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匹克威克外傳(全2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8590字
- 2020-08-07 17:36:11
第四章 野外活動與露營。更多的新朋友。下鄉的邀請
很多作家都不愿承認他們獲得的很多寶貴材料的來源,這不僅是愚蠢的,而且也的確不誠實。我們可不是這樣。我們只是正直地去努力履行我們作為編輯的應盡職責。就算在其他情況下我們可能會有什么野心,想聲稱自己是某些故事的作者,但是對真理的尊崇使我們不敢貪他人之功為己有,而只是說我們的功勞僅在于對素材的明智處理和不偏不倚的敘述。匹克威克通訊社的文件是我們的新河水源,而我們則可以比做新河自來水公司。他人的勞動已為我們建起一個重要素材的大水庫。我們只是以這些章節為載體,把素材變成清亮的涓涓水流,輸送給渴望匹克威克同仁們的學問的世界。
本著這一精神,為毅然貫徹我們的決定,公開承認在獲得素材方面受惠于哪些權威人士,我們坦白地說,本章和下一章所記載的詳情細節,均得益于斯諾格拉斯先生的筆記本——而既然我們已卸掉良心上的負擔,那么現在我們就把這些情節細細道來,而不再進一步注明了。
第二天大清早,羅徹斯特和附近一些市鎮的全體居民便已起床,一個個匆匆忙忙而且興奮異常。操場上將舉行大閱兵。有六個團隊要進行演習,接受目光如鷹的總司令大人的檢閱;臨時炮臺已經豎起,堡壘將受到進攻并被占領,還有一個地雷要爆炸。
匹克威克先生對軍隊是情有獨鐘的,讀者諸君或許可以從前面摘錄的匹克威克先生對查特姆的描寫猜出這點來。沒有什么比演習更令他感到歡快的了,也沒有什么更能契合他的每一個同伴各自不同的情感。因此,他們很快就朝閱兵地點走去,無數的人正從四面八方涌向那里。
閱兵場的一切都表明即將舉行的儀式是無比壯觀和隆重的。哨兵們站在崗上替部隊守場子,仆人們在炮臺上為女眷們安排座位,中士們腋下夾著皮封面的書跑來跑去,布爾德上校則全副武裝騎在馬背上,一會兒跑到這里,一會兒又跑到那里,不是在人群中勒住馬,就是信馬由韁而行,又蹦又跳的,還以極其驚人的樣子大聲叫喊,弄得自己嗓子啞,面容紅,如此勞神費勁其實也找不出確切的原因或理由。軍官們前前后后跑來跑去,先是和布爾德上校交談,然后是向中士們發號施令,再后來就全部跑開了。就連那些列兵都在他們那亮閃閃的槍托后面顯出一種神秘的莊嚴神情,充分說明這一場合是何等的不同尋常。
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三位伙伴站在觀眾的最前面一排,在耐心地等待演習的開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在接下來的兩個鐘頭里,他們不得不耗費全副精力維持他們業已獲得的好位置。有一次后面的人突然擠壓過來,匹克威克被猛然撞出去好幾碼遠,那種速度與彈性與他慣常的莊重風度極不協調;而另一次是前面傳來“退后”的命令,緊接著槍托子落到匹克威克先生的腳趾上,以提醒他執行命令,或是戳在他的胸口上,以保證命令得到服從。然后是左邊的幾位詼諧的紳士合伙胡推亂擠過來,把斯諾格拉斯先生擠到了人類慘境的極致,而他們還在說“他到底要往哪兒鉆”;溫克爾先生目睹這種無端的攻擊,剛剛表示出極度的憤慨,后面便有一個什么人把他的帽子往下按得罩住了眼睛,說是勞駕他把腦袋塞進口袋。所有這一切,以及其他的俏皮調侃,再加上圖普曼先生莫名其妙的下落不明(他突然失蹤了,哪兒都找不到),使他們的處境總的來說與其說是愉快或愜意的,不如說是不舒服。
終于,一陣由很多聲音組成的低沉哄鬧聲從觀眾中傳出,這種聲音通常都表明他們在盼望的什么東西來臨了。所有的眼睛都朝堡壘的出擊口方向望去。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了一會兒之后,便看見彩旗在空中歡快地飄揚,武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隊接一隊的士兵涌進了檢閱場。隊伍停下來并整好了隊形;號令傳遍隊列,隨著一聲整齊的咔拉聲,所有的士兵都舉槍行禮;總司令在布德爾上校和很多軍官的陪同下,騎著馬緩緩來到隊伍前面。軍樂隊全體演奏起來,所有的馬都立起雙腿,慢慢后退,還把它們的尾巴掃來掃去;狗在吠叫,觀眾在尖聲呼喊,軍隊舉槍致意完畢,恢復了常態;這時,目光所及之處,無論哪一邊都看不見別的,只有由近而遠由紅衣服和白褲子組成的一派壯觀景象,一動不動地固定在那里。
