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家庭的矛盾(1)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073字
- 2014-03-14 09:52:07
從一條非常干凈、明亮、寬敞的樓梯上到三樓,就是加納住的地方了,大小房間一共也得有六七間,雖然房間普通、簡單,但是一名拖家帶口的小官吏,就算一年有兩千盧布,但也不是一直能住得起啊。所以這套房子本來要給幾個房客分租,既管房客的吃飯,也管打理家務,可是在兩個月前,加納的家里把這套房子租了下來,加納為此很不高興,但是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和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堅持要這樣做,因為雖然收入不多,但是她們倆也希望幫幫家里的忙,貼補點家用。加納皺起眉頭,因為他視招攬房客、出租房屋為不成體統的事情,似乎她們這樣做之后,他在社會上就抬不起頭來一樣,這也完全因為他一向以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而且前程遠大的面貌出入社交界的。對命運的一再退讓以及令人苦惱的貧困……這一切都在他內心烙下了深深的創傷。從某個時候起,他開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斤斤計較而發怒,而且不管事情大小,就會沒有分寸發怒,如果他能暫時讓步和忍氣吞聲的話,那也無非是因為他已下定決心要在最短期間內改變和重新安排這一切。然而要發生這種變化,他所選中的這條出路,本身就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若要動手來解決這一任務,與過去所做的一切相比,都將更麻煩、更痛苦。
室內有一條走廊,它把這套住宅一分為二。在走廊一邊,有三個準備出租的房間,供給“特別推薦的”房客居住,此外,在走廊的同一邊的最盡頭,靠近廚房,還有第四個小房間,比其他房間都窄,里面住著一位退伍將軍伊沃爾金,他只能睡在一張寬大的長沙發上,然后出入自己的房間都必須穿過廚房,走后樓梯。和他在同一間小屋里住的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的十三歲的弟弟,中學生郭略,他們也讓他擠在這間小房間里學習和睡覺,也睡在另一張非常舊而且又窄又短的小沙發上,沙發上鋪了一床滿是破洞的床單,他的主要任務是照看父親,老爺子已經越來越離不開別人的照看了,讓公爵住進去的是三間屋子中的中間那一間,右邊第一間住著一位名叫費爾特申闊的人,由此往左的第三間現在還空著。但是加納首先把公爵領進他們自家住的那半邊,他家住的那半邊由三部分組成:客廳、客廳和臥室。所謂客廳,在需要的時候就變成飯廳,至于客廳,只是早晨和上午才可以算是客廳,晚上就變成加納的書房和臥室了,最后是第三間屋,很小,而且老關著門,這就是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和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的臥室。總之,這套住房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擁擠,很緊湊。加納只好暗自咬牙,把氣往肚子里咽,他雖然很想對母親恭敬、孝順,但是從一進他們家,您就會發現,他是這家的一大暴君。
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并不是一個人在客廳里,跟她坐在一起的還有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她們一面編織著什么東西,一面和客人伊萬·彼得洛維奇·波奇成說著話。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看上去有五十歲左右,一副消瘦的臉,眼下還有一圈很重的黑暈。她的模樣是有病的、虛弱的,但是她的面容和眼神卻相當討人喜歡。剛開始交談,就可以看出她性格嚴肅,充滿自尊。盡管外表很虛弱,可是她身上卻可以感到一種堅強,甚至果斷。她穿得十分樸素,身穿一件深色的完全老太太式的衣服,但是她的舉止言談和整個風度都顯露出她是一個曾經見過大世面的女人。
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是一位二十三歲左右的小姑娘,中等的個兒,特別瘦,臉蛋雖說不上很美,但卻含有一種即使不美也非常討人喜歡、特別吸引人的魅力。她和她的母親很像,由于完全不想打扮自己,連穿戴也跟母親一樣。她的一雙灰眼睛流露出的目光,雖然有時候會表現出十分愉快和熱情,但更經常顯露出來的卻是嚴肅和若有所思,有時候甚至太嚴肅了。特別是最近,她臉上還顯出堅強、果斷的神情,令人預感到,這種堅強的性格甚至可能比她的母親還要剛毅和強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的脾氣很壞,有時連他哥哥也害怕她這個火爆脾氣,見了她也害怕的,還有現在坐在這里的客人伊凡·彼得洛維奇·波奇成。他還相當年輕,三十不到,穿得樸素而又高雅,舉止文靜,但似乎過于莊重了點。他蓄著一副深褐色的胡須,說明他并不是一個公務員。他的談吐既聰明又風趣,但是經常默默無語。總的來說,他給人的印象甚至是愉快的,他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顯然不是無動于衷,而且他也并不掩飾自己的感情,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對他是友好的,但是對他提的某些問題遲遲不作答,甚至不喜歡這些問題,然而,波奇成并不因此灰心喪氣。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對他很親熱,最近,甚至十分信任他。但是,大家也知道,他是專門靠發放高利貸、收取比較可靠的抵押品而爭取錢財的。他和加納的交情特別好。
加納非常冷淡地向母親問了好,不理他妹妹,也沒向她問好,就立刻把波奇成叫出了房間,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在加納做完詳細的介紹后,對公爵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吩咐向門里偷看的郭略把公爵領到當中的那個房間去。郭略是個小男孩,臉蛋十分活潑而且相當可愛,很忠厚的樣子。
“您的行李呢?”他領公爵到房間去的時候問道。
“我有一個小包,把它放在前廳了。”
“我這就給您拿來。我們家的全部傭人就是廚娘和馬特日娜兩個,所以有時我也幫幫忙。瓦里婭什么事都管,愛發脾氣。聽加納說,您今天剛從瑞士回來?”
