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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噩耗》(5)

到底用什么手段,才能徹底解放他自己呢?蔑視?強勢?還是仇恨?這些東西都被玷污了,都是受他父親的影響——想要徹底解放自己,他最該擺脫的是這個。只要稍微停頓下來半刻,悲傷的情感就油然而生。要是他父親癱瘓在床、可憐巴巴的模樣,沒讓他知道就好了。

自打和埃莉諾離婚之后,戴維·梅爾羅斯就一直住在法國南部,距離拉斯科特的那棟老房子只有十五英里的路。他的新房子里沒有外墻窗,所有窗子都對著宅子中央那個雜草叢生的院子。在還能喘氣的最后那段日子,他好幾天都直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著天花板,都已經沒力氣穿過屋子,拿來一本《喬羅克斯遠足續錄》了。在那種絕望到暗無天日的環境下,也只有這本書能給他提提氣兒了。

在他八歲還是九歲那年,帕特里克在被恐懼和高深莫測的忠誠感撕裂的年紀,去探望父親的時候,那彌散于空氣之中的沉默,終于在戴維表達求死欲望的那一刻被打破了。那樣子,好像是準備下遺囑了。

“我可能活不長了。”他嘆了口氣說,“我們下回再見一面就難咯。”

“不,爸爸,你別這么說。”帕特里克幾乎在求他。

然后,他就會從父親那兒聽到些老生常談的勸告——用心觀察一切……不要輕信任何人……鄙視你的母親……努力是一件粗俗的事情……十八世紀時的一切都比現在更好……

這些話,可能是他父親在這世界上的最后宣言,也是他畢生智慧和經驗精華的凝結,所以帕特里克在將這些想法銘記于心后,日復一日,都對這一套令人生厭的念頭報之以超乎尋常的關注。但即便如此,帕特里克還是沒能讓他的父親高興太久,有充足說服力的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但后來,也不免陷入了粗俗之中。就在信仰的最初一次躍進后,這套系統運行得很完美,就跟其他所有的系統一樣完美。

如果他父親最終能從床上爬起來,那事情可能會更糟。他們可能會一路散步到村子里,買點東西。他父親穿著那件穿舊的綠色睡衣,一件紐扣上帶錨的藍色短大衣,戴著一副墨鏡,鏡腿兒接上了粗糙的細線,在脖子后繞一圈。父親腳上穿著一雙沉重的系帶靴,那是當地開拖拉機的農民們最愛的一款。戴維還蓄起了雪白的小胡子,不管走到哪兒,都隨身帶著一只橘色的尼龍購物袋,袋子上的金色把手上已經銹跡斑斑了。有人把帕特里克當成戴維的孫子了,那一刻的羞辱和恐懼,外加拒人千里之外的自尊心。帶著這些復雜的情感,他陪著父親一道走進了村子里;而他身邊的父親,愈發變得脾氣古怪、陰云不散。

“我就是想死……我就是想死……我就是想死。”帕特里克用很快的語速喃喃道。這讓人完全不能接受。那個人原本是啥樣子,他又怎么能假裝得來呢。這時候,“快快”的藥效又回來了,那清醒而強烈的情感,對他也是一種威脅。

他們朝著酒店越開越近,帕特里克必須得快點做個決定了。他向前探過身去,對司機說:“我改主意了,載我去第八街吧,就在C大道和D大道之間。”

開出租的中國佬透過后視鏡瞅了他一眼,面露疑色。D大道離皮埃爾酒店老鼻子遠了。這都是什么人啊,突然就要求180度大轉彎,開到另一頭去?要么是吸毒上癮,要么就是兩眼一抹黑的外地游客。

“D大道不是什么好地方。”司機想測測是不是后面那種情況,于是這么對他說。

“我現在就指著那兒呢。”帕特里克說,“你載我過去就好了。”

司機一踩油門開到了第五大道底頭,錯過了要回皮埃爾酒店必須轉的那個彎。帕特里克又癱坐回后排的座位上,心情激動,狀態不佳,而且心懷忐忑,但他必須和往常一樣粉飾這些情感,還要擺出一副懶洋洋、漠不關心的表情。

就算他改變了主意,那又是多大點事兒呢?靈活機動是一種很讓人欽佩的品質。要說到戒毒這件事,恐怕沒有人能比這幫人更加靈活機動了,也沒有人能像他們那樣,對于沾上這玩意兒保持如此開放的可能性。他現在還啥事兒都沒做呢,還有時間反轉剛才的決定,或是在反轉之后再來一次反轉。現在回酒店,還來得及。

