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間史學的發展(修訂本)
- 胡寶國
- 4017字
- 2020-09-25 15:35:54
(三)“人之發現”與紀傳體史學
《史記》分本紀、世家、列傳、書、表五部分,但最具特色的只是在本紀、世家、列傳等記人的方面,正如梁啟超所說,《史記》“其最異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為本位”。[1]翦伯贊也說:“本紀記皇帝;世家記貴族;列傳記官僚士大夫。雖作為主題的人物政治地位不同,但以人物為記事的主體,則是相同的。……書表在《史記》全書中所占的篇幅是很少的。例如《史記》一百三十篇中,本紀、世家、列傳共占一百一十二篇,書、表合計只有十八篇。”[2]
為什么會出現以人物為記述主體的史書?關于這個問題,錢穆的見解有助于我們拓展思路。他說:“七十篇列傳,為太史公《史記》中最主要部分,是太史公獨創的一個體例。但在《史記》以前,人物的重要地位,已經一天天地表現出來了。像《論語》《孟子》《墨子》《莊子》都是一部書里記載著一個人的事與言。《論語》記言也記事,《莊子》《孟子》等亦然。如‘孟子見梁惠王’此是事,‘王何必曰利’則是言。可見記事、記言不能嚴格分別。而記言則就特別看重到‘人’。當時有像《晏子春秋》,也就是把晏子一生言行寫成了一部書。《管子》雖不稱《管子春秋》,也只是講管子的思想和行事。所以《史記》里的列傳,也不能說是太史公獨創,以前早就有在歷史中特別看重‘人’的事實,只不過太史公把來變通而成為列傳而已。”[3]錢穆討論紀傳體問題如同他討論《史記》書名時一樣,并沒有把目光僅僅局限在史學著作上,而是聯系到先秦諸子。這是極具啟發性的。由諸子而發現歷史中特別看重人的事實,這就把思考引到了正確的軌道上來。因為以“人”為中心的紀傳體史學著作之所以出現,一定是因為對“人”在歷史上的作用有了新的認識。那么,這種新的認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錢穆說:“歷史上一切動力發生在人,人是歷史的中心,歷史的主腦,這一觀念應說是從太史公《史記》開始。”他又補充說:“太史公為何在這分事、分年之外,特別重視人呢?其實這些我們已不用講,《太史公自序》里已詳細交代過,他就是要學周公孔子,那不就是以人為重嗎?……我們也可以說,至少從孔子《春秋》以下,早都是以人為主了。如說:‘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不是在事情背后一定講到人的嗎?”[4]這段補充非常必要。因為重視人、以人為本源遠流長,的確不能簡單地說是從司馬遷才開始的。
回顧歷史,周人早就有重視人事的傳統。《禮記·表記》:“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對于殷、周之別,史家多有關注。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周人早期所關注的“人”似乎只限于個別英雄人物。這從《詩經·大雅》中的《生民》《公劉》《緜》《皇矣》《大明》諸篇中可以看出。在這些史詩中,我們能夠看到從后稷、公劉、古公亶父到文王、武王等諸先王的創業業績,但是幾乎看不到其他人的活動。用個別英雄人物來解說歷史,這大概就是周人早期的觀念。侯外廬說:“西周是維新的社會,文化被貴族所壟斷。最初的史詩是《周頌》和《大雅》的《文王》與《生民》,這史詩具有特別的形式,其中沒有國民階級的活動史料,僅有先王創業的史料。我們認為它是非常樸實逼真的,因為它是以‘先王’代表了‘生民’。”[5]
觀念上的重大變化是在春秋以后。孔子提出“仁者愛人”,不少哲學史研究者認為“孔子的仁是發現了或在一定程度上發現了‘人’”。[6]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第三章專設“人之發現”一節。他說:“及春秋之世,漸有人試與各種制度以人本主義的解釋。以為各種制度皆人所設,且系為人而設。”[7]
“人之發現”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此后對“人”的關注已經不再僅僅是對個別先王的關注了。墨子說:“今諸侯獨知愛其國……今家主獨知愛家……今人獨知愛其身。”[8]不僅對先王,而且人們對自我也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穆叔如晉,范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范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這里所說的“三不朽”與孔子所謂“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9]含義相通,都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實現自我的永恒價值。這種思考已經涉及個體的歷史。孟子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10]這句話也曲折地反映出當時人對于自己身后的評價十分在意。如果不是這樣,孔子寫記述歷史的著作,當世的亂臣賊子又何懼之有呢?對自己死后聲名的重視說明“人”被“發現”以后,個體的歷史意識也隨之覺醒。在強調個體重要性方面最為極端的是楊朱學派。孟子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11]侯外廬對楊朱學派評價說:“這一理論的個人主義的思想背后,隱然潛伏著承認感覺體的光輝!”又說:“前期楊朱派在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關系之外,在氏族宗法的人我關系之外,發現了個人的存在,這就反映出些國民的意識。”[12]這些評價是恰如其分的。
