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異域與新學:晚清海外旅行寫作研究作者名: 張治本章字數: 10750字更新時間: 2020-09-25 15:47:56
第二節
兩部“海客瀛談”的寫作背景
洋務運動之前的海外旅行,除了宗教人士之外,便以粵、閩兩省的“海客”居多,不過這些以出海謀生者,很少見到有記其旅程的專門著述。[1]明代漳州人張燮的《東西洋考》,是通過采訪鄉里的海民舟子而輯錄成篇的,消泯了原來旅行者的個人經歷痕跡,不能算是旅行寫作的文本。
《海錄》[2]也是成書于采訪錄,但與《東西洋考》的情形大為不同。在晚清中國士人了解西方世界的讀物中,此書可謂居于特別重要的地位。其著述體例不同于《海語》、《東西洋考》、《八纮譯史》、《海國聞見錄》等“摭拾傳聞”之作,其記敘范圍也遠遠超出了此前《星槎勝覽》、《瀛涯勝覽》、《真臘風土記》、《安南紀游》、《中山傳信錄》、《吧游紀略》等書。《海錄》為他人筆錄一位廣東海客口述其在18世紀末的海外旅行見聞。此人名叫謝清高,早年漂流海外,周游世界數載[3],后來回到故鄉,由于生活落拓輾轉到澳門,靠經營鋪戶和作翻譯為生。當他向人完整地口述其經歷的時候,雙目已盲,且距他海外歸來也有20年以上的時間。[4]若說他僅僅憑靠記憶,敘述了90多個國家、地區的地理、航程、風物、習俗等,實在有些不足據信。因此應當認為,此書雖然有許多突破以往載記海外地理之書籍的特別之處,但是并非戛然獨造,而是與當時當地的航海傳統和社會風氣直接相關。也就是說,謝清高《海錄》所包含的個人旅行記憶背后,有一個隱約的文化傳統存在。
首先,《海錄》成書之前必有所本,這與濱海地域出海謀生者世代因襲的隱秘經驗傳統有密切關系。清人謂:“舟子各洋皆有秘本,云系明王三保所遺,……名曰洋更。”[5]以數代航海之經驗,積累作“更路簿”或“針經”一類手冊,這成為古代中國海員或“舟師”的傳家秘寶,這些書冊會詳細記述海上航線沿途的水文、地文和天氣特征,極為實用;但是往往文字粗劣,或以方言俗語寫成,難為外人所看懂。據傳言,粵海地方海員的“更路簿”是鄭和下西洋流傳下來的[6],航海大時代存留下來的信息遂未必是可以被全然湮沒的。乾隆朝時,因中西禮儀之爭端,清政府實行閉關鎖國政策,關閉了江浙閩三地的通商口岸,惟保留廣州繼續對外通商。謝清高是廣東嘉應(今梅州)人,幼年便隨商船出海。他對這些海上導航的民間書籍和著述體式應該是不陌生的。《海錄》一書的呂調陽注釋本,便在上卷之后附錄張燮《東西洋考》的“西洋針路”[7],以資研究者對照,可謂深明其所原本。雖然《海錄》中并無周密詳盡的道里計數,但是每到一地,必先敘述方位和海程,再記錄所見的地貌特征、人物風俗等。而當謝清高所乘坐的“番舶”駛出中國海員們熟悉的南海,繞過好望角,進入西方世界后,以同樣的套路記錄相同的重點,在他來說便是很容易的事情。至于筆錄者采訪謝清高之時,他已經目盲多年,假若沒有當年所留存的文字記錄,假若沒有可以因襲的陳述框架,昔日顛簸流離近大半個地球的汗漫之旅,又如何得以如此簡潔確切地呈現出來呢。
其次,《海錄》一書所記述的大西洋諸國種種見聞,理應與謝清高人生經歷和所處環境有直接關系。比如單鷹國、雙鷹國之名(前者指普魯士,后者指奧地利),便是出于廣東人以其市舶旗所畫呼其國名的習慣(“番舶來廣東,用白旗畫一鷹者是”;“番舶來廣東,有白旗上畫一鳥雙頭者即此國也”)。[8]《海錄》所述西洋諸國有詳有略,其中以葡萄牙、荷蘭、英國、美國四國占據篇幅較大,又以葡萄牙為記述最詳細者。稱葡萄牙作“大西洋國”,這也是本自粵海之俗。[9]楊炳南序中曾說謝清高游歷海外時曾學習西洋語,目盲后在澳門作通譯為生[10],因此——“所述國名,悉操西洋土音,或有音無字,止取近似者名之……”
