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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早期近代報刊中的漢士海外詩文

宗教徒借助信仰熱情遠渡重洋,濱海之民為謀生計而跋涉奔波,他們所以能有記載的文字傳世,多少是偶然的機緣所促成的。傳統的書籍出版行業,從手稿的獲取、校理至制版、印刷,再到發行流布,需要很多人力與經費。從上節對于《海錄》、《西海紀游草》的考察中可以看出,二書俱在當地士林中廣受關注,才得以發行流傳下來。在真正形成風氣之前,更多瑣細短篇的同類文字恐怕都難以借助原有的出版方式為世人所知。而通過對于早期近代新聞業和報刊出版的研究,可發掘出一些海外記游詩文,由此證明新興媒介對于晚清“游記新學”的產生和發展具有很重要的作用。

近代中國早期的報紙刊物都是外來傳教士主辦的。17世紀末18世紀初,因中西禮儀問題,西學傳播被打斷,耶穌會士在中國被禁止,在歐洲遭解散。及19世紀初新一輪西學東傳開始以后,此一使命轉到新教徒身上。最早幾位人物,多立足于南洋,以馬六甲—新加坡—吧達維亞為主要活動場所,后來逐漸進入澳門、廣州、香港等地,其代表如馬禮遜、麥都思、米憐、郭實臘等人。其間在南洋以英華書院為中心,創辦《察世俗每月統記傳》、《特選撮要每月統紀傳》、《天下新聞》等中文雜志,而《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為第一種在中國境內所辦的中文刊物。鴉片戰爭之后,英華書院由馬六甲遷往香港,來華教士顯著增多,報刊出版所需的印刷條件也漸完備,出現了《遐邇貫珍》、《六合叢談》、《中外新報》等報刊。

本節考察1860年代之前報刊中零落出現的幾種海外旅行書寫文本,包括《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上發表的幾篇書信和詩歌,以及《遐邇貫珍》上發表的幾部游記。

《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于1833年8月1日在廣州創刊,創辦人為郭實臘(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次年遷往新加坡出版。1837年轉交中華益智會(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 in China)負責,馬儒翰、麥都思、裨治文等可能都參與其中。1838年9月停刊。此間1834、1835年兩度中斷,1836年停刊一年。郭實臘在1830年嘗改穿福建水手服裝、冠漢人姓名,沿中國臨海地區考察,甚感西人難以立足。廣州雖然有十三行街可供西人居住,但是只允許經濟貿易上的活動。傳教都在暗中展開。他辦的這份刊物,有不少篇幅是在介紹世界各文明的歷史、地理知識[1],同時也宣傳西方的科學技術之進步。其發刊宗旨包括:宣傳宗教;報道貿易信息;并且“使中國人獲知我們的技藝、科學準則”,“使中國人相信,他們仍有許多東西要學”。[2]作為此時期西學東漸的主角,新教教士往往熱衷于世俗事務與學術,或以“靈性奮興”名之。有論者以為該志減少了宗教內容,表明其在東方的傳教意圖讓位于夸耀西方文明[3],亦有論者認為辦刊者的傳教觀念實際隱藏在其對各種文化知識的介紹中[4]。如載于道光戊戌年三月號的《合丁突人略說》,即描述非洲南部的Hottentot原始部落族性與生活[5],說他們“污而不潔,不知浴身。常時怠慢,只好游玩逸樂度日。不知農務,而喂畜為生。不足糊口,將皮帶緊縛肚,束手待命”,“雖然如是,此蠻婉容悅色,忽心忘懷,且樂今日,不顧明日,但論目前而已矣”;后來經過西洋教士的感召訓誡,使得該族幡然更新,“筑屋,耕田,及做百工;沐浴,穿衣,安居向化”。由此可知,《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正是要向中國人宣傳:圣經文明的感召,不僅使非洲土蠻可以欣然向化,而且“幾乎在地球各處取得迅速進步并超越無知與謬誤”。[6]

