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俄國革命史(全三卷)(漢譯世界學術(shù)名著叢書)作者名: (蘇)列夫·托洛茨基本章字數(shù): 9444字更新時間: 2020-08-21 18:25:51
第五章 宮廷政變的念頭
當權(quán)階級在力求避免革命時,為什么不去嘗試擺脫沙皇及其周圍的人呢?他們這樣想過,但是不敢這樣做。他們對自己的事業(yè)既沒有足夠的信心,也沒有足夠的決心。宮廷政變的念頭一直沉湎于空想,直到國家發(fā)生革命之際也沒有消逝。為了更清晰地勾畫出革命前夕專制王朝、貴族上層、官僚集團與資產(chǎn)階級的相互關(guān)系,就很有必要研究這個問題。
有產(chǎn)階級是徹頭徹尾的君主主義者,這是利益、習慣與怯懦使然。不過他們想要的是沒有拉斯普京的君主制。君主制很適合他們:我就是你們所要的那個樣子。作為對建立體面的大臣會議提出的要求的答復,皇后帶著從拉斯普京手里接過的蘋果來到大本營面見沙皇。她請求沙皇吃掉蘋果以增強自己的意志。她懇請說:“你要記住,就連菲利浦先生(一個行騙的法國催眠師。——托洛茨基)都說過,不能答應(yīng)什么憲法,因為那將是你的俄國的末日……”“成為彼得大帝、伊凡雷帝和帕維爾皇帝吧,——把所有人都壓在自己下面!”
這是由恐懼、迷信和對國家的惡意疏離組成的無比丑陋的混合物!誠然,沙皇家庭至少在上層看起來似乎不是那么孤獨,因為拉斯普京總是為上流社會貴夫人們的星座所環(huán)繞,而且巫術(shù)也向來支配著貴族階層。但是這種可怕的神秘主義不是把人們聯(lián)系起來;相反,它把他們分散開了。每一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拯救自己。許多貴族太太都有各自相互競爭的圣徒。甚至在彼得格勒上層,沙皇全家像是感染了鼠疫病菌似的,被猜疑與敵意的圍墻隔離了起來。宮廷女官維魯博娃回憶說:“在四周所有人中間,我強烈地意識與感覺到了對那個人——我視之為神靈的仇恨,而且感覺到這種仇恨達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
在戰(zhàn)爭血紅的背景下,在地下震動的轟鳴聲中,特權(quán)階層一刻也沒有放棄享受生活的快樂;相反,他們在盡情縱酒狂歡。但是一具骷髏越來越頻繁地光顧他們的盛宴,它用指骨嚇唬他們。于是他們在阿利斯(皇后亞歷山德拉的昵稱。——譯者)的惡劣本性和沙皇背信棄義的軟弱中,在維魯博娃這種貪得無厭的蠢貨和顱骨上留著傷疤的西伯利亞基督身上感覺到了全部的不幸。讓人無法忍受的預(yù)感像巨浪一樣波及了整個統(tǒng)治階級,它一陣緊似一陣地自四周向中心收縮,因而把令人痛恨的皇村上層越來越孤立起來了。在自己本來謊話連篇的回憶錄里,維魯博娃把這個上層當時的自我感覺說得夠清楚了:“……我問了自己一百遍,彼得格勒上層社會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們是不是全都在精神上出了毛病,或者是染上了戰(zhàn)爭時期變得猛烈起來的某種流行病。這一切很難說清楚,不過事實是大家都處在精神失常的緊張狀態(tài)。”