所謂“西洋土音”者,就是指當時興起于廣東商人群落里面的洋涇浜外語了。自1557年葡萄牙人入澳門,以租借為名,獲得居住權,宣布開埠,遂開始了對澳門400多年的殖民史。葡萄牙語成為最早與華人廣泛接觸的歐人語言,并由此而產生了混合葡萄牙語、英語(稍晚)、馬來語、印度語和粵語的雜交語言,名為“廣東葡語”、“澳門葡語”或“洋涇浜葡語”,也被稱作“澳譯”。乾隆初年出版的《澳門記略》一書,編者言稱“西洋語雖侏離,然居中國久,華人與之習,多有能言其言者,故可以華語釋之”,便仿照薛俊《日本考略·日本寄語》之體,作《澳譯》一篇附之,以粵語方言的漢字拼寫方法記錄葡語常用詞。[11]研究者指出,謝清高的《海錄》中有許多譯名也是使用葡語的漢字注音[12],而全書特以“大西洋國”(葡萄牙)條所記譯名最多,包括了葡萄牙的各省首府地名、各級官爵名四五十種[13],可大大補充《澳門記略》缺乏的專名之拼讀。這種多以“口”字偏旁標示其人地之名的習慣,常被后世學者視作為中華人士對外族的蔑視,然而更直接地是與以土音注外語的“澳譯”傳統有關。
此外,研究《海錄》之成書,除了謝清高本人的身世生平,也需要把筆錄者的身份和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盡可能清晰完整地考慮進來。關于《海錄》一書的筆錄可能有兩種版本,一是楊炳南筆錄本,一是吳蘭修筆錄本。楊炳南本為后世所流傳,而吳蘭修本則佚失,惟李兆洛《養一齋文集》中存留一篇《海國紀聞序》,說:
游廣州識吳廣文石華,言其鄉有謝清高者,……(石華)受其所言,為《海錄》一卷。予取而覽閱之,……屬石華招之來,將補綴而核正焉。而石華書去,而清高遂死。……復約其所言,列圖于首,題曰《海國紀聞》云耳。[14]
據李兆洛生平,知其游粵時間在1820年。吳蘭修,字石華,嘉慶戊辰(1808)舉人;楊炳南,字秋衡,道光己亥(1839)舉人。[15]兩人都是謝清高的嘉應同鄉。吳蘭修乃是晚清嶺南的著名學者,阮元督撫兩廣地方時,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在粵秀山創建學海堂,將羊城、越華、端溪、粵秀四大書院學生匯集于此,吳躋身第一批八大學長之列。當時的學海堂,一掃之前嶺南學人空談心性的虛浮習氣,轉向考據、訓詁、金石、史地之學,最終造就清代后期嶺南學術的繁榮之象。其中吳蘭修在歷史、地理、金石、算學上都有造詣,名列羅士琳《續補疇人傳》中。楊炳南論學問、資歷、名望,都不及吳蘭修,他曾參加過吳蘭修等學海堂同人組織的文學社團——希古堂[16],但并不是主要人物。
這兩位整理《海錄》的廣東學人,其心懷有相似之處,都具有1820年代初期嶺南學術發生轉變時的開闊眼界。阮元敘及學海堂之名稱的由來,言“惟此山堂,吞吐潮汐,近取于海,乃見主名”[17],聯系他發揚漢學之優長(《皇清經解》)、表彰中國科學之傳統(《疇人傳》)的功績,可看作是從居山臨海的地理位勢中昭顯了時代精神和學問境界的新內涵。道光六年(1826),一批學海堂的學長吳蘭修、曾釗、林伯桐、張維屏等在廣州成立希古堂,樹立文章的宗旨:
以經史為主,子史輔之,熟于先王典章,古今得失,天下利病,而后發為文。[18]
研究者稱,自希古堂之成立始,以提倡經世致用之學為特色的嶺南學派正式形成。[19]吳蘭修整理本雖然不傳,但從李兆洛的序中可以看出其中包含對海上西方勢力的隱憂(“于紅毛荷蘭諸國吞并濱海小邦,要隘處輒留兵戍守,皆一一能詳,尤深得要領者也”),此與楊炳南本中的精神大體相同。《海錄》記“咩哩干國”(即美國,當時剛剛獨立)事,提及國內出入多用“火船”(即蒸汽機船),便發生“時代錯謬”:因為蒸汽機應用于輪船的試驗發生在1803年,1819年才有蒸汽機船橫渡大西洋的新聞。這一內容可能是謝清高流寓澳門時聽說的新聞(馮承鈞),但更有可能是筆錄者隨手補充進去的夷情信息(安京)。無論如何,陳述者似乎隱約意識到技術文明的威脅,但仍一概斥為“奇技淫巧”。
