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家庭的矛盾(2)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190字
- 2014-03-14 09:52:07
“公爵,我媽請您去。”郭略探進頭來喊了一聲。公爵起身想走,但是將軍伸出右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友好地讓他又坐回沙發上。
“我以您父親至交的名義提醒您,”將軍說道,“您自己也看到我很痛苦,我遇難了,家道中落,但是,無可指責!我無話可說!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是位少有的好女人,小女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也是個少有的好女兒!由于家里余錢少,我們才出租房屋,真是家道中落,從來沒有這樣敗落過,像我這樣一個本來可以當總督的人!但是,我們永遠歡迎您。不瞞您說,我們家發生了一件悲劇!”
公爵疑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著他。
“家里正在籌辦一樁婚事,一樁少有的婚事。一方是個行為不端的女人,另一方是位有遠大前程的青年。他們要把這個女人嫁過來,嫁進小女和內人居住的這個家!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她就休想邁進我的門檻!我要躺在門檻上,讓她從我身上跨過去!我現在幾乎跟加納不說話,甚至不想見到他。我要特別關照您,既然您住在這里,遲早您會看到的。但是,您是我的亡友之子,因此我有權指望……”
“公爵,勞您駕,請到我那邊的客廳來一下。”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親自出現在門口,來叫公爵過去。
“寶貝兒,您相信嗎?”將軍叫道,“原來,我還抱過公爵哩。”
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不以為然地望了將軍一眼,又像詢問究竟似的望了望公爵,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公爵跟著她前往客廳,但是他倆走進客廳后剛落座,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剛開始壓低了聲音匆匆告訴公爵什么事情的時候,將軍也冷不防來到了客廳。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立刻閉上了嘴,并帶著明顯的懊惱低下頭去編織什么東西。將軍對這種懊惱也許早已覺察,但是他依舊眉飛色舞、興致勃勃。
他向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說道:
“我至交的兒子!真是不期而遇!我早就丟諸腦后,不再想它。但是,寶貝兒,您難道不記得我的亡友尼古拉·利沃維奇了嗎?您還見過他……在特維爾?”
“我不記得尼古拉·利沃維奇了。他就是您的父親?”她問公爵。
“就是家父,但是他好像不是死在特維爾,而是死在伊麗莎白格勒,”公爵怯生生地對將軍說,“我是聽帕夫利謝夫告訴我的。”
“是在特維爾,”將軍肯定道,“他是在臨死前,在病情惡化之前調到特維爾去的。您那時候還小,不記得調動的事,也記不得舉家搬遷的事,帕夫利謝夫也可能記錯了,雖然他是位大好人。”
“您也認識帕夫利謝夫?”
“是位少有的好人,不過我是親眼看著您的父親去世的。彌留之際,我親自祝福過他……”
“我的父親是在受審時死去的,”公爵又說,“雖然我怎么也打聽不出來,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死在醫院里。”
“噢,這是因為列兵科爾帕科夫一案,毫無疑問,您的父親本來可以被判無罪的。”
“是嗎?您有把握嗎?”公爵興趣盎然地問道。
“還用說!”將軍叫道,“法庭未作任何裁決就被撤銷了嘛。這案子很棘手!甚至可以說有幾分神秘。連長拉里翁諾夫上尉病危,您的父親奉命暫時代理他的職務,很好嘛。列兵科爾帕科夫犯了盜竊罪,偷了一名弟兄補鞋用的皮子,拿去換酒喝了,很好嘛。您的父親當著上士和軍士的面把科爾帕科夫狠狠用樹條抽了一通。很好嘛。科爾帕科夫回到兵營,躺到床上,一刻鐘后竟一命嗚呼了。太妙了,但這事也太意外了,幾乎不可思議。如此這般商量后,只好把科爾帕科夫先埋了再說,您的父親據實上報,接著又把科爾帕科夫從花名冊上除了名。似乎沒有比這更自然的了,對不對?但是過了整整半年工夫,有一天全旅閱兵,列兵科爾帕科夫竟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同一師同一旅的新地步兵團第二營第三連!”
