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杏
有一個說法:庫車小白杏,一顆一口蜜。
還有一個說法,稱其為“白色蜂蜜”。
說起小白杏,熟悉的人往往只說兩個字,一個字是看,另一個字是吃。小白杏到了成熟期,看上去晶黃、透亮和糯膩,便疑惑那不是簡單的果實,而是吸足日月精華的極品,讓人捧在手中不忍下口,總是一遍遍輕撫。至于吃,則是將小白杏掰開,取出果核,然后用手指輕捏,頭稍仰丟入嘴里,輕輕咀嚼,便可嘗出小白杏肉厚味濃,酸甜適口的美妙。
出小白杏的庫車,在西域時是有名的龜茲,后來亦有“屈支”一名。《大唐西域記》中記載:“屈支國東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有葡萄、石榴、梨、李、桃、杏……”其時的龜茲人,家家門前有杏樹,有“杏花龜茲”的美稱。
龜茲物豐,多礦產、水果和莊稼,是其時的富庶之地。但龜茲人嚴厲節烹,日常僅用三種凈肉,余不多食。龜茲人最有趣的是裝扮頭部,平民均剪短發,戴巾幘冠冕。國王是屈支種人,遺傳基因導致頭大,加之謀略很少,多露笨拙憨態。剛出生的小孩,要用木板箍扎頭部,慢慢將頭夾得扁薄。《大唐西域記》對此專門記了一筆:其俗生子以木押頭,欲其匾也。為何有那般風俗?解釋有二。其一,龜茲貴族多頭扁,一時成為象征,百姓紛紛把頭夾扁,效仿貴族身份。其二,龜茲壁畫中有扁頭比丘、護法等,信佛的龜茲人遂心向往之,讓孩子以苦役方式追隨。
庫車的小白杏之所以好吃,是因為受到了雪水澆灌。有一次與朋友說起雪水的好處,他說天山是懸在天上的“水庫”,其腳下的綠洲,無一不得其益處。單就小白杏而言,亦是最大的受益者。庫車一帶的水渠中,流淌的多是雪水,小白杏受其澆灌,味道甘甜,果肉脆爽,外人一吃連聲驚嘆:庫車人真是有福,有這么甜的杏子可吃。庫車人見慣不驚,他們年年只吃本地小白杏,甜在心里,亦甜出了從容和高貴的氣質,從不對外地的杏子指手畫腳。
說到雪水的好處,康熙在《御制文》一書中曾寫有一篇《哈密引雪水灌田》,說哈密二百多人受命南下居于杭州,康熙擔心他們不能耐暑。后來他獲知無一人生病,詢問原因,才知道哈密之熱比杭州還甚,哈密人每到盛夏便借雪水解暑。有那樣的經歷,到了杭州便不在話下。
每到六月,庫車果園的杏樹都掛滿熟透的小白杏,但人們卻不急于去摘,而是聚于樹下仰望,沒有人走動,亦不出聲。這是只有在庫車才可見到的莊嚴時刻,亦是人們與小白杏之間的神圣邀約。原來,人們每年都要等到有一顆小白杏“啪嗒”一聲掉落,才開始采摘。如果沒有一顆小白杏掉下,人們便紋絲不動,長久靜候。
有一年,人們眼見一顆小白杏在枝頭晃蕩,但卻遲遲不落。無數雙眼睛盯著它,但是哪怕再急也拽不得,只能等它自己“行動”。那“啪嗒”落下的聲音,是杏子順應天地力量,對人類發出的號令。終于,一陣風刮來,那顆小白杏牽著眾人的目光落到地上,那園子的主人頗為莊重地將那顆小白杏撿起,當場吃掉。吃完后,他把杏核種在了果園中。他的這一舉動亦有說法,第一顆小白杏的杏核,長出的杏樹,會結出更甜的果實。
小白杏上市僅有一月左右,早了青澀難咽,晚了塌軟發酸,所以在每年六月間,庫車人每天都吃小白杏。尤其是餐后吃幾顆,再喝一碗羅布麻茶,成為人們多年不變的習慣。庫車人為此總結出一句話,六月里,小白杏是黃的,人的嘴是甜的。
十余年前,第一次在庫車吃小白杏,見大的宛若雞蛋,小的形似荔枝,每一顆都將白、黃、紅三色融為一體,看上去頗為誘人。當時,園子主人正在樹上摘小白杏,見有人來便跳下,把一籃子小白杏遞了過來說,吃吧,這是最有名的阿克其米西,甜得很!我們一行中有女士,他便說,女人吃了阿克其米西,能把一張臉都變甜,吸引得所有帥哥都圍著你打轉呢!聽他說完,我也挑一顆淺咬一小口,便滿口甜蜜的汁液,咽下后更覺得入肺腑,潤五臟,令人滿心欣喜。
同行的朋友吃完一顆小白杏后,嘴一張吐出了杏核,園子主人手一伸,接住杏核,笑著說杏核不要浪費,里面的杏仁也很好吃。他把那顆杏核放在石頭上,用另一塊石頭輕輕一敲,一粒杏仁便露了出來。他讓我品嘗,我一咬杏仁,口感清脆,有一股近似花生的味道,但又多了一分淡淡的甜醇。
南疆人喜歡的杏干水,亦出自小白杏。人們把小白杏洗干凈,加以葡萄干、鷹棗、酸梅、山楂片、桃皮、冰糖等,放在鍋中加水熬一小時,起鍋冷卻后飲用,有清涼、略酸、微甜的味道。以前做杏干水,須當天喝完,過夜就壞了。現在有了冰箱,可冷藏起來慢慢品嘗。到了盛夏,人們又喝刨冰杏干湯。刨冰杏干湯有消暑、解渴、降火、開胃、美容、祛腹脹、通便之效。做法也很簡單,把小白杏曬干,不切碎,連核放入鍋里熬出湯汁,加以冬天貯藏的冰塊,其冰爽酸甜之味,讓人忍不住叫好。
我十余年前在庫車的大巴扎上喝過一次刨冰杏干湯。當時天熱,我一口氣喝了一杯。守攤的姑娘詫異地看著我,并告訴我,喝刨冰杏干湯的同時,要搭配吃酸棗和光桃,那樣才味正。我笑笑,只能期待下次按正統方法享用了。
小白杏也可用于做飯。南疆每年四五月間,人們把未熟的小白杏采回,放入湯飯中,美其名曰青杏子湯飯。青杏子湯飯是難得的季節性美食,浸入湯中的酸味,也就這幾個月有,所以人們在這個季節便不用醋,只享受青杏子略酸的味道。
小白杏亦有趣事。有一年五月突降大雪,把滿樹杏子打得搖搖欲墜,人們擔心其難以成熟,一年將沒有收成。幾日后雪霽,人們見杏子并未受損,便暗自希望其味道不要受影響。挨到六月,第一顆掉下的小白杏仍然透亮,一嘗仍然像以往一樣綿甜清爽,馥郁細膩。人們于是便感謝那場大雪,說它和天山雪水一樣對人有恩。
另有一人,某一日突然不說話了,問醫吃藥均不見效。一位老者聽得院中的杏樹掉下第一顆小白杏,便讓那人吃了。少頃,那人臉上浮出扭結的神情,待平靜下來,復又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