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1)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都市卷
- 張頤武
- 5508字
- 2014-03-17 09:02:06
張欣
張欣,女,江蘇人,生于北京。1969年應征入伍,曾任衛生員、護士、文工團創作員,1984年轉業。199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作家班。現任廣州市文藝創作研究所專業作家、廣州市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
一個曾經擁有數千萬身家的老板,不知道為什么,轉眼就成了負資產大軍中的一員,而且還因為涉嫌強奸進了看守所。雖然他口口聲聲喊冤枉,并沒有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直到連續幾天大雨,淋塌了監倉,許多犯人乘機逃跑了,他沒有逃跑,還救了被壓在下面的女警察。女警察獲救后才開始重新調查他的案子,終于真相大白。但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卻和陷害他的女孩結了婚……
一
伍湖生是一個不急的人。
他上了火車,火車就開了;他上了飛機,飛機就起飛了;如果他來晚了,火車和飛機就因為各種原因晚點,跟他們家的專機、專列似的。這對那些提前一小時或者兩小時就開始候機候車的人真是不公平:人家時間觀念那么強,自己對自己都肅然起敬了,可是伍湖生最后來,最晚出現,交通工具就像聽他指揮一樣,出發了。別人還在調整座位和情緒,再兼顧一下窗外的景色,伍湖生頭一歪一歪的,已經開始打瞌睡了。
熟人見了他都替他著急。伍湖生原來是做證券生意的,曾經有過千萬上億的身家,老婆孩子開奔馳跑車去飲茶,他自己更是肥馬輕裘,走遍頂級的飲食娛樂場所,又有誰不知道伍湖生的手面是如何闊綽呢!
可惜金融風暴如一夜春夢,把他所有的財產席卷而去,他多少年的打拼化作了一縷青煙,轉眼就進入了負資產大軍。
他搬出了豪宅,揮淚辭退了保姆、花匠、司機和廚師,目前他住在兩室一廳的公寓樓,總面積不及他豪宅的一個洗手間,這還是他妹夫看他可憐借給他的。老婆孩子當然都走掉了。家人為此憤憤不平,伍湖生卻覺得沒有什么,誰用短暫的一生陪你挨苦呢!幸虧老婆還有幾分姿色,又在名牌世界里“血拼”過,很見得世面拿得出手。如果她帶領著兒子投奔了一個好人家,那她們娘兒倆也是有大把前程的,總比全家守在一塊兒等死強。
酒家食府和一擲千金的夜總會里再也見不到伍湖生的身影,他排列整齊的金卡已經全部作廢,真成撲克牌了;銀行、保險業的精英們再也不用惦記著他的生日,給他送禮什么的,更不會請他吃什么海鮮大餐;飯店領班和媽媽桑的臉均是風云聚積之地,轉眼間便可以冷若冰霜。想當初,伍湖生在寧苑吃鮑宴的時候,要了一瓶三萬多元的百年茅臺。一個不懂事的服務員說,如果伍老板喝八十年的茅臺,剩下的錢就夠我們全體員工發獎金了。伍湖生那天高興,他說,80年和100年的茅臺我是喝不出來有什么區別的,但是發獎金好像是皆大歡喜的事,那就這么辦吧。
想想看,就算現在寧苑的樓面經理還是肯對他笑,是不是會比哭還難看?
類似的臉就不要去看了吧。
不過伍湖生現在總算是知道什么是心如止水了,他才沒有那些旁觀者急呢!沒有經過大富大貴,大災大難的人,根本就不配談心如止水,所以他們急啊。他急什么?如果還剩了點錢有咸魚翻身的機會,如果老婆退出“波”場,就是比誰的奶子大,誰的時裝首飾名貴的高級社交場所,洗盡鉛華地守在他身邊勵志,那他就真的睡不著覺了。可是他輸得這么徹底,所有的生路斷得干干凈凈,以至于他現在倒頭就睡,餓了到藍白餐廳喝2元錢任喝的番薯白米粥,你說他急什么!
