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2)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都市卷
- 張頤武
- 5699字
- 2014-03-17 09:02:06
自從分到三看以后,裁云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飯,環境艱苦也是家常便飯,除了自己去適應它,沒有任何辦法。人說,裁云你這么漂亮,隨便在哪個領導面前撒撒嬌,早就跳出苦海了。裁云最不愛聽這種話,我堂堂正正一個公安干警,又不是三陪小姐,我撒什么嬌啊!既然要靠臉蛋吃飯,我上什么警校啊?
裁云心想,我一定要用行動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每次長途押解女犯人,裁云都是任勞任怨。以前火車沒提速,去新疆要一個禮拜,吃不好睡不好,身上跟犯人一樣臭,她從不發牢騷。這些活兒不像刑警隊,有苦有累有生死壓力,但也有立竿見影的效果。在看守所工作,就好像累死都沒人知道似的,對人真是一種磨煉。
可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裁云栽了。
那是她到三看的第二年,由于她的年輕,沒有經驗,也由于三看的監舍陳舊、昏暗,總之,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值班,一個男犯人自盡身亡。他在自己的床上完成的這件事,用床單代替的繩索掛在他床頭的鐵窗上。
問題是這個人事后被證實是一件要案的主謀,案情是公安部親自督辦的,同時該犯隱瞞了真實身份。他其實是一個香港人,這樣在與港方的協調中,也出現了諸多問題。當時香港還沒有回歸,右派勢力堅稱這是大陸方面做了手腳,為某種政治原因,必須讓此人永遠閉上嘴巴,這是慣常的暗箱操作。大陸方面無論怎樣解釋,人死了畢竟是事實,而且死得那么蹊蹺,剛一驗明正身準備重審,人就死了,不免蒙上人為色彩。
事態在不斷升級,簡單的事故釀成了政治事件。
媒體是最唯恐天下不亂的,經他們插手,政治事件引起軒然大波。
或許還有真正的原因是董裁云不知道的。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不能死,有的人不能活。不該死的人死了,這種事可以沒事,也可以是天大的事。反正當時的情況是后者,被傳得沸沸揚揚,三看的“評先”是徹底沒戲了,主席頂著雷到處作檢討。其實三看一直警力不夠,碰上女警員懷孕更是雪上加霜,否則也不會讓董裁云一個人頂班,但是說這些有什么用呢?董裁云給上級領導的印象就是漂亮、輕浮,沒有責任心。
以后的五年,董裁云埋頭苦干,洗心革面,為的是用汗水和心血照亮別人的眼睛,同時也洗刷掉身上深刻,但又是看不見的印記,讓人們真正認識自己。可惜效果并不明顯,她的同學,她身邊工作的人總是升遷、調離、調整,生活得有聲有色。如果不是沒有人肯到三看來接替所長的位置,估計主席也已經離開了。只有她一個人按兵不動,有關部門似乎對她完全失憶,幸運之神更是每每擦肩而過。
人們記住的是政治事件,和那個受處分的女孩。
其實,裁云并不是一定要離開三看,或者到什么風光露臉的地方去,她只是痛恨頭頂上那些對她不公正的評判。
裁云推門進屋的時候,正看見居委會的芳姨坐在母親身邊,兩個人說著貼己話,看見她便齊齊地不說話了。董裁云心想,準是母親又在推銷自己,嘆息自己如何如何嫁不出去,這從芳姨看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來,同情的、憐憫的,又有點恨鐵不成鋼,就像看失足青年一個樣。
“你今天怎么回來了?”母親問道。
“難道我不能回來嗎?”裁云垮著臉,眼皮都沒抬。
“我是說今天又不是雙休什么的。”
“我補休。”裁云說完,進了自己房間。
很快,又聽見兩個老女人的長吁短嘆,裁云心里的那個無名火,蹭地一下就躥了出來。母親是一個教育工作者,大伙都尊稱她孫老師,可是裁云覺得她一輩子都沒活明白,街坊四鄰,誰都是她的親人,家里什么事都跟人家說。然而對裁云的父親,她自己真正的親人,兩個人見面就吵,早不早的以離婚收場。這樣她就含辛茹苦啊,她就顯得格外的不容易啊,把裁云拉扯大更是恩重如山了。
裁云沒想到這輩子會跟母親糾纏不清,她們彼此深愛,有著難以割舍的血緣之親。但同時,她們也最不能相融,似乎總也想不到一塊兒去,仿佛來自兩個星球。
芳姨走了以后,孫老師埋怨女兒:“進門就垮個臉,外人看了像什么樣子。”
裁云沒好氣道:“我又不是偽劣產品,唱得通街都知道我嫁不出去,誰見了我都唉聲嘆氣的。你能不能放過我,不提這件事?!”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好那才怪了呢!”裁云恨恨地說。
“裁云,你不要不講道理,這個世界上還是好心人多。我現在退下來了,認識不到幾個人,求遠親近鄰的幫幫忙有什么不對?你們警察辦案子還講究群策群力呢。”
“那你就把我當案子辦了算了!”