出租車墜崖似的從上東區“落”到了下東區,從“肥嫩小牛肉”餐廳到街邊便宜的雜貨店,他不由得贊嘆,在奢華敞亮和骯臟鄙陋的間隙中,一切居然能被排列得如此隨心所欲,或者用個更精確的詞,如此“勢在必行”。

出租車漸漸駛近湯普金斯廣場,從這里就開始進入有意思的街區了。有時帕特里克要買些貨正巧碰上皮埃爾睡著了,在這種惱人的情況下,就得靠他在這條街上的聯絡人奇力·威利了。在帕特里克不遺余力努力吸毒的一生里,奇力總能拖他的后腿。他每次搞來的海洛因,量都剛剛好到讓帕特里克還想再踅摸一點來。他總能騰出足夠數量的口袋來,這樣掏貨的時候只要指頭動動,不用搞大動作了。他說話總是尖聲細氣,從來不會大聲嚷嚷。他走路總是操著古怪的小碎步,一條胳膊像是斷了,麻木無感,掛下來垂在一邊,活像隙縫風吹得涼颼颼的天花板上,翹起折出的一塊板子。奇力提了提他那條臟兮兮、滿是口袋的褲子,看著就生怕會從他的瘦腰上滑落下來。雖然膚色很黑,但奇力卻面色蒼白,臉上布滿了褐色的雀斑。他嘴里大概還剩四五顆牙齒,像堅守陣地的英雄一般,還賴在牙床上面。那幾顆牙要么是深黃色,要么就黑漆漆,破碎不全,稀稀拉拉。不管是當地住戶還是過來買貨的客人,一看到他就準能跟吸毒掛上鉤。因為甭管日子過得多么不講究,都很難想象有誰看上去像他那樣皮包骨頭。

出租車穿過了C大道,然后又一路駛到了第八街。在這里,他總算置身于這座城市最骯臟的屁股之中了,他有些得意地想。

“你想停哪兒?”那中國佬問他。

“我想買海洛因。”帕特里克說。

“海洛因?”司機又滿臉慌張地重復了一遍。

“就是這個。”帕特里克又說,“這兒停吧,可以了。”

在角落里,帶著通訊設備的波多黎各人像拳擊手一樣來回踱步,戴著大帽子的黑佬則倚著門廊站著。帕特里克把出租車的車窗玻璃搖下來,這些新朋友頓時從四面八方聚攏到車窗邊來。

“內(你)要啥?內(你)在找啥?”

“透明帶子……紅色帶子……黃色帶子……你想要啥?”

“海洛因。”帕特里克說。

“去你丫的,你是警察局派來的吧。你就是警察吧。”

“不,我當然不是。我是英國人啊。”帕特里克抗議道。

“你先下車,哥們兒,你要在車上呆著我們啥也沒法賣給你。”

“你在那兒等著。”帕特里克對司機吩咐了一下,然后下了出租車。有個毒販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扭頭就往角落里趕。

“我不往里面走啦。”帕特里克眼瞧著再走就要看不見出租車了,趕緊叫停。

“你要多少?”

“給我四袋子透明帶。”帕特里克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兩張二十美元的紙幣。他把二十美元的紙幣藏在左側褲袋里,十美元的在右側褲袋里,五元和一元的零錢全都擱在大衣口袋里。至于百元大鈔,都還裝在大衣內口袋的那只信封里。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不在旁人面前掏出一大摞現金來,這不是招人來搶么。

“我給你六袋,算五十美元怎么樣。還多送你一袋呢。”

“不要,四袋就夠了。”

帕特里克把那四個防油紙小袋裝進口袋里,轉過身去,重新爬上了出租車。

“我們現在該回酒店了吧。”那中國佬迫切地問道。

“先別,就繼續在這街區附近晃悠一陣就行。載我去第六大道和B大道路口吧。”

“你烙(繞)著街區晃悠干什么?”司機低聲念了句中國的罵人話,不過還是朝著帕特里克指的方向開過去了。

在搭車駛離這個街區之前,帕特里克先得驗一驗剛買到的海洛因成色如何。他撕開其中一袋,手心朝上,手背拱起,拇指收緊,形成一個凹面,然后把袋子里的粉末都倒了進去。他又用手指蘸了少量的粉末,湊近鼻子,一吸而盡。