日后吳蘭修針對鴉片貿易在南部中國引起的弊害與矛盾,寫作了一篇影響很大的名文《弭害篇》[20],成為所謂弛禁論(主張鴉片貿易合法化,允許民間吸食,放任國內種植罌粟,從而解決外貿逆差的局面)的先聲。[21]此文的夾注中曾征引楊炳南本《海錄》“明呀喇”條末有關鴉片品級的敘述,且標明出處。我們由此相信吳、楊兩本有很大的區別,并且至少楊本增添了許多自己的見解和說明。如《海錄》“唧肚國條”一條中,楊炳南將記敘的口述內容與《海國見聞》即《海國聞見錄》進行比對,便指出兩者的異同,并說“余止錄所聞于謝清高者,以俟博雅之考核,不敢妄為附會也”。
《海國聞見錄》的作者陳倫炯,是清初熟悉海國夷情的著名學者,他的著作長期被視作重要的萬國地理讀物[22],然而對于海外地理的認知尚有很多謬誤,遠遠不及《海錄》。楊炳南的學識有限,對于二書內容不能作出更進一步的辨析,故對《海錄》一書價值、意義的闡發,尚有待于后來者。1839年夏天,在虎門銷煙的林則徐上奏折給道光帝,推薦閱讀《海錄》一書。需要指出的是,這篇奏折的核心內容,乃是為了澄清自明季嚴從簡《殊域周咨錄》[23]以來流行甚廣的西洋番鬼烹食小兒的荒謬傳言。林則徐以謝清高的旅行見聞作為證據,他讀《海錄》“英吉利”一條,見英國娼妓生子亦能受到人道關護,遂證明“無知赤子被夷人以左道戕生”的傳言純屬虛構。[24]及后來魏源受林則徐委托,以“師夷長技以制夷”[25]為宗旨,編纂《海國圖志》(1842年五十卷本,1847年六十卷本,1852年一百卷本)。以其所引用的文獻資料來看,除了《海錄》屬于第一手材料,其他如《海國聞見錄》、《英吉利記》、《英吉利國夷情紀略》都是間接轉錄,俱不符合嘉道以降的中國學人對于地理研究追求實地考察的要求。據研究,《海國圖志》幾乎將《海錄》一書全部抄錄,并加以注釋[26],足見此書的重要,亦足見當時此類海外旅行文獻的匱乏。除此之外,《海錄》一書中的海外景觀在道光時期也引起了詩家的注意,李明農就根據其描述加以吟詠,寫成了一百首《海國紀聞詩》。[27]
然而正如李兆洛所說:“古來著書者,大抵得之于傳聞,未必如清高之身歷。而清高不知書,同乎古者,不能證也,異乎古者不能辨也。”[28]由于旅行者的身份仍不屬于中國社會的知識階層,其年深日久的海外見聞遂只能留存一個浮泛的印記,雖已大大推動了中國讀書人對世界的認知,然而未能進入學術傳承的系統中去,許多地域見聞,因為“澳譯”造名的不規范,即使今天的研究者殫思竭慮也不能解讀其確指,更何況當時之人。
假如說《海錄》一書因包含親歷者的地理描述而備受關心西學人士的重視,那么林鍼的《西海紀游草》一書則更多表達了旅行者個人的情感觸受。事隔多年,又是經由他人整理,從《海錄》一書中看不到什么主觀色彩的話語,可認為其接近于地理“外紀”一類的行記文體,而《西海紀游草》一書的詩文,更具有文學價值,屬于游記文學的范疇。
關于林鍼的生平已不可考,只能從書中了解其大概:林鍼,字景周,號留軒,生于1824年,福建廈門人。1847年春,“受外國花旗聘舌耕海外”,轉由潮州經四個月海程至美國,一年多后,于1849年春回國。《西海紀游草》一書[29]記述了他的旅行見聞,包括一首《西海紀游詩》及自序,以及一篇《救回被誘潮人記》。
