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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史記》《漢書》籍貫書法差異

《漢書》記載西漢前期歷史,多沿用《史記》舊文,但沿用之中也有變更。就人物籍貫而言,《漢書》與《史記》就常有不同。《史記》記述人物籍貫的方式相當混亂。《陸賈傳》:“陸賈者,楚人也。”[1]這是以戰國國名為籍貫。《彭越傳》:“彭越者,昌邑人也。”張守節《正義》:“漢武更山陽為昌邑國。”[2]這是以封國國名為籍貫。《晁錯傳》:“晁錯者,潁川人也。”[3]這是以郡名為籍貫。《張蒼傳》:“張丞相蒼者,陽武人也。”司馬貞《索隱》:“案:縣名,屬陳留。”[4]這是以縣名為籍貫。但是,翻檢全書,《史記》于混亂之中又有清晰的特點。這個特點就是以縣名為人物籍貫的場合非常多,呈現出與《漢書》明顯的區別。《史記》卷一〇二《張釋之傳》:“張廷尉釋之者,堵陽人也。字季。”《漢書》卷五〇本傳則稱:“張釋之字季,南陽堵陽人也。”按此,《史記》記籍貫只提了縣名,而《漢書》則在縣之上又加了郡名。這樣的改動還有幾例。衛青,《史記》稱“平陽人”,《漢書》改為“河東平陽人”;路博德,《史記》稱“平州人”,《漢書》改為“西河平州人”;郅都,《史記》稱“楊人”,《漢書》改為“河東大楊人”;寧成,《史記》稱“穰人”,《漢書》改為“南陽穰人”;郭解,《史記》稱“幟人”,《漢書》改為“河內幟人”。[5]

《史記》記人物籍貫單列縣名的例子還有許多,《漢書》并沒有全部加以修訂。這是難以理解的。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漢書》在記述司馬遷以后的人物籍貫時,很少有忽略郡名的。我們可以舉出一個特殊的例子以明班固之意。《漢書》卷八九《王成傳》:“王成,不知何郡人也。”籍貫不詳,即稱“不知何郡人也”,可見在班固心目中,籍貫就是指郡而言。

司馬遷與班固對籍貫的理解顯然是不同的。這種不同是由他們二人所處時代的不同造成的。司馬遷生活的時代雖已是西漢中期,但實際上戰國遺風猶存。《貨殖列傳》描述各地風俗道:燕地“大與趙、代俗相類,而民雕捍少慮”;齊地民俗“寬緩闊達”;鄒、魯“俗好儒,備于禮”;梁、宋“重厚多君子”;楚、越之地,“地廣人希”,“無積聚而多貧”。環顧四境,司馬遷仿佛仍然生活在戰國時代。只是說到秦地時,他的敘述有些特殊。他說:“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而公劉適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豐,武王治鎬,故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好稼穡,殖五谷,地重,重為邪。”司馬遷用“關中”而不用“秦地”來標識區域,強調周的“先王之遺風”而不提時人常常提起的、令人憎恨的秦俗。這是耐人尋味的。賈誼說“漢承秦之敗俗,廢禮義,捐廉恥”。[6]淮南王劉安稱“秦國之俗貪狠”,[7]婁敬說“秦地被山帶河”,“秦中新破”。顏師古注云:“秦中謂關中,故秦地也。”[8]據此可知,秦俗、“秦地”給西漢人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影響所致,“關中”甚至成了“秦中”。我們知道,司馬遷是故秦名將司馬錯的后人,他對“秦地”的回避或許與此有關。

回顧歷史,《史記》以縣為人物籍貫的記述方式也可以追溯到戰國。《戰國策·秦策》:“濮陽人呂不韋賈于邯鄲。”《戰國策·韓策》:嚴遂自韓至齊求報仇之人,齊人或言:“軹深井里聶政,勇敢士也。”《韓非子·說林上》:“溫人之周,周不納。”《韓非子·外儲說》:“鄭縣人乙子使其妻為袴。”以上地名如“濮陽”“軹”“溫”“鄭”,均為縣名。湖北云夢睡虎地出土秦簡《秦律十八種·倉律》有關于贖隸臣的規定,其中“邊縣者,復數其縣”,整理小組譯文作:“原籍在邊遠的縣的,被贖后應將戶籍遷回原縣。”[9]看來,以縣為籍貫的習慣說法與法律的規定是吻合的。不僅如此,泛泛而論時,戰國人也往往是多提縣名。《戰國策·魏策》載,須賈謂穰侯曰:“臣聞魏氏悉其百縣勝兵,以止戍大梁,臣以為不下三十萬。”“百縣”者,籠統言之,意指全境。馬王堆漢墓出土《黃老帛書·經法·六分》:“王天下者,輕縣國而重士。”“縣國”,也是籠統言之,意指土地疆域。