哦,蒼天啊!真是次品。他揉了揉自己刺痛的鼻子。操丫的,擼死你,捏爆你,臭狗屎,他媽的。

這袋里裝的是精煉粉末和巴比妥類藥物[37],兩者混到一塊兒是很危險的。精煉的粉末讓這堆混合物帶了些真切的苦澀感,而里面的巴比妥類藥物則提供了有鎮定作用的一記重擊。當然了,這玩意兒并非毫無可取之處。就算一天吸上十袋子這玩意兒,你也不會上癮。就算吸的時候被警察逮著了,他們也沒法給你扣上攜帶海洛因的罪名。謝天謝地他剛沒用注射的,不然精煉粉末的后燃效果能把他的靜脈給烤糊了。他在這大街上一路掃貨算個什么事呢?他肯定是瘋了。他剛應該逮住那個奇力·威利,扭頭把他送去洛瑞塔店里的。洛瑞塔給的那防油袋小包里,至少還有那么一丟丟海洛因摻在里面。

但就算是垃圾,他也不愿意輕易丟棄,除非他能弄到更好的玩意兒。這時候,出租車開到了第六大道和C大道的路口。

“就停這兒吧。”帕特里克說。

“停這兒我可不瞪(等)你啊。”司機忽然就惱怒萬分,爆出一聲大吼。

“哦,那好啊,滾你媽蛋吧。”帕特里克說著,甩了一張十美元的鈔票到副駕座椅上,轉身就下了車。他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朝著第七大道揚長而去。出租車開走的時候軋過馬路牙子,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響。車一開走,帕特里克感覺周遭都安靜下來,就連他踩在路面上的腳步聲,聽著都如鈴鐺般作響。就他一個人了。但也不用等多久。就在下一個街角,有一伙兒大概十二個左右的毒販子,聚集在廉價雜貨鋪外頭。

帕特里克放慢了腳步。毒販子里有個人盯上了他,于是脫離大部隊,沿著大街開始晃蕩,步伐輕快而有力。那是個個子高得特別顯眼的老黑,穿著件閃閃亮的紅色夾克。

“你怎么樣啊?”他招呼著帕特里克。這人臉上溜光水滑,顴骨高高凸起,雙眼分得很開,就好像在他臉上慵懶地閑逛著。

“還行。”帕特里克說,“你怎么樣啊?”

“我也還行。你在踅摸啥呢?”

“你帶我去洛瑞塔店里行不?”

“洛瑞塔啊。”那老黑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沒錯。”眼見他反應不咋積極,帕特里克有點熱情受挫。他又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那本書,想象著自己像掏手槍一樣把書掏出來,一槍把這老黑射殺倒地,子彈就是書里牛皮哄哄的第一句話。“眼下就一個真正的、嚴肅的、哲學的問題:這是自殺。”

“你要買多少?”毒販子邊問,邊漫不經心地把手伸到背后去撓撓。

“差不多五十美元的貨吧。”帕特里克說。

這時候大街另一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聲。他看到個半熟臉的家伙一瘸一拐著朝他走來,看起來有些焦躁不安。

“別黏著他,別黏著他!”新來的那家伙叫道。

這下帕特里克認出他來了:這家伙叫奇力,老是攥著自己的褲子。他走到帕特里克跟前,還是跛著個腳,上氣不接下氣。“別黏著他。”他又強調了一遍,“他是我的客戶。”

高個子老黑笑了,面前好像演了一場滑稽戲。“我本來是打算黏著你的。”他邊說,邊得意地掏出一把小刀來對著帕特里克,“我可不知道你還楞(認)識奇力啊!”

“這世界可真小。”帕特里克懶洋洋地說。雖然面前這個男人試圖對他宣稱某種威脅,但他卻覺得一切與他無關。有點不耐煩了,只想快快進入正題。

“說的沒錯。”高個子看起來更加熱情洋溢了。他先把刀子收回去,又把手伸給了帕特里克。“我叫馬克。”他說,“有任何需求,只管問馬克。”

帕特里克跟他握了握手,回了個淡淡的微笑。“你好啊,奇力。”他說。

“你哪兒去了都?”奇力帶著責備的語氣問。

“哦,我去英國了。咱們去洛瑞塔店里吧。”

馬克跟他們招招手告別,又吊兒郎當沿著大街繼續晃蕩了。帕特里克和奇力一塊兒朝市里面出發了。

“也是個絕妙的人。”帕特里克慢條斯理地說,“他老是這樣嗎?頭一回見面就捅別人刀子?”