龔自珍《己亥雜詩》中有云:“本朝閩學自有派,文字醰醰多古情”[30],說的是清代福建之學問與文章的面貌特色。因為朱熹生養之地俱在福建,所以朱子之學歷來被稱作“閩學”。從學術文化風氣上看,雖有明代心學、清代樸學的沖擊,福建的理學傳統卻經久不衰,在清代出了不少理學名臣,如李光地、蔡新等。嘉、道之前,省內士子墨守朱子理學,故而在乾嘉江南漢學全盛時期,閩省學術實際仍處于邊緣地位。19世紀初期,陳壽祺[31]出任號稱“全閩育才之奧區”的鰲峰書院,力矯閩鄉士林習風,通過改革書院的招生方針與課規,使經世之學、經史考證之學及詩賦古文之學俱得振興。因此有研究者稱,嘉道時期的鰲峰書院之于福建學界的作用,正有如學海堂之于廣東。[32]林鍼舍棄八股科藝之學而自修“番語譯文”,從而出國經營通商事務,同此時福建士人漸已寬松和開拓了的術業取向是密切相關的。
《西海紀游詩》前的《自序》是一篇獨立的游記,以駢體寫成,這令人聯想到清代江南漢學教育的傳統,因為駢文乃是“枕經就史”的文體,熟練運用需要倚仗的是書本學問。以“序”體紀游,由來已久,可追溯至西晉石崇《金谷詩序》、東晉王羲之《蘭亭集序》、慧遠《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序》、陶淵明《游斜川序》等等,明代尚有屠隆寫作《青溪集序》。[33]清代作駢文游記的大家很多,以袁枚為發軔,由洪亮吉揚其波,成為晚清文士競相追摹的對象。被瞿兌之議為清代駢文正宗的紀昀,曾作《平定兩金川露布》,描摹邊疆征伐戰事,表現邊塞異族風光效果甚佳。[34]駢體文上接辭賦之文學傳統,本長于“鋪采摛文,體物寫志”;而魏晉出現登臨詠懷為主題的“游覽”類小賦,晉宋之際則又有山水文學抬頭:記述行旅的文人騷客,從“懷古”、“望歸”的時空幽思中,冀圖以描述自然風景來解脫人事、歷史的牽扯。有研究者分析所謂“行旅賦”中的空間意識與書寫方式,說:
原本屬于自然地理的名目概念,成為某種策略性的知識傳述,而涉及了人我往來、今昔對應、虛實相生等等的生活問題與生命意義的反思,進而在論述文字中成為意在言外的“空間隱喻”(spatial metaphor)。[35]
林鍼的《西海紀游自序》雖聲稱要“譜海市蜃樓,表新奇之佳話;借鏡花水月,發壯麗之大觀”,卻實在難以呈現出“述行序志,體國經野”的恢宏。陳詞套語的鋪排,只能說是流于纖弱,隨處可見的是“夢里還家,歡然故里;醒仍作客,觸目紅毛”,以及“客樓危坐,樹頭空盼盡寒鴉;溝水長流,葉上只一通錦字”之類的句子。用以描摹自然風景,抒發望歸思鄉之情,并無什么破綻;然而林鍼所游歷之地乃是近代工業發達的美國,他對泰西世界的認識還很不足,面對陌生的城市社會景象,以駢文記述行旅便顯得捉襟見肘了。盡管如此,《自序》中還是竭力描繪出了美國當時的社會萬象的一些片斷,但假如僅看正文,我們并不太能明白“艫舳出洋入口,引水掀輪”說的就是汽輪船,“暗用廿六文字,隔省俄通”是指電報,而“沿開百里河源,四民資益”則完全不能表述供水系統的進步之處了。因此林鍼在行文間不斷添加夾注,以說明他所見到的西洋現代城市“技術景觀”的具體實用之價值意義。
《西海紀游詩》以五言古詩體寫成,共計五十韻。乃是《自序》內容進一步的縮略,對煉字、押韻、用典的講求使得所記內容更加曲折不詳了。比如前面提到的汽船、電報等事物,在此繼而變成了“激波掀火舶,載貨運牲騎”,“巧驛傳千里,公私刻共知”,不僅語焉不詳,詩藝也不高明,僅就其個人經驗的特殊性而言,可說是多少開發了一點古雅文學的新境界。
駢體文與五言詩的自身特點,在當時的知識環境下注定無法凸現海外旅行記所包含的時代信息與精神,此即章太炎所謂“華言積而不足以昭事理”[36]、錢鍾書所謂“事誠匪易,詩故難工”[37]者。晚清駢文家屠寄寫《火輪船賦》[38],僅以“塞明頓、富拉頓繼踵并作,規剫遠制,衍希羅之摹,廣瓦德之意,推紡機之巧”來看,句句都需要詳細的自注,方能令別人讀懂,這不過還是狀寫一物而已,用以紀游異域,始末多方,頭緒萬端,則更是要費盡作者心思了。不過,細觀《自序》的文章命意,作者似乎有意淡化他壯游海外奇觀的見聞經歷,而特意強調的是游子對家鄉父母的懷念之情。這倒是與漢晉時旅行賦中的“意在言外的空間隱喻”是相通的。