上述情形與郡縣制的發展有關。縣早在春秋初期就已出現。戰國時,縣的設置已很普遍,凡有城市的地方都已置之。郡是春秋末年才出現的。戰國時期,各國的郡設在邊境地區,目的在于鞏固國防,郡的長官稱“守”,都由武將擔任。[10]郡的軍事意義大于行政意義。縣既然已趨于穩定,而郡仍處在發展變化之中,所以當時人以縣為籍貫也就不足為奇了。

西漢前期,以縣為籍貫的戰國舊傳統繼續保持。高帝十一年(前196)五月詔:

粵人之俗,好相攻擊,前時秦徙中縣之民南方三郡,使與百粵雜處。會天下誅秦,南海尉它居南方長治之,甚有文理,中縣人以故不耗減,粵人相攻擊之俗益止,俱賴其力。今立它為南粵王。[11]

此詔連續兩次出現“中縣”的說法。如淳曰:“中縣之民,中國縣民也。秦始皇略取陸梁地以為桂林、象郡、南海郡,故曰三郡。”如淳的解釋是正確的,但是,按后代的說法,“中縣”卻通常被稱作“內郡”。宣帝本始元年(前73)“詔內郡國舉文學高第各一人”。韋昭曰:“中國為內郡,緣邊有夷狄鄣塞者為外郡。成帝時,內郡舉方正,北邊二十二郡舉勇猛士。”[12]按此,“中縣”“內郡”所指相同,但劉邦不說“內郡”而說“中縣”,又將“中縣”與地處邊境的“南方三郡”對舉,無意中暗合了郡縣制的發展歷史,反映出他對郡、縣的看法還是一仍戰國之舊。這在高帝五年、八年的詔令中也有反映。五年詔:“……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八年詔:“令士卒從軍死者為槥,歸其縣,縣給衣衾棺葬具,祠以少牢,長吏親葬。”[13]兩次詔令都提到了“歸其縣”,意指歸原籍所在地,即歸故鄉。這又與后代的說法不同。《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方進上奏,請免博、閎、咸歸故郡,以銷奸雄之黨,絕群邪之望。”劉邦稱“歸其縣”,翟方進稱“歸故郡”,其間差別明顯可見。高帝以后,以縣為籍的習慣依然如故。《史記》卷一〇二《張釋之傳》:

頃之,上(文帝)行出中渭橋,有一人從橋下走出,乘輿馬驚。于是使騎捕,屬之廷尉。釋之治問。曰:“縣人來,聞蹕,匿橋下。久之,以為行已過,既出,見乘輿車騎,即走耳。”

如淳釋“縣人”說:“長安縣人。”又,《賈誼傳》載,當時人稱誼“洛陽之人”。洛陽,縣名,屬河南郡。《春秋繁露·五行對》:“河間獻王問溫城董君曰:‘《孝經》曰:夫孝,天之經,地之義,何謂也?’”“溫城”,即河內郡溫縣。《史記》卷一〇三《萬石君傳》張守節《正義》:“故溫城在懷州溫縣三十里,漢縣在也。”董仲舒與司馬遷為同時代人,涉及人物籍貫也是只稱縣而不稱郡。

由以上史實可以看出,以縣為籍貫乃是自戰國以至西漢中期的慣例。《史記》人物籍貫的書法由此可以得到解釋。東漢班彪評論《史記》說:“一人之精,文重思煩,故其書刊落不盡,尚有盈辭,多不齊一。若序司馬相如,舉郡縣,著其字,至蕭、曹、陳平之屬,及董仲舒并時之人,不記其字,或縣而不郡者,蓋不暇也。”[14]班彪已經注意到了《史記》記人物籍貫“縣而不郡”的問題,但他卻將此歸之于“蓋不暇也”。這說明班彪對歷史傳統已經不甚了解,但這又說明在他的時代,以郡為籍貫的習慣已經深入人心,這與前引班固所謂“王成,不知何郡人也”的說法是一脈相通的。班彪認為《史記》只有《司馬相如傳》符合規矩。(《司馬相如傳》稱:“司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長卿。”)但實際上此傳最為可疑。傳末“太史公曰”竟然引揚雄語。揚雄為西漢末人,司馬遷不可能引用他的話。李慈銘說:“自南宋人王楙、周密輩已疑之,固是后人羼入。”[15]既然此傳經過了后人篡改,所以,“舉郡縣,著其字”的記述方式很可能也并不是出自司馬遷之手。

