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后馬克思主義話語接合論及其批評價值[1]

陶水平[2]

[摘要]當代英國政治哲學家拉克勞與墨菲創立的“后馬克思主義”,是當今西方學術界繼“西方馬克思主義”之后一種最新的左翼學術文化思潮,以解構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及領導權的經濟還原論和階級本質主義為思想旨趣,認為在當今時代身份政治與文化政治比傳統政治更為根本也更為迫切。在后馬克思主義理論話語中,話語接合論是其最具標志性的理論和方法。拉墨后馬克思主義話語理論本身即是當代西方解構哲學、后現代哲學等新理論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阿爾都塞、葛蘭西理論的“接合”,是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化政治學的“語言學轉向”的最新產物。后馬克思主義話語接合理論對晚近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對我國當下的文化研究、文化詩學和文化批評也極具借鏡意義。

[關鍵詞]后馬克思主義 拉克勞 墨菲 話語 接合 文化政治 身份政治 文學研究 理論啟迪價值 方法論價值

“后馬克思主義”是當今西方學術界繼“西方馬克思主義”之后的一種最新的左翼理論思潮,以解構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及領導權的經濟還原論和階級本質主義、解構傳統政治倡導后現代政治為思想旨趣。何謂“后馬克思主義”(Post-Marxism)?國內外學界主要有三種理解:1. 作為蘇聯、東歐國家各類社會文化革新思想的總稱;2. 作為當代西方左翼或中左翼社會文化批判思潮的泛稱;3. 作為當代西方著名政治哲學家拉克勞和墨菲所創建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專名。筆者在此所論為第三種含義的后馬克思主義。拉克勞和墨菲在其合著的《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一書中,把自己的理論命名為“后馬克思主義”,并因此蜚聲國際學術界。本文集中討論拉墨后馬克思主義的話語接合理論及其對美學研究、文學研究、文化研究、敘事學研究的啟迪意義。

一 拉墨后馬克思主義的文化政治與身份政治理論

盡管“后馬克思主義”這個名稱早已有之,但作為一種真正理論化的學術形態,則是與拉克勞和墨菲兩位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以至于國內外一些學者徑直把“后馬克思主義”簡稱或并稱為“拉墨理論”。可以說,拉克勞與墨菲是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真正創立者。

恩斯特·拉克勞(Ernesto Laclau,1935— ),阿根廷籍英國著名政治哲學家,后馬克思主義主要理論家。拉克勞出生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早年就讀于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青年時代的拉克勞曾是阿根廷激進學生運動領袖之一,由于參加反對阿根廷軍人政府獨裁統治的學潮而受到官方通緝,于1969年流亡英國并進入牛津大學深造。1970年代畢業后在歐美多所大學任教。拉克勞的主要代表作有:《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政治與意識形態:資本主義、法西斯主義、民粹主義》(Polit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Capitalism、Fascism、Populism,1977)、《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走向激進民主政治》(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1985)(與查特爾·墨菲合著)、《我們時代革命的新反思》(New reflection on the revolution of our time,1990)、《認同政治的締造》(Making of Political Indentities,1994)、《解放》(1996)(注意,該書的英文書寫形式是復數emancipation[s])、《論民粹主義理性》(On Populist Reason,2005)等。后馬克思主義另一位重要代表人物是比利時籍英國著名政治哲學家查特爾·墨菲(Chantal Mouffe,1943— ),出生于比利時沙勒羅瓦,墨菲曾先后在比利時盧汶大學、法國巴黎高師、英國艾塞克斯大學等學校學習,早在盧汶大學求學期間即是社會主義黨左派成員。畢業后在歐美多所大學任教。作為一名激進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她曾于20世紀60年代遠赴哥倫比亞,多年投身當時拉美世界的反帝斗爭。作為厄尼斯特·拉克勞在艾塞克斯大學任教期間最重要的學生并與之齊名的學者,墨菲在當代政治思想、新社會運動和女權主義理論研究方面著述頗豐。除了與拉克勞的合著之外,墨菲的重要代表作還有《葛蘭西和馬克思主義理論》(Gramsci and Marxist Theory,1979)、《政治的回歸》(The Return Of The Political,1993)等。