地理視野大開放的時代感召,勢必引起傳統道德倫理陷入困境。“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所謂“游必有方”,就是可使父母常常知道自己的音訊消息[39],以免雙親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古來交通不便,音訊難通,故多不遠游。林鍼從西學新知中了解“大地旋轉不息,中國晝即西洋之夜”,于是連傳統文學中“長安一片月”、“天涯共此時”的羈旅興寄都失去意義。缺乏了人我往來(不能共時)、今古對應(中西古來空間隔絕,所以難生追思)的興發之基礎,則抒情言志的典雅文辭也很難準確傳遞出旅行者的心境了。[40]
《西海紀游草》中收有閩地官場士林名流的序跋題詞十五篇,有十二篇都不忘贊揚林鍼的孝義之道。尤其表彰他出于家境困厄考慮,遠走海外,“以博菽水資,而為二老歡也”;以及在美國時營救被誘拐的二十六名潮州華工。并且屢屢將他與晚明時的大旅行家徐霞客相提并論。徐霞客在明清之際最為士林所譏的話題,乃是“母在而遠游”,事跡如錢謙益《徐霞客傳》中所云,“每歲三時出游,秋冬覲省以為常”。吳國華為徐作《壙志銘》[41],力主將孝道操守的具體細節化解,進而延伸與升華:以中華疆域盡為父母之邦,故不能視其為“遠游”,可謂是煞費苦心的辯詞。迫于相同的道德輿論壓力,林鍼的遠涉重洋,積年不歸,更需要有一番說辭為之辯解和維護。這十五篇題記、序跋的作者中,以王廣業[42]的觀點最值得注意。他在序言中感嘆說《西海紀游草》合乎“大易中孚之旨”[43],意謂以誠信之道出洋渡海必然順利,其中包含“格物致知”(“以我之有知通物之知,即通天地之知”)的道理。他由此繼而批判舊道德體系中的封閉保守意識,說:
夫人踞蹐于一室之中,老死于戶牖之下,幾不知天地之大,九州之外更有何物。一二儒生矯其失,則又搜奇吊異,張皇幽渺,詫為耳目之殊觀,不知天地玄黃,一誠之積也。誠之所至,異類可通,況在含形負氣之倫有異性哉?圣人知其然也,矢一念之誠,可以格于家,可以格于天下,可以格于窮發赤裸燋齒梟瞯之域。矧大川利涉,身親其地,啟其衷,發其家,誘以民彝物則,有不貼然感者乎?(原整理本文字有訛誤,引者加以改正,不另具體說明。)
如此,則以傳統儒家思想升華了海外旅行者的人生境界,他們所親身耳聞目見者,固可以提供學術發展所需要的新知,而更為重要的是,儒者們可以通過這樣的經歷,施布傳播誠信孝義的圣人之道。將美國比作“窮發赤裸燋齒梟瞯之域”,雖反映出作序者的帝國心態,但在經歷鴉片戰爭的邊患外侮之后,不失尊嚴地提出應向西方人施以道德教化的建議,這或可看作是近世中國面臨海外強權威脅下所抱持的道德理想,也正是濱海地域儒家人士在海洋文明的前景下構思出的外交品格。
我們從序跋中得知,林鍼的老師是某位“伊洛林先生”,從名稱上看,應該是位理學先生。朱熹強調“理”為先驗絕對之律令法則,個體需要借助“格物”來認知它。“格物”一詞,可解釋作“探究物理”,也可引申為“感通異類”。[44]王廣業正是從解說后一含義中,期望能以仁義道德感染蠻夷之外邦,從而建立王道于天下。[45]
欣賞林鍼《西海紀游草》一書的人,在驚嘆其“西游之遠且壯”之外,更看重的是其中孝義誠信的人格精神,而不是意圖從中了解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此書漸漸無人顧及。而為此書作題詞的福建巡撫徐繼畬,自1848年他的《瀛環志略》在福州出版初刻本以來,一直少人問津,直到1866年洋務運動興起后,才暴得大名,成為19世紀后50年中國人的世界地理讀物、晚清駐外使臣的“出國指南”。[46]