雖然《司馬相如傳》并不可靠,但通觀前后,司馬遷生活的時代的確正處在由“縣而不郡”到以郡為籍貫的重要轉折階段。武帝以前,封國林立,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漢廷與封國的關系。高帝之初,諸侯王“大者或五六郡,連城數十”。[16]王國內的支郡均受諸侯王節制,并不直屬中央。當時漢廷自領地僅十五郡。因此,高帝以后,直至武帝之初,人們所關注的重點不是郡級組織的建設,而是如何解決諸侯王問題。文帝時賈誼首倡“眾建諸侯而少其力”,[17]景帝時晁錯上“削藩策”,武帝時主父偃建議行“推恩”令,正反映了這一歷史過程。武帝時期,王國問題最終解決,漢廷與王國的關系演化為中央與郡的關系。以郡為單位的察舉制度的建立、郡國學的出現、主要針對郡守的刺史制度的設置,這些都是人所盡知的歷史事實。只是論者多從加強中央集權的角度加以考察,而忽視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方面,即從這一時期開始,郡級政區變得日益重要了。宣帝曾說:“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視太守之職為“吏民之本”。[18]

在現實生活中,既然郡級組織變得如此重要,人們的觀念也必將隨之發生變化。司馬遷以后,以郡為籍貫漸漸成為慣例。《鹽鐵論·頌賢》:“今之學者,無太公之能,騏驥之才,有以蜂蠆介毒而自害也,東海成颙、河東胡建是也。”《漢書》卷七八《蕭望之傳》:蕭望之,東海蘭陵人,地節三年上疏陳事,宣帝“自在民間聞望之名,曰:‘此東海蕭生邪?’”“東海”“河東”都是郡名。以郡為籍貫在官府文書中也有反映。居延簡(303·15,513·17):“馬長吏即有吏卒民屯士亡者具署郡縣里名姓年長物色所衣服赍操初亡年月日人數白報與病已·謹案居延始元二年戍田卒千五百人為骍馬田官穿涇渠乃正月己酉淮陽郡。”[19]“始元”為昭帝年號。據此,當時有吏卒等逃亡,要上報其“郡縣里名”。籍貫包括了郡。文書中昭帝以后的例證在新近出版的《居延新簡》中還有許多,不再一一列舉。

到兩漢之際,“郡”在人們心目中變得更加重要了。《后漢書》卷一三《隗囂傳》:更始二年(24),方望致信隗囂,信中自稱與囂為“異域之人”。本傳注:“望,平陵人,以與囂別郡,故言異域。”東漢之初,郭伋批評光武帝政治上“不宜專用南陽人”。[20]當時還有“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多近親”之說。[21]這些情形都意味著當時人已自覺地意識到“郡”就是故鄉。《隋書》卷三三《經籍志》:“后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贊。郡國之書,由是而作。”舊日讀史至此,始知地方志類書籍由此而發起端,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當上述考察完成之后,終于豁然開朗,“郡國之書,由是而作”,乃是西漢中葉以來郡國發展的必然結果。諸郡各有其風俗,各記其歷史。至此,郡已經不單純是一級行政區劃,而同時也具有了某種文化區域的含義,一種有別于戰國以至西漢前期的新的區域觀念終于確立了。

綜上所述,《史記》以縣名為人物的籍貫乃是來自于戰國的舊傳統,《漢書》以郡名為人物籍貫則是因為自西漢后期逐漸形成了以郡為單位的區域觀念。極而言之,政治上結束戰國是在秦代,而文化上結束戰國卻是在漢代。只是政治的演變往往有明確的界標,而文化的變遷卻沒有清晰的標志。這是一條沒有里程碑的漫長道路。其間的變遷過于緩慢,以至當時人也沒有覺察,因而才會有班彪對司馬遷的批評;然而變遷畢竟是發生了,因而才會有《史記》《漢書》籍貫書法的不同。

[1] 《史記》卷九七《陸賈傳》。

[2] 《史記》卷九〇《彭越傳》。

[3] 《史記》卷一〇一《晁錯傳》。

[4] 《史記》卷九六《張丞相傳》。

[5] 分見《史記》《漢書》各本傳。

[6] 《漢書》卷二二《禮樂志》第二。

[7] 《淮南子》卷二一《要略》。

[8] 《漢書》卷四三《婁敬傳》。

[9] 《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54頁。

[10] 參楊寬《戰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112—113頁。

[11] 《漢書》卷一《高帝紀》。

[12] 《漢書》卷八《宣帝紀》。

[13] 《漢書》卷一《高帝紀》。

[14] 《后漢書》卷四〇《班彪傳》。

[15] 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史部正史類《史記》條,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頁。

[16] 《史記》卷一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序》。

[17] 《漢書》卷四八《賈誼傳》。

[18] 《漢書》卷八九《循吏傳序》。

[19] 謝桂華、李均明、朱國昭:《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497頁。

[20] 《后漢書》卷三一《郭伋傳》。

[21] 《后漢書》卷二二《劉隆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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