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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涼山彝族漆器:流動的盛宴

我是乘坐綠皮火車到的喜德。當?shù)丨h(huán)境閉塞,資源貧瘠,綠皮火車仍是連通涼山深處的彝族社會和外面世界的主要工具。吉伍家古老華麗的彝族漆器,如同山中搖曳著鮮花的小溪,順著鐵軌,緩慢而靈動地流淌出來,打開一扇裝滿諾蘇人記憶的窗戶。

在涼山,即便是再貧困的人家里,也有一兩件漆器的餐具,可能是全家唯一算得上家具的東西。有朋自遠方來,諾蘇人必烹羊宰牛,用華麗的餐具呈給客人,這是生活的尊嚴。

從木料的選擇到紋樣的繪制,傳統(tǒng)的漆器制作流程共有40道工序,繁瑣而奢侈。在吉伍巫且家,我初次目睹漆器上,那些用抽樣的線條勾勒、交織而成的,神秘圖騰般的紋樣時,覺眼花繚亂,頗為震撼。在沒有文物出土的涼山地區(qū),古老神秘的漆器,無疑成為彝族的“活著的歷史”。

【一】

吉伍巫且在展示一張夏天畫好的餐盤

紋樣的勾勒,不需提前描摹,全憑手藝人的經(jīng)驗

繪制漆器的顏料和筆,并不復(fù)雜

吉伍巫且的侄子家,正在舉辦一場婚禮。吉伍家屬于喜德縣的大家支,幾乎半個縣城的人都來賀禮。院子里站滿了盛裝的賓客,釵裙搖曳,毛氈相接。婚禮尚未開始,主客已三五成群,席地而坐,新郎的父親舉起鷹爪杯,向從丹巴藏寨遠道而來的客人敬酒。蒼鷹遒勁有力的爪子上,嵌著精致髹漆的酒杯,這種講究的酒具,從前只有土司能使用,在涼山彝族人的心中,象征尊貴與威嚴。

他們更習慣稱自己諾蘇人,“諾”是黑色,“蘇”意指民族。諾蘇人喜好飲酒,酒是待客的香茶,也是喜慶的佳釀,所有禮俗活動中,不可或缺的序曲和尾聲。

婚禮前一天的黃昏,我和吉伍巫且一起,坐上從西昌到喜德的綠皮火車,同行的有巫且的近親吉伍木基,他爽朗地邀請我去參加吉伍家的婚禮。

由傳統(tǒng)部落社會延伸過來的家支,在彝族社會仍扮演重要的角色,類似于漢族的宗族。一門手藝通常在家支內(nèi)世代相傳,銀飾世家勒古家族、畢摩世家吉克家族……漆器,屬于吉伍家,傳到吉伍巫且已經(jīng)十六代了。喜德,彝語是“夕奪達拉”,意為制造鎧甲的地方。從前,在尚武的彝族人擁有一套漆繪的盔甲,是尤為自豪的事。在彝族歌謠《萬事萬物的開端》中,漆器是由狄一伙甫所創(chuàng),距今約一千七百年。傳入吉伍家支以前的歷史,已不得而知。

火車從西昌出發(fā),將橫穿涼山州,途經(jīng)十余座小城鎮(zhèn),最終抵達普雄。西昌和普雄,是諾蘇人外出的重要城市。車廂里人頭攢動,行李架上擺滿了麻袋,椅子下塞滿雞鴨。火車駛離城市,窗外掠過村寨的裊裊炊煙。天色暗下來,山谷間亮起零星的燈火。

西昌到喜德,票價是5元。車廂里談笑風生,吉伍巫且談著彝族的婚俗,少年學藝的往事。一千公里外,高鐵以300公里的時速在中國大地上飛馳,而層巒起伏的大涼山里,因交通閉塞,資源相對匱乏,廉價老舊的綠皮火車依然沒有退役,日夜轟隆。

卻也正是因為閉塞,涼山深處神秘的諾蘇世界,得以自然地延續(xù)。吉伍家古老華麗的彝族漆器,如同山中搖曳著鮮花的小溪,順著鐵軌,緩慢而靈動地流淌出來,打開一扇裝滿諾蘇人記憶的窗戶。

