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異域與新學:晚清海外旅行寫作研究
- 張治
- 3180字
- 2020-09-25 15:47:56
第二章
海外記游中的文人雅趣與市井俗調
——近代上海新文化群體的異域采風詩文
王韜對東西交流中的旅行者進行過幾番比較。他起初在上海時,認為到中國來的西方人,多有“貴爵顯秩、富商巨室、賢豪英俊”,“而中國之往詣其邦者,皆舵工傭豎、俗子鄙流,無文墨之士一往游歷,探奇覽勝,發諸篇章者”[1],因此才特別表彰吳樵珊、應雨耕等人的詩文。1862年他流亡到香港,之后又有機會漫游歐洲與日本,在異域旅行的文章題詠上有了些心得和成績,于是對當時他所認知的“中西文士”加以臧否之言:
中西文士各有所蔽……西士之蔽,則在詳近而略遠,通今而昧古,識小而遺大。其所著書,圖逾徑寸,地已千里,概無論列,初乏名稱,是非盡窮荒未辟之區,沙漠無人之域,是以少名流之潤色,缺風雅之搜羅,遂致湮沒弗彰耳。間有名山勝水,佳壁廣邱,足供游屐,可入詩笥,而為記述所不詳,方輿之所未備,非身歷其境不能周知,是則不好事之咎也。中士之蔽,則在甘坐因循,閱知遠大,溺心章句,迂視經猷,第拘守于一隅,而不屑馳視乎域外。[2]
有趣的是王韜對西人旅行著述的看法,認為他們善于發現途徑、鑿空新地,卻缺少中國讀書人的歷史意識和人文情懷。1860—1870年代的歐洲人,正熱衷于每日從報紙上閱讀那些探險家們的最新消息:有關彼爾克、斯圖爾特穿越澳洲內陸,俄國探險隊進入中亞沙漠地帶,李文斯敦在南部非洲的失蹤以及斯坦利如何找到他的經過,等等。法國人儒勒·凡爾納利用從這些報道所獲得的最新地理知識寫作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小說,其意趣要到1900年以后,經前駐法外交官員陳季同的弟婦、福建女詩人薛紹徽的譯介,才首度傳入中國。[3]而以中文發表的西人游記之中,如丁韙良的《西學考略》上卷、艾約瑟的《支那紀游》、《東游紀略》、潘慎文的《地球環游雜記》等等,都為晚清士林所熟知,而像法國人安鄴的《柬埔寨以北探路記》,經由京師同文館譯出,也曾引起關心邊事的有識之士的重視。王韜雖不是不諳時局的腐儒,卻不如黎庶昌、洪鈞、薛福成、鄭觀應等人那樣,對于窺伺西北邊疆的西方探險家們懷有警覺之心。他對于西人探地尋奇之事的反應態度,更像一位近代社會的普通讀者,止于獵奇心理的滿足和坐家中臥游險地的愉悅。[4]同時他又具有中國傳統文人浪漫的趣味和心態,主張旅行者的筆墨更應該是以詩文風雅加以潤飾的,人文相續,才顯示出主體的關照和外在環境的生機。[5]
自從旅粵的江南文人繆艮在19世紀初期發愿“出使外邦,遍歷異域”之后[6],漸漸有一部分中國讀書人對于外部世界開始產生興趣。同治五年(1866),清廷首度遣使赴歐洲游歷,使臣斌椿記述其旅行見聞的《乘槎筆記》,其單行本以及在《教會新報》上的連載,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例如李善蘭即為其家刻本作序,其中就有感嘆“中外限隔,例禁綦嚴”、“雖懷壯志,徒勞夢想”的話[7];又如毛祥麟在筆記中抄錄《乘槎筆記》十余則,并且說:“身非海客,而當酒闌茶話時,亦足資為譚柄云”[8];還有以“無邊巨海看魚躍,不盡長天任鳥飛”為志的林昌彝,也在詩話中連篇累牘地摘錄斌椿《海國勝游》、《天外歸帆》中的詩作。[9]
1843年上海正式開埠后,不僅使得大批早已習慣與洋人做生意的閩粵商賈遷到這里[10],也因為租界富庶安定又帶有新奇色彩的生活環境,吸引了江浙人士前來居住與從業。上海租界區的面積之大,以及華洋混居、五方雜處的程度之深,是廣州所遠遠不能企及的,因此更容易成為中西文化交融的中心。1850年代以后,太平天國運動對于江南地區原有的經濟形態和世族文化造成的破壞,更進一步造成了很多有舉人秀才出身的讀書人涌入上海租界區。起初,江南文人還多抱持著“嚴夷夏之大防”的心態,但漸漸為黃、歇二浦的西洋文明景觀所吸引,開始與西人合作,譯介西書,并且漸漸開始建設起來一個繁榮的近代出版業和報刊業,——這成為一種新的文人生活方式。咸豐年間,云集于上海的著名文人,除卻海天三友(王韜、蔣劍人、李善蘭)之外,還有龔自珍長子龔橙、魏源之侄魏彥,以及與李善蘭同樣通曉格致之學的張福僖、張文虎、舒高第、趙元益等人,長于文章或書畫的蔡敦復、管嗣復(管同之子)、姚燮等人;此外還有幾位思想進步的知識分子,如馮桂芬、鄭觀應、趙烈文、周弢甫等,當時也在上海生活。[11]他們漸漸形成一個新型的文化群體,恃才放曠,不遵禮法,冶游無度,并且與洋人共同出入于西餐館和教堂,因而被研究者稱作“海上狂士”。[12]當時有人把供職墨海書館的李善蘭比作唐人小說中無心仕宦的謫仙李泌[13],可見其擺脫功業科舉和道德戒律之束縛的這些文人是如何悠游自在了。[14]