“裁云,咱們倆就不能好好說話,溝通溝通嗎?不是我愛著急瞎操心,你說你除了認識一堆犯人哪還認識幾個正經人?你說我不求人行嗎?!”
“我愿意,我就愿意在三看待著,領導調我好幾次了,我就是不走。”
“你有病啊?”
“我要扎根基層,做一顆閃閃發光的螺絲釘。”
看著母親馬上要背過氣去的樣子,裁云心里掠過一絲快感,她再一次回到自己房間,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她知道吵也沒什么結果,如果吵能解決問題,那她們吵得還少嗎?父親的離去,也沒讓母親想一想自己有什么問題,母親就是一個自說自話的人,一個好為人師的人。裁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到茶餐廳吃飯,她和父親各要了一個炒粉,母親說,炒粉有什么好吃?然后對服務員說,一個鍋仔飯,一個炒面。父親說,到底是我們吃還是你一個人吃?母親說,你這個人怎么不聽勸呢?我點的是他們店里的招牌菜,又好吃價錢又公道,炒粉有什么好吃的?放一點豆芽和韭黃,你有慢性胃炎,怎么能吃韭黃呢?
想想看,這樣的事情都不能協調,生活中還有什么事能和平共處呢?
裁云小小的年紀,便在父母的一次爭吵中,語出驚人:你們還是離婚算了。你們在一起永遠不會快樂的。
父母親定定地看著她,可能他們沒想過要分開吧。
我是認真的,裁云說,不過等我初中畢業以后再離,我怕我心里難過,學習成績下降。你們看這樣行嗎?
只有這一件事他們沒有吵,都同意。
上一次,不是居委會的芳姨,而是樓上的朱婆婆,母親不僅一吐衷腸,還把她陳年的積壓物品拿出來給朱婆婆看,以示她用心良苦,為女兒操碎了心。鴛鴦戲水龍鳳吉祥的蘇繡被面紅彤彤地鋪展了一床,搞得朱婆婆春心蕩漾,不僅重溫了一遍舊時的良宵,還說這都是些好東西。她的銼刀一般的手在古老的綢緞上摸過來摸過去,被面都快跳絲了。
朱婆婆說,裁云你結了婚以后可要對你母親好,別像我們家肥仔似的,娶了媳婦就忘了娘。
裁云說,我不結婚也會對我母親好,您老就放心吧。
朱婆婆說,那可不一定,我看你現在跟你媽說話都像對犯人似的。
裁云無言以對。
朱婆婆還答應幫裁云批八字,她說裁云你們年輕人眼界高,我幫不了你什么大忙,但我知道你跟什么人和,跟什么人不和,比如說雞和猴,那就是不到頭。裁云說,我屬虎。朱婆婆說,那你大龍小龍都不能找,龍虎斗啊。裁云說,我媽就是屬龍的。孫老師不快道,你什么意思嘛,有這么聯系的嗎?
那一天裁云的心情沒有這么壞,朱婆婆走后,她對母親說,女人越是嫁不出去越是不能急,你懂不懂?母親說,你當然不急,是我急,要不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呢。裁云說急也不是這個急法,把這么老土的東西拿出來給人家看,不是讓人笑話嗎?母親說,我為女兒操心,有什么可笑的?再說朱婆婆也說這些東西好。裁云說,就是朱婆婆覺得好那才是喜劇效果呢,現在的床上用品都是幾件套,幾件套,你看誰紅襖綠褲子繡花鞋的。
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母親還是母親,裁云還是裁云,什么都沒有改變。
裁云倒在床上,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想自己的另一半到底在哪兒呢?怎么遲遲地不出現?或許她如常人那樣結了婚,生了孩子,就算沒有轟轟烈烈過,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這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了吧?可是她的好朋友馮鐵男說,每個女人這輩子都會生生死死地愛一次,不管跟誰。
鐵男這個名字,一聽就知道是個女的,男的叫這個名字,不是太沒意思了嗎?