“他是個壞人。”奇力說,“跟他身邊混準沒有好處。你干嗎不直接來找我啊?”

“我找你了啊。”帕特里克撒了個謊,“但他肯定跟我說你不在附近啊。我猜,他大概是想騰出只手來,好捅我一刀吧。”

“是啊,跟你說他是個壞人了嘛。”奇力又說了句。

這倆走在第六大道的街角拐彎,剛拐過去,奇力就領著他走下了一短截通向地下室的樓梯,那是一幢荒廢的、棕色石頭壘成的建筑。奇力要領他去洛瑞塔店里了,而不是把他撇在街角,獨自等待。帕特里克心里很滿意,但是沒做聲。

地下室只有一扇門,用鋼筋加固過,上面有一個黃銅把手,外加一個小的窺視鏡。奇力按了按門鈴,沒過多久里面有個警覺的聲音應門:“誰啊?”

“是我奇力。”

“要多少貨?”

帕特里克遞了五十美元給奇力。奇力點了點錢,握住黃銅把手開了道小縫,把錢塞了進去。門把手又很快鎖上了,過了大概是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見人再開門。

“你打算分我一包的吧?”奇力兩腿輪番蹬著地,問帕特里克。

“那當然了。”帕特里克擺出高大上的模樣答應他。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十美元的鈔票來。

“謝了,哥們兒。”

這時候門把手又開了,帕特里克從門里扒出了大概有五小包東西。奇力自己留了一包,他倆又成就感滿滿地離開了那幢樓,欲望總算得到了滿足。

“你那兒有啥干凈玩意兒么?”帕特里克又問。

“我家那嘮(老)婆娘倒是有些。要不你去我那兒走一趟?”

“謝了。”帕特里克答應了。奇力釋放出信任與親密的信號相互疊加,竟讓他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奇力家在一幢被火燒得不成樣的樓里,二樓,就一個房間。房間四壁都被煙熏黑了,樓梯晃晃悠悠的,空火柴盒、酒瓶子、牛皮紙袋子、角落里一堆一堆的積灰、脫發積成的團團丟得哪哪兒都是。整個房間里只有一件家具,那是一張芥末色的沙發,皮上布滿了火燒的痕跡,一截彈簧從沙發正當中蹦了出來,活像一片淫蕩的口條。

奇力·威利夫人——帕特里克自己也不知道這么稱呼是不是對頭——他倆走進房間的時候,夫人正坐在沙發把手上。這娘們體格不小,比起她老公骨瘦如柴的模樣,更顯得虎背熊腰。

“嗨,奇力。”她那聲音聽著都快睡著了,很顯然,她丈夫比她更需要提提神兒。

“嗨。”奇力說,“這是我哥們兒。”

“嗨,親愛的。”

“你好啊。”帕特里克報以迷人的微笑。“奇力說你這邊可能有多余的注射器?”

“可能有吧。”她的回答也很俏皮。

“是沒用過的嗎?”

“這個,嚴格說來不算沒庸(用)過,但每回用完之后我都會烤一下,從里到歪(外)。”

帕特里克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擺出副打死我也不信的表情。“肯定用得很鈍了吧?”他又問。

她從那容積巨大的胸罩里扯出一捆廁紙來,然后小心翼翼地剝開了這個金貴的包裹。包裹正當中,躺著一個大到足夠有威懾力的注射器,就算動物園的飼養員給大象打針,都要猶豫半天用不用這么大尺寸的。

“這哪兒是針筒啊,這是給自行車打氣的氣筒吧。”帕特里克抗議說,伸出手來。

這針筒是用來做肌肉注射的,所以那大長釘子粗得叫人害怕。帕特里克摘下針頭上套著的綠色針套的時候,忍不住望了一眼里頭殘留的一串血跡。“哦,就這樣吧。”他說,“這東西怎么算價錢?”

