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前的記憶:回訪一個動作的歷史構成
- 吳天
- 2550字
- 2020-09-10 17:09:38
總序
我們把這個系列的寫作稱作“經驗史”,是為了突出它雖然基于不同學科的研究,但偏重于在我們的整體文化經驗中尋找線索。在這個意義上,它是跨學科的。為經驗梳理歷史線索是一個有挑戰性的敘事方式,因為經驗是那么不穩定,它不可能完全依照理念或概念的純粹狀態來形成,而總是與一時一地的具體愿望、社會心理和情境化的實踐糾纏在一起,其間的辯證性滋生著大量的內在變量。在這個領域,沒有什么是必然確定的。
對于經驗,我們有兩種理解和使用的路徑:一種是英國哲學中所講的作為科學知識基礎的經驗,是那些有重復性的、可歸納的經驗,是人與對象之間可以被模式化的經驗,它既是科學的基礎,又是習慣的根據;另一種是保持著自身獨特狀態的經驗,在伽達默爾的分析中,它不僅難以重復,而且相反,甚至只能在“使預期落空”時才會被獲得,可以說是人與對象無中介的最初接觸狀態。這種經驗與從理論模式而來的知識質地不同,它只有在人與對象直接相遇的歷史性狀態中才能達到,也是第一種經驗的史前狀態。所以,這樣的經驗并不在于注釋了某種既定知識,而是通過經驗本身促成經驗的開放性,迫使人在這種懸空中重新編織以前的經驗并理解知識。它說明的不是事物本身的情況,而是事物在生活中的情況,所以它是歷史性的,而不是知識性的。敘述經驗史就意味著,歷史不能被放入普遍知識的敘述中,不能被博覽會化,否則經驗就會變成差異的代名詞,變成異國風情,從而失去可理解的情景。
這個系列“經驗史”的寫作,是以百年來的文化變遷為對象的一種歷史敘事。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線索相對穩定的中國文化中加入了海量的新觀念,并且是在一種強大的外力的逼迫下加入的,這似乎造成了巨大的歷史斷裂狀態。當然,在所有文明的歷史中,歷史的每個階段都會出現一些觀念的改變,而我們這100年所經歷的有所不同——大量的新觀念加入后,雖然也在經驗層面上發生作用,但對經驗本身而言是非經驗的。
在變局中,通常我們去學習、模仿或移植外來觀念,我們貌似接受了它們,并且也確實變成那樣了。但這一過程中混雜著不同的選擇:或做出激進主義的選擇,放棄自身文化、融入世界,從此與世界同軌;或像錢穆那樣守護著自身文化,并用新的解釋推進它,以適應新的形勢;或把引進的觀念在自己的文化內部進行重構。倘若做出激進主義的選擇,我們就面臨著一個難題:西方文化中那些觀念的經驗生長方式被遺漏在我們的經驗之外,我們能夠引進觀念,卻無法引進經驗,因為經驗本是不可化約也不可通約的部分,我們以自己的何種經驗方式去填補或替代被遺漏的經驗,又將如何形成填補上的經驗。變局的結果在表面上形成了很多文化斷裂現象,形成了歷史對立,即所謂新與舊,古與今,他與我。在今天世界的文化運作方式中,文化斷裂的觀念更被一再強化。我們生活在一個24小時新聞不斷刷新的世界里,對經驗而言,被碎片淹沒的歷史連續性只不過是隱身于無意識。很可能是我們每每對下一個事件投入的熱情形成了斷裂的現象,每一個事件常常是以替代上一個事件為代價而進入我們的視野的;或者像堂吉訶德一樣,以崇高的理念為生活的唯一旗幟,而忽略了具體的情景和真實的挑戰。所以阿甘本說他盡管有了豐富的經歷卻不能形成經驗。經歷只是經過,是時間的流逝,而經驗是在事件與主題、事件與語境、事件與歷史之間建立的意義關聯。因此可以說,所謂的文化斷裂只是形而上的斷裂,而經驗在悄無聲息地縫補著這種裂痕。
經驗是不會斷裂的,否則就不是經驗。以經驗歷程作為歷史敘述的線索,重新發現種種新舊觀念在自發經驗中的連接軌跡,是理解我們這百年歷史的一種很有意義的方式。這個視角關注的并不是社會的整體進程,也不是思辨理論,而是以我們自身的歷史經驗為對象,去縫合那些貌似松散的、被切割的記憶肌理,以編織出更切身的歷史經驗。歷史敘述是一種認識,在某種程度上會將內在的經驗方式敘述為一種理性選擇方式。歷史敘述作為一種認識,當然在我們的文化中起著很大作用。在實踐層面,它不僅有對歷史事件的認識,而且包含著對認識的回應,以及對回應的回應,這種切身經驗與知識之間的循環造成了特殊境遇。在歷史實踐中,這些經驗層面的往返周折,是經驗史寫作者所要面對的問題之一,同時是對這些問題的情景復習。經驗的豐富具體性在今天面臨的最大挑戰依然是,經驗在形成的同時,幾乎就面臨著被現代一般觀念化約的威脅,我們在討論經驗與社會的關系、與古典資源的關系,甚至與當下現實的關系時,都面臨著這樣一種威脅,這種化約沖擊了我們的經驗之筋脈。這是被笛卡兒切分的超身體的主體必會遭遇的。所以,我們不能把歷史、現實等的經驗對象完全交付給理論化的知識,不能讓抽象的時間進程為具體事物的演化代言。
經驗不是理性概念的構成方式。追蹤經驗是復原地形和路徑的線索,是追溯經驗圖式的形成線索。這與??碌淖V系學有某種相似。譜系學考察的是一個事物的“出身”和“血統”,即一個事物是如何被塑造為如此身份的。經驗史考察的不是事物如何被定義、如何被賦予某種權力,或如何支配其他事物,而是我們的感知和實踐如何形成經驗的來龍去脈,如何一步一步形成經驗圖式,又如何形成對各種角色的預期。由于經驗的形成方式是連接性的,在特殊機緣和時機中連接著觀念、實踐、情感、情境和心理需求,因此它并不依循概念的邏輯關系,只是伸出各種“觸角”去形成網結,結構生活。
這一叢書的寫作者以年青一代的學者為主,他們的學科背景有哲學、文學、藝術、歷史等,他們各自都在自己的學科領域建立了結實的知識系統,并對現代中國的歷史懷有深切的問題意識。2015年,我參加了他們舉辦的一些討論會,其中很多題目和論述方法所達到的位置非常接近伽達默爾所說的無中介的經驗狀態。之后,我們就一些具體題目相約討論,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彼此之間相互糾偏,還邀請了不同專業的老師參與論證。最終,他們的關注點逐漸聚焦于“經驗史”。這百年變局中形成的一系列具體事物,一個動作、一個判斷、一個情境,是由怎樣的具體經驗疊加、堆積而成?在今天看來,它們是否僅僅是一些空洞的符號或一時的潮流?由于我們不預先設定一個普遍性的理念,也不判斷經驗中的得與失,沒有一個在場裁判的全能神,因此我們只有在問題中的敘述者,他們的角色相當于調查員。其實,在古希臘詞匯里,“歷史”的原初意思正是通過眼睛和耳朵進行的“調查”。
舒可文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