拉墨的后馬克思主義理論主要體現在其三部代表作,即《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政治和意識形態》《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我們時代革命的新反思》。這三部著作是拉墨最有原創性、代表性和影響力的著作,堪稱拉墨“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三部曲”[3]。精讀這三部曲,即可把握拉墨后馬克思主義的主要理論觀點。因篇幅關系,筆者對這三部理論經典著作的解讀從略。

拉墨后馬克思主義是當代西方左翼社會運動思潮的理論化,同時也反過來給它們以巨大影響。拉克勞—墨菲后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基礎是當代西方各種反抗資本主義及其全球化的新社會運動。拉克勞在論及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性質時曾指出:

后馬克思主義不意味著在馬克思之外或反馬克思主義,而是重視其他社會斗爭形勢的馬克思主義,這些斗爭形勢從19世紀以來已經發展了性、性別、民族、種族等等方面的特征。后馬克思主義意味著仍然是馬克思主義的探索,但是它加入了所有社會構造特性中的多樣化方面。[4]

拉墨認為,新社會運動身份政治的出發點是行動者(agent),而不是抽象的主體(subject)。在《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策略》第二版序言中,拉克勞還寫道:

《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策略》的核心原則之一是需要把等同的鏈條與各種反對不同從屬形式的民主斗爭聯系起來。我們認為,反對男性至上主義、種族主義、性別歧視的斗爭以及環境保護,需要與左翼領導權設計中的那些工人鏈接起來。(《領導權》,第4頁)

拉墨激進的民主理論解構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受制于必然規律的、以暴力革命為根本的、以全人類徹底解放為終極目標的革命話語。拉墨認為,傳統馬克思主義的大寫的暴力革命的解放話語的基礎主義的式微,導致了“闡釋的戰爭”,闡釋中要求的意義通過斗爭語境得以建構,如女同性戀群體、社區團體協會、黑人組織的要求等,他們之間往往缺乏凝聚力。正因為此,各種新社會運動的多元激進民主需要領導權的接合。接合是各種新社會運動的個體要求得以具體化限定和實現的話語實踐,各種新社會運動的解放因而建立了一種既差異又等同的關系。

后馬克思主義認為當今世界的政治是一種身份認同政治,以差異主體的身份認同政治取代總體化的階級政治是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規劃。在拉墨看來,階級政治與政黨政治固然重要,但是在后現代社會,身份政治與文化政治更為根本或更為本源,也更為切近每一個人的生存。拉墨認為,“階級斗爭僅僅是身份政治學的一種,并且是這樣一種,它在我們所生活的當代世界中已變得越來越不重要”[5]。拉墨主張改變社會變革的階級主體(具體說是工人階級主體,拉墨稱之為“特權主體”),代之以當今西方新社會運動中的各種反主流反體制力量,從而以身份政治替換階級政治,以文化政治替換革命政治,以話語政治替換本質主義政治。他們所要建立的新領導權既非資產階級的霸權,亦非無產階級的領導權,而是當今西方各種新社會運動的非主流力量的領導權,以諸如都市亞文化運動、生態運動、女權運動、和平運動、反種族歧視運動、同性戀運動、反全球化運動等社會力量作為爭取新領導權的主體力量,建立黑人、女性、勞工、同性戀者之間的等同性、去中心、去總體化的連接。

在一個社會中,每個人無論他/她的性別、種族、經濟地位、性偏好如何,都出現在平等而共同參與的情景中,不再有產生歧視的基礎,自我管理將出現在所有的領域內——在我們看來,這就是今日的社會主義理想所應有的內涵。[6]

在某種意義上,拉墨反對階級政治、倡導身份認同政治與德勒茲反對解放政治、倡導游牧政治的激進觀點具有可比性。

拉墨善于在其著作中使用定冠詞“the”,常常在一些表達文化的抽象意義的詞語前加一個定冠詞“the”,使之獲得一種在特定語境中接合而成的具體含義。例如,區分不加定冠詞的“社會”(society)與加定冠詞的“社會”(the social),前者是遵循必然性邏輯的、完全閉合的總體化的社會,拉克勞認為這種社會只是本質主義的理論抽象,因而具有“不可能性”;后者則是現實存在、不斷接合而成的、遵循偶然性邏輯的、開放的、差異化的、相對縫合的社會。其他如不加定冠詞的“政治”(politics)與加定冠詞的“政治”(the political)亦然,前者是抽象的、一元論的、本質主義的、完全縫合的封閉的政治,后者是具體的、不斷接合的、多元民主的開放的政治。大寫的“解放”(Emancipation)與小寫的、復數的“解放”(the emancipations)之分,亦是如此。

