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與女士相處(1)
- 白癡(超值金版)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832字
- 2014-03-14 09:52:06
將軍夫人以自己的出身而驕傲。以前她也聽說自己家族還有一位梅什金公爵什么的,而且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聽說族內最后一人梅什金公爵,不過就是個可憐的白癡,跟要飯的差不多,得接受別人的施舍,她知道這些后,心中會是什么感覺啊。將軍也正是想要達到這樣的效果:讓她突然地對公爵產生興趣,以此來吸引她的注意力,把別的事先放到一邊去。
在遇到極為特殊的情況時,將軍夫人總是會瞪大雙眼,身體稍向后仰,面對眼前這個人沒有一點表情,也不說一句話。將軍夫人長得人高馬大,和丈夫的年齡差不多,留著一頭濃密的黑發,其中還夾雜著不少的白發,鷹勾式的鼻子,面黃肌瘦的,使得兩腮都塌陷了,兩片薄薄的、有點癟癟的嘴唇。她的額頭高高的,但是不寬;那雙灰色的、大大的眼睛,有時會表現出一種使人意想不到的神態。她曾經一度相信她的目光具有特別的吸引力,這種感覺在她心中一直沒有流失。
“接見?您說接見他,現在,立刻?”將軍夫人兩眼圓睜,使勁瞪著在她面前手忙腳亂的伊凡·費道洛維奇。
“噢,這事完全不用客氣,夫人,只要您愿意見他就成,”將軍急忙解釋,“他完全是個孩子,讓人覺得可憐,他有一種病,會時常地發作。他從瑞士回來,剛下火車,穿得很怪,像個德國人,而且身無分文,一個戈比也沒有,差點沒哭出來。我送給他二十五盧布,還想為她在機關找個不太累的工作。Mesdames法語:女士們。。我請你們款待他一下,因為他現在似乎都餓壞了……”
“您說這話讓我很吃驚,”將軍夫人依舊還是原先的語氣說道,“他這又是餓了,又是常常犯病的!那他犯什么病?”
“噢,他這病也不經常犯,何況他幾乎是個孩子,不過他還是有點學問的。Mesdames。”他又轉身對女兒們說,“我倒想讓你們考他一下,了解一下他到底能夠干什么。”
“考他?”將軍夫人拖長了聲音問,瞪大眼睛用異常驚訝的目光看下女兒,然后轉向丈夫,再轉回來。
“哎呀,夫人,別把這事看得太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隨您便,我的意思是對他好點,讓他覺得就和到家了一樣,因為這也算做了件好事嘛。”
“讓他覺得和到家了一樣?從瑞士?!”
“這跟瑞士沒有關系,不過,我再說一遍,隨您便。要知道我為什么這么說,第一,因為他跟您是同姓,一個家族,也許還是親戚;第二,他現在還不知道可以在哪住。所以我認為您對他可能會感興趣,因為您和他畢竟是一個家族的啊。”
“媽媽啊,既然跟他可以不講客套,那就什么都別說了,況且他一路辛苦,一定餓了,為什么不可以讓他飽飽地吃一頓呢?而且他又不知道可以住在哪兒。”大姐亞歷山德拉說。
“再說他完全是個孩子,還可以跟他捉迷藏玩呢。”
“捉迷藏?怎么捉迷藏?”
“哎呀,媽媽,您就別假裝了,好不好?”阿格拉婭氣惱地打斷她的話。
二姐阿杰萊達愛笑,終于沒有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爸爸,讓他進來吧,媽媽同意了。”阿格拉婭當機立斷。將軍搖搖鈴,吩咐下人去把公爵叫來。
“不過有個條件,他吃飯的時候,一定要給他脖子上圍上餐巾,”將軍夫人終于決定道,“叫費奧多爾來,要不讓瑪夫拉來也行……吃飯的時候,讓她站在他背后,照看一下他,他發病的時候至少老實吧?不會動手打人嗎?”
