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與女士相處(2)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348字
- 2014-03-14 09:52:06
“我能教你們什么啊,”公爵也笑道,“在國外的時候,我差不多一直住在瑞士的一個鄉村里,我不怎么出門,就是出門也不會太遠,那我能教你們什么啊?剛開始時,我只是感到孤單而已,不過很快我就好起來了,到后來,我認為每天都特別珍貴,而且越往后越珍貴,所以我也就開始注意到這點了。我躺下睡覺時感到很滿意,起床的時候就更幸福了。這一切究竟因為什么……我也很難說清到底什么原因。”
“所以您哪兒也不想去,哪兒也吸引不了您嗎?”亞歷山德拉問。
“起初,也就是剛開始的時候,的確吸引過我,我心里感到很煩悶。老在想我怎么活下去,我想試試自己的命運,特別在有些時候,我心里感到很煩躁。你們知道,這樣的時刻是有的,特別在孤獨的時候。我們那里有一道瀑布,不大,從山上高高地落下來,跟一條細線似的,近似筆直地落下來……白白的,響聲不斷,泡沫四濺,落差很大,可是看上去卻好像落差很小,僅僅有半俄里遠,似乎只有五十步。每到夜里,我總愛聽它發出的喧嘩聲,就在這樣的時刻,有時候我心里就會很煩躁。有時候中午也發生這樣的情況,比如我上山去,一個人站在山上,周圍一片松林,一棵棵高大的、蒼勁油亮的古松,山頂的懸崖上有一座古老的中世紀城堡,斷壁殘垣,一片廢墟,我們那座小村就在遠遠的山腳下,隱約在望,陽光明媚,天空一片碧藍,靜極了。就在這時候,我常常覺得,老有什么東西在召喚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老覺得,如果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出那條線,走出天地交接的那條線,到那邊就會豁然開朗,整個謎底就會呈現在您面前,您就會立刻看到一種新生活,比我們的生活強一千倍、熱鬧一千倍的新生活,我老幻想著一座像那不勒斯那樣的大城市,城里都是宮殿,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過著幸福的生活……是的,我幻想的東西確實很多!可是后來我又覺得,在監獄里也可以過一種很有意義的生活。”
“最后這個值得贊許的思想,在我還只有十二歲的時候,就在《文選》里讀到過。”阿格拉婭說。
“這都是哲理,”阿杰萊達說,“您是位哲人,您是來教育我們的。”
“您的話也許是對的,”公爵微微一笑,“我可能的確是個愛幻想的人,誰知道呢,也許我的確有教育你們的意思……這也是可能的,真的,也有這可能。”
“您的哲理跟葉夫蘭皮婭·尼古拉芙娜的一模一樣,”阿格拉婭接口道,“她是一名小官吏的妻子,寡婦,跟食客一樣,常到我們家來。她一生中所追求的就是少花錢,過日子只要簡樸、少花錢就行。一張嘴就是婆婆媽媽,多一分錢少一分錢的事,可是請注意,她有得是錢,她是個騙子。這就跟您剛才說的監獄中可以過很有意義的生活一樣,也許跟您在鄉村中度過的四年幸福生活一樣,為了過這份幸福生活,盡管只賣了幾分錢,但卻好像占盡了便宜。”
“關于監獄中的生活,鄙人不敢茍同,”公爵說,“有個人在監獄里蹲了十二三年,我聽他講過一個故事,他是給我治過病的那位教授的病人,他也在那里治病。他的病老發作,有時候他煩躁不安、痛哭流涕,有一次甚至企圖自殺。他在監獄中的生活十分凄涼,但是,我敢向你們保證,這生活也不是一文不值的。與他長相廝守的只有一只蜘蛛和窗外長出來的一棵小樹……但是,我最好還是跟你們講一講我去年遇到的另一個人的情況吧。這里有個情節非常奇怪,奇怪就奇怪在這情形很少見。有一次,這個人跟別的人一起被押上斷頭臺,并且向他宣讀了執行槍決的死刑判決書,他犯的是政治罪。大約二十分鐘后,又向他宣讀了赦免令,改判另一種刑罰。”
“但是話又說回來,在這兩次判決間有二十分鐘,或者至少有一刻鐘,他無疑確信,再過幾分鐘,他就會突然死去,我非常想聽他有時候講的他當時的切身感受,后來我也曾幾次舊事重提地詳細詢問過他。他對一切都記得異常清晰,他說,這幾分鐘他所經歷的一切,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斷頭臺旁站著一大群人和士兵,離斷頭臺二十步遠的地方栽了三根柱子,因為有好幾名犯人。他們把最前面的三名犯人押過去,綁在柱子上后,給他們穿上死囚服,又把尖頂的白頭罩拉下來,蓋住他們的眼睛,不讓他們看到槍;隨后,面對每根柱子排好一隊士兵,我的那位朋友名列第八,所以輪到他站到柱子前面去應是第三批。神父手執十字架在大家面前繞行一周。因而,只剩下五分鐘可活了,不會更多。他告訴我,他覺得這五分鐘時間是無窮無盡的,是他的一筆巨大的財富;他覺得,在這五分鐘內,他將度過這么長的生命歷程,以致現在大可不必去考慮臨終時的最后一剎那,因此他作了種種安排:他算好時間,規定用兩分鐘時間與同志們告別,然后再拿出兩分鐘來最后一次反省一下自己,然后便最后一次看看周圍。他記得很清楚,他做完這三件事以后,時間恰如他計算的那樣,分秒不差。”