【二】

彝族漆器為外界所知,竟是因一個美國人。

1994年11月,美國人類學者斯蒂文·郝瑞深入喜德縣的洛嘎村進行田野調(diào)查。彼時,洛嘎村還是阿普行政村中的三個自然村之一。其他兩個自然村也在附近的山腰上,一個就叫阿普,另一個叫沙洛木,阿普村是吉伍巫且的故鄉(xiāng)。三個村寨中數(shù)十戶人家,均屬于吉伍家支。男人無一不制作漆器,他們稱是自己的祖先發(fā)明了漆器。郝瑞在洛嘎村目睹了漆器的整個工藝流程,并詳細地記錄下來,成為后人對漆器考究的重要來源。他甚至成了海來家支收認的成員,披著“瓦拉”(毛氈)在貝克萊大學演講。

如今,洛嘎村的村民已經(jīng)盡數(shù)遷走,阿普村尚在,1977年巫且家蓋起的村里第一棟瓦房已經(jīng)不再顯眼。去往阿普的道路,卻并沒有比郝瑞當時走的要好多少。班車不會按時發(fā)車,若遇到下雨,20公里的路三四個小時不能到,有時候基本只能步行。

吉伍巫且父親、祖父,都在阿普做了一輩子的漆匠。巫且于1953年出生于此,十多歲的時候在阿普成婚,并繼承了家族的手藝。除了祖父留下的幾只漆碗,用了三代人,依稀顯示出他畫工精湛,巫且對于他沒有更多的記憶。高山地區(qū)的土地貧瘠,除了苦蕎、土豆和玉米之外,農(nóng)作物很難生長。巫且的童年記憶,就是寒冷和饑餓。為了喂飽家里的孩子,父親除了做漆器,農(nóng)閑時也幫人編斗笠、竹筐。

那時候,村寨里的諾蘇人大多住著瓦板房。牲畜和家禽是一家人最重要的財產(chǎn),通常是散養(yǎng)在家里。即便是再貧困的人家里,也有一兩件漆器的餐具,可能是全家唯一算得上家具的東西。有朋自遠方來,諾蘇人必烹羊宰牛,用華麗的餐具呈給客人,這是生活的尊嚴。

制作漆器是吉伍家重要的生計,在奴隸制未廢除前,巫且家還畜養(yǎng)了一個奴隸,這是家境殷實的表現(xiàn)。父親吉伍里坡不知道讀書有何用,吉伍巫且沒有上過學,8歲的時候,開始在家里學藝,12歲便是能手了。材料稀缺,他就偷父親的木勺練習繪漆。

原胚取材于生長于海拔三千米以上的紫荊花木和杜鵑花木,匠人需要自己上山伐木。十來歲時,吉伍巫且便跟在叔父身后,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去背木料。一棵三四十年的樹木,只取其中直而勻稱的幾段。新鮮的木料很沉,到家時,巫且和同齡的孩子肩膀上都被壓出血痕。

七、八月,父親便帶著他在烈日下作畫。從簡單的山水紋,再到更復(fù)雜的神話傳說。他們的腦子里,有一個彝族的圖庫,無需文字記載,落筆分毫不差。吉伍家的男人,世代如鳥兒愛惜自己的羽毛一般,守護著祖?zhèn)鞯氖炙嚒!靶〉缴鬃樱蟮綔瑁^手的漆器都要力求完美,一道工序都馬虎不得,畫一只碗的時候,心里眼里就只有這只碗。”

1988年,吉伍里坡去世了,他沒能看到自己的兒子成為喜德民族餐具廠的廠長,成為國家級非遺的代表性傳承人,把深山里的彝族的漆器,帶到20多個國家。他父親的目光,還沒有看到?jīng)錾降倪吔纭?/p>

【三】

古老的鳥形杯,如今并不常見

相比木質(zhì)漆器,皮質(zhì)的餐具工藝更為復(fù)雜,為吉伍巫且珍藏

描繪著孔雀圖案的裝飾品,紋理細膩清晰,是吉伍巫且的得意之作

我們在天黑后,抵達深山中的喜德縣城,事實上,也許它根本不能稱之為“城”。喜德總共只有兩三條街,從最南邊走到北邊只需十五分鐘。全縣能稱得上企業(yè)的,只有一個火把液酒廠,也是寂靜無聲的,我?guī)缀跻獞岩衫锩娓緵]有人上班。上世紀八十年代,吉伍巫且離開了阿普村,到縣城定居,在村里,他算是非常有本事的人。