“給我兩包吧。”奇力夫人開始催了,賣萌式地揉了揉鼻子。

這簡直是漫天要價了,但帕特里克不是討價還價的人,隨手就丟了兩包到她膝蓋上。只要貨好,他肯定是愿意多拿一些的。現在他要準備開始扎針了。他讓奇力幫他借來一把勺子、一個香煙濾嘴。主屋里的燈都快滅了,奇力就請他去浴室湊合一下。說是浴室,其實里面根本沒有浴缸;看著地上的黑色標記,帕特里克猜想原來可能是有一個的吧。浴室的燈泡外頭沒有燈罩,照射出黯淡的黃色光線。燈下面是一個幾乎裂成渣渣的洗臉盆,還有一個老舊的馬桶,坐墊都沒了。

帕特里克朝勺子里滴了幾滴水,又把勺子靠著洗臉盆的盆壁放好。他把剩下的三包東西拆開,心里琢磨著這里面到底是什么配置啊。奇力把洛瑞塔家的海洛因當飯吃,大概沒誰會說他面色好,但起碼他也沒死了不是么。要是奇力他們兩口子準備拿這玩意兒扎針的話,他想不到任何理由為啥不試一試。兩口子在隔壁竊竊私語,帕特里克都聽得到。奇力在念叨著“傷害”之類的詞兒,想從他媳婦兒手里再偷出第二包來。帕特里克把那三包貨都倒進勺子里,然后開始給溶劑加熱。打火機里冒出的火焰舔舐著勺子的底部,底部的外壁早就燒得漆黑了。一看到勺子里的液體開始冒泡,他就切斷火源,把沸騰著的液體又放了下來。他從香煙濾嘴外頭撕下來薄薄的一圈,丟在勺子里蘸了蘸,把針頭從注射器上取下來,然后用濾嘴把液體給吸上來。但是那針筒實在太粗了,要把液體吸上來四分之一英寸都難。

帕特里克把大衣和夾克都丟在地板上,卷起袖子,就著屋里昏暗的燈光,想在自己胳膊上辨認出靜脈來。那昏暗的燈光,仿佛給屋里已然漆黑的每個物件,都刷上了一層豬肝色。還算幸運,他血管的紋路恰好形成一條棕色帶紫色的脈絡,他的靜脈就仿佛是火藥燃盡后,順著他胳膊留下的那么一條印跡。

帕特里克把襯衫袖子卷起來,在袖肥處扎緊固定住,又把小臂上上下下來回甩了好幾下,每一下都隨之重復著拳頭捏緊、松開的過程。他找到了方便扎針的靜脈,雖然他對這幾根靜脈的粗暴對待讓他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但比起絕大多數人,他的狀況算是好多了。別人有時候要花上一小時時間找靜脈,最后還是毫無把握試探性地扎上一針。

他拾起了注射器,把針尖對準血管紋路上最寬的那塊,就在傷疤附近一點的地方。用這么長的一根針筒扎針,總是不免擔心,針頭會把整條靜脈都刺穿,穿過肌肉,從小臂的那一側探出頭來。想想都會疼。想到這兒,他扎針的時候選取了一個相對低一些的角度。就在這關鍵時刻,注射器突然從他手里滑落,掉到地板上一塊潮濕的修補之處,就在馬桶旁邊。剛發生的一切都讓他難以置信。他感到一陣眩暈,夾雜著恐懼與失望。就是有人合謀,讓他今天偏偏不得盡興。他俯身倚過去,帶著近乎絕望的渴望,從地板上那塊濕噠噠的修補塊上拾起了剛才的杰作。還好針筒沒有摔碎了,真是謝天謝地。眼見一切都安然無恙,他拿針筒在褲管上擦擦干凈。

一直到現在,他的心都在怦怦直跳,五臟六腑都處在興奮的狀態,這是種恐懼和欲望雜糅的狀態。每次給自己扎針之前,都會有這種感覺。他終于把那鈍得讓人蛋疼的針頭刺進了皮下。奇跡中的奇跡啊,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看了凝成球狀的血滴被倒吸回注射器里。這種笨頭笨腦的玩意兒,他一刻也不想在上頭浪費時間了。他把大拇指按在活塞頭上,猛推一把直接到底。

一陣劇烈的、令人恐懼的腫脹感侵襲了帕特里克,他瞬間就意識到,針頭扎進去后滑出了靜脈,把針管里的試劑注射到皮下去了。

“媽蛋!”他吼了起來。

奇力聽到聲音,拖著腳走進來。“出什么事兒了,哥們兒?”