二 拉墨后馬克思主義的話語接合理論及其精義

“接合(articulation)理論”是拉墨后馬克思主義話語中最有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的理論。對于拉克勞—墨菲來說,意識形態的接合(ideological articulation)、政治的接合(the political articulation)、社會的接合(the social articulation)、身份的接合(identity articulation)、多元民主的接合(Multi-democracy articulation)、領導權的接合(hegemonic articulation),等等,歸根結底是話語接合(discourse articulation)。“articulation”可謂后馬克思主義最具標志性的理論方法。“articulation”本是英語中一個很普通的單詞,從詞源學和語義學角度看,“articulation”本義是“發音”“發聲”,引申為“表述、連接、關節”等。“articulation”中文翻譯有“接合”“連接”“鏈接”“串聯”“闡釋”“表述”等多種譯法。筆者建議一律譯為“接合”。“接合”在后馬克思主義和文化研究那里,主要有“表征”“連接”兩層含義。[7]“接合”可以發生在各個層面:意識形態的接合、話語的接合、社會的接合、主體位置的接合、文化領導權的接合等。“articulation”在拉墨那里,一如“理念”在柏拉圖那里,“意志”在尼采那里,“現象”在胡塞爾那里,“延異”在德里達那里同樣重要,堪稱理解后馬克思主義的一把鑰匙。因此,有必要進一步集中討論“話語”及其“接合”。

首先,我們千萬不要想當然地認為“話語”即是“語言”。話語的含義比語言更豐富。

不妨先引用幾段拉墨解說話語的論述:

我們把任何建立要素之間關系的實踐稱之為鏈接,那些要素的認同被規定為鏈接實踐的結果,來自鏈接實踐的結構化總體性,我們稱之為話語。不同的立場只要在話語之中被鏈接起來,我們稱之為因素(moments)。相應地,我們稱任何沒有被話語鏈接的差別為要素(elements)。[8]

為了有助于人們對其話語理論的理解,在《領導權》一書中,拉墨從三個方面闡述了話語的特點:關于話語形態特有的連貫性;關于話語的維度和范圍;關于話語形態的開放性和封閉性。

1. 關于話語形態特有的連貫性

拉墨認為,我們所歸于話語形態的連貫性類型接近于福柯在《知識考古學》中所闡明的話語的“分散中的規則性”(分散本身成為統一原則)。拉墨所謂的“話語形態”也可以被看成是所有不同話語立場的全體,但是它構成了一個結構,可以在某種語境中接合成一個總體。話語形態的接合方式是“分散的規則性”,任何話語接合都不可能導致每個“要素”不加限定地成為“因素”。話語形態只是差異要素被連接起來并占有不同位置的話語總體,而非被縫合的總體。“連接是沒有先于或外在于分散的被連接要素的基本層面的話語實踐。”[9]換言之,話語是有差別的實體,是不同因素的結構化體系。話語即不同意義或差異鏈的連接,這些意義不斷被商議,由于中心的缺席無法把結構系統完全封閉起來。

2. 關于話語的維度和范圍

拉墨指出:

我們的分析拒絕話語與非話語實踐之間的差別,而肯定了(1)每個對象被構造為話語對象,只要對象不是在每一個出現的話語條件之外給定的;(2)通常被叫做語言與社會實踐行為方面之間的任何差別……在我們看來那是不相容的。[10]

鑒于這第二點特別有可能被人誤解,拉墨專門就話語的這個特點做進一步闡發,主要是從以下三方面加以論述的:

其一,每一個客體被構成話語客體的事實與是否存在外在于思想的世界沒有關系。地震或一塊磚頭的落下當然是存在的事件,在眼下出現的意義上,獨立于我的意志。但是它們或被作為“按照自然”現象形成的客體,或被視為按照“被上帝懲罰的表征”的形成而構成的客體,總是依賴話語領域的結構化。具體到這個例子來說,地震或這塊落下的石頭,要么是自然科學這種話語的建構,要么是神學的話語建構,要之,都是話語對象。