本章將以王韜、袁祖志等人的海外旅行寫作為主要研究對象,考察其旅行背景與寫作心態,比照其詩文中的異域風俗景觀,并留意于這些脫離廟堂之羈絆、山林之幽閉的近代都市文人,如何適應公眾傳媒的新風氣來進行寫作。最后專題討論一部湮沒在史料中的游記小說,其風格頗類似于凡爾納的作品,也是利用真實的事跡、準確的知識來虛設人物和故事,它在報刊上的連載時日漫長以至于創作者的初衷被埋沒,而被視作真實人物的旅行實錄。
[1] 王韜:《甕牖余談》,卷三“星使往英”。
[2] 王韜:《代上丁中丞書》,《弢園尺牘》卷八,《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1000號。
[3] 1879年,郭嵩燾自法回國時,在船上已經見到凡爾納的四種小說,包括《繞地球游記》(《環游地球八十天》,1873)、《新式炮彈》(《從地球到月球》,1865)、《新奇游記》(《地底旅行》,1864)和一種惟敘述了內容的作品(《海底兩萬里》,1870),想必當時有譯員為之解說內容,郭斥為“語涉無稽”,見《倫敦與巴黎日記》,第922頁,岳麓書社,1984年。
[4]William H. Sherman曾論及這種閱讀興趣,他認為在18世紀以前的英國社會中就有這樣的眾多讀者了,參見Peter Hulme和Tim Youngs主編的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ravel Writing,pp.20-21,London,2002。王韜也曾寫《李文通探地記》、《續記李文通事》二文,熱衷于介紹李文斯敦和斯坦利的非洲歷險,見本章第三節中的論述。
[5] 又如錢穆在《師友雜憶》(第10章14節,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中所說:“山水勝景,必經前人描述歌詠,人文相續,乃益顯其活處。若如西方人,僅以冒險探幽投跡人類未到處,有天地,無人物。即如踏上月球,亦不如一丘一壑,一溪一池,身履其地,而發思古之幽情者,所能同日語也。”
[6] 繆艮:《四十二愿》,言“十一愿出使外邦,遍歷異域,十二愿偉績鴻勛,震詟中外”。見繆艮編纂的《文章游戲》(道光年間刻本)第一編卷四,篇后有“寧齋兄坤”譏笑他說:“窮措大作此妄想,如牡丹亭曲云‘夢魂中紫閣丹墀,猛抬頭破屋半間而已’。”繆艮字兼山,號蓮仙,杭州仁和人,生于1766年,在廣州時與學海堂的吳蘭修等人有交往。
[7] 同治八年(1867)作,見斌椿:《乘槎筆記》,第87頁,岳麓書社,1985年。李善蘭在序里還說,斌椿是一位修習華嚴宗的佛教弟子,他的海外旅行記聞好比普賢行愿品,能“率天下人而共游之”。
[8] 毛祥麟:《墨余錄》,卷三,第3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祥麟字端文,號對山,上海縣人。
[9] 林昌彝:《海天琴思續錄》,卷七,第444—45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昌彝字蕙常,福建侯官人。
[10] 王韜:《瀛壖雜志》,卷一(近代中國史料叢刊,初編第388號),謂“滬地百貨闐集,中外貿易惟憑通事一言,半皆粵人為之”;“閩粵會館六七所,類多宏敞壯麗,最盛者,閩為泉漳,粵為惠潮”。
[11] 以上參閱陳伯海、袁進:《上海近代文學史》,第38—4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12] 于醒民:《上海,1862年》,第404—410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其中說“最出格的是狂到外洋去,狂到不同中國官家搭界,去當鬼子官方的雇員”,便以應雨耕為先例,后有龔橙帶領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只為報殺父之仇(言龔自珍與皇室內眷有私情而被內廷刺客毒殺)的傳言,更經過小說《孽海花》的敷演渲染而為世人所熟知。
[13] 黃韻珊:《海上蜃樓詞》之一,《詠墨海館》:“牓題墨海起高樓,供奉神仙李鄴侯”,引自王韜《瀛壖雜志》卷四。
[14]參考葉凱蒂對晚清上海文人生活方式的研究,Yeh, Catherine Vance,“The Life-style of Four Wenren in Late Qing Shanghai,”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57.2 (1997): 419-4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