“扎歪了。”帕特里克緊咬著牙齒說著,伸出剛被扎傷的胳膊,手掌搭在一側的肩膀上。

“沒事吧,兄弟。”奇力低沉嘶啞的聲音里透著同情。

“我能給你提個建議嗎,花錢去買一個亮一點的燈泡好不好?”帕特里克的語氣有些浮夸了。他正一手托著受傷的胳膊,好像斷了似的。

“你應蓋(該)用手電筒的啊。”奇力邊說,邊給自己撓癢癢。

“哦,那還謝謝你告訴我了。”帕特里克厲聲答道。

“你想不想回那邊去,再整些好貨啊?”奇力問。

“不了。”帕特里克草草地拒絕了,又穿上了大衣。“我要走了。”

一直到回到街上那一刻,帕特里克才開始納悶,剛才為啥沒答應奇力呢。“冷靜,冷靜。”他覺得累壞了,但是挫敗感太強,所以睡不著。已經深夜十一點半了,皮埃爾這時候可能醒了吧?他還是先回酒店去為好。

帕特里克揚招了一輛出租車。

“你在這附近住嗎?”司機問。

“不是,我想要整點好貨。”帕特里克嘆了口氣,說著把那一袋子的精煉粉末和巴比妥類藥物的混合物丟出了窗戶外面。

“你想要買貨啊?”

“沒錯啊。”帕特里克還在嘆氣。

“媽——蛋,我知道有個地兒比這里地道多了。”

“真的嗎?”帕特里克的耳朵一下豎了起來。

“對啊,在南布朗克斯那塊兒。”

“好啊,那咱走吧。”

“得嘞。”司機大笑一聲。

至少這位出租車司機還能幫上點事兒。像這樣管用的經驗,讓帕特里克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也許他應該寫封感謝信寄到黃色出租車公司去。“敬愛的領導。”帕特里克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低語道,“謹此向貴公司的一位年輕司機師傅——杰弗森·E.帕克致以最高表揚,以表彰其熱情周到和文明禮貌的服務。在甲乙城一次毫無收獲,而且我說得再直白一點,讓我惱怒萬分的跋涉之后,這位游俠騎士,這位,如果您能允許我這樣措辭的話,杰弗森·南丁格爾,將我從這種令人生厭的精神困境中解救出來,帶我到南布朗克斯去倒騰了不少好貨。謹希望貴司的司機師傅能展現出與他一致的、舊時所倡導的服務精神。此致敬禮,什么什么的,梅爾羅斯上校。”

帕特里克笑了笑。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他頓感興高采烈,近乎輕佻。看過《布朗克斯勇士》[38]這部片子的人,可能對布朗克斯這地方心存點憂慮。這片子從頭到尾都是骯臟貨色,可別把這片子跟那部攝影精美,命名也更加簡單、更加籠統的動作片《勇士》[39]給混淆起來——但是帕特里克卻感覺百毒不侵。這邊的人可能會拿刀子對著他,但是他們不敢碰他的。要是他們敢,他也不會去他們那邊了。

出租車加速駛過了一座橋,這兒帕特里克從來沒穿過過。這時候杰弗森微微轉過頭來,對他說:“我們過一會兒就要到布朗克斯了。”

“我是應該在車里,對不對?”帕特里克問。

“要我說你最好在車底。”杰弗森笑著說,“他們這邊人可不太喜歡看見白人。”

“躺在車底?”

“對,反正看不見你就成了。要是看見了,他們把車窗砸了都說不定。媽——蛋,我可不想我的車窗被砸了啊。”

經過大橋之后又開了幾個街區,杰弗森把車停在路邊。帕特里克背部緊挨著車門,在座位前的橡膠坐墊上坐定下來。

“你要買多少?”杰弗森胳膊撐著座椅湊近過來問道。

“哦,買五袋就行了,剩下的你自己買點啥吧。”帕特里克說著,遞了七十美元的現金給他。

“謝了啊。”杰弗森說,“現在我要鎖門了。你留心別讓人瞧見,明白不?”

“得嘞。”帕特里克答應著,又把身子再往下滑了點,幾乎要在坐墊上把自己全身撐開了。只聽得所有車門的螺栓全都滑到鎖定的位置了,帕特里克又左右蠕動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了個舒服的體位,像個嬰兒似的蜷曲起來,頭枕在中央隆起的地方。片刻過后,卻又發現髖骨頂得他的肝生疼,他感覺就像包在大衣里給纏住了,非常無助。他又朝著自己正前方扭動幾下,把頭枕在自己手上,直盯著橡膠地毯上的一條條凹槽。躺在這位置,可以聞到非常濃烈的汽油味。“這讓你換了一個全新的角度窺探生活啊。”帕特里克模仿電視里家庭主婦的語調說道。