匹克威克先生一直一門心思地在忙于閃避,從馬的雙腿之間奇跡般地脫險,因此他沒有足夠的閑暇來觀賞眼前的壯觀場面,直到它變成我們剛才描述的模樣。當他最后能站穩腳跟的時候,他真是感到無限的滿足和歡快。
“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妙、更歡快呢?”他問溫克爾先生。
“沒有了?!蹦羌澥炕卮鹫f,此前有一個矮小的男人踩在他的兩只腳上站了一刻鐘之久。
“真是一派高貴而壯麗的景象?!彼怪Z格拉斯先生說,他的胸中有一團詩意之火在快速迸發,“瞧這些保衛祖國的英勇兒郎,在愛和平的市民們面前擺出的陣容多么堂皇;他們的臉容光煥發——不是帶著好戰的兇猛,而是表現出文明的溫文爾雅,他們的眼睛炯炯有神——不是帶著劫掠或報復的粗野之火,而是閃耀著人道與智慧的溫柔之光?!?/p>
匹克威克先生完全認同這一頌揚的精神,但他沒法再很好地回應它的字句了。因為隨著一聲“向前看”的命令,戰士們眼中那柔和的智慧之光已暗淡,在場觀眾看見的只是幾千雙直視前方的眼睛,沒有任何表情。
“我們現在的位置好極了?!逼タ送讼壬f,同時看了看四周。他們附近的觀眾已漸漸散開,差不多就剩他們幾個在那兒了。
“好極了!”斯諾格拉斯先生和溫克爾先生回應道。
“他們在干什么?”匹克威克先生問道,一邊調整了一下眼鏡。
“我——我——我看,”溫克爾先生說,漸漸變了臉色,“我看他們馬上要開槍了。”
“胡說!”匹克威克先生慌忙否認。
“我——我——我看是真的?!彼怪Z格拉斯先生急迫地說,有點兒驚慌了。
“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他的話差不多還沒有說完,半打團隊的所有士兵都已端平了槍,好像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目標,而這個目標正是匹克威克一伙;緊接著,威力無比、極其可怕的射擊開始了,它足以把大地震得心都發抖,也足以使一位上年紀的紳士的心抖出來。
面對這樣的考驗場面,暴露在演習空彈令人惱火的火力之下,還受著部隊演習的困擾——已有一隊新的人馬在對面布陣,匹克威克先生表現出偉大人物必不可少的充分的冷靜與鎮定。他抓住溫克爾的胳膊,置身在這位紳士和斯諾格拉斯先生之間,熱切地請求他們記住,除了被隆隆炮聲震聾的可能性外,對射擊沒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險可以擔憂。
“但是——但是——假如某士兵恰巧錯用了實彈,”溫克爾先生爭辯說,他被自己想到的假設嚇得臉都變了色,“我剛剛聽到有什么東西呼嘯著從空中飛過——聲音清清楚楚,就從我耳邊擦了過去。”
“我們最好是趴下,好嗎?”斯諾格拉斯先生說。
“不,不用——馬上就結束了?!逼タ送讼壬f。他的嘴唇或許會發抖,他的臉頰或許會蒼白,但那個不朽的人的嘴里永遠不會吐露出畏懼或憂慮的字句來。
匹克威克先生是對的:射擊停止了。但是他幾乎還來不及慶賀自己的判斷的準確性,士兵隊伍已明顯地迅速運動起來,一聲沙啞的命令沿隊伍傳開,匹克威克一行還沒有任何人能猜出這一新的行動的意義是什么,六個團的士兵已端起上好刺刀的槍,快速地朝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朋友們站立的地點沖過來了。
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人類的勇氣也是有一定限度的。匹克威克先生透過眼鏡對那直沖過來的士兵凝視了一會兒,然后便老老實實地掉轉身子并且——我們不是說逃跑,一是因為這個字眼不體面,二是因為匹克威克先生的身材根本不適應那種方式的撤退——而是以他的雙腿所能運載他的最高速度小跑步跑開了。的確跑得夠快的,以致他沒有充分覺察出自己的處境是多么不雅觀,而等到他覺察到時卻已太晚。
