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與女士相處(3)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556字
- 2014-03-14 09:52:06
“您干嗎老生氣,真不明白,”將軍夫人早就在不停地觀察這兩人說話時的臉色,這時接口道,“你們究竟在說什么,我也不明白。什么小指頭?真是廢話連篇!公爵說得很好嘛,不過有點傷感。您干嗎把他弄得灰溜溜的?他開始的時候還笑,可現在全蔫了。”
“沒什么,Maman。公爵,可惜您沒有見過死刑,要不,我倒想問您一件事。”
“我見過死刑。”公爵答道。
“您見過?”阿格拉婭叫道,“我早就該猜到這點了嘛!這就齊了。您既然見過,怎么能說您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嗯,我這話說得不對嗎?”
“難道在您住的那村子里也殺人?”阿杰萊達問。
“我在里昂見過,我跟施涅臺爾上里昂去,他帶我去的。剛到就趕上了。”
“怎么樣,您看得津津有味嗎?大開眼界?大有教益?”阿格拉婭問。
“我根本沒有看得津津有味,這事以后,我還鬧了場小病,但是不瞞你們說,當時我都看呆了,不想看也不行。”
“換了我,也會緊盯著看的。”阿格拉婭說。
“那里很不喜歡女人去看,后來連報上都登過這些女人的事。”
“既然他們認為這不是女人的事,那么說,他們想以此來說明是男人的事嘍。這種邏輯真了不起。您自然也是這么認為的嘍?”
“您就講講死刑吧。”阿杰萊達打斷道。
“我很不愿意現在……”公爵慌亂地說,好像還皺起了眉頭。
“您好像舍不得說給我們聽似的。”阿格拉婭挖苦道。
“不是的,這是因為剛才我已經給人家說過一遍關于這次死刑的事了。”
“給誰說的?”
“給府上的聽差,當時我正在等候……”
“什么聽差?”從四面八方傳來疑問。
“就是坐在前廳里的那位,頭發花白,紅紅的臉;當時我坐在前廳里恭候謁見伊凡·費道洛維奇。”
“這倒是新鮮事兒。”將軍夫人道。
“公爵是民主派嘛,”阿格拉婭搶著說道,“嗯,既然能說給阿列克謝聽,就沒有理由拒絕我們了。”
“我一定要聽。”阿杰萊達再次請求。
“剛才倒的確,”公爵對她說道,又有點興奮起來,“您問我要繪畫題材的時候,我倒的確有個想法,想提供您一個題材:就畫被處決的人在斷頭刀落下前一分鐘的臉,那時他站在斷頭臺上,還沒橫倒在刀下的木板上。”
“怎么畫臉?就畫他的臉?”阿杰萊達問,“這題材多怪,這算什么畫呢?”
“不知道,為什么就不行呢?”公爵熱烈堅持道,“我在巴塞爾就看見過這樣一幅畫。我想給你們講講……不過,以后有機會再說吧……這幅畫使我受到極大震動。”
“關于巴塞爾的那幅畫,您以后一定要講給我們聽,”阿杰萊達說,“現在,您就先給我說說這幅行刑圖吧。您能把您想象中的情形告訴我嗎?這臉怎么畫法?就只畫臉?這臉究竟是怎樣的呢?”
“就在臨死前那一分鐘,”公爵談興正濃,沉湎于對往事的回憶中,顯然霎時忘記了其余的一切,開始說道,“就在他登上扶梯,剛剛跨上斷頭臺的那一剎那。這時,他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我望了望他的臉,就全明白了……但是,這事該怎么說給你們聽呢!我非常非常想,由您或者隨便哪位能把這情景畫下來!最好是您!我那時候就想,這畫肯定是有益的。您知道,要畫好這幅畫必須先把一切好好想象一下,把這以前的一切一切都好好想象一下。他住在監獄里等候行刑,心想,刑期起碼還有一星期,不知為什么他寄希望于通常的審批程序,判決書還要送到某處審批,一星期后才能批下來。可是這一回卻因為某種情況,突然簡化了手續。”
“清晨五點,他還在睡覺。這發生在十月底,五點鐘,天還很冷,很黑。監獄警官走進來,帶著獄警,輕微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見了燈光:怎么回事?九點后處決。他起初因為睡眼蒙眬不相信,還爭辯說,公文得過一星期才能批下來,可是當他徹底醒過來以后,也就不再爭辯了,閉上了嘴……人家是這么告訴我的……后來又說了一句:這么突如其來,真讓人受不了……說完又閉上了嘴,他已經什么話也不想說了。這時又花了三四個小時來做眾所周知的事情:神父呀,用早餐呀。早餐時,還給了他葡萄酒、咖啡和牛肉,然后梳洗打扮,最后押上囚車去游街,上斷頭臺……我想,他游街的時候一定以為,他還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可以活下去。我覺得,他一路上大概在想:時間還長著呢,還剩三條街好活呢,瞧,走完這條街后,還有一條街,之后,還有路北有家面包店的那條街……到面包店,還有一大段路好走呢。周圍人山人海,人聲鼎沸,一萬張臉,一萬雙眼睛……這一切都必須經受住,主要是他必須忍受這樣的一個想法:這兒有一萬人,可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要被殺頭,要被殺頭的只有我!嗯,這一切還只是開場。有一張小梯子通上斷頭臺,可是他在這小梯子前突然哭了,而這是個彪形大漢,據說是個作惡多端的惡棍。一路上,神父不離左右,跟他一起坐在馬拉的囚車上,一直跟他說話……其實,他未必聽得見:即使聽,聽了兩句也就不知所云了。一定是這樣!