“對。”
“瑞士好嗎?”
“非常好。”
“有山?”
“有。”
“我這就去把您的包袱拿來。”
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走進屋來。
“馬特日娜馬上來給您鋪床。您有箱子嗎?”
“沒有,就一個小包。您的弟弟去拿了,包就放在前廳。”
“除了這個小包以外,什么包袱也沒有,您放哪兒了?”郭略又回到房間問。
“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了。”公爵接過那個小包時說道。
“啊—啊!我還以為,可別讓費爾特申闊拿走了。”
“別廢話!”瓦里婭嚴厲地說,她跟公爵說話也非常冷淡,不過客氣一點。
“親愛的,跟我說話可不可以稍微溫柔點,我又不是波奇成。”
“您就欠揍,郭略,您真是蠢得可以。需要什么,可以找馬特日娜。我們四點半開飯,可以跟我們一起吃,也可以在自己房里吃,隨您的便。走,郭略,別打攪公爵。”
“走就走,這脾氣真夠戧!”
他倆出去的時候,恰好碰見加納。
“父親在家嗎?”加納問郭略,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向郭略俯耳低語。
郭略點點頭,接著便跟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出去了。
“公爵,由于這些……事兒,我有兩句話忘了告訴您。我有一事相求:勞您大駕,如果這樣做您不特別費勁的話,請您不要在這里亂說剛才我跟阿格拉婭的事,也不要到那里去亂說您在這里看到的事,因為這里也有許多不成體統的事。不過,去死吧……就今天一天您忍住就行。”
“請相信我,我不會亂說的,即使亂說,也比您所想的要少得多。”公爵對加納的責怪不無惱怒地答道。他們的關系明顯地越來越壞了。
“嗯,因為您,我今天受夠了。總之,求您了。”
“還得請您注意一點,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我剛才沒有受到任何約束,為什么我不能提照片的事呢?您并沒有請我別說呀!”
“唉,多糟糕的房間,”加納輕蔑地環顧四周,說道,“黑就先不說了,窗戶還沖著院子。從各方面看,您到我這來都不是時候……嗯,不過這不關我的事,不是我要出租房子的。”
波奇成伸進頭來,喊了聲加納,加納急忙撇下公爵,走了出去,盡管他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但是顯然在猶豫,似乎羞于開口似的,他罵房子的時候,也似乎有些慚愧之意了。
公爵剛洗完臉,稍許梳理了一下,這時門又開了,有個陌生人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
這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先生,個子不小,膀大腰圓,腦袋很大,一頭淺棕色的卷發。滿臉橫肉,面頰紅潤,厚嘴唇,鼻子大而扁平,小眼睛,不停地眨著眼睛,似乎還流露出一副嘲笑的神態。總的來說,這一切給人一種無禮而又放肆的感覺。這家伙穿得很臟。
他起先把門打開一條縫,正好伸進一個腦袋。腦袋伸進來后,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約有五秒鐘,然后門開始慢慢地打開,全身出現在門口,但是客人還是不進來,而是瞇上眼睛,從門口繼續打量公爵。最后,他隨手關上了門,走進來,坐到椅子上,接著緊緊拉住公爵的手,讓他坐在長沙發上,斜對著自己。
“費爾特申闊。”他說,疑惑地注視著公爵的臉。
“有什么事呢?”公爵笑著問。
“房客。”費爾特申闊仍舊注視著公爵的臉,說道。
“想認識一下嗎?”
“唉—唉!”這位客人嘆著氣,撓了撓頭,嘆了口氣,便開始張望對面的墻角。“您有錢嗎?”他向公爵轉過身來,突然地問。
“不多。”
“那您有多少呢?”
“二十五盧布。”
“可以讓我看看嗎?”