“恰恰相反,他甚至很有教養,舉止溫文爾雅,只是有時候太老實了點兒……瞧,他來了!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族中的最后一個人,梅什金公爵,同姓,也許還是親戚,所以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公爵,她們馬上去吃飯,請賞個臉……而我,對不起,我那邊還有急事,要抓緊趕過去……”
“您有什么急事?還不明擺著。”將軍夫人威嚴地說。
“有急事,有急事,我的夫人啊,我出門晚了!不妨把你們的紀念冊給他,Mesdames,讓他給你們在紀念冊上寫點字,他可是一位了不起的書法家,是很少見的啊!很有才能。他在書房時給我寫了幾個古體字:‘卑職帕夫努季修道院長親筆’……好,再見。”
“帕夫努季?修道院長?站住,您站住,上哪兒,什么帕夫努季?”將軍夫人十分氣惱,幾乎驚慌地向企圖逃走的丈夫叫道。
“是的,是的,夫人,古時候有這么個修道院長……我是去找伯爵,他已經在那兒等我很長時間了,最重要的是他親自約見的……公爵,再見!”
將軍快步走出門去。
“我知道他去找哪個伯爵!”麗薩魏達·普羅科菲耶夫那氣勢洶洶地說道,說罷便怒氣沖沖地把目光轉到公爵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厭惡而又惱怒地回想著,開口道,“嗯,倒是怎么啦!啊,對了,嗯,是哪個修道院長?”
“媽媽。”亞歷山德拉剛要開口,阿格拉婭甚至跺了跺腳。
“別打岔,亞歷山德拉·伊凡諾夫納,”將軍夫人對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想增加點知識嘛。您坐到這兒來,公爵,坐在這把安樂椅上,坐在我對面,不,坐到這兒來,沖著太陽,往前挪挪,離陽光近點,讓我好好看看您。嗯,說吧,是哪個修道院長?”
“帕夫努季修道院長。”公爵用心地、嚴肅地答道。
“帕夫努季?這倒有意思,嗯,他是什么樣的人呢?”
將軍夫人發問的時候顯得很不耐煩,說話快而急躁,而且目不轉睛地看著公爵,當公爵回答的時候,她又頻頻點頭,說一句話點一下頭。
“帕夫努季修道院長生活在十四世紀,”公爵開口道,“他在伏爾加河畔,也就是在我們現在的科斯特羅馬省,主持過一座隱修院。他以德高望重、為人圣明而有名,他常到金帳汗國去,幫助他們處理一些當時的事務,并且在一份文書上簽過字,我見過這一簽名的摹本。我很喜歡這種字體,于是就學會了。剛才將軍想看看我的書法,看能不能幫我找個工作,于是我就用各種字體分別寫了幾句話,其中包括模仿帕夫努季修道院長本人的筆跡,寫了‘帕夫努季修道院長親筆’。將軍看了之后很喜歡,所以剛才又提起來了。”
“阿格拉婭,”將軍夫人說,“記住:帕夫努季,最好寫下來,要不然的話我總忘。不過,我想,這樣更有意思些。這簽名在哪兒?”
“好像留在將軍書房的桌子上了。”
“立刻叫人拿來。”
“您要是喜歡的話,我可以再給您寫一遍。”
“當然,媽媽,”亞歷山德拉說,“但是現在還是先吃飯吧,我們都餓了。”
“倒也是,”將軍夫人決定道,“我們走吧,公爵,想必您也很餓了吧?”
“是的,現在是感到很餓了,非常感謝您。”
“您很有禮貌,這非常好,我看,您完全不是他們說的……那種怪人。我們走吧,您就坐這兒,坐我對面。”走進餐室后,她便張羅著讓公爵就座,“我想看著您,亞歷山德拉,阿杰萊達,歸你們倆招待公爵吃飯。他完全不是那種……所謂的病人,對不對?看來,餐巾也不必用了……公爵,您吃飯的時候系餐巾嗎?”
“過去六七歲的時候,似乎系過餐巾,可現在吃飯的時候,就是把餐巾放在膝蓋上。”
“就該這樣嘛。那您還常犯病嗎?”