對面的部隊,也就是幾秒鐘以前以其潰散使匹克威克先生大惑不解的隊伍,現在已擺開陣勢準備迎擊佯裝攻城的軍隊。結果是,匹克威克先生和他的兩位伙伴發現自己突然陷入了兩大隊人馬的包圍之中,其中一隊人馬在急速向前推進,另一隊人馬則擺開敵對的陣勢堅定地等待著沖擊的來臨。
“嗬!”發起沖鋒的隊伍中有幾位軍官喊道。
“我們往哪兒跑呀?”匹克威克分子們尖叫道。
“嗬——嗬——嗬!”是惟一的回答。一瞬間的極度狼狽,一陣沉重的踐踏,一陣猛烈的沖撞,一聲憋住的大笑!六個團隊已過去五百碼遠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鞋底朝了天。
斯諾格拉斯先生和溫克爾先生兩個人都以不同尋常的敏捷演了一場迫不得已的翻跟斗雜技,當后者坐在地上,用一塊黃手絹止住鼻子流出的生命之流時,他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他可敬的領袖正在不遠處追自己的帽子,而那帽子,像惡作劇似的在滾跳著,由近而遠。
在人的一生中,難得有幾個難堪時刻能和追自己的帽子的時刻相比,在追自己的帽子時,你經歷的荒謬可笑的尷尬是那么多,而得到的仁慈的憐憫卻少得可憐。大量的冷靜,還有特別的判斷力,是抓帽子時必不可少的。你不能太急躁莽撞,不然就踩著它了,也不能走另一個極端,否則你就徹底失去它了。最佳辦法是文雅地跟蹤你的目標,小心而謹慎,隨時等待機會,漸漸走到它前面,然后迅速撲上去,一把抓住帽頂,把它牢牢扣在頭上,并且始終要面帶微笑,就好像你也跟別人一樣把這視為一件逗趣的事兒。
當時正刮著不大不小的風,匹克威克先生的帽子開玩笑似的被風吹著滾動。風一陣接一陣地吹,匹克威克先生也一口接一口地喘大氣,而那頂帽子則歡快地滾滾向前,猶如急流中一條活躍的小海豚;它本來是會永遠滾下去,令匹克威先生望帽興嘆的,有幸的是,就在這位紳士準備把它托付給命運的時候,它的去路被阻擋住了。
說真的,匹克威克先生已筋疲力盡,正打算放棄追逐,誰知那頂帽子卻突然被猛地吹到一輛馬車的輪子上,原來他追過去的那個地方停著六七輛馬車。匹克威克先生發現了可乘之機,便敏捷地沖過去,保全了他的財產,把它扣在頭上,然后停下來喘粗氣。他站定還不到半分鐘,便聽見一個聲音在熱切地喊他的名字,他立即聽出那是圖普曼先生的聲音,于是抬頭張望,看到的情景令他又驚又喜。
在一輛敞篷四輪馬車里——為更好地適應擁擠的場面,馬匹已被卸下——站著一位壯實的老紳士,他穿著藍色上衣,紐扣亮锃锃的,還穿著燈心絨褲子和高筒靴;旁邊站著兩個戴著披巾和羽飾的女士、一位顯然傾心于其中一位戴披巾和羽飾的年輕女士的年輕紳士、一位也許是兩位女士的姑媽的年齡難說的女士;還有圖普曼先生,瞧他那自在逍遙的模樣,就好像他從一出生就屬于那個家庭似的。馬車的后部拴著一個特大的帶蓋籃子——就是那種永遠讓一個愛沉思的人想到冷雞、舌頭和酒的籃子——車子前的駕駛座上則坐著一個昏昏欲睡的紅臉胖男仆,任何一個善于推斷的人都可以看出,一旦到了消受籃中美味的時候,他就是正式的膳食大員。
匹克威克先生剛剛對這些有趣的東西匆匆瞟了一眼,他那位忠實的信徒又招呼他了。
“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圖普曼先生說,“上這兒來吧,快點。”
“來吧,先生,請上車,”那位胖紳士說,“喬!——該死的孩子,他又睡著了?!獑蹋畔绿ぐ??!蹦莻€胖男仆慢慢吞吞地翻下駕駛座,放下腳踏板,客氣地打開了車門。斯諾格拉斯先生和溫克爾先生走了過來。
“你們全有地方,紳士們。”那個胖子說,“兩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好了。喬,讓一位紳士坐到駕駛座上。喂,先生,上來吧?!迸旨澥可斐鍪直?,用力先把匹克威克先生拉進了馬車,然后是斯諾格拉斯先生。溫克爾先生爬上了駕駛座,胖男仆也笨手笨腳爬了上去并立即又沉睡過去了。
“噢,先生們,”那胖子說,“真高興見到你們。我對你們挺熟悉,先生們,雖然你們也許記不起我了。我去年冬天在你們的俱樂部呆過幾個晚上——今天早上在這兒碰上我的朋友圖普曼先生,真高興。噢,先生,你好嗎?你看上去氣色好極了,真的。”