基于這種論調與目的,《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發表了數篇海外漢人記述行止見聞的私人信件,其中《子外寄父》一篇(道光甲午四月號,1834年)是隨西人船只到達南美“麗瑪”(即今秘魯首都利馬)的中國水手寫給他父親的,《侄外奉姑書》(道光丁酉二月號,1837年)是一位在倫敦居住已九年的中國人寫給他姑母的家信,《儒外寄朋友書》(道光丁酉四月號,1837年)是一位在“阿理曼國”(Alemanni,指德國)“務心文藝”的儒生寫給國內朋友的信,《侄外奉叔書》(道光丁酉六月號,1837年)是一位在美國的華人青年寫給他叔父的,這對叔侄在此后還有幾通書信往復,議論西方世界的刑罰問題,則不在論列之中了。[7]

以上各篇在刊物中的發表位置毫無例外地都在開篇首頁上,證明辦刊者對它們的重視程度。從信中的語氣來看,寫信人差不多都是基督徒。他們向親友抱怨過旅途的辛勞和羈旅他鄉的苦悶之后,便開始贊美西方的文明世界了。其中《侄外奉姑書》詳細描述了英國社會女子的平等、自由、獨立之地位,特別與中國婦女界的纏足、失學、婚姻不自主、社會輿論壓迫嚴重等不幸命運進行對照。《儒外寄朋友書》則記敘了德國學院的學術與教育體制,將之分為五類,神學、法學、醫學之外,第四類為“傳國政之事”學,包括了農業、水利、江防以及各種技術制造工業,第五類為“雜學”,包括“古者所傳經書、天文、地理、算學、樹草花之總理、禽獸魚蟲之學、金石之論、萬物性情之學”;而歷史與幾門外語則是各科都必修的。《侄外奉叔書》的第一篇,簡要追溯了美國脫離英國而獨立,又向西開邊拓殖的歷史,并渲染其日新月異的發展局面:“三年之前皆獸穴荒林,今則建大城矣,乃水陸衢會,舟車之所輻輳,商旅之所聚集。若看蒸舟、蒸車各項機關,格外殊異。”這比《海錄》中的描述已經清晰生動了不少。

這些書信的行文格式和句法有些不倫不類之處,恐未必是出自漢人手筆,也許是郭實臘等人所編造出來的。《子外寄父》的主人公目睹西方文明之真面目后,自言對于昔日稱西人為“夷”甚感羞愧,這屬于主編《每月統記傳》者一向耿耿于懷的心事。此前,馬禮遜等人將中文稱呼他們的“夷”字,紛紛譯作“stranger(陌生人)”、“foreigner(外國人)”而已,至郭實臘才開始力主將“夷”譯作近代英語中開始帶有輕蔑色彩的“barbarian(野蠻人)”。而1830年代中英兩國公文的翻譯,均由郭實臘等人經手,這種譯語的選用足令英國朝野群倫嘩然而怒,進而在一定程度上促成鴉片戰爭的爆發。[8]

《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還刊載過一組海外紀游詩,題名為《蘭敦十詠》(道光癸巳十二月號,1834年初),言“詩是漢士住大英國京都蘭敦所寫”。除第一首為總敘,并提及英法之爭戰(“獨恨佛啷嘶,干戈不暫停”)外,其余九首都是描述倫敦社會日常生活的,選錄二首如下:

九月蘭敦里,人情樂遠游。移家入村郭,探友落鄉陬。車馬聲寥日,魚蝦價賤秋。樓房多寂寞,破壞及時修。(其八)

地冷難栽稻,由來不阻饑。濃茶調酪潤,烘面裹脂肥。美饌盛銀盒,佳醪酌玉巵。土風尊飲食,入席預更衣。(其十)