這次去澳門是坐船,伍湖生睡過了時間,竟然遲到了15分鐘,在洲頭嘴碼頭,伍湖生的同伴叉燒為了等他急得滿頭大汗,幸好一個工作人員在解釋飛翔船遲開的原因,好像是發動機出了什么問題,正在搶修。乘客們口吐怨言,面露不快之色。叉燒一邊擦汗一邊說,你怎么才來呀?話音未落,就有人用電喇叭通知上船了。叉燒嘆道,真沒錯,你一來就開船了,什么發動機出問題,簡直就是等你。
上了船,兩個人并肩而坐,叉燒總算靜下心來,因為剛才急過,臉上尚有紅撲撲的余韻。叉燒黑瘦個兒小,所以得綽號叉燒,他靠撈偏門很發了一點小財,至于什么偏門不提也罷,有人說他是倒狗起家的,交配二字總掛在嘴上;也有人說他是發明水奶罩的,就是充填物不用海綿用水膠袋,摸起來不是波浪起伏的嘛……叉燒自稱曾經是一毒梟,伍湖生壓根沒信過,因為他既無才智也無膽識,世界上有這樣的毒梟嗎?那不僅毒販活不了,專門演黑道人物的影視明星也會乏善可陳。
叉燒平生只有一個好賭的毛病,可是他一副店小二的模樣,好一點的場所總是拒之門外,百般盤問,所以他拉伍湖生陪賭。伍湖生有派,一文不名了還那么有派,這就了不起。過關的時候,伍湖生提著空密碼箱,十有八九人家要查他,因為他太有氣勢了,渙散的懶洋洋的眼神也像賭王。叉燒跟在他身后,褲腿、衣袖里都塞著錢,一副草根階層的樣子,被輕而易舉地放過。
無論輸贏,叉燒都要付給伍湖生一些費用。
葡京酒店最有特色的并不是賭場而是妓女,她們的裝扮基本上就是自己的說明書,煞白的臉配黑紅的嘴唇表示深諳夜生活之道,低胸半透明的緊身上衣絕對真空裝置,無襯托的乳房不僅前挺而且有形有款,下面是超短裙和包腿皮靴,均為黑色,讓人想到墮落的神秘和快感。
她們圍著偌大的一個玻璃門窗的酒吧繞著圈子走著,不斷地向游客搭訕。外國女孩通常是一個人,很敬業的表情,像走在寫字樓里一樣;大陸妹都出奇地年輕,喜歡三五成群,說說笑笑;另外單飛的不知來自何處的女人,自覺冷艷,對各種類型的目光早已熟視無睹,根本沒有任何回應。走累了,她們就在酒吧里抽煙喝東西,等待是每個人都熟悉的一件事,運氣不都是等來的嗎?
年輕漂亮的女人,你多看她兩眼,她便陶然一笑:去不去呀?誰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去就是講好價錢到樓上開房,不去,不去你使勁看人家干什么?
叉燒對一個高挑、細白的女孩說:“去去去去,滾一邊去。”
女孩走了,伍湖生道:“當初你抱著京吧走門串戶問人家配不配?配不配?也給人罵過吧?”
叉燒道:“我不是不尊重性工作者,只是進賭場前怎么能沾女人?!那肯定輸定了,晦氣得很。”湖生白他一眼道:“不沾就不沾,你罵人家干啥?”叉燒笑道:“我知道你是婦女愛好者,不如揀一件,到樓上慢慢嘆。”“一盅兩件,你當這是飲早茶啊?”“難道不是飲夜茶嗎?揀啦,我買單。”叉燒往成群結隊的女人那邊努努嘴。湖生伸了個懶腰:“省省吧,我沒興趣。”“怕什么?你老婆不是都走路了嗎?”“我怕艾滋不行嗎?”“人家有健康檢驗證明的。”“你信嗎?反正我不信。”“保證是假的。那還說什么?趕緊去賭場貴賓房吧。”“我想進酒吧喝點東西,你先去賭大小試試手氣。”“好吧,手機聯系。”叉燒說完,揚揚手中的移動電話,乖乖地,同時又是急吼吼地進了賭場。
酒吧間里煙霧彌漫,光線朦朧,似有似無的黑人搖滾低徊,不禁讓人體會到狼煙四起大難臨頭的末日感。伍湖生喜歡這里頹廢兼糜爛的氣息,也很配合他目前的心境。
一個女人的側影吸引了他的視線,黑絲絨旗袍高高的領子作襯,上面搖晃著一只黑瑪瑙鑲鉆石的“眼淚滴”形狀的耳環,這個女人獨坐一隅,正在吸煙,姿勢毫不做作卻相當優美,目光是恰到好處地虛無縹緲。
伍湖生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能請你喝一杯嗎?”