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這一番恭維,并和那位穿高統靴的胖紳士熱忱地握了手。
“那么,你呢,先生?”胖紳士以父兄般的關切問斯諾格拉斯先生,“挺迷人吧,呃?噢,不錯——不錯。你怎么樣啊,先生?(對溫克爾先生說)好,聽你說好,我真高興;非常高興,真的。我的女兒,先生們——這是我的兩個女兒;那是我的妹妹,拉切爾·華德爾小姐。她是一位小姐,是的;但她又不是小姐了[1]——呃,先生,呃?”胖紳士戲謔地用手肘戳了戳匹克威克先生的肋骨,很開心地大笑起來。
“喲,哥哥!”華德爾小姐說,面帶嗔怪的微笑。
“沒錯呀,沒錯呀?!迸旨澥空f,“誰也不能否認啊。先生們,勞駕聽我說,這位是我的朋友特倫德爾先生。現在反正大家都認識了,那就讓我們舒舒服服、快快樂樂地看下面有些什么好戲吧。就這么著。”于是胖紳士戴上了眼鏡,匹克威克先生也掏出了自己的眼鏡,大家都在馬車上站了起來,越過別人的肩膀觀看別人的演習。
真是震撼人心的演習啊,一隊人馬朝另一隊人馬的頭上方開槍,開完就跑;另一隊人馬又朝第三排人馬的頭上方開槍,放完也跑開了;然后是排成的許多方陣,軍官們處在中央位置;再往后的表演是用云梯從一邊爬下壕溝,又用同樣的手段從另一邊爬上去;士兵們還突破了由籃子筑成的工事,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了英雄氣概。然后炮臺上的大炮被用放大的拖把似的器械牢牢實實地塞滿了火藥;開炮之前的準備工作做得那么認真,開炮的時候發出的轟隆聲實在是嚇人,以致空中回蕩起了女士們的尖叫聲。兩位年輕的華德爾小姐被嚇得夠嗆,致使特倫德爾先生不得不抱住其中的一位使她能在車中站穩,而斯諾格拉斯先生則扶住另一位;華爾德先生的妹妹同樣受到了可怕驚嚇,致使圖普曼先生發現他完全有必要摟住她的腰才能使她站穩腳跟。所有的人都激動萬分,除了那個胖男仆——他睡得那么沉,仿佛那隆隆炮聲不過是他平常的催眠小曲似的。
“喬,喬,”堡壘被占領之后,當攻城者和守城者都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胖紳士說,“該死的家伙,他又睡著了。請您行個好擰他一下,先生——在腿上,勞駕,除此之外是弄不醒他的——謝謝你。把籃子解開,喬?!?/p>
胖孩子被有效地喚醒,因為他的腿的一部分被溫克爾先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他再一次翻下駕駛座,開始解那個大籃子,速度比根據他先前的懨懨惰怠預料的要快一點。
“對了,我們得坐攏一點?!迸旨澥空f。先是一大堆關于扎緊女士們的衣袖的笑話,接著是使女士們臉紅的、讓她們坐到紳士們膝蓋上的詼諧提議,然后大伙兒在馬車里擠著坐了下來。胖紳士開始從胖男仆(他已特地爬到車后面)手里接吃的東西進來。
“現在,喬,把刀和叉子拿來。”餐刀和餐叉被遞進了馬車,于是車里的女士們和先生們,以及坐在駕駛座上的溫克爾先生,每個人都裝備好了這些有用的工具。
“盤子,喬,盤子?!边@種陶器也用相似的方式分發了。
“好了,喬,拿雞來。該死的家伙,他又睡著了。喬!喬!”(一根手杖在胖小子頭上敲了幾下,他勉強從昏睡中醒了過來。)“快點,把吃的東西遞進來。”
“吃的東西”這幾個字眼里有某種東西使那個油膩的孩子振作了一點兒。他跳起來,從籃子里拿出食物,那雙原本疲乏無神的眼睛,如今在他那山包一樣的兩頰后面眨巴起來,貪婪得可怕地瞅著那些食物。
“快點兒,”華德爾先生說道,因為胖孩子戀戀不舍地拿著一只閹雞,好像根本不能和它分離似的。胖孩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熱切地凝視了一下雞的肥碩,然后老大不情愿地把它遞給了主人。
“這就對了——打起精神來?,F在拿舌子來——再拿鴿肉餡餅。當心小牛肉和火腿,——小心龍蝦——把色拉從布里拿出來——把佐料給我?!比A德爾先生嘴里發著這一連串急促的命令,一邊把所說的食物一盤接一盤地遞到每個人手里,放到每一個人膝上,一道一道的沒完沒了。
“不是挺棒的嗎?”當大掃蕩開始的時候,那個歡快的人說。
“真棒!”坐在駕駛座上切雞肉的溫克爾先生說。
“來杯酒嗎?”