從內容與形式上看,《蘭敦十詠》短小靈巧、活潑生動,詳于描述地方風情,這與前敘林鍼《西海紀游草》的擬古長篇不同,應歸于竹枝詞、雜事詩、雜詠一類的風土詩。[9]唐人劉禹錫入四川,受到當地“夷歌”的啟發,作《竹枝詞》九首,歌詠三峽風光;更早時候還有杜甫作《夔州歌》,亦帶有“泛吟風土”的特色。此后,“竹枝詞”形式被歷代文人所采用,成為進入雅文學殿堂之民間“俚藝”中規模最大的一種體裁。[10]此后,“久居其地、摯愛故土的人,有‘竹枝詞’之作;乍履他鄉、觀感一新的人,也有‘竹枝詞’之吟”。[11]明人宋濂曾作《日東曲》,展現日本風情,清初有屈大均作《廣州竹枝詞》,對廣州初興起的十三洋行加以描寫,福建人沙起云作《日本雜詠》,描繪日本長崎一帶的風物。尤侗在編纂《明史·外國傳》之后,創作《外國竹枝詞》一百一十首,算是最早以竹枝詞大規模吟詠海外風土的作品。同時期還有林麟焻、徐振寫作的《琉球竹枝詞》、《朝鮮竹枝詞》,屬于出使之作,比尤侗僅憑書本想象其景要細致生動許多。晚清七十年中更是出現了大量的海外旅行之文士所寫的竹枝詞作品(詳見后文),由此看來,《蘭敦十詠》可成為承前啟后的中間代表。

《蘭敦十詠》的作者已不可考,王韜的筆記里說:“道光壬寅年間有浙人吳樵珊,從美魏茶往,居年余而返。作有《倫敦竹枝詞》數十首,描摹頗肖。”[12]雖然題名、時間俱不相合,而且吳樵珊其人的生平著作也都失考,但是大略可推想出,《蘭敦十詠》作者也是隨在華教士去英國旅行的;再與前敘《儒外寄朋友書》相引證,大體可認為道光年間已經有相當一批中國文士(非宗教徒)去往歐洲了,而且居停有年,有意識地以“采風”詩體記錄一些見聞。王韜筆記中的美魏茶,即William Charles Milne之漢名,他是著名教士米憐之子,1839年隨理雅各來到中國,1843年開始與麥都思、慕維廉、艾約瑟等在上海創建墨海書館,他顯然與王韜等活躍在上海的洋場文人都很熟悉。

墨海書館前身即是馬禮遜、米憐等人建于巴達維亞的印刷所,其英文名稱作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 Press(倫敦傳教會出版社)。該館是1860年之前上海傳播西學的重鎮,翻譯出版了大批科學著作,參與其事的,除了麥都思、偉烈亞力等西方教士之外,還有王韜、李善蘭、管嗣復、張福僖等中國學人。[13]1853年9月,麥都思等在香港創辦《遐邇貫珍》一刊,實際主持工作(中文撰稿、翻譯及總務)的是黃勝和理雅各(1856年以后)。近來研究表明,當時還在上海墨海書館的王韜也參與了一部分稿件組織編輯工作[14],其主要理由便是王韜個人與《遐邇貫珍》上發表的幾篇海外游記有密切關系。

刊于1854年第六號的《琉球雜記述略》一文,前后并無作者信息,唯開篇說“癸丑之歲”(咸豐三年,1853)友人泛海琉球,居停兩年,寄來雜記一帙,因“敘其風土民物甚詳”,所以縮略成一篇文章刊載出來。王韜《甕牖余談》卷三有一篇《琉球風土》,正與此文基本相同,且言這是“刪錄云間錢蓮溪茂才《琉球實錄》,蓮溪于咸豐癸丑客于琉球者八閱月”。錢蓮溪是基督徒,可能也曾參與過墨海書稿的事務[15],他與王韜以及偉烈亞力等中西人士都有交游。《琉球雜記述略》顯然是王韜的刪錄本,查《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初編第10帙收錄一篇《琉球實錄》,作者署名華亭錢某,經過查對,得知確系與錢蓮溪的游記之作出于同一藍本。[16]

