換句話說,美的最高境界在于酒神(狄奧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羅)兩種境界的融合。
[1] 溫克爾曼:《關于在繪畫和雕刻中模仿希臘藝術作品的一些意見》,見《希臘人的藝術》,第17頁。
[2] 溫克爾曼:《關于在繪畫和雕刻中模仿希臘藝術作品的一些意見》,見《希臘人的藝術》,第18頁。
[3] 柏拉圖:《理想國》,605b-c,第404頁。
[4] 溫克爾曼:《關于在繪畫和雕刻中模仿希臘藝術作品的一些意見》,見《希臘人的藝術》,第21—22頁。
[5] 參見馬修·阿諾德:《文化與無政府狀態》,韓敏中譯,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4章“希伯來精神和希臘精神”。
[6] 宗白華:《希臘哲學家的藝術理論》,見《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