“犯病?”公爵有點詫異,“我現在很少犯病,不過,也難說,聽別的人說,這兒的氣候對我的健康有害。”
“他說得很好,”將軍夫人對女兒們說,公爵每說一句話,她仍舊不住地點頭,“簡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么說,那些人簡直是胡說八道。公爵,您一邊吃一邊說:您生在哪兒,在哪兒長大的?我什么都想知道,您使我非常感興趣。”
公爵道了謝,一面津津有味地吃飯,一面把今天早晨已經說過不止一遍的話,從頭到尾又說了一遍。將軍夫人越聽越滿意,三位小姐也相當注意地聽著。他們談到族內的親戚,結果發現,公爵對自己的家譜相當熟悉,但是不管怎么生拉硬拽,他跟將軍夫人之間還是拉不上任何親戚關系,他倆的爺爺奶奶輩還可以勉強算遠親。雖然是沒有親戚的結果,但是將軍夫人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她非常想跟人家談談自己的家譜,可是幾乎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因此,她從桌旁站起來的時候,精神煥發,神態激動。
“到我們的聚會室去,”她說,“咖啡也端到那里去,我們有這么間公用的屋子,”她領著公爵走出去時說道,“其實不過是我的一間小客廳,每當我們在家閑坐,就在那里聚會,各人做各人的事:亞歷山德拉,這是我的大女兒,不是彈鋼琴,就是看書或者做衣服;阿杰萊達畫風景畫和肖像畫(沒有一件作品畫完過);只有阿格拉婭坐著,什么事也不干。我也沒心思干活,什么事也做不成。嗯,我們到了,公爵,請坐這邊,靠近壁爐。您繼續講吧,我想看看您的表達能力怎么樣?當我下次見到那個老太婆白洛孔司卡耶公爵夫人的時候,我希望有充分的把握把您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我希望您能使他們大家也感興趣,好了,您說吧。”
“媽媽,讓人家這么說不是怪別扭嗎?”阿杰萊達說,這時候,她已經整理好自己的畫架,拿起畫筆和調色板,開始從一張畫片上臨摹早就開始畫的風景畫。亞歷山德拉和阿格拉婭一起坐在一張小沙發上,抱著胳臂,準備聽他們說話。公爵發現,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要是有人叫我這么說話,我肯定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阿格拉婭說。
“為什么?這有什么別扭的?他怎么說不出來?他有嘴嘛。我想知道他的說話能力。說吧,隨便說點什么。您就說說您對瑞士的印象,最初的印象。你們立刻就會看到他馬上要開始說話了,而且一開始就很吸引人。”
“印象強烈……”公爵開口道。
“聽聽,聽聽,”沉不住氣的麗薩魏達·普羅科菲耶夫那轉過身去對女兒們說,“這不是開始了。”
“媽媽,您起碼也得讓人家把話說下去呀。”亞歷山德拉阻攔她道。“這位公爵也許是個大騙子,根本不是白癡。”她向阿格拉婭低語。
“肯定是這樣,我早就這樣想了,”阿格拉婭回答,“裝腔作勢,這人也夠卑鄙的。他想用這個辦法撈到什么好處嗎?”
“最初的印象很強烈,”公爵重復道,“人家帶我離開俄國,經過一座座德國城市的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看著,記得,我什么也沒有問。這是在我的病多次厲害地、痛苦地發作之后。當我的病情加劇,連續發作之后,我就陷入完全的癡愚狀態,完全失去記憶,腦子雖然還能動,但是思維的合乎邏輯的發展卻好像中斷了。我無法將兩個或三個以上的概念井然有序地連接在一起。我是這么覺得的。可是不犯病的時候,我又變得強健,就像現在這樣。我記得:我心中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悲涼,甚至想大哭一場,我老是感到驚奇和不安,看到這一切都是陌生的,這對我影響強烈,這也是我懂得的。陌生的景物使我感到壓抑。我記得,當我從憂郁中完全清醒過來時,已是傍晚,在巴塞爾,在火車駛入瑞士邊境的時候,城里集市上的一聲驢叫驚醒了我。這頭驢使我大吃一驚,不知為什么我又非常喜歡它,隨著一聲驢叫,我頭腦里一切便豁然開朗了。”
“驢叫?這倒怪了,”將軍夫人說,“不過,也不用少見多怪,我們中間有人還會愛上驢呢,”姑娘們笑了起來,她慍怒地瞧了她們一眼,說道,“神話里就有這樣的故事嘛。請繼續說吧,公爵。”
“從那時起,我就非常喜歡驢,甚至想把它當做寵物養。我開始詢問有關驢的知識,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驢,而且我立刻堅信,這是一種非常有用的動物,能干活,力氣大,吃苦耐勞,價錢又便宜;通過這頭驢,我突然喜歡上了整個瑞士,從而使過去的不開心一掃而光。”
“這一切倒非常奇怪,不過關于驢的事我們先不說,我們還是談別的題目吧。您怎么老笑?阿格拉婭,還有您,阿杰萊達,關于驢的事,公爵說得很好嘛。他親眼見過驢,您又見過什么?您沒到過國外吧?”
