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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噩耗》(4)

如果他思考的方式本身就是個問題,那他又如何思考出擺脫問題的方法呢?這已經(jīng)不是帕特里克第一次有這種惶惑了。帶著這樣的思緒,他很不情愿地讓外套從身上滑落下來,被一位身著紅色夾克、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的侍者接住。

吃東西,只是一種暫時性的解決方案。但是眼下,哪種解決方案不是暫時性的呢?甚至連死亡都是如此。說到死亡,那關(guān)于命運無情的諷刺,讓他無比堅定地相信來生的存在。毫無疑問,在又一陣惡心卻仍清醒的意識到來之前,自殺無疑是最劇烈的前奏,如同不斷消逝的漩渦,如同無限收緊的繩索。回憶像彈片一樣,每一天都一刻不停地撕裂著他的肉體。誰能猜到,在永恒的假日營地前面,等著他的是什么樣精致的折磨?想到這些,一個人光是能活著,都應(yīng)該感恩戴德了。

帕特里克接過了裹著皮革封面的菜單,連望都沒有抬頭望一眼,就琢磨著只有棲身那面夾雜著殘酷和愉悅感官的瀑布后面,他才能躲開捍衛(wèi)良心的血獵犬。就在那兒,在冷冰冰的石頭凹面,在那面沉重的白色帷幕后面,他會聽到它們在河堤上惶惑的尖叫、咆哮聲。但至少,它們不會因為帶著責(zé)備的狂怒,來把他的喉嚨給撕裂開。說到底,要通過他留下的線索追蹤他,并不是一件難事。荒廢的光影,和絕望的等待所留下的痕跡,就像垃圾一樣被扔得滿地都是。更別提那些血跡斑斑的T恤衫,還有那些注射器——盛怒之下,他一把就將針頭撅折了;后來因為要再來最后一發(fā),就又把撅折的針頭拼起來了。帕特里克猛地深吸一口氣,雙臂交叉擺在胸前。

“一杯干馬天尼,純飲,帶檸檬卷的。”他慢條斯理地說,“現(xiàn)在可以幫我點單了。”

一位侍者徑直走過來,準備為他點單。一切都盡在掌握。

大多數(shù)正在嗑藥、吞了“快快”,或是時差還沒倒過來,吞了安眠酮勁兒還沒過去的人,大概都對食物沒啥興趣了。但是帕特里克發(fā)現(xiàn),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很好掌控自己的食欲。即便當他厭惡肉體的接觸,致使其性欲的表達只能弱化為一個理論意義的表情時,也是如此。

他還記得,約翰尼·霍爾義憤填膺地跟他講起他最近蹬掉的一個姑娘:“她就是那種姑娘,你剛來完一發(fā)可卡因之后,她會湊到跟前來揉揉你的頭發(fā)。”換做帕特里克,對于這種笨手笨腳的舉動,帕特里克曾經(jīng)報以一聲惶恐的嚎叫。當一個男人變得像塊玻璃窗那樣空虛、脆弱的時候,是不會希望有人來揉他的頭發(fā)的。有些人覺得可卡因是種毒品,帶著些含混的色情和下流意味;但也有些人覺得,把這玩意兒注射到靜脈里,能有機會體驗到北極風(fēng)光給人帶來的那種純粹恐懼。這兩種人碰到一塊兒,不可能聊得下去。

當他的意識如盛開的白色花朵一般,連同每根神經(jīng)的枝梢一道,終于迸發(fā)的那一刻,那帶著愉悅卻又叫人心碎的第一波,總要讓他付出點代價,這代價就是恐懼。他所有碎片般的記憶此時又飛速地合攏起來,如散落四處的鐵質(zhì)銼屑,被一塊磁石牽引著匯聚一處,擺出一朵玫瑰花的造型。又或者——他必須停下來不想那些了——又或者像顯微鏡下面飽和的硫酸銅溶液一樣,突然凝結(jié),晶塊出現(xiàn)在載物臺的各個角落。

他現(xiàn)在必須停下來不想那些了——停下來,現(xiàn)在!別想啦!想想別的事兒吧。譬如,想想他父親的遺體如何?那樣的話情況會不會好一些?欲望的問題可能會一掃而空,但仇恨卻依舊是來勢洶洶。

啊,馬天尼終于上來了。就是算不上騎兵團,至少也能擴充下武器庫了。帕特里克一口干完了杯中那冷冰冰、黏膩膩的液體。

“你需要再來一杯嗎,先生?”