林鍼寫作海外旅行記的駢文序體徹底成為絕響;以詩紀游者雖不乏其人,但多承繼尤侗《海外竹枝詞》的“采風問俗”形式。只有到黃遵憲、康有為等人帶有雄渾風格的海外紀游詩,才算是將林鍼所經營的詩歌事業帶入一個新境界。
[1] 最為難得的是18世紀已經出現中國非宗教人士在歐洲的旅行,相關研究可參閱史景遷學生陳國棟所撰寫的《雪爪留痕——18世紀的訪歐華人》,其中提到了11位曾在18世紀于歐洲留下旅行痕跡的華人(多數是閩、粵商人和南洋華僑),此文載于氏著《東亞海域一千年:歷史上的海洋中國與對外貿易》,第159—187頁,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
[2] 有關《海錄》一書的版本研究,可見安京:《〈海錄〉作者版本內容新論》,《中國邊疆史地研究》第3卷第1期,2003年,以及安京在《海錄校釋》(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前的《緒論》。需要補充的是《海外番夷錄》出版時間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王朝宗輯刊,分上下卷,上卷是《海錄》(前有圖),下卷為其他數種當時廣東流行的外國志著作。
[3] 有關謝清高生平的文獻資料留存甚少。根據李兆洛《海國紀聞序》(《養一齋文集》卷二),知謝之生年在乾隆三十年(1765),18歲時航海遇難,為葡人番舶救起,之后隨船游歷東西各洋,“朝夕舶上者十有四年”(此說與楊炳南序也相符合),則其航海時間應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到乾隆六十年(1795)。而安京在研究葡萄牙東波塔檔案館《清代澳門中文檔案匯編》后,撰文稱謝清高移居澳門的時間應推前至1787年,如此則其人海外游歷的時間便應是四年而非十四年了(《〈海錄〉作者版本內容新論》)。
[4] 據楊炳南序,他在嘉慶二十五年(1820)春天,于澳門見到謝清高,記其口述,整理成書。
[5] 黃叔璥:《臺海使槎錄》卷一,第13頁,叢書集成初編影印本,中華書局,1985年。
[6] 郭永芳:《中國古代的地文導航》,“更路簿和針經”一節,章巽:《中國航海科技史》,第240頁,北京:海洋出版社,1991年。在第242—244頁里,該作者對照了明代初期開始出現的航海手冊《順風相送》和明季漳州文人張燮所著的《東西洋考》以及鄭成功治下的一部海道針經《指南正法》,認為各書載記相同地域的內容往往是大同小異的。
[7] 此處“西洋”,即是呂調陽本的“東南洋”,指的是馬來半島與蘇門答剌以西的印度洋。參看本章前注(第32頁注4)。
[8] 《海國圖志》,魏源注:“廣東人以其市舶旗所畫呼之,非其本名也。”
[9] 呂調陽注云:葡萄牙“自明以來久居香山澳,華人遂以大西洋國稱之”。
[10] 安京在前揭《〈海錄〉作者版本內容新論》一文中認為謝清高在澳門打官司時尚需要聘用通事,故證明“為通譯以自給”之說為妄。但是,專門的訴訟案件早已超出謝清高的外語能力,且因他此時已經目盲,所以另聘通事是必要的,卻不足證明他不通外語甚或以此來做一些簡單的中介工作。
[11] 印光任、張汝霖:《澳門紀略》卷二附錄,《續修四庫全書》,史部第676冊。參閱周毅:《論近代中國最早的洋涇浜語——廣東葡語的歷史淵源和影響》,刊于《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32卷第1期,2005年;劉月蓮:《澳門歷史語言文化論稿》,澳門文化研究會出版,2003年;胡慧明:《〈澳門紀略〉反映的澳門土生葡語面貌》,劉月蓮:《〈澳門紀略〉附錄〈澳譯〉初深》,均刊于《文化雜志》中文版,第52期。