“我見過驢,Maman。”阿杰萊達說。
“我甚至還聽見過驢叫呢!”阿格拉婭接口道,三位小姐又都笑起來,公爵也跟她們一起笑。
“你們這樣很不好,”將軍夫人說,“請您原諒她們,公爵,不過她們的心還是好的。我雖然老跟她們吵嘴,但是我愛她們——她們直率善良,頭腦簡單,瘋瘋癲癲。”
“您這說的是哪里話啊?”公爵笑道,“如果我是她們,我也不肯放過這機會訕笑的。不過我還是贊賞驢:驢是個善良而有用的動物。”
“那您善良嗎?公爵,我問這話是出于好奇。”將軍夫人問。
大家又笑起來。
“又說這該死的驢了,我壓根兒就沒想到它!”將軍夫人叫道,“請相信我,公爵,我毫無……”
“毫無?噢,我相信,這是沒有疑問的。”
公爵依舊滿臉笑容。
“您在笑,這太好了。我看,您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年輕人。”將軍夫人說。
“有時候也不善良。”公爵回答。
“我可是善良的,”將軍夫人冷不防插嘴道,“不瞞您說,我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善良的,這是我唯一的缺點,因為一個人不應當永遠善良。我常常發脾氣,對她們,特別是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發脾氣,然而糟糕的是,我發脾氣的時候也最善良。剛才,在您進來之前,我很生氣,但我假裝什么也不明白,也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常常發生這樣的情形;就跟孩子似的,還得讓阿格拉婭教我,謝謝您,阿格拉婭。不過,這全是胡扯。我還沒有像表面看去那樣糊涂,也沒有像女兒們想把我形容的那樣糊涂。我個性強,也不怕撕破臉皮。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說這話并沒有惡意。過來,阿格拉婭,親親我,好了……撒下嬌就夠了。”當阿格拉婭熱情地吻了她的嘴唇和手以后,她說道,“您接著說,公爵。也許您會想出比驢更有趣的故事來。”
“我又不明白了,怎么能這樣呢,怎么可以馬上就說出來啊!”阿杰萊達又說道,“換了我,肯定不知道從何說起。”
“可是公爵行,因為公爵非常聰明,比您至少聰明十倍,甚至十二倍。我希望從今以后您能很清楚地知道這點。公爵,您就證明給她們看,接著說吧。至于驢,我們就跳過去不談。嗯,除了驢,您在國外還見到什么呢?”
“關于驢的事,還是說得很聰明的,”阿杰萊達說,“公爵把自己的病情,以及怎么通過外來的推動力對一切都喜歡起來的經過說得很有趣。我對人們怎么失去理智、后來又怎么痊愈起來的事永遠感興趣。特別是這種情況居然會突然發生。”
“可不是嗎?可不是嗎?”將軍夫人激動起來,“我看,您有時候也很聰明嘛,好了,別笑了!您好像講到瑞士的自然風光什么的,公爵,接著說吧!”
“我們來到瑞士的盧塞恩,有人帶我去游湖。我感到這湖很美,但是與此同時我又感到非常沉重。”公爵說。
“為什么?”亞歷山德拉問。
“我也不懂。頭一次看到這樣的自然景色,我總感到沉重和煩躁,又心曠神怡,又心煩意亂,不過,這全因為是我的病。”
“可是,我們很想看看,”阿杰萊達說,“我不明白,我們也想什么時候到國外去。我兩年都無法找到畫畫的素材了:東方和南方早就寫遍了……公爵,為我找個畫畫的素材吧!”
“我對繪畫一竅不通。我還以為:看一眼就能畫畫了呢。”
“我就是不會看。”
“你們倆在說什么呢?一句話也聽不懂!”將軍夫人打斷他們的話道,“怎么不會看?有眼睛就能看嘛。您在國內不會看,在國外也學不會。公爵,您還是說說您自己是怎么看的吧。”
“這就好啦,”阿杰萊達加了一句,“要知道,公爵就是在國外學會看的。”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國外恢復了健康,我也不知道我學會看了沒有。不過,我差不多一直感到很幸福。”
“幸福!您還會幸福?”阿格拉婭叫道,“那您怎么說您沒有學會看呢?您還能教我們,可以當我們的老師。”
“請您教教我們吧。”阿杰萊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