其二,與以往把話語當作精神性的傳統偏見不同,拉墨肯定每一個話語的物質特征。當代哲學如當代言語行為理論正是試圖打破話語的物質性與精神性的二元對立。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即是這樣一種新的理論,語言游戲即是語言與行為的相互連接。例如維特根斯坦著名的對兩名建筑工A和B遞磚與砌磚事件的語言游戲的分析,認為他們遞磚與砌磚構成的語言和行為的整體即是一種“語言游戲”。拉墨指出,“很顯然,每個客體的物質特性是維特根斯坦所謂的語言游戲的一部分,是我們稱之為話語的東西的一部分”[11]。可見,言語與非言語要素構成了不同的結構化的位置體系即話語。[12]連接的實踐,不是由所謂純粹的語言現象構成,而是必須通過話語形態的結構化來打破各種制度、習俗、行為的整個不透明性或自明性。“不存在簡單的觀念體系,意識形態具體化于制度、習慣等等之中。”[13]從葛蘭西到阿爾都塞都逐漸肯定了意識形態的物質性。

其三,我們還必須考慮話語所具有的生產力和意義。不僅自然對象是自然科學話語的構成對象,社會更是話語實踐的產物,社會關系都是話語構造的。終結話語/非話語二分法的結果是放棄思想與現實對立,以及由此而來的那些說明社會關系的范疇領域的擴張。同義詞疊用、轉喻、隱喻不僅是思維形式,更是社會在其中被構成的話語領域本身的一部分。對思想/現實二分法的拒絕帶來了那些被當成唯我獨尊的范疇的相互貫通。[14]

3. 關于話語形態的開放性和封閉性

話語形態或話語總體從來就不是簡單給定的和劃定的。話語邏輯總是不完整的并且被偶然性打破。從“要素”到“因素”的轉化不可能是完整的,話語的同一性只能是相對的。社會同一性沒有必然性的保證,社會的必然性只是作為偶然性的局部成果而存在,社會也無法被完全縫合。“每個總體的不完整的特征必然導致我們放棄分析領域中作為被縫合并且自我規定的總體‘社會’這一前提。”[15]每一個社會客觀上都是話語而構型的,抽象的“社會”不是話語對象。所有社會實踐——在它的一個維度上——都是接合。總體的內在性和總體的外在性都是不可能的,絕對的固定性與絕對的不固定性也是不能的。正是在這兩個不可能之間,現實的社會被構成。每個話語要素作為差異化的要素,都是“漂浮的能指”,在被“接合”的過程中都會產生意義的剩余,而不可能被完全“縫合”。任何話語形態都會被溢出的意義剩余所顛覆。意義最終固定的不可能性意味著任何意義的形成都是局部的固定。這個從來就沒有被充分固定的同一性領域,是多元決定的領域。“連接實踐因此由部分上固定意義的關節點構造,而且這一固定的部分特征來自社會的開放性。”[16]“接合”之所以不同于“縫合”,正在于“縫合”即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被完全固化,沒有剩余的意義或意義的剩余,而“接合”則是社會要素的非必然的連接,是差異要素之間的等同化。接合作為結構化是相對的,其中總有部分的意義被溢出,因而是非本質主義的、非總體化的,或者說,只是結構性的、開放的總體化。

總之,在拉克勞—墨菲那里,話語是連接與顛覆、差異與認同(等同)、文本與語境、結構與解構、確定與非確定、穩定與變化、總體與開放、中心與邊緣的統一。或者說,話語是連接與顛覆、差異與認同(等同)、文本與語境、結構與解構、確定與非確定、穩定與變化、總體與開放、中心與邊緣的雙重屬性,它們之間的位置和屬性可以相互轉化。

三 拉墨后馬克思主義話語接合理論的詩學意蘊

拉墨充分運用胡塞爾、索緒爾、德里達、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拉康、福柯、利奧塔、巴赫金、理查德·羅蒂等人的批評方法來解讀馬克思主義。拉墨的后馬克思主義實質上是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的“接合”,是把當代西方后結構主義、后現代主義、現象學、分析哲學、后分析哲學以及知識考古學和權力譜系學乃至康德哲學一并接合(articulation)到阿爾都塞主義和葛蘭西主義理論話語之中,質言之,可以稱作“后阿爾都塞主義和新葛蘭西主義”的接合體。