龐大的羅曼諾夫家族,也就是一幫貪得無厭、厚顏無恥與人人痛恨的男女大公統(tǒng)統(tǒng)屬于喪失理智者之列。害怕死亡的他們企圖從日益令人窒息的圍困中掙脫出來,他們在不肯馴服的貴族階級面前討好奉承,同時大講沙皇夫婦的壞話,他們或者互相之間或者在自己周圍的人中間進行挑唆。至尊的叔叔們向沙皇遞交規(guī)勸的信件,透過其中表示敬意的詞句可以聽到切齒之聲。
十月革命后的普羅托波波夫文理已經(jīng)不太通順了,可是他還是對上層的情緒做了生動的描述:“革命前甚至最高階級也存在著不滿和反對。在貴族沙龍和俱樂部里,政府的政策遭到了不懷好意的尖銳批評;沙皇家庭中形成的各種關(guān)系受到了挑剔和議論;關(guān)于國家元首的奇聞笑談四處流傳;諷刺詩歌也創(chuàng)作出來了;許多大公也參加這類聚會;而他們的出席在公眾心目中大大增強了諷刺傳聞與惡意夸張的特殊可信度。不過,這類玩笑的危機意識直到最后一刻也沒有顯現(xiàn)出來。”
以親德主義甚至直接與敵人勾結(jié)的罪名對宮廷佞臣進行的指責,使有關(guān)他們的傳聞變得特別聳人聽聞。喜歡爭吵卻又不太可信的羅將柯坦率地說道:“勾結(jié)以及類似企圖在邏輯上是如此明顯,以致至少對我來說,在德國參謀部跟拉斯普京集團互相策應(yīng)一事上沒有什么疑問,這是毋庸置疑的。”單純以“邏輯上的”明顯性為由大大減弱了這份證詞的絕對語氣。革命以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有關(guān)拉斯普京一伙跟德國參謀部進行勾結(jié)的證據(jù)。至于所謂的“親德主義”,那是另外一回事。當然,問題并不在于對來自德國的皇后,以及大臣會議主席施秋梅爾、克萊恩米赫爾伯爵夫人、宮廷事務(wù)大臣弗列杰里克斯和其他具有德國姓氏的先生對德國產(chǎn)生的民族好感或反感。老陰謀家克萊恩米赫爾恬不知恥的回憶錄非常清楚地表明,要靠什么樣的超民族特征來識別所有歐洲國家貴族的上層,它是用血緣、遺產(chǎn)、對所有低于自己等級的人的蔑視。“l(fā)ast but no least”(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就是用存在于古老城堡、高級療養(yǎng)地以及歐洲各國宮廷里的世界主義雜交物做紐帶連接在一起的。真實得多的現(xiàn)象是宮廷仆役對法蘭西共和國卑躬屈膝的律師本能的反感,對反動分子——無論他是條頓名字還是斯拉夫名字——以及對體現(xiàn)純普魯士精神的柏林制度的好感,這制度以其抹著油膏的胡須、粗魯無禮的舉動以及傲氣十足的愚蠢,給人留下了十分長久的深刻印象。
可是這并不能解決問題。危險還是從事態(tài)本身的邏輯中產(chǎn)生了,因為宮廷不得不通過單獨媾和來尋求救星。而且形勢顯得越危險,這種舉動就越固執(zhí)。就像我們將在后面要看到的那樣,自由主義出于自己將來走向政權(quán)的考慮,企圖通過其領(lǐng)袖把單獨媾和的成功希望保存起來。然而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它瘋狂地進行沙文主義宣傳,以此欺騙人民和威嚇宮廷。在這么尖銳的問題上,宮廷佞臣不敢過早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他們甚至被迫用通行的愛國主義語調(diào)偽裝起來,同時又在試探單獨媾和所必需的土壤。