“最后,他開始登上那張小梯子;他的兩腿捆綁著,所以只能邁著小步向上攀登。看來,神父是個聰明人,他不再說話了,而是一個勁地讓他親吻十字架。還在梯子下半部的時候,他的臉色就十分蒼白,等他爬到頂上,站到斷頭臺上,臉刷的就白了,白得像紙,完全像張白色的書寫紙。他大概兩腿發軟、發麻,想嘔吐……仿佛喉嚨里有什么東西堵著似的,感到癢癢……從前,當您感到驚慌,或者處在一種非常可怕的時刻,您雖然神志清醒,但卻絲毫無力支配自己理智的時候,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有過這樣的感覺。我覺得,比如說,必死無疑,房子要塌了,向您身上壓過來了,您會猛地橫下一條心,索性坐下去,閉上眼睛,等著……聽天由命,豁出去了!就在這時候,即發生這種癱軟無力狀態的時候,神父趕緊快速地忽然把十字架默默地送到他的唇邊,這是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銀的,四邊形的……一刻不停地頻頻送過去。十字架一碰到他的嘴唇,他就睜開眼睛,有幾秒鐘似乎活了過來,兩腿也能走動了。他貪婪地吻著十字架,急急忙忙地連連親吻,仿佛他急于不要忘記抓住什么東西似的,留著,萬一有用呢,但是此刻,他未必有什么宗教意識。就這樣直到橫躺在木板上……奇怪的是,在臨刑前的最后幾秒鐘,很少有人昏過去,相反,這時腦子特別靈活,大概活動得也最厲害,就像一架開動的機器似的,我想,這時肯定有各種想法紛至沓來,但是這些想法都是有頭無尾,或許還是很可笑的、沒頭沒腦的。瞧那人東張西望……腦門上有個疣子,瞧這劊子手,底下的一枚紐扣都生銹了……
“與此同時,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記得,有這么一個怎么也忘不掉的視點,他絕不會昏厥,一切都圍繞著它,圍繞著這個點活動和旋轉。試想,就這么一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鐘,那時候,他的腦袋已經橫放在斷頭墩上,在等候,而且……他知道,會猛地聽到頭上的鐵索哧溜一聲向下滑落的聲音!這一定聽得見!如果我躺在那里受刑,我一定會特意去聽,而且一定聽得見!這時,也許只有十分之一秒的一剎那,但是一定聽得見!你們不妨想象一下,至今還有人在爭論,也許,當腦袋飛落的時候,大約有一秒鐘的時間,他也許會知道腦袋飛落了……這是什么觀點啊!如果有五秒鐘,那又怎樣呢!……您可以畫一座斷頭臺,畫得能看清梯子的最后一級,作為近景,就看得清這最后一級,犯人已經踏上這級梯子:腦袋,像紙一樣蒼白的臉,神父把十字架送過去,他貪婪地伸出發青的嘴唇,看著,心里全明白。十字架和腦袋……這是畫的中心,神父。劊子手,劊子手的兩名助手的臉,還有向上仰望的幾顆腦袋和幾雙眼睛,這一切都可以畫作遠景,畫模糊點,作為點綴,就畫這么一幅畫。”
公爵說罷,望了望大家。
“這當然不同于寂靜主義。”亞歷山德拉自語道。
“好吧,現在就說說您是怎么戀愛的吧。”阿杰萊達說。
公爵詫異地望了望她。
“我說,”阿杰萊達似乎急匆匆地說道,“您還欠我們一段關于巴塞爾那幅畫的故事,但現在我想聽聽您是怎么戀愛的,您不必抵賴,您一定戀愛過。再說,您現在一開始談這種事,就不會坐而論道了。”
“您一講完就立刻對您所講的事感到害羞,”阿格拉婭突然指出,“這是干嗎呀?”
“真是的,這話問得多蠢。”將軍夫人憤怒地望著阿格拉婭,生硬地說道。
“不聰明。”亞歷山德拉附和道。
“公爵,您別信她的話,”將軍夫人對公爵說道,“她是存心氣您,其實,她有教養,完全不是這么蠢,她們向您這么亂提問題,請您別介意。她們大概想干什么淘氣的事兒,但是她們已經愛上您了,我看她們的臉就知道。”
“我看他們的臉也知道。”公爵說,對自己的話特別加重了語氣。
“這話怎講?”阿杰萊達好奇地問。
“對于我們的臉,您知道什么呢?”其他兩姐妹也感興趣起來。
但是公爵沉默不語,神情很嚴肅,大家在等他回答。
“我以后再告訴你們。”他低聲而又嚴肅地說道。
“您是存心想引起我們的興趣,”阿格拉婭叫起來,“瞧您那副得意樣!”
“嗯,好吧,”阿杰萊達又急忙說,“既然您是一位通曉臉的行家,您一定戀愛過。可見,我還猜對了,您就快說吧。”
“我沒戀愛過,”公爵仍舊低聲而又嚴肅地答道,“我……有過另一種幸福。”
“那是怎樣的幸福法呢?”
“好,我來講給你們聽。”公爵仿佛在深深的沉思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