“好的。”帕特里克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一個穿著晚禮服、看起來級別更高的侍者走到帕特里克跟前,幫他點單。

“生三文魚塔塔,然后接下來是牛排塔塔。”帕特里克說。連著說兩遍“塔塔”這個詞兒,讓他體會到一份純真的快樂。所以他也樂此不疲的點了兩道用成人餐烹調(diào)手法做成的兒童餐,原本都已經(jīng)切碎了,又壓扁成一坨端上來給他。

第三個侍者上來了。他的禮服翻領(lǐng)上別著一串金色的葡萄,脖子上掛著一個串串,上頭掛著一個金質(zhì)大酒杯,嘗酒用的。他看來已經(jīng)準備好立馬給帕特里克上一瓶寇東·查理曼[27],再開一瓶寶嘉龍[28],過會兒品嘗。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

不行,他一定不能想這玩意兒。說實在的,他應(yīng)該什么事都不想,尤其不能想海洛因。因為海洛因是唯一能管用的玩意兒,只有這玩意兒才能讓他不再像輪盤上飛奔的倉鼠,在一連串無解的問題中倉皇逃竄。海洛因就是他的騎兵團。海洛因就是板凳四條腿里丟掉的那一根,制作工藝如此精巧,靠著斷腿的部位接上去完全都能嚴絲合縫。海洛因降落在他頭蓋骨的底部,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又繞著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將自己包裹起來,藏在暗處,活像一只黑貓,在自己最鐘愛的靠墊上團成一個球。就像斑尾林鴿的喉部一樣,柔軟,豐腴;或是像濺到一頁紙上的封蠟,或是在兩手之間來回倒騰的,滿滿一捧的寶石。

別人對于愛情的觀感,和他對于海洛因的觀感是一模一樣的;別人對于海洛因的觀感,和他對于愛情的觀感也是一模一樣的:他們都覺得,這玩意兒不但危險,而且難以理解,純粹是浪費時間。他又能對黛比說點啥呢?“雖然你也知道了,我對于我爸的恨,以及我對毒品的愛,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兩段關(guān)系;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能排到第三位。”又有哪個女人,在比賽結(jié)束“站上領(lǐng)獎臺”的時候,不會為自己驕傲呢?

“哦,趕緊他媽的閉嘴吧就。”帕特里克想低語卻叫出了聲來,又喝光了手里的第二杯馬天尼,但畢竟不像第一杯那樣豪放了。如果事態(tài)照此發(fā)展,他恐怕不得不給皮埃爾打電話了,他可是全紐約有口皆碑的毒品經(jīng)紀啊。不行!他不能這么做,對自己發(fā)過誓了,千萬不能這么做!555—1726。這個電話號碼就像紋身一樣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的手腕上。自打九月份之后,他就再也沒有撥過這個號碼,那是八個月前的事情了。但是他絕不會忘記,這個七位數(shù)字曾讓他激動到肚皮里的腸子都蠕動起來。

別著金葡萄的那個侍者又過來了,從那瓶寇東·查理曼的瓶頸上把錫紙包裝給撕下來,又把那瓶紅葡萄酒放在架子上。帕特里克正在端詳著酒瓶上那張標簽上,平光金色的蒼穹下的一座白色城堡。也許有了這些慰藉,他用過晚餐之后就不用再四處“覓食”去了,但是帕特里克自己都將信將疑的。想著,他抿了一口寇東·查理曼的酒樣。

嘗完第一口,帕特里克不由心生似曾相識之感,咧嘴笑了起來。那感覺,就仿佛一個男人驀然回首,在人潮擁擠的舞臺盡頭瞥見了自己的戀人。他又高舉起酒杯,咽下一大口杯中那淡黃色的液體,含在嘴里幾秒鐘,然后再讓它順著喉嚨流淌下去。沒錯,這招很有效,依然很有效。有些事情從來不會讓他失望。

帕特里克閉上眼睛,那味道就像幻覺一般,在他身上泛起陣陣漣漪。便宜的葡萄酒會讓他有一種被深埋在水果之中的感覺,但謝天謝地,這回他假想出來的葡萄感覺畢竟沒那么真,就像腫脹的黃色珍珠制成的耳環(huán)一樣。他又勾畫出這樣的畫面,葡萄藤用它那健碩的莖,把他拽進厚重的紅土中去。在他的上顎上,鐵器、石頭、泥土和雨水的痕跡走馬燈似的閃過,像稍縱即逝的流星一樣,把他的胃口吊了起來。原本嚴嚴實實包裹在瓶中的感官觸覺,就像被偷走的帆布一樣展開成一片。

有些事情,從來不會讓他失望,只會讓他有種想哭的沖動。

“您想再嘗嘗巴奧吉亞龍嗎[29]?”