另有一位常常出入墨海書館的中國文人,應龍田(字雨耕),曾于1852年隨英國領事威妥瑪(Thomas Francis Wade)去往英國,王韜筆記中提及此事,說:

咸豐初年有燕人應雨耕,從今駐京威公使往,在其國中閱歷殆遍。既歸,述其經歷,余為之作《瀛海筆記》,紀載頗詳。[17]

并將應龍田與前面寫《倫敦竹枝詞》的吳樵珊相提并論,稱“游英而有著述者,當以是二人為嚆矢”。此外,王韜在日記中也說:

七月初旬……是月中,應雨耕來,自言曾至英國覽海外諸勝。余即書其所道,作《瀛海筆記》一冊。[18]

王韜所說的《瀛海筆記》,刊載于《遐邇貫珍》1854年7、8兩期上,題為《瀛海筆記》與《瀛海再筆》。這兩篇都出自王韜的文筆,他人筆錄自然不及旅行者本人的記敘來得生動可感;然王韜在上海租界與西洋教士應對交接,對西方世界此時雖未經目驗,卻也不算陌生。經由此二篇游記,讀者可領略19世紀中葉倫敦城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以煤氣燈照明的城市夜色、市廛之間的公共場地,以及由水晶宮(“哥羅西雍”)、博覽會、大英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所組成的建筑群體,這些現代大都會的人造景觀,分明在宣告著技術文明改造人類生活的巨大力量,并且夸耀著大英帝國所刻意展現的殖民歷史,而從王韜的序言中看,他們還只是將之視作一種海外“異聞”而已。

上文所提到的錢蓮溪1853年的琉球之行,顯然與當時美國海軍第一次日本“遠征”相關聯。1853年5月,為了向當時抵制西潮的日本炫耀軍威,美國東印度海軍中隊長官佩里(M. C. Perry)組織艦隊前往日本,途經琉球居停數月。此次航行中有當時在香港活動的美國傳教士學者衛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因為他通日語,被佩里請來作翻譯。錢蓮溪如何得以同行,以及他為何沒有書寫日本旅行見聞,今無從查知,但顯然《遐邇貫珍》的中西同仁都十分關注這一事件。[19]1854年1月,佩里率艦隊由香港出發,開始第二次琉球、日本之行,這次行程迫使遵行鎖國政策的日本簽訂《神奈川條約》(即《日美親善條約》),開放了下田、箱根兩港。是年年底,《遐邇貫珍》即開始連載記敘這次行旅的《日本日記》[20],作者是廣東人羅森。[21]

此前《日本日記》的研究者已知羅森得衛三畏的推薦而成行。衛三畏的私人書信后來被家人公布,收入其子衛斐列(Frederick Wells Williams)所編著的《衛三畏生平及書信》一書中,有一部分記敘了他兩度琉球、日本之旅的始末。在寫于第二次旅程中的家信中,我們得知羅森的身份是衛三畏的中文秘書,而并非佩里所聘的翻譯人員。因為中日人士可以書寫漢字進行“筆談”,才得以分擔衛三畏的很多翻譯工作。衛三畏在家信中向夫人盛贊羅森很有才華,并且熱衷于這些外交事務。[22]這些描述都和《日本日記》中的內容相符合。衛三畏讀過羅森的《日本日記》,并且翻譯成英文,在《香港紀錄報》(Hong Kong Register)上發表。[23]

明季以后,少有華人游訪日本,更無人寫過日本游記,乾隆初年旅日畫家汪鵬的《袖海篇》[24]、雍正年間童華《長崎紀聞》[25]以及沙起云《日本雜詠》都只限于長崎一隅。[26]以致魏源撰《海國圖志》還得參考元初王惲的《泛海小錄》。從活動范圍、接觸深度以及時代背景上看,《日本日記》的價值都是前人所不能比擬的。[27]羅森到日本后,到處與日本友人文墨唱和,為人題字,一月寫了近千個扇面,可證明他的交游之廣泛。他記述了不少日本特有的社會現象,比如男女同浴、女子拜寺等,尤其是見到“讀書而稱士者,皆佩雙劍”,這一現象日后將刺激中國的啟蒙思想家去倡導“武士道精神”。