依附拉斯普京奸黨的前警察首腦庫爾洛夫?qū)④娫谧约旱幕貞涗浝锩娈斎粫裾J同德國勾結(jié)一事,也否認對自己的靠山有好感,但是旋即就補充說:“不能因為施秋梅爾表達過跟德國的戰(zhàn)爭對于俄國來說是最大的不幸,以及戰(zhàn)爭沒有任何重要的政治理由的意見,便譴責他。”但是不要忘了,懷有這種令人感興趣的“意見”的施秋梅爾是一個正在與德國打仗的國家的政府首腦。沙皇政府最后一任內(nèi)務(wù)大臣普羅托波波夫在進入政府前夕,還在斯德哥爾摩與德國外交官進行談判,并且把談判的情況報告了沙皇。同樣,據(jù)庫爾洛夫的說法,拉斯普京本人也“認為跟德國打仗對俄國來說是巨大的災(zāi)難”。最后還有,1916年4月5日皇后寫信給沙皇說:“……他們不敢說他注4與德國人有任何共同之處,但是他還是像基督一樣,對任何人都是同樣十分友善和寬宏大量的,無論對方屬于何種宗教。真正的基督徒就應(yīng)該這樣做。”
當然,完全有可能與賭棍、高利貸者和貴族皮條客一起混進這個幾乎從未脫離醉態(tài)的真正基督徒行列的還有赤裸裸的密探。這樣的勾結(jié)是不能排除的。但是反對派的愛國主義者提出的問題涉及得更廣泛也更直接:他們公然指控皇后背叛。鄧尼金將軍在自己很晚才寫出來的回憶錄中證實:“軍隊里面議論紛紛,他們不論在什么時間地點都不感到難為情,說皇后頑固地要求單獨媾和,說她出賣了基奇納元帥,說她好像把元帥來訪一事通報給了德國人,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這些對軍隊的情緒,以及軍隊對皇朝與革命的態(tài)度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還是這個鄧尼金說到一件已經(jīng)是革命以后的事情,阿列克謝耶夫?qū)④娫诨卮痍P(guān)于皇后背叛的坦率提問時“不明確與不經(jīng)意地”提到,人們整理皇后的文件時發(fā)現(xiàn)有一張繪有各戰(zhàn)線部隊詳細標記的地圖,這事給他阿列克謝耶夫留下了令人不安的印象。接著鄧尼金做了意味深長的補充:“此事他再沒多說一句話,便改變了話題。”皇后那里或許有或許沒有什么秘密地圖,然而不走運的將軍們顯然不反對把自己失敗的部分責任推給她。無疑,軍隊里流行的宮廷背叛的說法主要是從無能的司令部自上而下傳播開的。
但是,假如讓沙皇言聽計從的皇后真的親自把軍事秘密乃至盟國統(tǒng)帥部的首腦出賣給威廉的話,那么除了審判沙皇夫婦以外,還有什么事可做呢?不過,由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顯然被認為是軍隊和反德政黨的首領(lǐng),因此根據(jù)職責好像應(yīng)該被推舉出來充當宮廷政變最高庇護人的角色。這乃是沙皇遵照拉斯普京與皇后的堅決要求,撤銷大公總司令職務(wù)并且由自己取而代之的原因所在。可是皇后甚至害怕移交時讓侄兒跟叔叔打照面。她給身在大本營的沙皇寫信說:“美男子,盡量小心,不要讓尼古拉什注5說破你的任何承諾或其他什么——記住,是格里戈里把你從他以及他那些居心不良的左右那里解救出來的……為了俄羅斯,你回想一下吧,他們想把你趕走(這不是謠傳,奧爾洛夫那里已經(jīng)把文件準備好了),并把我送進修道院……”
沙皇的兄弟米哈伊爾對羅將柯說過:“全家族的人都意識到了,亞歷山大德拉·費多羅芙娜對我的兄弟是多么有害。在我兄弟和她周圍只剩下叛徒,所有正直的人都已經(jīng)離他們而去。可是在這種場合如何是好呢?”一點沒錯,在這種場合如何是好呢?