外光明大道上,有一棟窄仄的五層小樓,那是吉伍巫且的“工廠”,也是他的家。他在不同樓層里開辟出畫室、陰干室、調(diào)漆室等,自己和妻子住在四樓。“工廠”聘請了十來個吉伍家支的男人,但并沒有任何管理制度,他們有空就來,隨時可以走,巫且按制作的漆器數(shù)量支付一定的報酬。

從木料的選擇到紋樣的繪制,傳統(tǒng)的漆器制作流程共有40道工序,繁瑣而奢侈。歷史上的諾蘇人尚武,漆器包括還鎧甲、馬鞍等,如今吉伍巫且所做的主要是餐具。若依照最傳統(tǒng)的做法,從采伐原木到驗收、清潔,整個漆器的制作過程耗時少則13個月,多則3年,一件漆器至少可以保存300年。

匠人對完整有著嚴苛的規(guī)定,漆器的原胚是從整塊木材中手工旋挖出來的。樹齡七八年以上的高山紫荊花木、杜鵑花木,主要用來做木勺、碗等小件。湯盆、桌椅等大件,則需三四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樺槁木,一整棵大樹的木料,最理想的狀態(tài)也只夠旋挖四個湯盆。木料不能曝曬,上世紀六十年代,吉伍巫且們從山上背下木料,只能放在地窖里陰干,如遇下雨,可能需要好幾個月。

原胚制好后便是上漆。漆樹是山上野生的,古法的漆液需要自己上山采割。乳白色的新鮮汁液經(jīng)過特殊的處理之后,便成了黑色的底漆。彝族所有漆器都以黑色打底,底色要上三層,每上一層都要等上一層顏色徹底風干。原色的漆調(diào)入黃色、紅色礦石顏料后用于繪圖。調(diào)漆的配方是祖?zhèn)鞯模粸橥馊送嘎丁?/p>

每年7~9月,是巫且最忙的時候,他要連續(xù)70天爭分奪秒地繪制圖案。只有這三個月,溫度和濕度適合漆液融化、上色。排除掉陰雨天,有效制作時間不超過70天。巫且往往天一亮就開始拿筆繪畫,太陽落山之后還要繼續(xù)個把鐘頭。紅色與黃色為主基調(diào)的圖案,與作為底色的黑漆形成鮮明的對比,整體美觀、勻稱、飽滿,繁而不亂,這是最考驗手藝人的技藝工序。

傳統(tǒng)漆器繪好后,要放到地窖里陰干。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地窖了,吉伍巫且換了一種折中的辦法:在陰干房里,將大盆覆蓋于剛漆好的漆器上,隔三差五灑水,保持濕度。要點在于,全程要避免灰塵,且不能見光。

純粹的土漆完全干透要三年,時間少一天效果都不會好。

工藝固然珍貴,也許更為迷人的,是背后古老神秘的諾蘇文化。漆器只有紅、黃、黑三種顏色,代表著諾蘇人崇拜的事物。人類學者認為,人對他所知道的、最善良最高尚的東西,必然懷有神圣的敬意。彝族人崇尚黑,黑色是土地的深沉,社會階層以“黑彝”為貴,“白彝”為卑;火帶來光明和溫暖,每年的火把節(jié)是涼山州最重要的節(jié)日之一。火把的紅色,也理所當然成為漆器的顏色之一;在人類自然崇拜的歷史上,凡人唯有仰望才能看到的太陽,一直是重要的信仰,諾蘇人也不例外,三原色中的黃色,便象征太陽的光輝。

在吉伍巫且家,我初次目睹漆器上,那些用抽樣的線條勾勒、交織而成的,神秘圖騰般的紋樣時,覺眼花繚亂,頗為震撼。彝族人崇拜山和日月星辰等自然現(xiàn)象,從古代沿襲下來有祭祀山神和祭星等活動,這些風俗被形象地描繪到漆器上。此外,彝族人的日常生活和自然環(huán)境也是漆器紋樣設(shè)計靈感的主要來源,日、月、花、鳥等元素,通過紋路、色彩的組合形成圖案,出現(xiàn)在漆器上。所有紋樣中,形制最高、寓意最豐的是山水圖,一般只用在固定的漆器上,比如高腳盤、馬鞍、劍鞘和牛皮碗。