以日記體記敘旅行,于宋代文人那里開始盛行。如陸游《入蜀記》、范成大《吳船錄》、《驂鸞錄》等。這不同于從《法顯傳》、《大唐西域記》直到《海錄》等以道里區域為線索的寫作方式,旅行家所記述的當日旅行見聞,常常即可作為一節節的游記小品來看待。這有益于展開細節描述,更容易表現旅人的主體關照。因此,日記體的旅行記更善于體現“游”,而不是“行”。記“行”便于說明地理方位、水陸行程,記“游”則更多關注一時一地的人情物理,有導人觀覽的文學功能。另一方面,日記體游記又比單篇成文的游記(比如錢蓮溪的《琉球雜錄》、應雨耕的《瀛海筆記》)涵蓋的信息量大,有事則詳,無事則略,不必太講求文章的起承轉合。

從內容上看,《日本日記》顯然是刻意造文,這必然是應了《遐邇貫珍》編者的邀請,要寫出一部旅行報道來。因而羅森才有意識地記下每日交往的人物、發生的事件、游歷的地方,以及重要的談話和詩詞贈答。記敘東瀛風情以及文酒交會,似乎是在掩飾這次旅行的真實面目。羅森如此見證《神奈川條約》的締結:

三月廿五,林大學頭(引者按,大學頭指幕府負責儒學的高級官員)相議條約之事已成,則允準箱根、下田二港以為亞國取給薪水、食料、石炭之處。由是兩國和好,各釋疑猜。過日,提督請林大學頭于火船宴會。船上彩奏樂,日本官員數十于火船上大宴。有詩為證:

兩國橫濱會,驩虞一類同。解冠稱禮義,佩劍羨英雄。

樂奏巴人調,肴陳太古風。幾番和悅意,立約告成功。

在此,曾經“驚醒太平夢”的“四只蒸汽船”[28],黑漆被涂上了彩色;在美軍武力脅迫下完成的條約簽訂,也變成了上下歡悅的外交通好。締約之后,佩里贈與日人火輪車、浮浪艇、電理機(電報機)、日影機、耕農具,并立刻在橫濱郊外修筑環路,試驗火輪車。羅森亦戴著驚異的眼光對之一一加以描述。此前,《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中已有專門論述火輪車、火輪船的圖文[29],宣揚西人掌控空間的先進能力,深深地威脅著傳統生活經驗。《遐邇貫珍》繼承了《統記傳》的辦刊宗旨[30],繼續在相同的主題上進行宣傳。《日本日記》的書寫與連載,包含了出版者、旅行記作者、旅行贊助者三方的共謀,也反映出近代報刊業以及新聞報道因素對海外旅行書寫的初步滲入。

