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錦繡非遺”貧困縣再發現:下篇(2016-2019)(《21世紀經濟報道》深度觀察)
- 21世紀經濟報道
- 5214字
- 2020-09-18 15:01:12
四、貴州侗族大歌:故鄉山川的清泉閃光
【一】酒歌

堂安侗寨戲臺上的大歌演唱
汽車在狹窄的山路里不斷地攀爬拐彎,終于探入黃崗寨子,就像《桃花源記》里武陵人偶入桃花源所見的場景:寨子里豁然開朗、屋舍儼然,寨里人怡然自樂。
在中國黔、湘、桂三省交接的大片山地,是侗族的主要集聚區。在很長的時間里,這里如同被外界所遺忘。后來,背包客、攝影發燒者們,逐步將這里的只言片語帶到外界。直到十多年前,侗族南部集聚區依然是一片遺世獨立的凈土。
當然,今日情形不同以往。飛機、高鐵、高速公路的開通,互聯網連接一切,讓這里成為旅游發展的熱土。尤其是在貴廣高鐵開通之后,和珠三角的間隔,從隔夜的綠皮火車變成3小時抵達的高鐵,客流量大漲。但哪怕如此,黃崗依舊是世外桃源。
黃崗,是一個有著300來戶人的侗寨,處在黔東南州黎平縣邊的群山之中。往南就是從江縣。黎平、從江兩縣,都是黔東南州下轄縣市中侗族人口最密集者之一。黃崗侗寨,則屬于這兩縣交界一帶的眾多侗寨中,把大歌唱得極為出眾的一個寨子,也就是當地人所稱的“歌窩”。
酒歌或者很能代表黃崗侗族大歌。我們晚上在寨里一個農戶改造的客棧里借宿,三層的木質吊腳樓里,盈滿了木頭的清新氣味。吳金龍、吳德珍等四個侗族小伙子,負責這個客棧的日常打理。晚飯的時候,他們便以酒相邀、以歌相請。我們圍坐在一個小圓桌子旁,邊上另擱著一小鐵壺的自釀米酒。
侗寨里的人多很熱情,一個進寨的陌生訪客,往往會受邀到家里吃飯,這在城里斷然不可想象。黃崗人的熱情有其特點,融入了酒里歌里。所以,筷子剛撥動幾口飯菜,勸酒歌旋即響起。吳金龍他們的勸酒歌都是侗話,雖然聽在耳里全然陌生,但旋律里的一腔熱情、真摯卻是清晰可辨。黃崗人過去酒風甚豪,大有用歌灌酒的態勢。不過現在喝酒已不強求,但酒歌依然動人。
酒歌是大歌里的一種,黃崗酒歌極為濃烈。當晚的四個侗族小伙,就是一個侗族大歌隊。吳金龍嗓音最亮,擔綱領唱。其他三人音色較沉,則伴唱附和。一領眾和形成的聲音的峰和谷,形成錯落有致的組合,最后幾句合唱排闥而來直擊人心。
黃崗的酒歌甚至有些情感太濃,并且這種濃烈還蔓延到黃崗其他類型的大歌里。在長期研究侗族文化的學者張慶巍看來,侗族大歌主要相當于《詩經》風雅頌中的“雅”部分,更多的是莊重的禮儀之歌,主要在重要的場合來唱。但黃崗的酒歌,除了表示禮儀的歌曲,也有不少“風”的內容,也就是以唱大歌的形式唱酒歌。這在整體偏于沉靜的侗族文化氛圍里,頗顯不同尋常。但恰是這份濃烈,為黃崗這個“歌窩”帶來與眾不同的氣質。
當然,黃崗也不乏極莊重的“雅”。黃崗有一個祭雷婆“喊天節”,傳說人們把雷婆弄臟了,雷婆跑到天上去,世人若不祭祀她,她會動怒,不降雨,讓田地干裂。祭祀火種結束后,所有寨民一起唱祭神和歡迎遠方朋友的侗族大歌,多個聲部、一齊唱響。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場合下的大歌以男性為主,女性只是附和。事實上,黃崗出名的也是其“男版”大歌,而非女聲版,這又是侗族地區里的又一不同尋常之處。