“來點吧。”帕特里克說。

別著金葡萄的那個侍者,朝著大到滑稽的酒杯里倒了些紅酒。光是聞聞味道,帕特里克就仿佛看到了許多東西。閃閃發(fā)光的花崗巖,蜘蛛網(wǎng),還有哥特式的天花板。

“還不錯。”他嘗都沒顧得上嘗一口就說,“給我倒一點,我過會兒再喝。”

帕特里克又重新癱坐回椅子上。既然紅酒的誘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就又回到老問題上面:他是用完晚餐之后去找毒販子,還是等到回了酒店之后呢?也許他可以當成普通的社交拜訪,去見見皮埃爾。想到這兒,帕特里克又爆出一聲巨響的笑聲,盡管在當時的情境下聽著是那么不合時宜。但與此同時,他又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情感上的欲望,一定要見到那個神經(jīng)錯亂的法國人。在很多層面上,帕特里克覺得皮埃爾是他最親近的人。

皮埃爾曾經(jīng)在一家精神病院蹲了八年時間,原因在于,他老覺得自己是個蛋。“足足蹲了他媽的八年啊,哥們兒。”他逢人便說,語速很快,帶著濃重的法語口音,“我覺得自己是個蛋。我覺得自己是個蛋[30]——這可不是在講他媽的笑話啊。”在那段日子里,他荒廢的身體被護士們投食、騰挪、沖洗,然后穿上衣服——這些護士可沒料到,自己在把一個蛋玩弄于股掌之間啊。后來皮埃爾被釋放了,讓他開始無所束縛的旅程,好去環(huán)游全世界,他當時處于一種啟蒙的狀態(tài),不需要他對詞語、意義去做愚鈍的冥想。“我什么事都明白。”他會用挑釁的眼神盯著帕特里克說,“我的意識可是完整的。”

就在那些旅程的過程中,皮埃爾還會不時地回到曾經(jīng)的醫(yī)院病房駐足,看著他如一只尚未孵化的蛋一般的身體,帶著憐憫和輕蔑的深色,把它孵出來。但是這樣持續(xù)了八年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因為疏于料理,已經(jīng)奄奄一息。

“我只能把自己重新塞回那副狗日的軀體里。真是太嚇人了。我真是覺得惡心到家了。”

帕特里克聽得著了迷。這讓他想起了路西法在把自己塞進蛇的身子,那黏黏糊糊、一圈繞一圈的一團里的時候,那副惡心壞了的模樣。

有一天,護士們拿著海綿和嬰兒食品進來了,卻發(fā)現(xiàn)皮埃爾身體虛弱、很不耐煩。經(jīng)過了近十年一步不挪、一語不發(fā)的狀態(tài)后,他此刻正坐在床沿上。

“好吧,我走就是了。”皮埃爾厲聲說。

檢查結(jié)果表明,他的意識完全清醒,甚至可能太清醒了。于是他們放下心來,又把他從精神病醫(yī)院釋放了。

可現(xiàn)在,只有靠著海洛因和可卡因源源不斷的供給,他才能勉強維系住當初那份,讓他感到榮光的瘋癲感。雖然體態(tài)不再輕盈,但他還是盤旋于自己的身體,與自己對那種分離感絕望的懷念之間,所存的那道空隙之上。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形狀如錐形火山的傷疤,干掉的血跡和瘢痕組織粗糙地堆砌隆起,從他手肘的內(nèi)側(cè),那團綿軟的空心處立地而起。因為有了這玩意兒,他得以把注射胰島素的針筒上那根細細的針頭,沿著與靜脈平行的方向扎進去,而不需要先點個兩下找對地方。這樣像給血液的流動留出了一個開放的入口,跟緊急逃生的通道一樣。當他被囚禁在那具得了黃疸病、不宜寄居、他都沒法稱作是自己的軀體里時,“快球”總能從這個通道魚貫而入,緩解幽閉帶來的恐懼。