【四】

因為涼山的閉塞,諾蘇社會的變革相對較慢。直到1950年代的民主改革之前,當?shù)厝詫嵭胁柯渖鐣⒃试S蓄奴。社會學者常用“一步跨千年”來描述涼山。上世紀八十年代,經(jīng)歷了文革時期的癱瘓之后,彝族文化還未復(fù)蘇,便倉促地卷入了市場經(jīng)濟。

吉伍巫且認為,彝族人的觀念并沒有多少變化,他們對于改革開放的理解只是“以后又可以干迷信(畢摩)了。”在他的眼里,最為直觀的變化,是漆器的手工作坊,突然要辦成“工廠”。在政府的眼中,漆器不僅僅用作民族文化的展示,而且要獲利賺錢,批量生產(chǎn)成為必然。諾蘇文化就這樣進入市場經(jīng)濟時代。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彝族文化學者和地方政府的介入之下,昭覺、喜德先后辦起了民族餐具廠,聘請吉伍家族的匠人作為技術(shù)指導(dǎo),在當?shù)卣泄ぁ?982年,吉伍巫且從阿普村來到縣城,任副廠長和設(shè)計師,這是他第一次把技藝外傳。喜德民族漆器餐具廠開始以阿普傳統(tǒng)生產(chǎn)方式生產(chǎn)漆器。幾個1930年代出廠的木車床,一個上漆描畫的技工小組,仍采用手工上漆描畫。然而,因為有許多觀念分歧,吉伍巫且離開了餐具廠。隨后,工廠堅持幾年,還是倒閉了。

彝族漆器又回到了吉伍家支分散的小作坊里,但流通的渠道卻徹底改變了,吉伍巫且們要擁抱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西昌、攀枝花乃至成都的彝族餐館里需要用到漆器的餐具,旅游紀念品商店乃至國外的中國商店里都有售賣漆器的紀念品。喜德、昭覺、美姑甚至西昌的漢族工廠,都有人開始制作彝族漆器,主要的手藝人仍是吉伍家支成員。突然數(shù)十倍增長的訂單,逼迫傳統(tǒng)的匠人作出折衷和改變。

倒閉的喜德餐具廠里,還住著幾個吉伍家的成員,他們同樣在生產(chǎn)漆器。吉吾巫且?guī)е胰サ臅r候,幾戶人家都在熱火朝天地忙著。其中一間車間散養(yǎng)著一群雞。地上擺著酒杯、湯盆的原胚,來自于工廠的機器制品。女人參與一些拋光工作,作畫的主要是男人。巫且的侄子正手持湯盆,重復(fù)著勾勒花邊,二十分鐘便畫好三個。孩子在旁邊看電視,架子上擺著成都的訂貨。

吉伍巫且告訴我,漆器最先改變的是原胚的制作,機器車削的相當廉價。其次便是漆液,傳統(tǒng)的植物漆和礦石染料成本高,費時費力,化工原料就便宜得多。此外,傳統(tǒng)漆液除了7~9三個月能作畫,其余季節(jié)均不可用,嚴重制約了產(chǎn)量。事實上,他當時離開漆器廠,正是因為他認為漆器的改變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化工漆液漆出來過于光亮,而原本莊重的明黃色被鮮艷的檸檬黃取代。

至今,吉伍巫且仍堅持用古法制作漆器,但他也不得不讓步,生產(chǎn)化工漆的產(chǎn)品,但圖案的繪制務(wù)求細膩,畢竟不能抱著傳統(tǒng)手藝喝西北風。盡管如此,吉伍巫且依然對那些盲目追求市場,簡化圖案,制作粗陋而毫無質(zhì)地的漆器濫竽充數(shù)的匠人嗤之以鼻。也許是作為國家級傳承人,他仍珍視這門手藝的尊嚴。

中國大漆的歷史悠久,與福州脫胎漆、北京雕漆等相比,單從工藝論,彝族漆器未免相形見絀。吉伍巫且也習慣自稱“土漆”。然而,在沒有文物出土的涼山地區(qū),古老神秘的漆器,無疑成為彝族的“活著的歷史”。

一如西南民族大學彝學院的教授阿庫烏霧所言:“那些世代珍藏也可以隨時變賣的漆器,工匠們的青春和智慧難以估價,而更為寶貴的是,木與人,與周圍的空氣、水土和時光,達成的生命與生命之間神秘而美妙的默契,那可謂價值連城。”(編輯 許偉明)

以上報道原發(fā)于2016年3月29日,記者余婷婷涼山彝族自治州喜德縣走訪攝影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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