吳金龍這個小型的侗族隊,年齡相仿,在寨子關系也比較要好,從小一起玩到大,受寨里相同歌師指導。他們四人都有過在珠三角打工的經歷,但后來又陸續回到這個山寨里。
如果在珠三角,他們四個只是一個普通的打工仔。在流水線旁邊,黑黑瘦瘦的身材,穿上統一的工裝,像機器一樣不斷地重復一個單一的動作。但日漸多起的游客,給故鄉山川帶來了旅游的商機,他們又回到寨子里,招待主要來自廣東的游客。他們脫去在廣東工廠的不自信,換上在家鄉的從容,又都是個性鮮明的小伙子,眉眼清晰,多很有幽默感,而且,還善于唱歌。
【二】節慶

堂安侗寨里來訪的客人在調整盛裝

堂安侗寨戲臺上的大歌演唱

小黃侗寨里的童聲大歌歌隊
從黃崗往南翻過幾座山,一陣下坡路之后,就來到建于溪谷的小黃侗寨。這里已經是從江縣境內,但黃崗和小黃兩村關系密切。當一個村子有節日的時候,另一個村子的人就會穿上盛裝、坐著三輪農用車,一撥撥地趕來接受宴請。侗族村寨各有各的節日,而且有意在時間上錯開,讓周邊村寨能夠過來一起熱鬧。
恰逢農歷八月十五,雖然侗族人沒有吃月餅的習俗,但這一日是小黃侗寨的“傳歌節”。每年此時,寨子的戲臺上都會舉行侗歌比賽。小黃在這一天成為歡樂的策源地,來自周邊的黃崗、占里、岜扒等侗寨的人們,會接受在小黃的親朋之邀,來小黃看侗歌比賽,也到朋友家中宴飲。
其實,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小黃侗寨就已陷入了一種狂歡的氛圍之中,村里的主干道擠滿人,汽車最好停在村外的停車場。很多人穿上本民族的盛裝,臉上洋溢著一種節日才能看見的喜氣。
小黃侗寨的人,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也做足了準備。其中之一就是殺豬殺牛。全寨600多戶人,據說在傳歌節期間宰了上百頭牛。中午,我們先隨著黃崗的吳德珍來到他的小黃朋友家里。在南部侗族地區,家里來客不絕方顯主家風范,若只是自家埋頭過節,那會被鄰居小瞧。因此,我們一到,就受到主家熱情款待。
午飯后,小黃的節慶濃度逐步推向新高。寨外2公里處的一個土場,幾頭來自寨里的牛正在互斗。侗族人和牛的關系很密切,尤其是本地的稻田離不開牛耕。而牛肉也是侗族人節日飲食中的重要部分,除了用牛胃中未消化的汁液來做的牛癟之外,還有生牛血、生牛肉。而用于斗牛的大水牛,往往隸屬于一個宗族,由專門的人來仔細喂養。
晚上,我們又受邀在另一戶人家吃晚飯,并在那里遇見前來助興的鄰家女孩潘勝珍。潘勝珍在盛會貴陽的一家劇團工作,平時工作主要也是表演侗族的歌舞。在小黃,傳歌節是僅次于春節的重要節日了。因而此次,她為了過這個傳歌節,專門回到村寨里。
席間,主家媳婦和潘勝珍一起唱起侗歌。清亮的歌喉,幾乎從這山抵達對面山頂,和黃崗的男聲勸酒大歌的熱烈完全不同,各有各的風味。在小黃侗寨里,唱歌信手拈來,唱起來也無任何造作,一切自然而然。我們不勝酒力、中途退席,潘勝珍吩咐“明天到我家去!”。
傳歌節,意思是要將侗歌代代相傳。今年的小黃傳歌節已經是第21屆了,這個村寨里的盛況,并不亞于如今常見的音樂節。在傳歌節期間,從江、黎平、榕江、三江等縣的200多支侗族民間歌隊約6000名歌手,陸續趕來參演。
而節日的中心,就在鼓樓的戲臺。當晚,戲臺下的小廣場簇擁著許多觀眾。晚上10點,大歌的表演正式開始,幼兒、少年、婦女,不同年齡段的歌隊陸續上臺,一首接一首,中間偶爾還穿插本村小姑娘們的舞蹈。整個晚會持續到夜里十二點。