“什么?!”公爵驚訝得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不是這樣的,弄錯了!”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突然對公爵說,幾乎用一種傷感的神情望著他,“我的丈夫錯了。”
“但是,寶貝兒,錯不錯這話好說,但是假如是您,這事怎么解決呢?當時,大家都沒辦法了。我第一個就會說,有人弄錯了。但是,我是這件無頭公案的目擊者,而且是親自參加了調查組的。所有出面對質的人都說,這人就是列兵科爾帕科夫,完全是同一個人,也就是半年前使用普通葬禮的那個人,在鼓聲中埋葬的那個列兵科爾帕科夫。這事確實蹊蹺,簡直不可思議,我同意這說法,但是……”
“爸爸,給您開好飯了。”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走進屋來通知他說。
“啊,這好極了,太妙了!我簡直餓壞了……然而,這事甚至可以說是心理的……”
“菜湯又要涼了。”瓦里婭(瓦爾瓦拉的小名)不耐煩地說道。
“馬上,馬上就來,”將軍一面走出房間,一面喃喃自語,“而且無論怎樣調查……”已經走到走廊上了,還可以聽見他在嘮叨。
“如果您再這樣,請您對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多多包涵,”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對公爵說,“不過,他也不會太打擾您,他連飯也是單獨吃的。您得承認,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缺點和……特點,有些人比讓人戳脊梁骨的那些人缺點恐怕還多些。我有一事相求:倘若我的丈夫向您要房租,請您告訴他已經交給我了。換句話說,您就算交給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我們也會算您已經交了房租的,我之所以請您這樣做,無非怕弄錯罷了……這是什么,瓦里婭?”
瓦里婭回到屋里后,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照片默默地遞給了母親。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接過照片,打了個寒戰,先是好像害怕地,然后又以一種心灰意冷的苦澀感,把這照片端詳了一會兒。最后才揚起疑問的目光望了望瓦里婭。
“這是今天她親自送給他的一件禮物,”瓦里婭說,“晚上,他們就要全部下個決定了。”
“今天晚上!”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似乎絕望地小聲重復道。“那該怎么辦?難道再沒有疑問了,也再沒有希望了:這張照片說明了一切……難道是他親自拿給您看的?”她驚訝地加了一句。
“您知道,我們倆差不多整整一個月沒說過一句話。這一切是波奇成告訴我的,至于照片,就扔在桌旁的地板上,我撿了起來。”
“公爵,”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忽然問他,“我想問您一個問題(這也是我請您到這里來的原因),您早就認識我兒子了嗎?他說,您好像今天才從什么地方回來,是這樣嗎?”
公爵長話短說,簡單地說了說自己。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和瓦里婭仔細聽著。
“我現在不嫌其煩地問您,并不是想探聽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的什么事,”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說,“這一點,請您千萬不要誤會。如果有什么事他不肯對我直說,我也不想背著他打聽。我所以問您,說實在的,因為加納剛才當著您的面,以及后來您出去了,我問到您情況的時候,他總是回答我說:‘他全知道,不必拘禮!’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我想知道,他們究竟到什么程度了……”
這時,加納和波奇成忽然走了進來,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便不再說話了。公爵照舊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瓦里婭則走到一旁,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的照片就放在非常顯眼的地方,放在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面前干活的小桌上。加納看見照片后,皺起眉頭,惱火地從桌上拿起來,扔到房間另一頭他自己的寫字臺上。
“就在今天,加納?”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突然問。
“什么今天?”加納突然一驚,又猛然責罵公爵,“啊,我知道了,又是您在這里搗鬼!您這樣做到底算什么毛病呢?您就不能忍住什么都不說嗎?您也該懂點事了,公爵大人……”
“加納,這是我不對,別錯怪好人。”波奇成打斷他的話。
加納疑惑地望了望他。
“這樣也好,加納,何況從一方面說,事情總算了結了。”波奇成嘟囔道,他走到一邊,坐在桌旁,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上面寫滿了鉛筆字,開始用心觀看。加納板著臉,不安地等待著家庭爭吵。至于對公爵,他甚至沒有想到要道歉。
“假如一切都完了,那伊凡·彼得洛維奇的做法是對的,”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說,“請您不要皺眉頭,也不要生氣,加納,您自己不愿意說的話我決不問您一個字,我向您保證,我已經完全認命了,我服了您了,不用擔心。”
她說這話的時候,仍在不停地干活,看去的確很平靜。加納感到很驚訝,但還是小心翼翼地不出一聲,看著母親,等她把話說得更明白些。接連不斷的家庭爭吵,使他心力不足,吃足了苦頭。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發現他的這種小心謹慎,又苦笑著補充道:
“您還在懷疑什么,不相信我嗎?放心,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了,起碼我不會這樣。我的全部愿望就是,只要您幸福就好,這點您是知道的,我已經認命了,不過我的心永遠和您在一起,不管將來我們照舊住在一起,還是分開過。當然,我只能保證我自己,但是您不能要求您妹妹也必須這樣做……”
“啊,又是她!”加納叫道,同時諷刺而又憎恨地望著妹妹,“媽!我再一次向您發誓,雖然我對您已經保證過,只要我還在這里,只要我還活著,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敢不尊重您。不管這人是誰,也不管是誰跨進咱家的門檻,我堅決要求他對您抱有最大的尊敬……”
加納的心情很好,幾乎以一種和解和親切的目光望著母親。
“加納,您知道,我絲毫不是替我自己擔心,在所有這段時間里,我不是為我自己不安,也不是為我自己痛苦。聽說,今天你們就要決定一切了嗎?決定什么呢?”