女人抬起眼簾,客觀地說她有些年紀了,昏暗的光線和厚厚的粉底都沒法遮住她眼角的魚尾紋,這是她閱歷的記錄,也記錄著她的閱歷;不過她的雙手還保持得水蔥一般完好,手指經過精心的修剪,她的薄如錦緞的真皮煙盒,細長的唇膏狀打火機,處處顯示麗人風范。伍湖生是一個會被細節打動的人。
并沒有得到明確的應允,女人好像還不確定伍湖生的確是在同她說話,湖生已將一模一樣的兩杯酒遞上去一杯,隨即不請自坐。
女人沒有馬上喝酒,卻看著酒杯道:“請問怎么稱呼?”
“伍湖生。”
“任逍遙。”
“藝名吧?”
“難道我會告訴你真名嗎?”她淺笑的樣子虛假得可愛。
伍湖生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任小姐微微抿了點酒,不動聲色道:“先生看來是見過些世面的人。”
“何以見得呢?”湖生不緊不慢地說道,反正他有的是時間。
“馬天尼酒加冰加橄欖,少有人知道這么有品位的搭配。”
湖生嘆道:“古曲自愛而已。”
輪到任小姐笑笑,無奈加一點點自嘲。
湖生溫和道:“最近生意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任小姐往窗外飛了一眼,皮膚緊繃的北姑北妹,傲視群雄地四下里張望,沒辦法,年輕真的是本錢,更不要說這一行。
“不至于摸白板吧?”
“可能枯坐苦等的就是先生你吧?”她在他耳邊說,聲音軟軟的,又有著幽蘭般的淡淡香氣,簡直把人的魂兒都勾了去。
伍湖生的心癢癢的,他并非沒有欲望,何況任小姐對于他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
應該說明的一點是,伍湖生從來都不是一個好色之徒。沒破產之前,他身邊可謂美女如云,但錢這個東西有時候是錢,有時候就不是錢而是魔障,可以把人搞得疑神疑鬼,就算其中不乏飽含真情之人,又讓他如何分辨和相信呢?
所以伍湖生從來不屑于干那種把秘書搬上床或者包外室之類的事。
再說那些為錢而來的女孩,根本還沒有練好殺人的本事就匆匆上陣,以為隆胸、放電就萬事大吉。笑話!那是鄉鎮企業家們的女人超市,只怕是給伍湖生陪酒也沒有資格。
當然也有出類拔萃之輩,伍湖生就碰到一個讓他驚為天人的貴州妹。男人骨子里都有一點救風塵的遺傳基因,何況伍湖生當時財大氣粗,他想都沒想就讓貴州妹第二天到他的公司上班,他說你別干這個了,我給你開工資。貴州妹說,可我什么都不會啊。伍湖生說,慢慢學嘛,端茶倒水打字,很難學嗎?月工資五千。貴州妹老大不愿意地答應試試,結果堅持不了一星期就辭職了。伍湖生百思不得其解,本市頂級的寫字樓,洗手間都配專職清潔工,能累著誰呢?