瑪麗亞·帕夫洛芙娜女大公當著自己兒子的面堅決要求羅將柯發(fā)起“清除”皇后的行動。羅將柯提出就當這次談話沒有發(fā)生過,否則依據(jù)誓詞,他應(yīng)當把女大公向杜馬主席提議清除皇后一事呈報沙皇。如此一來,這位機靈的宮廷高級侍從把謀殺沙皇的問題轉(zhuǎn)移開了,使之成為上流社會一個小小的玩笑。
有時,大臣會議自身也站在激烈反對沙皇的立場上。早在1915年即革命爆發(fā)前一年半的時候,大臣們在政府會議上發(fā)表的公開言論,現(xiàn)在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陸軍大臣波利瓦諾夫說:“能夠挽救局勢的唯有社會和解政策。現(xiàn)在搖搖晃晃的屏障不足以防止災(zāi)禍臨頭。”海軍大臣格里戈羅維奇說:“軍隊不信任我們并且在等待變化發(fā)生,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外交大臣薩佐諾夫說:“沙皇的聲望和權(quán)威在民眾心目中大大動搖了。”內(nèi)務(wù)大臣謝爾巴托夫公爵說:“在現(xiàn)有狀況下,我們大家在管理俄國方面都是無能為力的……需要的要么是獨裁,要么是和解政策。”(1915年8月21日會議記錄)實際上無論獨裁還是和解政策,都已經(jīng)于事無補,也都已經(jīng)不可能實現(xiàn)了。沙皇既沒有下決心實行獨裁,也拒絕了和解政策,也沒有接受自認為無能為力的大臣們辭職。負責記錄的重要官員給大臣們的發(fā)言做了簡要的注釋:他們顯然都得被吊死在燈柱上。
在這種感覺支配下,甚至官僚圈子里也談?wù)撈饘m廷政變的必要性來了。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們認為政變是防止日益臨近的革命的唯一手段。一個政變計劃的參與者回憶這類討論時說道:“一旦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自己原來處在一個到處都是染上了革命癖的人的團體中。”
一個專門負責監(jiān)視南方軍隊的憲兵上校在自己的報告中描繪了一幅陰暗的圖景:由于大肆的宣傳,尤其是關(guān)于皇后和沙皇親德立場的宣傳,使得軍隊做好了宮廷政變的思想準備。“在軍官聚會場合也公開出現(xiàn)了這類議論,而且從來沒有遇到來自高級指揮官方面的必要制止。”普羅托波波夫自己也證實:“大多數(shù)高級指揮官同情政變,部分人還跟所謂進步聯(lián)盟的主要活動家有聯(lián)系并且處于后者的影響之下。”
后來,有名的海軍上將高爾察克在紅軍擊垮了他的部隊以后向蘇維埃偵查委員會供認,他跟很多杜馬反對派成員有聯(lián)系,他贊成他們的意見,因為他“以否定的態(tài)度看待革命爆發(fā)前的現(xiàn)存政權(quán)”。然而沒有人把有關(guān)宮廷政變的計劃告訴高爾察克。
在拉斯普京遇刺身亡和與此事有干系的大公隨之被放逐以后,上流社會談起宮廷政變的必要性時聲調(diào)特別響亮。尤蘇波夫公爵講過這樣一個情節(jié):有好幾個團的軍官走到已在宮中被捕的德米特里大公跟前,提出了采取各種堅決行動的計劃,“他當然不會贊成他們的主張”。