皮埃爾的作息起居有著嚴格的規(guī)律。先有兩天半是醒著的,然后在注射了大劑量的海洛因之后,他要睡上,至少是休息上十八個小時。他醒著的時候是個賣毒品的,待人粗魯草率,但交易效率極高。每個上門的客人,都只讓他在黑白色調(diào)的公寓里待不超過十分鐘。他從來也不讓顧客在自家衛(wèi)生間里用針筒注射,因為如果一不小心死那兒了,那麻煩可就大了。但是對于帕特里克,皮埃爾就迅速解除了禁令。去年整個夏天,帕特里克曾經(jīng)學(xué)著保持跟皮埃爾一樣的睡眠模式。他倆經(jīng)常會整宿不睡覺,皮埃爾拿了一面鏡子放倒當桌子用,他倆就分坐在鏡子的兩頭。每小時里,先花上其中的一刻鐘來嗑藥,盡情揮灑著帶化學(xué)藥品氣味的汗水,與此同時,討論他們倆最鐘愛的話題:如何讓靈魂與肉體完美分離?如何親眼目睹自己的死亡?當他們過往的歷史將某種身份強加于各自身上,如何棲息在這種身份所營造的模糊地帶?異性戀者都是多么虛偽,多么膚淺。還有,當然了,如何徹底地戒掉毒癮,如果他們真的想戒的話,畢竟吸毒的狀態(tài)迄今還沒有困擾他們太久的時間。見他媽的鬼去吧,帕特里克心里想著,邊一口干了杯子里的第三杯白葡萄酒,又迅速拿起瓶口還滴著酒的瓶子,重新把杯子斟滿。他必須得斷了這些念頭。

有這樣的一個父親(嚶嚶嚶),“權(quán)威人物”和“行為模范”總歸是一件不好解決的問題。但是在皮埃爾身上,他總算找到了那么一個榜樣式的人物,讓他愿意懷著無條件的熱情去效仿,也能接納他給出的建議。至少在皮埃爾竭力把帕特里克的可卡因攝入量控制在兩克之前,他還是這么覺得的——帕特里克以前可覺得少于七克活不了啊。

“你真他媽是瘋了,哥們兒。”皮埃爾沖他嚷起來,“你每次都干得這么快干什么啊。這么玩你會丟了小命的!”

這樣的爭執(zhí),給那個夏日的尾巴蒙上了一層陰影。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都是時候處理遍布他全身各處的紅疹子,以及口腔里、咽喉里、胃里突然冒出來遍及各處的潰瘍,白花花的,帶著灼燒的痛感。這樣的時候,他通常會回英格蘭待幾天,去他最中意的那家診所掛號。

“哦,那真是美妙的日子啊。”帕特里克說著,氣都不帶喘地用了幾口,就狼吞虎咽地解決了面前的生三文魚片。他又把剩下的白葡萄酒一飲而盡,至于味道如何,現(xiàn)在根本是不管不顧了。

這陰森森的餐館里還有什么別的人呢?是有些他此前從未看到過的稀奇古怪的人兒,又或者壓根就沒有那么稀奇古怪。他們可不是把他召喚來解決“他心問題”[31]的,雖然像維克托,這種一開始就認定這的確是個問題的人,當然了,都以全身心地沉浸于“他心”的作用之中,而為世人所知。

他的眼睛環(huán)視了一圈整個房間,帶著像爬行動物一般冷峻的神情。他討厭他們所有人,討厭他們每一個人,尤其是那個胖到令人發(fā)指的家伙,對面還坐著個金發(fā)美女。那美女肯定是收了胖子的錢,才能做到相伴左右卻不露半點惡心狀吧。

“蒼天啊,你把人惡心壞了。”帕特里克低聲說,“你就沒有考慮過減減肥嗎?沒錯,我說的就是這詞兒,減肥;要不然,胖得令人發(fā)指這件事難道不會始終在你心頭縈繞嗎?”帕特里克咄咄逼人的氣勢帶著些惡毒的報復(fù),顯得非常粗野。酒精真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毒品啊,他心里想著,又回憶起他上學(xué)的時候碰到的第一個毒販子,他那番圣人般的宣告。那是個模樣昏昏欲睡,上了年紀,讓人打不起精神的老嬉皮士,名叫巴里。

“要是我長得跟你似的,”帕特里克接著嘲笑起那胖家伙,“那我不如自殺算了。都不需要別人來刺激我一下。”他對此毫無疑問,自己不但是一個身材歧視者,還是個性別歧視者,以及年齡歧視者,還是個種族歧視者,以及性取向歧視者,更是個毒品歧視者,以及,一個與生俱來的勢利眼。但是他的性子是如此惡毒,幾乎沒人能滿足他的需求。甭管是誰,跟他提及一個小眾群體或是大眾群體,即便他沒有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心生憎恨,他也會公然反對的。