《遐邇貫珍》的中國編輯黃勝,與兄弟黃寬以及容閎三人幼年在郭實臘夫人和馬禮遜在香港所辦的學校中接受教育,1847年1月跟隨布朗牧師(Samuel R. Brown)去美國留學。一年半后,黃勝因病回國,在香港從事報刊出版工作。同治元年秋(1862年10月),王韜避禍香港時,方與黃勝結識[31],并在日后歐游歸來一起創辦中華印務總局和《循環日報》。他們兩人雖然都供職于西人的出版機構,卻屬于面貌和性質都不相同的文人群體。黃勝、容閎、羅森等人都是從小接受西式教育者,香港—澳門—東南亞的特殊政治地緣環境,使得他們從情感上十分親近西方文明,他們后來成為務實的專業人才。鴉片戰爭前夕林則徐所組建的翻譯班子中,有曾在印度接受英文教育的亞孟、在檳榔嶼天主教學校學習拉丁語的袁德輝、梁發的兒子梁進德,以及留學美國時間比容閎要早20年的林阿適。[32]1845年,理雅各回英國時曾帶去四名中國青年(馬六甲的華裔子弟),三名男子:吳文秀(Ng Mun-sow)、李金麟(Lee Kim-leen)、宋佛儉(Song Hoot-kiam),還有一位名為Jane A-sha的女子。他們隨理雅各一家在英國居住、游歷了兩年時間,入教受洗,并謁見維多利亞女王。李金麟于1856年早逝,宋佛儉至新加坡教英文,吳文秀被開除教籍,后來他作了一些翻譯工作;Jane A-sha曾在1850年代參與香港女學的建設[33]。——他們都屬于這類人物。除了容閎在若干年以后才用英文寫了一部《西學東漸記》,這些人大多沒有記錄自己的歐美游歷。

而錢蓮溪、應雨耕等人,與王韜一樣,是寓居上海洋場的文人名士,他們之所以能夠參與西學傳播,并非因為擅長外語,倚靠的是江南學術傳統熏染而成的學問、識見和文辭。他們屬于第一批清末上海的“雙視野人”[34],關于這一群體在1860年代以后的海外旅行書寫,將會在下面的章節里繼續進行討論。

[1] 后來王錫祺編《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其再補編的第十二帙中有一種《每月統記傳》(作者署“闕名”),即是該志相關外國史地內容的輯錄。

[2]見郭實臘1833年6月為該刊寫的《創刊計劃書》,黃時鑒譯自《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August,1833,p.186)。中譯全文見于中華書局1997年影印版《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前黃時鑒的《導言》,第12頁。

[3] 卓南生:《中國近代報業發展史》,第47—5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

[4] 黃時鑒:《導言》,第13頁。黃時鑒印證方漢奇之觀點后認為《統記傳》可屬于牧師編纂的世俗刊物。

[5] 今多譯作霍屯督人,為非洲南部之科伊人(Khoikhoi),Hottentot是早期荷蘭殖民者對之的蔑稱,以其語言多內爆破音故。1820年代,該族婦女還被當作人種學最低梯級的活標本全身赤裸地在歐洲各城市劇院中展出,時人冠以“霍屯督的維納斯”名號。

[6] 郭實臘:《創刊計劃書》。

[7] 不過這種文體頗接近于歐洲啟蒙運動中的書信體著作,17世紀后期就有意大利旅法作家Marana假托西突厥旅行者寫作描述歐洲社會的信札,之后風行一時,例如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1721)、英國首相之子沃爾波爾的《叔和通信》(1757)、哥爾斯密的《中國人信札》(1760,1762年結集時更名為《世界公民》)等,尤其后二者都是假托旅居倫敦的中國人寫給他“東方朋友”的書信。參閱范存忠:《中國文化在啟蒙時期的英國》,第161—165頁,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1年。

[8]參閱劉禾:《歐洲路燈光影以外的世界》,刊于《讀書》,2000年第5期;又參看劉禾(Lydia H.Liu),“Legislating the Universal: The Circulation of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in Tokens of Exchange, Durham & London:Duke Univ. Press, 1999,pp.132-134。

[9] 此類體裁,還包括柳枝詞(竹枝詞泛詠風土,而柳枝詞中必提及柳枝)、棹歌(內河旅行詠風土)、百詠(專詠一地之名勝)、十景詩(列舉一地之名勝)等等,參閱丘良任:《論風土詩》,刊于《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7卷1號,1995年1月。

[10] 任半塘謂:“自來民間俚藝,受文人重視如此者,史無二例”。見氏著《竹枝考》,載《成都竹枝詞》卷首,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

[11] 夏曉虹:《社會百象存真影——說近代竹枝詞》,《讀書》,1989年第10期。

[12] 王韜:《甕牖余談》,卷三“星使往英”,《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606號。