有人認為盟國外交官至少是通過英國大使卷入了陰謀。無疑是根據(jù)俄國自由主義者的主動倡議,1917年1月間,英國大使在事先提請本國政府批準以后,企圖對尼古拉施加影響。尼古拉非常認真和很有禮貌地聽完了大使的意見,并且對他表示感謝,然后就把話題轉(zhuǎn)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普羅托波波夫向尼古拉報告了布坎南與進步聯(lián)盟最主要的活動家聯(lián)絡(luò)的情況,并且提議對英國大使館進行監(jiān)視。尼古拉似乎不太贊成這種做法,他覺得對大使實施監(jiān)視“不符合國際慣例”。同時,庫爾洛夫卻毫不遲疑地報告說:“偵查機關(guān)每日都在注視立憲民主黨領(lǐng)導人米留科夫跟英國大使館的聯(lián)系。”可見,國際慣例妨礙不了什么。但是破壞它們也幫不了多大的忙:即便如此,也沒有破獲什么宮廷陰謀。
宮廷陰謀實際上確有其事嗎?無論什么都沒能證明這一點。它涉及的面太寬了,這個“陰謀”牽扯到的各種各樣的集團與人物實在太多了,以至難以成為陰謀。作為彼得格勒上流社會的一種情緒,作為紛亂不安的挽救主張或者作為絕望的口號,它一直懸在空中,不過始終沒有濃縮到可以付諸實施的計劃的程度。
在18世紀,高級貴族對皇位繼承順序不止一次地進行過符合實際需要的修正,他們監(jiān)禁或勒死那些令人難堪的皇帝。最后一次這樣的行動是1801年針對帕維爾的。所以不能說宮廷政變是違反俄國君主制度傳統(tǒng)的。相反,它作為一種必不可少的成分進入了這些傳統(tǒng)。但是,貴族階級早已不再感到自己穩(wěn)坐在馬鞍上了。于是它把勒死沙皇和皇后的榮譽讓給自由資產(chǎn)階級。不過后者的領(lǐng)袖們也只是顯示出稍微大一點的決心而已。
革命以后,自由主義資本家古契柯夫、捷列申柯以及接近他們的克雷莫夫?qū)④姸啻伪徽f成是陰謀分子的核心。曾在反對英國的布爾人軍隊里當過志愿兵的決斗士古契柯夫是一個帶馬刺的自由主義者。在“社會輿論”普遍看來,最適合實施陰謀的人物是古契柯夫,而不是喋喋不休的米留科夫教授,的確是這樣!毫無疑問,古契柯夫不止一次重溫實行猛烈和短促突擊的想法,在這種行動中,一個近衛(wèi)團就可以代替革命和預(yù)防革命。維特早在自己的《回憶錄》里面就告發(fā)過他所痛恨的古契柯夫,說此人是一個迫害不合時宜的蘇丹的青年土耳其黨人的崇拜者。但是,青年時代還沒來得及表現(xiàn)出青年土耳其黨人無畏精神的古契柯夫,現(xiàn)在卻明顯衰老了。更主要的是,這位斯托雷平的戰(zhàn)友不會看不到俄國的條件跟昔日土耳其條件的差別,也不會不反躬自問:用來預(yù)防革命手段的宮廷政變不會變成引發(fā)雪崩的最后震動嗎?這樣一來,用來預(yù)防的藥物不是變得比疾病本身更致命嗎?
在一些專門論述二月革命的著作里,談到了預(yù)謀發(fā)動宮廷政變的話題,而且把它當作確鑿無疑的事實。米留科夫做了這樣的表述:“2月出現(xiàn)了實施政變的苗頭。”鄧尼金則把實施的時間推后到了3月。兩個人都提到了這樣的“計劃”:在路上截住沙皇乘坐的專列,要求他退位,如果遭到他的拒絕(預(yù)料這是不可避免的),那就對沙皇實行“肉體消滅”。米留科夫補充說,在預(yù)見可能發(fā)生革命的情況下,沒有參與陰謀也沒有被“明確”告知陰謀準備情況的進步聯(lián)盟的首領(lǐng)們在小范圍里討論過,政變一旦成功,怎樣才能更好地利用它。近年來,有些馬克思主義研究著作同樣采納了相信政變實際上在準備之中的說法。順便說一句,在這個事例中,可以透徹地看出,奇談軼聞是如何輕易而牢固地在歷史科學中為自己贏得地位的。