在拉墨的著作中,一些語言學和符號學術語成了其理論關鍵詞:諸如articulation(接合)、disarticulation(解接合)、re-articulation(再接合),discourse(話語)、moments(因素)、elements(要素)、discursive(語境)、hinge(樞紐)、linkage(節點)、nodal points(環扣)、connotative(意涵的)、evocative(激發的)、floating signifier(漂浮的能指)、master signifier(主能指)、empty signifier(空的能指)、difference(差異)、equivalence(等同)、syntagmatic pole(組合軸)、paradigmatic pole(聚合軸)、Metonymy(換喻)、Metaphor(隱喻)、The significance of residual(意義的剩余)、Suture(縫合)、locutionary(以言表意的)、illocutionary(以言行事的)等。在拉墨的著作中,到處充斥著語言學和符號學的術語,其“后馬克思主義”堪稱一種充滿話語色彩的時尚理論。

拉墨的后馬克思主義是當代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和意識形態理論“語言學轉向”(廣義)和“文化轉向”的最新產物。他們把其“激進多元民主的政治理論”充分地語言學化、符號學化、話語化、文學化、詩學化了,使之具有濃郁的文學性。因此,當代美國政治哲學家道格拉斯·拉米斯把拉墨的后馬克思主義著作與當代意大利符號學家、后現代小說家、批評家艾柯的小說作品相提并論。[17]

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乃至整個當代西方思想史上,拉墨后馬克思主義接合理論占有重要的歷史地位。接合理論是對盧卡奇“總體性”的批評與超越;是對哈貝馬斯的“共識理性”的批評與超越;是對鮑德里亞“表征危機”和“冷漠的大眾”的批評和超越;也是對利奧塔的“絕對的差異”的批評與超越;更是對現代性的民主、自由、解放等價值與后現代性的差異、多元、尊重他者等價值的綜合創新(道格拉斯·凱爾特)。

拉墨既反對總體的本質主義,也反對要素的本質主義。前者指的是盧卡奇等人,后者指的是利奧塔等人。拉墨認為,單一的總體性與徹底的解構主義都使得連接成為不可能。單一性決定原則控制的整體,不存在接合的問題。絕對的解構或絕對的后現代差異性相互之間不可通約,也談不上接合的可能。

“接合”雖然在葛蘭西、阿爾都塞、普蘭查斯那里,甚至在馬克思、列寧、毛澤東那里都已有理論的思考和實踐,但真正把接合上升為一種系統理論、方法與實踐的,當屬拉克勞—墨菲。換言之,拉克勞—墨菲使得“接合”思想充分地概念化、理論化。

從學術史上做如下比照是有趣的:馬克思、恩格斯之于原典馬克思主義,列寧、毛澤東之于特色馬克思主義,盧卡奇、葛蘭西之于西方馬克思主義,拉克勞、墨菲之于后馬克思主義,盡管他們的政治意義懸殊甚大,然而他們的思想史地位有諸多可比之處。

近二三十年,拉墨的后馬克思主義在世界范圍尤其是在歐美國家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然而兩位赫赫有名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伊格爾頓和詹姆遜——居然對拉墨理論極少置評。并且,詹姆遜和伊格爾頓還競相提出“理論之后”的話題,顯然未把拉墨后馬克思主義放在應有的地位。這使人不得不對他們產生白人種族主義和歐洲中心主義之嫌。究其原因,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主要是一種西方發達國家的新馬克思主義不同,拉墨后馬克思主義以及受其影響的當代文化研究都與第三世界國家、澳洲等新興發達國家關系密切。拉墨兩人都有拉丁美洲的生活、政治斗爭的思想經歷。拉克勞是阿根廷裔的英國人,其學生墨菲也曾在哥倫比亞從事多年的文化、政治和學術活動。而后面要論述的霍爾是牙買加裔的英國黑人學者,其學生托尼·貝內特有長時期的澳洲工作經歷和生活經歷。既然拉墨后馬克思主義具有如此巨大的理論影響力和理論生產力,人們有理由質問:“理論”果真終結了嗎?