[12] 章文欽:《澳門歷史文化》,第101頁,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
[13] 馮承鈞注本對此有詳細的解說,并說“足證清高嘗附葡國船舶,足跡曾履葡國也”。
[14] 李兆洛:《海國紀聞序》,《養一齋文集》卷二,光緒四年(1878)重刊本。按,《海國紀聞》一書目前未能看到,但在1841年成書的汪文泰輯《紅毛番英吉利考略》(《海外番夷錄》卷下)中摘錄了此書若干條目,其中談火船、火器的兩條不見于今本《海錄》,地理譯名也多有出入。參看王重民:《介紹早期記錄外國歷史的著作》,原載《圖書館學通訊》,1979年第1期,轉見于《冷廬文藪》,第137—14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龔纓晏:《鴉片的傳播與對華鴉片貿易》,第116頁,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年。
[15] 馮承鈞:《海錄注》(中華書局1955年本),附吳、楊二人小傳(轉載《嘉應州志》)。
[16] 光緒《廣州府志》(1879年)中有組建希古堂的十八人名錄,見卷一六二,雜錄三。又,楊炳南序中提及的“秋田李君”,可能是李光昭,據容肇祖《學海堂考》“學海堂初集選取人名考”中(見《嶺南學報》,第3卷第4期,第103頁,1934年),謂“(李)光昭字秋田,嘉應州人”。
[17] 阮元:《學海堂集序》,收入趙所生、薛正興主編:《中國歷代書院志》,第13冊,《學海堂初集》,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年。
[18] 曾釗:《希古堂文課序》,《廣東文征》,第5冊,卷23,第440頁,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7年。
[19] 王世理:《試論嶺南學派的形成特點和作用》,刊于《嶺南文史》,1995年第4期。
[20] 光緒《廣州府志》卷一六三,“雜錄四”。
[21]井上裕正,“Wu Lanxiu and Society in Guangzhou on the Eve of the Opium War”,Trans. by J. A. Fogel,刊于Morden China,第12卷第1期,1986年。
[22]姚瑩:《中外四海地圖說》,謂“《海國聞見錄》,圖海外諸國,辨其遠近方位,是為中國民間有圖之始。……嘉慶中,海洋多盜,講修防者,乃爭購其書”,見《康輶紀行》,卷十六;鴉片戰爭前西人的中國旅行記中,也有提到廈門的中國海員極為推崇此書,見[法]老尼克:《開放的中華——一個番鬼在大清國》(La Chine Ouverte,Aventures d'un Fan-Kouei dans le pays de Tsin,Old Nick,Paris,H. Fournier,1845),第88—89頁,錢林森、蔡宏寧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
[23] 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九,“佛郎機”條:“古有狼徐鬼國,分為二洲,皆能食人。爪哇之先鬼啖人肉,佛郎機國與相對,其人好食小兒。”
[24] 《林則徐集·奏稿》,中冊,第680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