外屋的電話響了起來,母親接聽了好一會兒才叫裁云。
裁云走出了自己的房間,不快道:“你又審人家了吧?”“我就問了問,是鐵男。”
裁云拿起電話,母親又說:“她說你們同學聚會,我說你能去。”
裁云喂了一聲,便聽見鐵男的聲音,不知為什么她有些心酸。她說她不去周末的同學聚會了,鐵男特別善解人意地說沒關系,過兩天我們見個面。裁云說好。放下電話以后,她想,要是鐵男是個男的就好了,她就跟鐵男生生死死地愛一回。
母親焦急地說道:“你每天在家悶著,男朋友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裁云看著母親,半天沒說話。
有許多時候,她不知道該怎么跟母親說話,好像和和氣氣地就沒法交流一樣。如果她不想吵架,那就只有不說話。
她只有一條最喜歡的連衣裙,兔灰色的底上開著幾朵零零星星的小紫花,樣式簡約合體,穿在身上典雅而不張揚,是鐵男歐洲游的時候在米蘭給她買的,為什么女人會這么了解女人?這條裙子只能干洗,裁云跟母親說了多少遍了,別動她的東西,不管多亂,別動她的東西。可是有一個周末她回到家,便看見自己的裙子濕淋淋的掛在陽臺上,完全脫了相。
她沒有埋怨母親,轉身回了自己房間,一口氣哭了兩個多小時。
三
無所事事的時候,伍湖生會到街市上去轉一轉。
街市上很亂,他現在住的這個區是典型的不高尚住宅區,外來工、小市民云集之地,見縫插針般地開著雜貨店、小食店等,其間充斥著廉價商品和可疑的食物,定睛一看頭都大;然后是多得數不清的洗頭店、洗腳店,人們像傻瓜一樣坐在那里滿頭或者滿腳肥皂泡,鄉下妹無甚表情地為這些人服務,仿佛在搓地瓜土豆。
偶爾飄過去一輛摩托車,上面坐著4個人貼夾在一塊兒,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如果他們一塊兒展開手臂,跟舞臺上的雜技英豪有什么不同嗎?
可這里就是給人一種氣血兩旺的感覺。
這個區沒人拿自己當外人,好多人穿著睡衣或睡袍滿街跑,女人頭上戴著頭發卷子買菜或者逛超市,男人挖鼻孔,端著大茶缸漱嘴,就像在家里一樣。伍湖生過去很少注意蕓蕓眾生都是怎么過的,如今看什么都覺得新鮮,而且他覺得這一切挺有意思的。
以前他當社會精英,每天泡在證券公司,工作至少12到14個小時,眼前除了一個永遠也抓不著的金蘋果,其他都是虛無和恍惚的。
那時候他只知道有錢人都是這么過的,并不清楚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更令他新奇的事。現在,他就像一個剛剛恢復記憶的夜游癥患者,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區別,唯一確定的是他還能自己找回家。
伍湖生走到一家比較大的音像制品公司,從里面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巨大海報上的鬼精靈一樣的男生女生,唇紅齒白地招攬自己的擁戴者,沒有一個是伍湖生熟悉的。伍湖生穿過一排一排的貨架,想不到有這么多的人掙扎在垂死的歌壇,音像帶和不同版本的碟盤暴尸街頭任人翻揀,許多穿校服的學生在店里東游西蕩。
身后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我能幫到你嗎?你喜歡誰的歌曲?”
伍湖生轉過頭來,見是一個年輕的服務生,頭發剪得短短的,喜眉喜眼,單薄的身材,白襯衣背后背著一頂黑色的巴拿馬帽,不知是什么意思。
伍湖生說:“我喜歡一個人的歌,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服務生笑道:“怎么可能呢?”