“今天晚上她答應在她家宣布,她是否同意。”加納回答。
“我們差不多有三星期避免談這個問題了,這樣也好。現在既然一切都完了,我只想問您一件事:您不愛她,她怎么會向您表示同意,甚至送照片給您呢?難道您真想娶她,娶這樣一個……這樣一個……”
“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是嗎?”
“我并不想這么說,難道您能這樣高明地瞞過她的眼睛嗎?”
在這句問話里,忽然可以聽出一種十分惱怒的情緒。加納站了一會兒,沉吟片刻,接著就毫不掩飾地諷刺地說道:
“媽,您又意氣用事了,忍不住了,我們總是這樣鬧起來的。您剛才說,既不會向我問什么,也不會對我橫加指責,可是現在全有了!還是別來這一套,真的,別來這一套,起碼,您曾經打算……我任何時候都不會離開您,換了別人,有這樣的妹妹,還不趕快逃走……您瞧她現在看我那模樣!我們就說到這里為止!我本來很高興……您憑什么說我在騙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至于瓦里婭,讓她看著辦吧,夠了。哼,現在完全夠了!”
加納越說越冒火,毫無目的地在屋里走來走去。這樣的談話立刻觸到了所有家庭成員的心病。
“我說過,如果她到這里來,我就離開這里,我也是說話算話的。”瓦里婭說。
“真是固執!”加納叫道,“您不嫁人也是因為固執!您沖我發什么脾氣?我才不在乎呢,瓦爾瓦拉小姐,您真有這打算的話,您現在就應該走。您使我煩透了。怎么!您準備離開嗎?公爵。”他看見公爵從座位上站起來,便向他叫道。
從加納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他極度惱怒,一個人往往因自己的這種惱怒而感到高興,并且讓這樣惱怒盡情發作,不管它發作到什么程度,反正越發作越痛快。公爵走到門口,本想回過頭來回答他的問話,但是看到這個仗勢欺人的家伙滿臉病態,現在就欠火上加油了,因此他又轉過頭,默默地走了出去。幾分鐘后,他根據從客廳里傳來的余音聽到,自從他走了之后,談話聲變得更喧鬧,更肆無忌憚了。
他穿過客廳,走到外屋,準備走進樓道,再由樓道回自己房間。當他走過通向樓梯的那扇門時,他聽到并且注意到,有人在門外使勁搖鈴,但是這鈴可能什么地方壞了,僅僅微微顫動了兩下,沒有聲音。公爵拉開門閂,開開門,突然驚訝得向后倒退,甚至全身都哆嗦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竟是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他因為看過照片,立刻認出了她。她看到他后,兩眼閃出惱恨的火花,她快步走進外屋,并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叫他讓路,然后一面脫大衣,一面憤憤地說:
“如果懶得修門鈴,至少也應該在外屋坐著等敲門呀。瞧,現在又把大衣掉地上了,糊涂蛋!”
皮大衣果然掉到地板上了,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沒等公爵替她脫大衣,就自己脫下來,背對著公爵,看也不看地扔到公爵手上,公爵沒來得及接住。
“應該把您開除。快去通報!”
公爵本想說點什么,但是他心慌意亂,什么也說不出不來,居然抱著從地上撿起的大衣,向客廳走去。
“瞧,現在又抱著大衣進去了!干嗎把大衣拿去呀?哈哈哈!您難道是白癡嗎?”
公爵又走回來,像個木頭人似的,呆呆地望著她,她笑,他也笑,但是舌頭還是動彈不了。當他給她開門的那一剎那,他臉色蒼白,現在又一下子滿臉通紅。
“真是個白癡!”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憤怒地叫道,氣得向他跺腳,“喂,您上哪兒呀?喂,您去通報誰來了呀?”
“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公爵喃喃道。
“您怎么認識我的?”她迅速問他,“我可從來沒有見過您呀!您去通報吧……里邊在嚷嚷什么?”
“在吵架。”公爵回答,說罷便向客廳走去。
他進去時,正處在相當關鍵的時刻:尼納·亞歷山大洛夫納娜已經差一點完全忘記她所說的“一切認命”的話了,然而,她拼命護著瓦里婭。波奇成也撇下他那張寫滿鉛筆字的紙片,站在瓦里婭身旁。瓦里婭也毫不害怕,她本來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是哥哥說的粗話已經越來越無禮,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了。在這種情況下,她照例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嘲弄地、目不轉睛地望著哥哥。她知道這種做法最能治他,足以使他暴跳如雷。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公爵跨進了房間,向大家宣告:“納斯塔西婭·費利帕夫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