“一切都還好嗎,先生?”又來了一位侍者問。剛帕特里克低聲喃喃的時候,侍者還以為他是準備要點單呢。

“還好,還好。”帕特里克答道。好吧,肯定不是每件事都OK咯,他心里想,你總不能當真指望別人接受這一點吧。說實話,一冒出“一切都OK”這個念頭,他就會感到義憤填膺,這很危險。在這種荒唐滑稽的言論中,“肯定”是一種頂稀罕的商品,容不得你浪費。帕特里克此刻都想把侍者叫回來,剛才是不是給他留下了錯誤的印象,讓他誤以為自己很高興。但是這頭又走過來一位侍者——他們就不能讓他一個人靜靜嗎?但如果他們真這樣做了,他心里又能不能受得了?——后面一位侍者給他端上了牛排塔塔。他希望這道菜做得非常辣,非常辣,非常辣。

又過了幾分鐘,帕特里克的雙唇已經(jīng)被塔巴斯科辣醬油和辣椒粉灼得生疼了。原先放在盤子里的那一坨生肉和蘋果條,也被他吞進了肚子里。

“這就對了,親愛的。”他學(xué)著自己奶奶的聲音說道,“這樣你肚子里就墊了點硬貨了。”

“說得對,奶奶。”他順從地回應(yīng)道,“就好像一發(fā)子彈,或者一根針,對嗎,奶奶?”

“一發(fā)子彈,對極了。”他吞吞吐吐地咆哮道,“一根針!還有些啥?你一直都是個奇奇怪怪的男孩子。這樣子是不會有任何好處的,你就記住我這句話吧,年輕人。”

噢,蒼天啊,又開始了。這聲音永遠不會停歇下來。這種一人分飾兩角的對話。這番根本不受控制,就從嘴里噴涌而出的那些可怕的話語,語速快得叫人聽不真切。他又將玻璃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那豪放的勁兒像極了阿拉伯的勞倫斯,彼得·奧圖出演的那個版本。電影里面,男主人公在一次沙漠穿越之后口干舌燥,還擦了擦裝著檸檬水的玻璃杯。“我們拿下了亞喀巴。[32]”帕特里克邊說,邊發(fā)狂似的凝視著面前的空氣,嫻熟地抖動著兩邊的眉毛,一挑一挑。

“您還想要來點甜點嗎,先生?”

終于等來了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提了個實實在在的問題,雖然這是一個挺奇怪的問題。他又怎么會對甜點產(chǎn)生“想要”的感覺呢?那他是不是還必須在每周日都探望一下?或者給它寄張圣誕賀卡?還是要喂它吃東西呢?

“要的。”帕特里克說著,露出一絲狂野的微笑,“就給我來一個焦糖布丁好了。”

帕特里克凝視著玻璃杯。杯中紅酒殘留的痕跡明顯開始漸漸鋪陳開來了。真可惜,他剛才把酒一口氣喝光了。沒錯,杯中的殘酒開始鋪陳開來了,就像一只原本握緊的拳頭,慢慢張開。在掌心中央……在掌心中央,是什么東西?一枚紅寶石?一粒葡萄?還是一塊石頭?也許他剛才的微笑,只是無力地掩蓋了腦袋里來回翻滾的同一個念頭,從而營造出某種交易進行得卓有成效的假象。桑普森·傳奇爵士是所有為女性唱贊歌的追求者里面,忠厚老實的唯一一人。“讓我牽起你的手,奧德,讓我親吻你的手;這溫暖而纖細的玉手,一如……一如什么?奧德,一如你的另一只手。”此刻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精確的笑容。比喻總無法盡得其意,真是悲劇。就像云雀心臟中的一塊鉛。就像空間中讓人失望沮喪的曲線。就像時間的末日來臨。

老天爺啊,他真的是喝得很醉了,但還醉得不夠徹底。他把所有的酒都倒進肚子里了,但還是沒能讓他獲得那種徹頭徹尾的混沌感。就好像在路邊翻了車,那么多年過去了,還被困在扭曲變形的廢鐵之中。他大聲地嘆了口氣,把一切在一聲嘟囔聲中掐滅,腦袋向前探去,幾近絕望。