貴州妹說,不能每天見到現金,她不習慣,而且是一個水龍頭出水,多慢呀,悶一個月還買不了一個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她頭都不回地走了。
所以伍湖生從來不玩雞,不是錢的問題,想到自己是若干水龍頭中的一個,而且還嘩嘩地放水,那需要什么智商?笨而已,他不喜歡男人笨。
可是眼前的這個任小姐卻很吸引他,令他從逍遙想到銷魂,他一直喜歡懂得調情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才是酒,不是解渴的白開水。如果回到從前,他肯定會被她迷得失常,就因為她的不急、慵懶、纖指、淺笑、煙視霧行的眼神、吸煙的姿勢、唇、適時的耳語、幽香……總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想要的那一種。至于他不曾失身,看來也不是不笨,什么水龍頭不水龍頭,無非不合他的胃口而已。
他正在猶豫告不告訴她自己是個窮鬼,手中的電話就響了。對面傳來叉燒興奮的聲音,今天的運氣別提多好了,押大即大,押小即小,現在他身后已經一大堆阿叔阿嬸,只等他下注就跟,真是閉著眼睛吃叉燒。
二
董裁云剛從警校畢業的時候,那真叫意氣風發。深色的,偏男性化的制服穿在她身上別有一番韻味,也更顯得她白凈,秀氣。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她是綜藝節目的主持人,哪像什么警察呀。
誰年輕的時候不是雄心壯志沖云天?裁云也覺得自己一定會與眾不同,成為警界的鏗鏘玫瑰。可是同學若干人,有的當女刑警,有的負責內勤,還有的在指揮部……只有她,被分到第三看守所。三看在荒郊野外,恨不得是亂墳崗一類的地方。裁云去報到時,坐的是拉菜的車,還坐在車斗里,說是其他的車執行任務去了。
裁云一路顛簸,眼看著景致漸漸成了亂石土坡,一人高的茅草猙獰地瘋長,仿佛見到什么就想吞沒什么似的。她心里越來越涼,被拐賣的婦女被送到前途未卜的目的地,大概也就是這種心情吧。
一晃七年過去了,董裁云固然是磨煉成了一個成熟稱職的警員,然而她的個人問題卻是順理成章地拖延下來,原因很簡單,能接觸到的人太有限了。
市局的人都知道,一看、二看都是模范看守所,來人參觀、交流經驗、拍影視劇都往那邊帶。由于資金有限,三看就成了沒奶吃的孩子,監舍爛,警員的集體宿舍也爛,條件設施就不用談了,全部因陋就簡。
三看的所長毛愛民,屬于南人北相,所以夠精明,也夠憨厚,大伙叫他主席。主席也希望三看能建設得像賓館花園一樣,有電腦監控室,逢門便是手模指紋式自動開關,身上一串鑰匙都不帶。可是上面不撥經費,他在下面又不能收受犯人的錢財,錢這個東西,橫豎是變不出來的。主席去市局開會,著急的時候也拍了桌子,可是回來面對三看的警員,他總顯得滿不在乎。我告訴你們不要計較這個,他說,如果犯人進了監獄比在外面還舒服,那怎么體現我們公安系統的威懾力量?大伙說,問題是我們在這里工作像坐監,這一輩子不是很虧!很蝕本!
主席說,等一下來經費,我自然是先蓋警員宿舍的,然后改建食堂,以后每天吃自助餐,還給你們修活動室。大伙說,這個藍圖聽你說多少遍了,現在隔壁的化肥廠都開了工,很快我們這兒唯一的新鮮空氣都要被污染了,聽說以后水泥廠、化工廠這些污染大戶都要從城區搬到我們這兒來……可你那兒什么動靜也沒有。主席一著急說漏了嘴:前兩天有個大款犯事,本來是要關在我們這兒的,結果一看先聞到點味兒,把人給半道截過去了。
董裁云心想,世道都變成什么樣子了,犯人也是富的受歡迎。
富有,總讓人有無窮的聯想,甭管他是個什么人。
下午下了班以后,裁云挑了一擔水去澆菜地。雖然三看的條件差,但是大伙還是種了些粗生粗養的花草,開了菜園子,種點時令的青菜。還有兩棵木瓜樹,每年結出黃澄澄的木瓜,還像那么回事。
主席蹲在地頭,一會兒看看地里的卷心菜,一會兒看看沉著臉的裁云。他了解裁云,一生氣就干活兒,干活兒的時候一句話都不說。
看著滿臉是汗的裁云,主席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大概一個月前就風傳裁云要調到市局110警隊當代指導員。主席覺得這樣也好,不僅僅是提拔,她也換個環境,可以把個人問題解決一下。一個女孩子,天天在貓都不拉屎的地方看著一堆犯人,不漂亮也就算了,稍微伶俐一點的,總讓人心生憐惜。
可是今天早上,例會傳達上面的一些精神,最后是宣讀人事安排的公文,110警隊有人去當指導員了,反正不是裁云的名字,這時大伙齊齊地看著裁云,好像是她出了問題似的,裁云覺得自己的頭都快低到褲襠里去了。
裁云并不是一個小氣的人,她也不是非調離三看不可,她就是心里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