“真的,我是在收音機里無意中聽到的,電臺報了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記得了……是個臺灣的過了氣的老歌手,歌聲里有一種無比無奈和蒼涼的味道,我很喜歡。”
“我知道了,是青山的歌吧。”
“比青山老,電臺介紹說他比青山還老,他的名字是三個字的。”
女孩子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沒能力也不可能想出這么過氣的人來,便揚聲問一個有些年紀的營業員,那個人不作聲地翻找了一陣,也不得不放棄,叫道:“藐金,比青山還老的歌星應該都老死了吧,怎么可能還唱歌呢?”
女孩子笑笑,對伍湖生兩手一攤又撇撇嘴,表示愛莫能助。
伍湖生覺得她很好玩,再說他本來就不志在買歌碟,便道:“你叫渺金啊?哪個渺?”
“藐視的藐。”
“你藐視金錢啊?”
“當然不是啦。”
“那你叫這個名字?”
“我爸媽老土唄。”
“你的眼皮為什么一直閃,一直閃?”
“是閃光眼影,電著你了吧?”
“不覺得。”
“那你也是老土,做女人一定要閃。”
“真的嗎?”伍湖生笑起來。
藐金覺得沒什么好笑,她仔細想了想才說:“你聽那么老的歌帶,連閃光眼影都沒見過……你有沒有參加過長征?”
伍湖生簡直要爆笑出來,但他只能忍住,他覺得藐金實在是好玩。
“現在誰的碟最好賣?”他說。
“容祖兒和謝霆鋒。”
“那你就給我拿兩張他們的碟。”
藐金高興地飛奔而去。
伍湖生付了款,店里的工作人員對他都十分客氣,藐金也一個勁地說歡迎再來之類的話。伍湖生心想,我當然會再來的,要不我買這兩張無聊的音樂碟干嗎?
天還早,伍湖生決定再轉轉,其實這一帶他已經很熟悉了。他洗過頭,按過腳,似乎到處都有故事,現在又認識了藐金,一個那么簡單又那么容易滿足的女孩,他被這種簡單和知足搞得有一點點感動。
這時他看見一間心理診所,里面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大夫。伍湖生覺得自己受了那么大的金融劫難,也還是需要心理輔導的,于是他走進診所。
男大夫頭都不抬地說:“撕過人民幣嗎?”
伍湖生驚道:“我撕人民幣干嗎?”
“了解一下你病情的程度,沒有當然更好。”
“我沒錢,哪還敢撕錢?”
“我當然知道你沒錢,要不你就找保鏢了,不會來看心理醫生。”
“對極了。”
“心里有什么過不去的事嗎?”
“沒有。”
男大夫這時才抬起頭來,有些疑惑地看著伍湖生,他有著一張女人都難有的粉雕玉砌的臉,一根胡須也沒有,潘安一般的眉眼。
伍湖生不覺脫口而出:“你眼里怎么都是血絲啊?”
男大夫不快道:“我昨晚一夜沒睡。”
“為什么呀?”
“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團支部書記,見了女人臉就跟紅布似的,總之是一個一貫操正步的家伙,現在居然包了二奶。”
“他包二奶,你有什么睡不著的?”
“是啊,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喜歡照鏡子嗎?”
“為什么問這個?”
“你這兒裝修得跟發廊似的,我看你不自覺地就要把頭偏一偏。”
“這兩件事之間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因為你自戀,瘋狂地并且是病態地愛上了自己。”
男大夫有些驚愕地看著伍湖生。
伍湖生道:“多數人會以為你沒有二奶,所以你不平衡,你覺得你白活了,但實際上你什么也不缺,社會上無論發生什么事,你的個人體驗都會敏感而強烈。因為你無比地在乎你自己。”
男大夫不自主地摸著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
趁著這個空當,伍湖生重新回到大街上,他覺得還沒練好手藝就敢大張旗鼓跑出來騙飯吃的人怎么這么多?
然而,就是不合邏輯才成為世界啊,叉燒在他面前這么乖,這么溫順聽話,卻是他的老板。叉燒天生一副馬仔的尊容,在賭場貴賓室里他總是滿頭大汗,臉色潮紅,握兩只空心拳頭像沒頭蒼蠅似的喳喳跳。別人見他是伍湖生伍老板的手下,對他客氣三分,背過身去照樣蹙眉頭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