“他才二十七歲,年輕力壯,就要死了。他記得,他跟同志們告別的時候,還向其中一位提了一個很不相干的問題,甚至還對如何回答這一問題很感興趣。接著,在他跟同志們告別完之后,他估算出來做自我反省的那兩分鐘就到了,他早就估計到自己會想些什么。他總希望能夠想象一下,而且要想得盡可能快和盡可能清晰,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現在存在著,活著,可是再過三分鐘,就已經變成了某種東西,某人或某物,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又究竟在哪里呢?凡此種種,他都想在這兩分鐘內解決!不遠處有一座教堂,大禮拜堂頂部的鍍金的屋頂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耀。他記得,他緊盯著那屋頂和屋頂上放射出來的光芒;他無法讓目光離開這光芒:他似乎感到,這光芒就是他新的本體,再過三分鐘,他就將與它合為一體……未來的不可知以及對于這立刻就要到來的新狀態的憎嫌,令他不寒而栗;但是他說,當時再沒什么比他不絕如縷的一個想法更使他沉重的了,他在想:倘若不死又怎樣呢!倘若能挽回生命又將怎樣呢……多么無窮無盡啊!而這一切都屬于我!那時候,我一定要把每分鐘變成整個世紀,一分鐘也不浪費,每分鐘都精打細算,決不糟蹋!他說,他的這一想法最后變成了憤怒,恨不得快點把他槍斃掉算了。”
說到這兒,公爵忽然打住,大家等他說下去,說明結局。
“您說完了?”阿格拉婭問。
“什么?啊,完了。”公爵從片刻的沉思中驚醒過來,說道。
“您講這故事想說明什么呢?”
“不想說明什么……無意中想起了這件事……隨便說說……”
“您老是前言不搭后語,”亞歷山德拉指出,“公爵,您是不是想說,決不能小看任何一個瞬間,有時候,五分鐘甚至比一座寶藏還珍貴。這一切都應該贊揚,不過我倒要請問,對您講過這段苦難的您的那位朋友……他的刑罰不是改判了嗎?也就是說,把這無窮的生命送給了他。嗯,他后來是怎么處理這筆財富的呢?他是否每分鐘都計算著生活呢?”
“噢,沒有,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我已經向他問過這個問題了……他根本沒有這樣生活,許多時間都浪費了。”
“嗯,因此對于您,這也是個經驗之談,可見,一個人并不能當真計算著過日子。不管為什么,反正不行。”
“是的,不管為什么,反正不行,”公爵重復她的話說道,“我自己也感覺到這點了……不過總好像沒法相信似的……”
“那么您認為您會活得比所有的人都聰明些嗎?”阿格拉婭問。
“是的,我有時候這樣想。”
“現在還這樣想嗎?”
“還……還這樣想。”公爵回答,他望著阿格拉婭,臉上仍舊掛著從前那種文靜的甚至膽怯的笑容;但是立刻又大笑起來,快活地望著她。
“倒挺謙虛嘛!”阿格拉婭幾乎生氣地說。
“不過,你們還真勇敢,瞧,你們都在笑,可當時他所說的這一切卻使我感到十分震驚,后來我連做夢都夢見,而夢見的正是這五分鐘……”
他探究而又嚴肅地用眼睛再次掃視了一遍他的這幾位聽眾。
“你們不會因為什么而生我的氣吧?”他突然問,似乎有點忸怩不安,但是依舊直視著大家的眼睛。
“因為什么?”三位姑娘都驚訝地叫道。
“就因為,我好像總在教訓人似的……”
大家都笑起來。
“如果你們生氣,就請息怒,”他說,“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生活經歷比別人少,我對生活的了解也比誰都差。也許,有時候,我說話很怪……”
說罷,他顯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您說,您曾經很幸福,可見您的生活經歷并不少,而且很豐富,您為什么要昧著良心表示歉意呢?”阿格拉婭板著臉,不依不饒地開口道,“即使您有意教訓我們,也大可不必為此感到不安嘛,因為您沒有占到任何便宜。以您那種清靜無為的思想,滿可以多福多壽,坐享清福嘛。倘若人家給您看死刑,再給您看一個小指頭,您會從這兩件事上得出同樣值得贊許的想法,而且還感到心滿意足。您可以這樣活一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