四 后馬克思主義話語“接合”論的理論啟迪意義與方法論價值

拉墨后馬克思主義的話語接合理論本質上是一種文化政治哲學,卻具有極高的文化詩學理論意義和文化批評實踐價值。可以說,作為一種話語實踐活動,“接合”乃無處不在。其實,馬克思主義本身也是接合的產物。馬克思主義與西方傳統形而上學不同,不是從一個核心范疇出發推導出來的,也不是對各種概念歸納出來的。馬克思主義三個組成部分(政治經濟學、唯物史觀、科學社會主義)之間不是從某個元范疇推論出來的,這三個組成部分是接合的成果。新中國強調的“佛教與社會主義相適應”其實也是異質文化間的接合。

又比如,放在中國古代文化詩學研究領域,我們也可處處發現接合的存在,諸如中國上古時期的西周倫理型禮樂文化與殷商宗教型祭祀文化的關系就是一個文化的接合。中國古代中古時期本土儒道文化與佛教的關系也是不同文化間的接合。

再比如,霍爾曾舉例說,拉斯特法里教(Rastafari movement)作為1930年代牙買加興起的一個黑人基督教宗教運動,即非洲黑人的土著語言文化與基督教“圣經”相接合的產物。“它是通過把某一文化實踐的因素(這些因素本身并沒有任何必然的政治意義)重新加以組合所形成的轉化。”[18]

拿美學和文藝學研究來說,“接合”理論對于詮釋文學藝術在人類社會文化結構中的位置和功能極具方法論意義。這是因為,藝術與宗教、倫理、政治、習俗的連接,從來就以這樣那樣的形式存在著。過去如此,今日依然。藝術自律只是一個特定語境下的美學觀念,藝術的常態恰恰是以同其他各種社會文化因素相連接的形態而存在。

筆者認為,作為一種文化政治學、文化審美學、文化詩學乃至文化批評學的理論形態和實踐方法,“接合主義”批評的理論特色與方法論意義是:1. 重視話語研究,重視語境批評;2. 對大眾文化批評的借鑒價值;3. 對文化政治研究的啟迪意義;4. 對文化身份認同研究的意義;5. 對歷史轉捩期文化轉型研究的方法論意義;6. 對文化建設和理論創新的意義;8. 文學敘事、史學敘事、媒介敘事、文化敘事、社會敘事及哲學敘事的接合及其研究意義等。

當代美國傳播學者斯萊克(Jennifer Daryl Slack)認為:接合(articulation)“可能是當代文化研究中最具生產性(generative)的概念之一。它對于理解文化理論家如何構想世界、分析世界和參與形塑世界至關重要”[19]

作為一種文化詩學和文化批評,后馬克思主義接合論批評是對當代西方解構批評和后現代批評的矯正。因為,文化研究學者可以創造性地借鏡接合理論批評的方法和實踐,并以“接合”克服鮑德里亞的“表征的危機”,以“接合”超越德里達的“一味的解構”,以“接合”取代利奧塔的“絕對的差異化”。可見,接合論(接合主義、接合理論、接合批評)優于解構論(解構主義、解構理論、解構批評)和后現代論。后馬克思主義話語接合批評比西方解構批評和后現代批評更具有理論上和實踐上的建設性,體現了批判與建設的雙重統一。

“接合”已然成為當今西方理論和批評中最前沿也最重要的一個關鍵詞,成為當代西方文化語境下社會運作、話語政治、理論闡釋、理論建構和文化批評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學術表征,堪稱當今西方文化研究領域一個最新的學術轉向。可以說,拉克勞—墨菲和霍爾—貝內特等人的“接合主義”文化理論及其接合批評實踐(articulatory practice),充分表明“接合主義”已接合、包容、超越了解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宣告了一個“接合主義”的理論時代已然來臨。

因此,本文的結語是:走向“接合主義”的美學理論、文學理論、文化理論及其批評實踐。對于當代中國古今會通、中西互動、文史哲相互滲透、理論與實際密切聯系的美學研究、詩學研究、文化研究及其批評實踐來說,“接合”比“融合”“整合”等術語更具有建設性、當代性、廣泛性、理論性、實踐性、可言說性和可操作性。

[1] 本文系筆者所承擔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9BZW002)“文化研究的學術邏輯與批評實踐”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2] 陶水平,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藝美學與文化詩學研究。

[3]拉墨二人的學術合作即始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寫作時期。在該書“導論”的最后一段,拉克勞寫道:“我必須向尚塔爾·墨菲致以深深的謝意,我和她詳細地討論了這些論文的主要部分,她對于一些核心論點的闡發所作出的貢獻具有如此的決定意義,以至于在某些方面它們必須被看作是合作的產物。”見Emesto Laclaut, Politics and Ideology in Marxist Theory, London, 1977, p.13。