“人之發現”還導致了人們對“人”在歷史上作用的思考。孔子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13]像這樣討論歷史人物的事例在《論語》中是很多的。據統計,《論語》全書中出現的人物,與孔門問答或為孔門所稱述或批評者,共有167名。[14]孔子以后,諸子的議論中涉及歷史人物很多。荀子概括地說:“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15]他還說:“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強,用篡臣者危,用態臣者亡。”[16]既然如此,所以“人主不可以獨也。卿相輔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故人主必將有卿相輔佐足任者然后可”。[17]顯然,荀子對君臣關系的這些認識也是來自于對歷史的思考。這與英雄史詩時代僅僅崇尚個別先王的認識已經大不相同了。
與“人之發現”相伴隨,還有民本思潮發生。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孟子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當時人是如何理解民為貴的呢?《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莊公三十二年:“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這種不容質疑的規律性認識顯然還是來自于對歷史的思考。總之,“人之發現”不僅預示著現實社會秩序即將改變,而且也必然導致人們對“人”在歷史上的作用產生新的認識。
孟子所謂“民為貴”,“君為輕”,是一種極端的說法。多數情況下,還是君為貴,民為輕。對民的重視、對人的重視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出于對國家利益的考慮。《論語·學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孟子說:“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8]這兩段話都是要把國家的希望寄托在個體身上,就是說每一個人在道德上都完美了,整個國家、社會就能健康向前發展。
人重要,國之興衰在于人。這就是春秋末年,特別是戰國以來人們的認識。司馬遷說:“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國之將亡,賢人隱、亂臣貴。”[19]這種觀點與戰國時代的認識一脈相承。既然國之興亡在人,既然人是歷史的主體,那么以人物為主體的紀傳體《史記》的出現就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了。
在思想史研究領域,春秋戰國以來“人之發現”是眾所周知的;在史學史研究領域,紀傳體《史記》以“人”為歷史的主體也是無須多說的。我在這里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加以論述,主要是想強調二者的關系。質言之,以人為中心的《史記》正是春秋戰國以來“人之發現”這一歷史潮流下的產物。
劉家和曾說:“司馬遷在《高祖本紀》中把劉邦這位布衣天子的為人和個性寫得淋漓盡致,又把劉邦手下的布衣卿相的特點生動地描繪出來,這正說明了當時歷史的一大特點,即平民的興起和勝利。其實司馬遷在寫戰國的歷史時已經注意到寫平民出身的人物了。”[20]侯外廬評價《史記》說:“在這種樸素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思想基礎上,司馬遷的著作必然具有豐富的人民性。……特別應該指出的是,司馬遷在他的著作中,大量記錄了普通人民的生活,這正表現了司馬遷是把人民的生活作為歷史主體和研究對象的。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貢獻。”[21]按此,研究者早已注意到《史記》關注普通人民的民本思想。不過這里所要強調的是,民本思想乃是春秋戰國以來的普遍共識。《史記》中所表現出的民本思想不過是順應此潮流而來,與唯物唯心沒有什么關系。
以上從《史記》的人物籍貫書法、書名、序諸方面,一直到紀傳體體裁的出現,我們都試圖用春秋以來,特別是戰國時期的思想文化傳統來加以解釋。但是,問題也接踵而來了。戰國文化精神為何直到司馬遷時才在史學中體現出來?難道戰國時代的史學反而沒有受到戰國文化精神的影響?
[1] 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0頁。
[2] 翦伯贊:《中國歷史學的開創者司馬遷》,《中國史學史資料》第5號,第24頁。
[3]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70頁。
[4]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58頁、66頁。
[5] 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09頁。
[6] 任繼愈:《中國哲學發展史》先秦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4頁。
[7]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第37頁。
[8] 《墨子·兼愛》。
[9] 《論語·衛靈公》。
[10] 《孟子·滕文公下》。
[11] 《孟子·盡心上》。
[12] 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48—351頁。
[13] 《論語·憲問》。
[14] 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73頁。
[15] 《荀子·王制》。
[16] 《荀子·臣道》。
[17] 《荀子·君道》。
[18] 《孟子·離婁上》。
[19] 《史記》卷五〇《楚元王世家》。
[20] 劉家和:《對于中國古典史學形成過程的思考》,《古代中國與世界》,武漢出版社1995年版,第273頁。
[21] 侯外廬:《人民日報》1955年12月31日,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