侗族大歌里,有擬聲歌(最出名的是模擬蟬聲的蟬之歌),也有敘述侗寨歷史的敘事大歌,其中包含講述愛情故事的大歌。根據唱者年齡性別的不同,也分童聲、男聲、女聲、混聲等形式的大歌。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傳歌節”當日,我們如約來到位于戲臺附近的潘勝珍家中。她的父親,正將本地特有的香料剁碎,次第攪入備好的肉類中。本地的糯米,糯性十足,抓來一把使勁攥幾下,口感變得更勁道彈牙。而侗族人對于牛肉的料理,自有一番風味。
外頭,小黃的節日濃度又提升了,村寨的小街上人頭攢動,路邊的攤販猛增,陽光照耀人們的臉上,男女老少怡然自樂,節日特有的那種喜悅表情隨處可見。下午,侗族大歌的表演又將開始。而此時,各戶人家的宴請很多仍未停歇。整個小黃侗寨,變成了一席有酒有歌的盛宴。
大歌的旋律體系有著令人震驚的定調準確性。1982上海音樂學院蔣一民在采訪后感嘆:“侗族大歌是無伴奏的合唱,但歌唱者們不需憑借任何樂器定調,一張口就必然在適合的調上,我曾多次檢驗,在歌唱者們唱了幾個小時后,請他們再唱剛才唱過的第一首,用前后錄音一對照,二者調高居然毫厘不爽。”
這種定調的準確性,使得更大規模的合唱成為可能,甚至包括上千人的大合唱。八月十六,小黃侗寨舉行千人大歌,震撼人心的演唱將節慶推向最高潮。
【三】歌師
無論是黃崗的小伙吳金龍、吳德珍他們,還是小黃的潘勝珍,他們唱大歌都離不開歌師的指導。侗族大歌,講究的是“一領眾和”,也就是一人領唱,其他人伴唱。多聲部和諧配合,像一個合唱團的演唱,但沒有指揮和伴奏,而靠的是相互間的熟知和默契。
比如,吳金龍的嗓音較高,但不是每個高音都能唱到位。在某些情況,高音唱不上去,那么其他人聽到耳里,就會過來協助,一齊將聲音推高。“我一個眼神,其他人會跟著把歌補下去。”
一個歌隊的成員,往往是孩童期間就經常一起玩耍的伙伴,在各自父母的撮合之下,組建成歌隊。平日里,孩子們聽著大人唱歌,耳濡目染久了,自然而然也就會自己唱了。但一個像樣的歌隊,得選出“領唱”的角色,也就是誰來唱高音呢。這就往往由歌師來提供建議。歌師會根據一個歌隊里不同成員的嗓音條件,來建議由誰來做領唱,并且糾正一些唱法,教導一些新歌。
每一個村寨里,都有若干個歌師。歌師是公認的唱歌唱得好的,并且能記下很多的歌詞和旋律。侗族原本沒有自己的文字,1958年里采用拉丁字母形式的侗文方案,但也并不普及。一些會識別漢字的歌師,會用漢字來拼侗音,以此記錄侗族大歌,但能記錄的也很有限。此外,現代西方的樂理知識更未曾在侗族地區普及開來,因此民間的傳承,也就沒法用五線譜等形式來記錄和教導旋律。因此,侗族大歌以及其他形式的民間音樂,還得主要依靠群體內部的口傳心授,歌師則起到了紐帶的作用。
我們在夜里十點,趕到了黎平縣三龍村,見到侗族區域著名的歌師吳品仙,她是侗族大歌的國家級傳承人。三龍是一個大村,由三個侗寨組成,村里原本有一棟鼓樓失火,在原址上建了一棟兩層建筑,作為侗族大歌的傳習所。吳品仙雖然70來歲,但她身體健朗,當天還去田地收割稻子,晚上9點多才回到村子。她領著我們前往傳習所,一個20來人的男女混聲的大歌隊正在練習。
我們在三龍村子里,見到了國家級傳承人吳品仙,省級傳承人吳學桂,州級傳承人吳萬芬。她們都生長于三龍村,從小屬于一個歌隊,成年后嫁在本村,至今各自的家庭也相隔不遠。