簡直不能忍,一切都不能忍。他總是讓自己陷入這種尷尬境地之中,最后總是和人生中的失敗者、渣滓,還有奇力·威利這種貨色混在一塊兒。即便是上學那會兒,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當其他男生都各自組隊,參加各類比賽時,他卻被遣送到偏僻的操場上,跟各式各類運動機能不全的家伙廝混。那群人里有臉色蒼白、多愁善感的音樂家、胖到令人絕望的希臘男孩,還有一幫看誰都不順眼、嘴里叼著香煙的小憤青,他們覺得體育鍛煉是一件弱爆了的事兒。這幫人生來就不是練體育的料子,作為懲罰,這幫孩子被強迫繞著一個野戰訓練場跑圈。皮奇先生是掌管整個場地的人,他是個好色的家伙,總是一副亢奮的模樣。每逢課程開始的時候,看見這幫男孩子因為近視而撞成一團,或是沒精打采地蹣跚搖擺,或是繞著墻壁跑來達到鉆制度空子的目的,這人就會在一旁激動得發抖,一看就沒懷好心。當那幫希臘男孩跌進水塘濺起一堆泥點子時,當那幫研究音樂的學究眼鏡從鼻子上滑落時,當那幫良知反對者又在發表憤世嫉俗的言論時,皮奇先生就會在他們一旁狂奔亂跑,沖他們吼著罵人話,說他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條件允許的話,還會沖他們的屁股猛踢一腳。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扯淡事情?杰弗森是不是打算去叫來一幫朋友,人多勢眾好揍他一頓?還是杰弗森自己去“覓食”結果吸得欲仙欲死,最后把他丟在這兒啦?

是這樣吧,帕特里克的思緒在這兩種可能中一刻不停地切換著。自打出來闖蕩,他啥收獲也沒有,除了失敗。他在十九歲那年在巴黎生活,讓他沾上這玩意兒的人叫吉姆,澳大利亞人,是個在逃的海洛因走私販子;還有個叫西蒙的美國老黑,銀行劫匪,剛放出號子來沒多久。他還記得,自己第一回在小臂那叢厚厚的、橘黃色的汗毛里找靜脈扎針的時候,吉姆跟他說:“澳大利亞的春天可漂亮了,哥們兒。到處都有小羊羔在蹦跶。你都能瞧出來,那是一副‘活著可真好啊’的情緒。”帕特里克把活塞一推到底的時候,臉上帶著一副異想天開的表情。

帕特里克正在取現的時候,西蒙差點就搶了一家銀行。但在警察朝他齊發好幾槍之后,他終于還是被迫繳械了。“我可不想被子彈打成篩子。”他是這么解釋的。

謝天謝地,帕特里克終于聽到有人在開車門鎖了。

“我買到啦。”杰弗森嗄聲說。“棒棒的。”帕特里克說著就坐了起來。

開車載帕特里克回酒店這一路,杰弗森看起來興致很高,而且非常放松。自己吸了三大包之后,帕特里克就明白杰弗森為啥這狀態了。這回買到的,好歹是面粉里摻了一小撮的海洛因。

跟杰弗森道別的時候,帕特里克感受到一絲真切的暖意,那是兩個人充分地剝削利用完彼此之后,才會有的感覺。終于回到了酒店房間,帕特里克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突然意識到,要是把剩下兩包也吸完,再把電視機打開的話,他可能很快就能睡著了。從沾上海洛因的第一刻起,他就能想見以后都離不開這玩意兒了;沒有海洛因的日子里,他只會渴望得到更多。此刻他只是想驗證一下,自己一整晚經歷的麻煩,是不是毫無必要的瞎折騰,于是他撥通了皮埃爾的電話。

電話接通但還沒人接的那會兒,他又開始思忖,妨礙他實施自殺計劃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諸如多愁善感,諸如希望,或者諸如自戀這樣他所鄙夷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答案是,他迫切想知道未來會發生些什么。雖然他自己也確信,肯定是糟糕透頂的事兒:凡事都有的懸念敘事吧。

“哈啰。”

“皮埃爾!”

“你斯(是)誰啊?”

“帕特里克啊。”

“你想要點啥?”

“我來你這兒再說好嗎?”

“沒問題。過來要多久?”

“二十分鐘吧。”

“好嘞。”

帕特里克揚起拳頭,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然后飛也似的奪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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