羅將柯講述的那個有聲有色的故事被說成是陰謀存在的最重要的證據(jù),可是故事恰恰證明了所謂陰謀純系子虛烏有。1917年1月,克雷莫夫?qū)④姀那熬€來到首都,在杜馬成員面前抱怨說不能繼續(xù)拖延下去了,“如果你們決定采取這種極端措施(指換掉沙皇。——托洛茨基),那我們會支持你們”。如果你們決定!……十月黨人希德洛夫斯基憤恨地高喊起來:“當他在毀滅俄羅斯的時候,無論什么理由也不能寬恕和憐憫他。”在一片爭吵聲中,布魯西洛夫?qū)④娬f出了真假難辨的話:“如果不得不在沙皇與俄羅斯之間做出選擇的話,——我會跟著俄羅斯。”如果不得不!年輕的百萬富翁捷列申柯像一個堅定的弒君者那樣發(fā)了言。立憲民主黨人申加廖夫說:“將軍是對的,政變是必要的……然而由誰來做決定呢?”問題就在于由誰來做決定呢?表示反對政變的羅將柯本人提供的證詞其實質(zhì)就是這樣的。在隨后不多的幾個星期里,計劃看來一點進展都沒有。關(guān)于攔截沙皇專列的談?wù)撛诶^續(xù),但是根本不清楚由誰來實施這樣的行動。
俄國自由主義者在其較早時期曾經(jīng)用金錢與同情支持過革命恐怖主義者,期望他們用炸彈把君主制度趕進自由主義者的懷抱。這些可敬的先生誰都不習慣拿自己的腦袋去冒險。不過起主要作用的畢竟不是個人的恐怖,而是階級的恐怖。他們議論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糟糕的,但是好像不會變得更加糟糕。不管怎樣,假如古契柯夫—捷列申柯—克雷莫夫真的在走向政變,即實際上為它做了準備,動員了各種力量和手段,那么這事在革命成功后一定會非常明顯和準確地廣為人知,因為參加者特別是年輕的執(zhí)行者(還真需要不少這樣的人)沒有任何理由閉口不談他們“差點”就要實現(xiàn)的功績,因為這在二月革命后只會保證他們得到升遷。可是這樣的披露從未有過。顯而易見,在古契柯夫與克雷莫夫那里,事情后來并沒有進行到用紅酒和雪茄慶祝愛國主義舉動的地步。輕佻浮躁的貴族階級投石黨人也好,臃腫蹣跚的金融寡頭反對派分子也好,都沒有心思用行動來矯正不垂青他們的天意歷程。
1917年5月,最能言善辯而又空話連篇的自由主義者馬克拉科夫在杜馬(此時革命正在把它連同君主制度一起踢開)私下舉行的會議上大發(fā)感慨:“如果后人詛咒這場革命,那么他們也會詛咒我們,因為我們沒有用政變從上面來防止它發(fā)生!”晚些時候,已經(jīng)流亡國外的克倫斯基效仿馬克拉科夫傾訴悲情:“確實,條件已經(jīng)具備的俄國耽誤了從上面——又是從上面(這個詞組說了這么多,是不是也做了這么多準備?)——及時發(fā)動軍事政變(coup d'tat),耽誤了防止國家的自發(fā)爆炸。”
這兩聲嘆息結(jié)束了劇情,同時也表明,當革命釋放了自己全部不可阻遏的力量以后,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庸人們?nèi)匀辉谙耄凹皶r”撤換專制王朝的首腦就能預(yù)防革命的爆發(fā)!