公爵從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遞給費爾特申闊。他把票子打開,看了看,然后又翻到另一面,接著又湊近光。
“可真奇怪了!”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票子怎么發褐呀?這種二十五盧布的票子有時候發褐,褐得很厲害,可是其他票子又正好相反,全褪了色,您收著。”
公爵收回了自己的鈔票。費爾特申闊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是來通知您的:第一,不要借錢給我,因為我一定會向您借錢的。”
“好。”
“您打算在這里付房錢嗎?”
“打算。”
“我可不打算,謝謝。我在您右邊的第一扇房門,看見了嗎?請您千萬不要經常光臨我那兒,我會來看您的,您不用費心。看見將軍了嗎?”
“沒有。”
“也沒聽說?”
“當然沒有。”
“嗯,那么您會看見的,也會聽說的。何況,他甚至還常常向我借錢呢!提醒你一下。再見。一個人姓費爾特申闊,難道還活得下去嗎?”
“為什么活不下去呢?”
“再見。”
說罷,他就向門外走去。公爵后來才知道,這位先生似乎責無旁貸地認為,自己有個任務,用自己的古怪給大家帶來開心,使大家拍案叫絕,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從來沒有做到這一點。他甚至使有些人產生了不愉快的印象,因而十分傷心,可是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這一任務。他在門口撞見一位正走進來的先生,才好似終于清醒過來,他閃到一邊,讓公爵不認識的這位新客人走進房間,并且在他身后向公爵表示警告地連連使眼色,這樣做了以后,他才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新來的這位先生身材高大,五十五歲上下,或者再略大些,相當肥胖,臉色有點紅得發紫,滿臉橫肉,但肌肉松弛,臉旁是一圈濃密的白胡子,留著唇髭,大眼睛,兩眼瞪得溜圓。如果他身上沒有那種窮愁潦倒的跡象,那這副相貌一定相當威風。他身穿一件肘部快磨破的舊上裝,內衣也是油漬麻花的,一副家常穿著。在他近旁,可以聞到少許酒味,但是他的舉止很氣派,似乎訓練有素,顯然,他非常希望以自己的舉止使別人望而生畏。這位先生走到公爵面前,不慌不忙,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默默地拉著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注視著他的臉,打量了一會兒,仿佛在辨認熟悉的面容似的。
“是他!是他!”他莊嚴地低聲說道,“就像活的一樣!我聽見有人在反復說著一個熟悉的、親切的名字,便想起了那一去不復返的往事……您就是梅什金公爵?”
“正是我。”
“在下是退伍的、落魄的伊沃爾金將軍。請問閣下的大名和父稱?”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對,對!您就是我的朋友,可以說總角之交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少爺嗎?”
“我的父親叫尼古拉·利沃維奇。”
“利沃維奇,”將軍改正過來,但是說話不慌不忙,帶著十分自信的神態,似乎他絲毫沒有忘記,只是無意中說錯罷了。他坐下來,又拉住公爵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旁。“我還抱過您哩。”
“是嗎?”公爵問,“先父已經去世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個月。我們一起上過學,后來我直接上了軍校……”
“是的,我父親也上過軍校,在瓦西利科夫團當過少尉。”
“在別洛米爾團,差不多臨死前,他才調到別洛米爾團去。我就站在他身旁,祝他永垂千古。您母親……”
將軍稍停片刻,似乎由于回憶而悲傷。
“她也在半年后死于感冒。”公爵說。
“不是感冒,不是感冒,請相信我這老家伙的話。我就在她身邊,還是我給她下的葬。是因為您父親的去世而感到悲痛致死的,不是由于感冒。是的,我永遠忘不了您的母親!當然年輕嘛!為了她,我和您的父親,差點沒在決斗中雙雙死于非命。”
公爵以一種半信半疑的神態聽他說下去。
“我愛您的母親,那時候您的母親還沒有出嫁呢,但是已經與您的父親……我的朋友定了親。您的父親發現后大吃一驚。他早晨六點多就來找我,把我叫醒了。我很驚訝地穿著衣服,我們都沒有說話,但我似乎全都明白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兩把手槍,用手帕包著,不要證人,反正五分鐘后,我們雙方都會永遠離開人世,證人又有什么用呢?我們裝上子彈,抻開手帕,互相把手槍抵住對方的心臟,兩目對視,看著對方的臉。一瞬間,我們兩個人都哭了,眼淚撲簌簌地掉個不停,雙方的手都哆嗦了一下。一下子峰回路轉!嗯,那會兒,自然嘍,又是彼此擁抱,又是彼此寬容。您的父親喊道:她是您的!我也叫道:她是您的!總而言之……總而言之……您舍得下來……住嗎?”
“是的,也許要住上一段時間。”公爵似乎有點結結巴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