[13] 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第18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

[14] 沈國威:《〈遐邇貫珍〉解題》,載《遐邇貫珍》合刊卷首,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

[15] 夏俊霞:《清末民初知識分子對基督教的接納與認同》,《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3期;陳鎬汶:《翻舊報隨筆》(一),《新聞記者》,1994年第8期。

[16] 云間、華亭,俱為松江之舊稱。論者比勘兩文,發現雖然文字上大有不同,但是所記敘的內容基本一致,唯《小方壺齋》本篇末記“同治甲子”之事,似與《遐邇貫珍》本所謂咸豐癸丑之年相背,但是兩本都提及中山王年齡以及尚宏勛掌國等等,足證游歷見聞的時間應相同。

[17] 王韜:《甕牖余談》,卷三“星使往英”。

[18] 王韜:《瀛壖日志》,咸豐三年七月中旬記。按,王韜這部日記未見刊刻,原本藏于臺灣,引文轉見于[美]柯文:《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改革》,第17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4年。另見《王韜日記》(中華書局,1987年),咸豐九年五月七日至十二日。

[19] 1854年《遐邇貫珍》11月號《日本日記》前的“編者按”。

[20] 1854年11、12月號,1855年1月號。

[21] 羅森,生卒年不詳,字向喬,廣東南海人,通英語,先后為英、中兩國政府辦外交,后來遷居香港,暮年歸廣州。著述還有《治安策》、《南京紀事》等。

[22] 《衛三畏生平及書信》,第130、136頁,顧鈞、江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

[23] 見衛斐列的按語,《衛三畏生平及書信》,第135頁。

[24] 收入《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初編第10帙。

[25] 日本學者松浦章有《關于清代雍正時期童華的〈長崎紀聞〉》一文,刊于關西大學東西學術研究所《紀要》。轉見于瀧野正二郎《2000年日本史學界關于明清史的研究》,張玉林譯,刊于《中國史研究動態》,2002年第10期。

[26] 除此之外,松浦章還研究過咸豐元年(1852)至長崎的中國商人陳吉人撰寫的《豐利船日記備查》,見氏著《中國商船的航海日志》,載杜文凱編:《清代西人見聞錄》,第218—247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日記原文附于后,第247—268頁。

[27] 王曉秋:《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第102—103頁,中華書局,2000年。

[28] 當時流行的狂歌歌詞,轉引自王曉秋:《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第90頁。

[29] 癸巳年十月號“新聞”刊出“孟買用炊氣船”專條,甲午年五月號“水蒸火氣所感動之機器”,已未年六月號及丁酉年三月號“火蒸車”,后二文嘗被魏源《海國圖志》、梁廷枏《蘭侖偶說》所征引。

[30] 蔡武:《談談〈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轉見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第114頁。

[31] 《王韜日記》,同治元年閏八月廿一日,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

[32] 邵雪萍等:《林則徐和他的翻譯班子》,《上海科技翻譯》,2002年第4期。

[33]岳峰:《架設東西方的橋梁——英國漢學家理雅各研究》,第79—80、140—141頁,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Carl Smith(施其樂),“A Sense of History(Part I)”,Journal of the Hong Kong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Vol. 26,1986。

[34] 香港學者梁元生借用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的“視域融合”(the fusion of horizon)理論,將近代上海出身于官吏、紳商、文人的三種知識分子和社會精英,稱之為“雙視野人”,意謂他們從價值取向、精神意識上看到了兩個不同的世界。王韜、應雨耕、李善蘭等俱名列其中。見氏著《近代城市中的文化張力與“視野交融”——清末上海“雙視野人”的分析》,刊于《史林》,1997年第1期。又,近來臺灣學者黃一農的新著《兩頭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題名“兩頭蛇”作為中心隱喻意象則取自更為傳統的典故(見該書的自序,第iv頁),同“雙視野人”的含義也大體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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