沒有足夠的決心發(fā)動“大的”宮廷政變,但是從中派生出了小的政變計劃。自由主義陰謀家不敢撤換君主制的主角,大公們卻決心搬開他的臺詞提示人。他們認為殺掉拉斯普京是挽救專制制度的最后手段。
羅曼諾夫家族的姻親之一尤蘇波夫公爵把大公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和君主派杜馬代表普里什凱維奇吸引到這樁事情中來了。他們還試圖把自由主義者馬克拉科夫也拉進來,這顯然是為了給謀殺賦予“全民族”的性質(zhì)。但是,這位著名律師把毒藥交給密謀者以后就小心地避開了。這真是非常別具一格的細節(jié)!密謀人士不無根據(jù)地認為,謀殺完事以后,羅曼諾夫家的汽車能很輕易地把尸體運走:大公的紋章總算找到了用武之地。以后的情況是按照迎合品位低俗的電影劇本上演的。12月16—17日之間的夜晚,被誘騙前來參加酒宴的拉斯普京在尤蘇波夫的獨棟私邸被弄死了。
除了一小撮宮廷佞臣和神秘主義女崇拜者以外,當權(quán)階級把處死拉斯普京作為拯救行動接受下來了。在彼得格勒的全體皇族成員都帶著同情去看望了軟禁在家的大公,按照沙皇的說法,他的雙手結(jié)果被一個鄉(xiāng)下人的鮮血弄臟了——要知道即便是基督,也是一個鄉(xiāng)下人!皇后的同胞姐妹、謝爾蓋大公的遺孀發(fā)來電報,她為行刺者進行祈禱,對他們的愛國舉動表示感激。由于暫時還沒有發(fā)布議論拉斯普京的禁令,報紙登載了很多拍手稱快的文章。在劇場里,人們也紛紛對殺人犯表示敬意。大街上的行人互相道賀。尤蘇波夫回憶當時的情景說:“在私宅里面,在軍官的聚會上,在酒樓里人們?yōu)槲覀兊慕】蹬e杯祝福,工人在工廠里對我們歡呼烏拉。”完全可以想得到,工人在得知拉斯普京被殺的消息后當然不會感到悲傷,可是他們高呼“烏拉”與復興王朝的希望毫無共同之處。
拉斯普京奸黨在等待時機,他們暫時隱匿起來了。沙皇、皇后、沙皇的女兒們和維魯博娃在避開所有人的情況下,為拉斯普京舉行了葬禮。圍繞在神圣的朋友、被大公殺害的前盜馬賊尸體四周的沙皇全家必定覺得自己完全無人理睬。然而,就是已經(jīng)入土的拉斯普廷也得不到安寧。當尼古拉和亞歷山德拉·羅曼諾娃被逮捕的時候,守衛(wèi)皇村的士兵掘開了墳?zāi)梗碎_了棺材。發(fā)現(xiàn)在死者頭顱旁邊放著一尊圣像,上面有亞歷山德拉、奧莉加、塔季揚娜、瑪麗婭、安娜斯塔西婭和阿尼婭的簽名。臨時政府不知為什么派了一個特派員去皇村,要把尸體運到彼得格勒來。可是遭到老百姓的普遍反對,特派員于是只得就地焚燒了尸體。
那個朋友被殺以后,君主制還茍延殘喘了10個星期,不過這段短暫的時光依舊是屬于它的。拉斯普京沒有了,但是他的陰影仍然繼續(xù)籠罩著國家。與密謀者的全部愿望相反,謀殺事件之后,沙皇夫婦開始特別起勁地擢升拉斯普京黨羽中最卑鄙的分子。為了報復對拉斯普京的謀殺,一個公認的惡棍被任命為司法大臣,有幾個公爵則被驅(qū)逐出了首都。有報道說,普羅托波波夫在擺弄招魂術(shù),以招回拉斯普京的亡靈。絞索無可挽回地一步步勒緊了。
處死拉斯普京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但也完全不是事件的參加者和鼓動者所期望的那樣。它并沒有緩和危機,而是加劇了危機。宮廷、司令部、工廠和農(nóng)村小木屋……到處都在談?wù)撨@次謀殺。結(jié)論是不言而喻的:即使對于大公們來說,除了毒藥和左輪手槍外,也沒有別的手段來對付這個患麻風病的宮廷佞臣。詩人勃洛克曾經(jīng)就拉斯普京之死寫下了這樣的詩句:“結(jié)果他的那顆子彈,命中了專制王朝的心臟。”