[25] 魏源:《海國圖志敘》,收入《魏源集》,第20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
[26] 安京:《〈海錄〉作者版本內容新論》。
[27] 《海國紀聞詩》,道光二十四(1844)年刻本;復收入同年刻本《詒卿詩抄》卷二。李明農(1796—?),字詒卿,北平人,原籍廣西蒼梧。
[28] 李兆洛:《海國集覽序》。
[29] 寫作時間在1849年回國之后。根據最初發現此書的廈門大學楊國楨教授所言,先有稿本在廈門、福州一帶流傳,大約在同治六年(1867)刊刻。見氏著《林鍼與〈西海紀游草〉》,《閩在海中:追尋福建海洋發展史》,第208頁,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8年。
[30] 龔自珍:《己亥雜詩》第三十一首,《別陳頌南戶部慶鏞》。
[31] 陳壽祺(1771—1834),字恭甫,號左海,福建閩縣人。
[32] 陳忠純:《鰲峰書院與近代前夜的閩省學風——嘉道間福建鰲峰書院學風轉變及其影響初探》,刊于《湖南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
[33] 梅新林、俞樟華主編:《中國游記文學史》,第48—52頁,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年。
[34] 瞿兌之:《中國駢文概論》,第51頁,上海:世界書局,1934年。
[35] 參閱鄭毓瑜:《歸反的回音——漢晉行旅賦的地理論述》一文,收入衣若芬、劉苑如主編:《世變與創化——漢唐、唐宋轉換期之文藝現象》,第135—192頁,臺北:“中研院”文哲所籌備處,2000年。
[36] 章太炎:《訄書·學變》。
[37] 錢鍾書:《談藝錄》,第348頁,中華書局,1984年。
[38] 屠寄:《結一宧駢體文》,卷一,光緒十六年(1890)廣州刻本。
[39] 皇侃《義疏》:“方,常也。《曲禮》云為人子之禮:‘出必告,反必面,所游必有常,所習必有業’,是‘必有方’也。若行游無常,則貽累父母之憂也。”
[40] 以上有關《西海紀游草》詩文體裁問題的論述得啟發于臺灣大學尤靜嫻,見氏著《越界與游移——晚清旅美游記的域外想象與書寫策略》,2005年第三屆國際青年學者漢學會議論文。該文以為,林鍼《自序》是承接漢大賦的夸飾文風,“將出游美國視為大清帝國的擴張,在想象文學的版圖里夸耀帝國的榮光”;《西海紀游詩》則回歸到古詩十九首的“游子他鄉”之主題中去。
[41] “如游東白玄三岳,齋戒為母祈年,至九鯉湖求夢,為母卜算,每得仙芝異結,必獻為母壽。母以八十余大歸,始放志戴遠游冠,而過名山福地,必涕泣博顙,為父母求冥福。即今日從海外歸父母之邦,猶曰以身還父母也,可以遠游目之耶?”
[42] 王廣業,江蘇泰州人,原名佐業,字子勤。清道光二十四至二十六年間任福建汀州知府。
[43] 《易·中孚》:“中孚,豚魚,吉,利涉大川,利貞。”
[44] 陳明:《王道的重建:“格物致知”義解·其二》一文,收入氏著《儒者之維》,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
[45] 《西海紀游草》書后所附萬鵬題詩,也說“但憑方寸一誠通,化外何曾性不同”,“化外”一詞令人想及佛教入中國時出現的《老子化胡經》。
[46] 田一平:《〈瀛環志略〉點校說明》,《瀛環志略》,第2頁,上海書店,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