[4]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尹樹廣等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中譯本譯者前言,第4—5頁,拉克勞給中譯者的信。

[5] 朱迪斯·巴特勒等:《偶然性、霸權和普遍性》,胡大平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4頁。

[6]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74頁。

[7] 關于何謂“接合”?拉克勞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政治與意識形態》一書的導言中,曾首次對西方思想史上的“接合理論”進行了譜系學的追溯。深受拉克勞影響的英國文化研究領袖人物霍爾則對何謂“接合”做出了最形象也最經典的表述:“我一直在使用‘鏈接(articulation)’這個詞。但是我不知道人們是否完全理解我賦予這個詞的意義。在英國。這個詞具有微妙的雙重意義。因為articulation的意思是發聲(to utter)、說出來(1anguaging)、表述(expressing)等方面的含義。但是我們也可以說‘鉸鏈式’卡車:一種車前體(車頭)和車后體(拖車)可以連接,但并非必然地相互連接的卡車。兩個構件相互連接,但是要通過一個特殊的聯運裝置,也可以通過這個聯運裝置將構件拆開。因此接合是一種連接形式。它可以在一定條件下將兩種不同的要素相互統一起來。它是一種關聯,但并非總是必然的、確定的、絕對的和本質的。”(見《接合理論與后馬克思主義:斯圖亞特·霍爾訪談》)

[8]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14頁。

[9]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21頁。

[10]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16—127頁。

[11]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19頁。

[12] 后來,在《無怨無悔的后馬克思主義》一文中,拉墨再次強調,不同于傳統語言觀僅僅把語言看成精神性的言語(speech)與寫作(writing),拉墨所說的“話語”是包括語言和非語言的總體。“這一自身既包括語言,又包括非語言的總體性,就是我們所謂的話語。”拉墨認為,一切“意義”都是社會構型的,例如,一個圓球成為“足球”,固然與其物質性有關,同時與足球運動的體育規則有關。因此,被稱為“足球”的話語對象是社會關系建構的,這一關系系統即是“話語”。一塊石頭或一塊鉆石似乎是一純然的自然物,其實仍是社會建構的,它們或作為礦物,或作為投擲物,或作為審美沉思的對象,或作為首飾,都是在某種具體的話語構型(礦物學、軍事學、美學)范圍之內的對象。正是話語構成了“對象”(足球、礦石、鉆石)和“我(建筑工或玩球者)”的主體身份(《新反思》,第121—122頁)。拉墨還援引維特根斯坦的“語義即用法”的觀點,進一步提出,“所有認同或話語對象都是建筑在行為的語境之中”(《新反思》,第123頁)對于人類社會而言,沒有完全自明的或透明的自然實存物,即便是“石頭”也不例外。假如地球上沒有人類創立的礦物學,也就沒有語言對其命名和分類。因此,哪怕是科學理論也可以歸入日常語言和話語理論之中。對象永遠不會被給予純粹的實存,而總是在語境之中得到連接(《新反思》,第124—125頁)。

[13]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20頁。

[14]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21—122頁。

[15]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22—123頁。

[16] 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26頁。

[17] 道格拉斯·拉米斯:《激進民主》,劉元琪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頁。

[18] 霍爾:《接合理論與后馬克思主義:斯圖亞特·霍爾訪談》,周凡譯,載周凡、李惠斌主編《后馬克思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198頁。

[19]Jennifer Daryl Slack, “The Theory and Method of Articulation in Cultural Studies”, David Morley, Kuan-Hsing Chen, Stuart Hall: 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1996, p.112.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三穗县| 金华市| 贵阳市| 盘锦市| 连城县| 凤台县| 兰西县| 广河县| 丹巴县| 石狮市| 丰镇市| 荃湾区| 沅江市| 泰宁县| 定西市| 金川县| 鹤峰县| 海盐县| 镇原县| 兰西县| 崇州市| 新昌县| 汕头市| 海淀区| 华容县| 中超| 上思县| 万载县| 冕宁县| 昌吉市| 合肥市| 江陵县| 临泽县| 大宁县| 六安市| 南城县| 新丰县| 道孚县| 日喀则市| 廊坊市| 丹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