羅伯斯庇爾早就提醒立法會議注意,貴族反對派在削弱了君主制以后,便使資產(chǎn)階級振作起來了,而跟在資產(chǎn)階級后面的是人民群眾。同時,羅伯斯庇爾預(yù)料,歐洲其他國家的革命不可能開展得像法國那么疾速,因為其他國家的特權(quán)階級吸取了法國貴族的經(jīng)驗教訓,不會主動發(fā)起革命。但是,羅伯斯庇爾在做出這一精彩分析的同時,自己進行推測時卻犯了錯誤,他以為法國貴族用自己這次輕率的反對派行為給別國貴族留下了永久的教訓。1905年特別是1917年,俄國再次證明,針對專制制度與半農(nóng)奴制度,因而也是針對貴族的革命在邁出自己最初幾步時,就會得到不僅來自普通貴族方面,而且來自其最有特權(quán)的上層,這里面甚至包括王室成員方面不成系統(tǒng)的、互相矛盾的然而又是十分有效的協(xié)助。這種非凡的歷史現(xiàn)象也許使得社會階級理論顯得自相矛盾,不過事實上它只是在對這種現(xiàn)象的庸俗理解中才是矛盾的。
當社會各種對抗性矛盾達到高度緊張的時候,革命就會發(fā)生。不過這種狀況也使局勢變得難以忍受,即便對舊社會的統(tǒng)治階級亦即注定要滅亡的階級也是如此。我并不想讓生物學的比喻超出它們應(yīng)有的意義,不過還是要適當?shù)靥嵝眩侥硞€時刻,分娩這個行為無論對于母親的機體還是對于胎兒都同樣不可避免。特權(quán)階級的反對立場漸漸表現(xiàn)為其傳統(tǒng)的社會地位與該社會繼續(xù)存在下去的需要之間的互不相容。在當權(quán)的官僚集團那里,所有人都開始顯得無力應(yīng)付。貴族階級覺察到自己正處在普遍敵意的焦點,于是把一切過錯都推給官僚集團,官僚集團則又把罪責推給貴族,然后它們或是一道或是單獨把自己的不滿指向君主的權(quán)力壟斷。
原本在貴族等級機關(guān)里任職而暫時被調(diào)來任大臣的謝爾巴托夫公爵說:“無論薩馬林還是我,原先都是省里的首席貴族。迄今為止,誰也不認為我們是左翼人士,我們自己也不這樣認為。但是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國家怎么落到了這步田地,致使陛下及他的政府陷入了與安分明理的(革命的陰謀就不用提了)社會各界——貴族、商人、城市、地方自治局甚至軍隊——極其尖銳的意見對立之中。如果上頭不愿意考慮我們的意見,那我們的職責就是離職。”
貴族看到了災(zāi)禍的原因就在于君主制變成了睜眼瞎子或者說喪失了理智。但特權(quán)等級還不相信,能使舊社會和新社會相安無事的政策已經(jīng)根本不可能存在了;換句話說,不能容忍自己注定要滅亡命運的貴族要把自己臨死前的痛苦化作反對舊制度最神圣的勢力即君主制度的行為。貴族反對派這種緊張和不負責任的心態(tài)可以用歷史對貴族上層的嬌縱,以及令它難以忍受的對革命的本能恐懼來加以解釋。貴族反抗的前后不一和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也可以用這是一個沒有出路的階級的反抗來加以解釋。可是,就如油燈一樣,在熄滅前的那一刻還會發(fā)出耀眼的火花,盡管它還帶著煙炱——貴族也是一樣,在消亡之前也能出現(xiàn)反對立場的火花閃耀,這會給它的殊死敵人以最大的幫助。這個過程的辯證法就是如此,它不僅能與社會階級理論協(xié)調(diào)起來,而且只有它才能把這種理論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