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間史學的發展(修訂本)
- 胡寶國
- 2760字
- 2020-09-25 15:35:53
(二)《史記》書名、序及其他
由《史記》《漢書》記載人物籍貫的不同認識到戰國文化在西漢的延續,這對以下的討論是至關重要的。循著這條線索,會進一步發現,戰國文化傳統對《史記》的影響絕不僅僅限于人物籍貫書法一端,而是在很多方面都存在。
我們知道,“史記”原本并非司馬遷書專稱。錢大昕、王國維對此均有論述。錢大昕說:“子長述先人之業,作書繼《春秋》之后,成一家之言,故曰《太史公書》。”所謂史記,當時“皆指前代之史而言。……《史記》之名疑出魏晉以后,非子長著書之意也”。[1]王國維也說:“漢人所謂史記,皆泛言古史,不指《太史公書》。明《太史公書》當時未有史記之名。故在前漢,則著錄于向、歆《七略》者,謂之《太史公》百三十篇。《楊渾傳》謂之《太史公記》。《宣元六王傳》謂之《太史公書》。其在后漢,則班彪《略論》、王充《論衡》超奇、案書、對作等篇,宋忠注《世本》亦謂之《太史公書》。應劭《風俗通》謂之《太史公記》,亦謂之《太史記》。是兩漢不稱史記之證。惟《后漢書·班彪傳》稱司馬遷作《史記》,乃范曄語。《西京雜記》稱司馬遷發憤作《史記》,則吳均語耳。稱《太史公書》為《史記》,蓋始于《魏志·王肅傳》。乃《太史公記》之略語。晉荀勖《穆天子傳》序,亦稱《太史公記》,《抱樸子·內篇》猶以《太史公記》與《史記》互稱。可知以《史記》名書,始于魏晉間矣。”[2]
以上諸種稱謂中,魏晉以前使用較多的是《太史公》和《太史公書》。為何以“太史公”命名?究竟應該是《太史公》還是《太史公書》?對此,錢穆先生提出了很好的解釋。他說:“《太史公》則司馬遷一家之私書,當與孔子《春秋》齊類,不當與魯《春秋》晉《乘》楚《梼杌》相例。故其書稱《太史公》,猶孟軻自稱孟子,其書因亦稱《孟子》,荀況自號荀子,故其書亦稱《荀子》云耳。”他又說:“太史公書者,猶云諸子書,孟子老子書,若正名以稱,則應曰《孟子》《老子》。《太史公》,不得加書字。至曰記曰傳,則舉一偏以概,更非其書之本稱。”[3]我以為這個解釋是很合理的,因為根據《七略》而來的《漢書·藝文志》列舉書名時就是只稱《太史公》而無“書”字。《藝文志》應該是涉及書名最正式的場合。
注意到《史記》與諸子的關系,不始于錢穆。章學誠說:“《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4]梁啟超說:“著書最大目的,乃在發表司馬氏‘一家之言’,與荀卿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質正同。不過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發表耳。故僅以近世‘史’的觀點讀《史記》,非能知《史記》者也。”[5]侯外廬也說《史記》“是一部繼承戰國時代諸子百家傳統的私人著述”。[6]各家都注意到了《史記》與諸子的關系。
根據以上諸家意見,可知《史記》原名《太史公》。這種以個人名字命名書的方式與《史記》籍貫的記述方法一樣,仍是來自于戰國的舊傳統,諸子的書是成一家之言的私人著作,而《史記》也是要“成一家之言”的私人著作。[7]
司馬遷著史不僅在書名的選擇上深受戰國傳統影響,就連序文和文章風格也是如此。錢穆說:“孔子《春秋》沒有序,序是后來新興的。如《莊子·天下篇》,敘述莊子為什么要講這樣一套思想,作這樣一套學術,也就是《莊子》書的自序。但此序不是莊子自己所寫。又如《孟子》七篇,最后一段就等于是孟子的自序。所以太史公自序這一體例,在《孟子》《莊子》書中已經有了。”[8]關于司馬遷的文章風格,朱熹曾經說:“司馬遷文雄健,意思不帖帖,有戰國文氣象。賈誼文亦然……大抵武帝以前文雄健,武帝以后更實。”[9]
《史記》所記,上起黃帝,下至他生活的時代。這個特點其實也是自戰國就已開始。如《世本》“記黃帝以來迄春秋時諸侯大夫”。[10]騶衍學說“先序今以上至黃帝”。[11]顧頡剛說:“黃帝是怎樣一個人物,或只是天上五色帝之一,或再有別的背景,均不可知;但他的傳說普及于學術界是戰國末年的事,其發展直到西漢,則是一個極明顯的事實。所以我們如果研究黃帝,切勿以為所研究的是夏以前史,應當看做戰國、秦、漢史,因為他的學說只是戰國、秦、漢間的思想學術的反映,只是表現了戰國、秦、漢間的文化。”[12]他論及黃帝,一再強調“戰國、秦、漢”,這是一個重要的提示。考慮到這樣一個時代文化背景,就很容易理解《世本》《史記》諸書為什么要從黃帝開始敘述。
司馬遷意欲“通古今之變”,這種思想也不能說是他個人的獨創。戰國以來,人們普遍重視通古今,重視歷史長過程。《商君書·開塞》把歷史分為三個階段:“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悅)仁,下世貴貴而尊官。”韓非也采用三分原則,把古今歷史分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當今之世”。[13]《竹書紀年》記事“起自夏、殷、周”,止于“今王”魏襄王二十年。[14]《虞氏春秋》“上采《春秋》,下觀近勢”,《呂氏春秋》“亦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15]淮南王劉安自夸:“若劉氏之書,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16]劉安之語與司馬遷所云已經極為相似。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里說自己的目標是“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具有明顯的總結戰國學術的意圖。但這個意圖仍然不止司馬遷才有,而是從戰國后期就已經開始。從《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韓非子·顯學》《呂氏春秋》《淮南子》,一直到司馬談的《六家要指》,都有明顯的總結戰國學術的意圖。[17]
在接下來的討論中,我們會進而發現,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史學著作的出現其實也是與戰國文化背景密切相關的。
[1] 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五“太史公自序”,《嘉定錢大昕全集》第二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1—112頁。
[2] 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一《太史公行年考》,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10—511頁。
[3] 錢穆:《太史公考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三),東大圖書公司1985年版,第20頁。
[4]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四《釋通》。
[5] 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載《飲冰室合集》專集第十五冊。
[6] 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27頁。
[7] 王國維也注意到《史記》為私人撰述,他說:“記言記事,雖古史職,然漢時太史令但掌天時星歷,不掌紀載,故史公所撰書仍私史也,況成書之時,又在官中書令以后,其為私家著述甚明。”《太史公行年考》,《觀堂集林》卷一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13頁。
[8]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60頁。
[9] 《朱子語類》卷一三九《論文上》,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299—3300頁。
[10] 《漢書》卷三〇《藝文志》。
[11] 《史記》卷七四《孟子荀卿列傳》。
[12] 顧頡剛:《漢代學術史略》,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頁。
[13] 《韓非子·五蠹》。
[14] 杜預:《春秋左氏經傳集解后序》。
[15] 《史記》卷一四《十二諸侯年表序》。
[16] 《淮南子》卷二一《要略》。
[17] 參閱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第一五章“中國古代思想的綜合者——唯物主義思想家荀子”,第二卷第二章“漢初百家子學的余緒及其庸俗化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