三龍也是遠近有名的“歌窩”,并且女聲大歌尤其出名。其中包括1964年,吳學桂到北京參加少數民族民歌會演,受到毛澤東主席等老一輩革命家的接見,并合影留念。我們在吳學桂家里,看到那張黑白色的合影,被莊重地掛在廳堂一側。現在的吳學桂,是省級傳承人。
三龍地處較為平坦的地方,河流蜿蜒,水資源豐富,此地的女子也以貌美著稱,此地的歌聲又有著別處沒有的甜脆。傳說,明朝洪武年間,官兵將聽不明白的侗族大歌和用漢字記侗音的歌書視為禁品,將歌書統統燒掉,更不許侗族人民聚眾唱歌。一位名叫四也(也稱“四耶”)的年輕歌師,悄悄地挑往遠離戰亂的村寨傳唱,四也每到一寨都要教歌送書。來到三龍時,沉重的歌書壓斷了扁擔。因此,三龍也就成為“斷扁擔的地方”。
通過這個傳說中,三龍相信本村擁有侗族地區最豐富的大歌曲庫。而到今天,這些大歌則更多地留存在像吳品仙、吳學桂、吳萬芬這樣的人的腦子里。作為歌師,他們有使命去教導本村的孩子們學會大歌。而作為傳承人,他們也有。作為一種不可捉摸的聲音,侗族大歌的保護傳承,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將這些無形的記憶,傳承給下一代人。
吳品仙自己也很著急,她還有很多的歌沒有教下去。而三龍小學負責“侗族文化進課堂”的吳文清老師說得更為直接:如果不趁著這些上了年紀的歌師還健在的時候,將大歌傳承下去,那么將來每個老人的離世,都意味著一部分民族文化的消亡。畢竟,不是每一個時代都會有四也的出現。
比利時鋼琴家薩馬龍曾將鋼琴和三龍侗族大歌進行組合,帶來頗為驚艷的演出效果。而國內音樂人吳虹飛,也嘗試將侗族大歌搬進北京的酒吧里。現在很多人對于侗族大歌的創新傳承正在展開,小黃侗寨的潘勝珍也是這種試驗的當事者之一。
這些創新的保護方式,將侗族大歌的形式和功能進行相應的改變。或者配以現代樂器進行伴奏,或者將原來的禮儀功能上,加上更多的娛樂功能。而這背后,是整個侗族地區所面臨的巨大的經濟社會變遷。
過幾天,小黃侗寨的潘盛珍過完節,還會回到城里。三龍侗寨的正在練習的歌隊,也會前往貴陽參加比賽。而黃崗的吳金龍們,他們還得打起精神,準備迎接“十一”黃金周的游客。變遷和傳承,都正在西南山區里上演。
【延伸閱讀】

清晨里的黃崗侗寨
美好的東西,往往也脆弱。尤其是對于沒有具體形狀的民間歌曲,其傳承依靠的是一代代人的歌喉傳唱,中間若有斷代,很容易就會湮沒無聞。
2016年度的“錦繡”走訪再次開啟。第一站,我們將目的地選擇在貴州黔東南自治州的黎平、從江兩縣,尋訪貧困地區里美好動人的侗族大歌。作為侗族人代代傳唱的一種歌曲形式,侗族大歌凝聚了侗族人特有的音樂審美、生活趣味和社交禮儀,同時也承載著侗族對于先輩歷史的記憶。但在激烈變遷的當下,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無疑最容易遭受來自外界的沖擊和傳承的困境。
侗族大歌的境遇,是中國許多少數民間音樂、戲劇遭遇的典型樣本。如何通過對這種優秀文化遺產的保護再利用,以“文化扶貧”的形式,來推動鄉村文化自覺的重建和鄉村經濟社會的建設?這不僅呼喚一種創新的文化保護思路,更需要在政治、文化、教育、社會、經濟等綜合維度下,對鄉村進行系統性的思考。
以上報道原發于2016年10月27日,記者許偉明、常渙東貴州黔東南走訪攝影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