焦糖布丁端上來了。他又狼吞虎咽地幾口消滅光,就如同他對待其他食物的態(tài)度一樣,渴望至極,又毫不耐煩。但現(xiàn)在,因為困倦和壓抑,這種態(tài)度又顯得愈發(fā)強烈。也正因為他吃東西時候的這股子猛勁兒,每一餐結(jié)束的時候,他都會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哀傷狀態(tài)之中。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他眼睛只能直勾勾盯著玻璃杯的底部;再然后,他又攢足了熱情,要了一杯渣釀白蘭地,順便叫了買單。

帕特里克閉上眼睛,任由煙圈從口中飄浮而出,往上升騰碰到他的鼻子,然后又有新的煙圈脫口而出。這就是輪回的最佳狀態(tài)吧。當然了,他現(xiàn)在去安推薦給他的那個派對還來得及,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會去的。為什么他老是在拒絕別人?拒絕參與,拒絕同意,拒絕原諒。等到過了那個點了,他就會想,我剛要是去了那個派對該多好啊。他瞥了一眼手表,這才九點半。時間點還沒到,但要是真到了,拒絕就會被悔意取代。他甚至可以想見,要是在第一回失去了某個女生,他日后肯定會愛上她。

說到讀書,也是同樣的道理。什么時候他一本書也尋不見了,那種對于閱讀欲求不滿的感覺就會油然而生。再說回來,要是他事先料到這情況,隨身帶了本書出來——譬如今晚吧,他就順手裝了本《西西弗的神話》到大衣口袋里——這種情況下,他反而不必擔(dān)心會心生閱讀文學(xué)類作品的渴望了,這幾乎是一定的。

在《西西弗的神話》之前,他在之前一年隨身帶的是《無名氏》[33]和《夜林》[34];再往前追溯,他裝進大衣口袋里的保留書目,是《黑暗的心》。多數(shù)時候他的驅(qū)動力,來自對于自身無知的恐懼感,或是征服一本難啃之書(有時甚至只是一段有開拓意義的文本)的決心,他就會從書柜上取下類似《朦朧的七種類型》[35]、《羅馬帝國衰亡史》之類的書,最后發(fā)現(xiàn)這些書的開頭幾頁都已經(jīng)布滿了蛛網(wǎng),還有些他自己手書、模糊到難以辨認的注釋。這些早年的“文化人”痕跡,讓他得到些許欣慰,明白這些早年曾經(jīng)翻閱的讀物,自己多少還是有一些印象的。但一想到自己忘性如此之大,他就不免驚慌失措。如果某種體驗隨時間如此徹底地與他剝離了,那這種體驗的意義何在?所有往昔,都好似雙手捧作杯狀,其中盛滿的水,又從他緊張的手指縫隙中流逝,無可挽回。

帕特里克站起身來,踱步穿過餐廳厚重的紅色地毯,腦袋不時警覺地朝后張望,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透過上下眼睫毛交織而成的網(wǎng)格,餐桌都變成了昏暗而模糊的一片。

他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他要給皮埃爾打個電話,至于能不能撈到點好貨色,就全憑命運安排了。要是皮埃爾睡著了,他就買不到海洛因了;但他要是還醒著,倒是值得去跑一趟,搞些夠他今晚睡個好覺的就夠了。順便再給明天早上準備一些,這樣他就不用病懨懨的了。

酒吧招待取下電話聽筒,遞到紅木的柜臺邊,旁邊還有一份機讀目錄[36]。5……5……5……1……7……2……6。帕特里克心跳加速,他突然感到警覺起來。

“我現(xiàn)在暫時沒法和您通話,如果您方便可以留……”

帕特里克把電話用力啪的一聲掛上。又他媽是電話答錄機。這才晚上十點啊,他這個點睡覺干什么?這真是讓人橫豎不能忍。他又拿起聽筒,又撥了一遍剛才的號碼。他該不該留條消息呢?跟一條精心設(shè)計的密碼似的:“快起床啦,狗屎臉,我來弄貨來啦。”

沒人答應(yīng),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命運都已經(jīng)發(fā)話了,他也只能接受最終的判罰。

屋外倒是挺暖和,有點出人意料。就算暖和,帕特里克還是把大衣口袋翻高立起,目光掃了一眼街上,看看有沒有待載的出租車。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輛,走上街去,揚手招來。

“去皮埃爾酒店。”他邊說,邊爬進了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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