“再好不過了。”
“你最好是單獨拿一瓶在上面喝,好不好?”
“太感謝了?!?/p>
“喬!”
“哎,先生?!保ㄟ@回他沒有睡,他剛剛愉快地扣下一塊小牛肉餡餅。)
“給駕駛座上的紳士拿瓶葡萄酒。為幸會喝一杯吧,先生?!?/p>
“多謝?!睖乜藸栂壬闪吮驯臃旁谏磉?。
“能賞光和我干一杯嗎,先生?”特倫德爾先生對溫克爾先生說。
“樂意奉陪?!睖乜藸栂壬卮鹛貍惖聽栂壬?。于是兩位紳士喝了葡萄酒,緊接著他們又和其他幾位輪流干了杯,包括女士們在內。
“瞧,親愛的艾米莉在向那位陌生紳士擠眉弄眼哩!”那位老處女姑媽帶著地道的老處女的妒忌對哥哥華德爾先生說。
“噢!我不知道。”那個歡快的老紳士說,“這非常自然,我敢說——沒什么不尋常的。匹克威克先生,來點葡萄酒嗎?”正在探究鴿肉餡的內部奧秘的匹克威克先生欣然同意了。
“艾米莉,親愛的,”老處女姑媽以監護人的口氣說,“說話別那么大聲,寶貝。”
“哎呀,姑媽!”
“我想呀,姑媽和那個矮個子紳士只想他們自己說話。”伊莎貝拉·華德爾小姐低聲對她姊妹艾米莉說。兩位年輕女士很開心地大笑起來,上年紀的那位女士努力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可是卻裝不好。
“年輕女孩就是這么活蹦亂跳的?!比A德爾小姐對圖普曼先生說,臉上帶著溫柔的憐憫神情,仿佛勃勃生機是一種違禁品,未經許可而擁有它是一樁莫大的罪過。
“噢,她們是那樣的?!眻D普曼先生回答道,與對方的期待相去甚遠,“蠻討人喜歡的。”
“哼!”華德爾小姐很曖昧地說。
“允許我嗎?”圖普曼先生以最殷勤的口氣說,用一只手撫摸著迷人的拉切爾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文雅地舉起了酒瓶,“允許我嗎?”
“噢,先生!”拉切爾說。圖普曼先生的神情是極其感人的;而拉切爾則表示,她擔心等一會兒還會放炮,在那種情形之下,她當然還需要有人攙扶。
“你覺得我親愛的侄女們漂亮嗎?”那位慈愛的姑媽貼著圖普曼先生的耳邊說。
“假如她們的姑媽不在場的話,我覺得是的?!蹦俏辉缫延袦蕚涞钠タ送司銟凡砍蓡T回答道,熱切地瞟了她一眼。
“噢,你這個頑皮的家伙——不過說真話,假如她們的長相稍微好一丁點兒,你不覺得她們還算是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嗎——在燭光下看起來?”
“是的,我想是的?!眻D普曼先生說,露出一絲冷漠的神情。
“噢,你這個刻薄鬼——我知道你想要說什么?!?/p>
“什么?”圖普曼先生問道,他顯然根本沒打算說什么。
“你想說,伊莎貝拉背有點駝——我知道你想說——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眼尖的。沒錯,她是駝背,這沒法否認;而且的確是,假如有什么缺陷比任何東西都更能使一個女孩子難看,那就是駝背。我經常對她說,等她更大點的時候,她那樣子會很嚇人的。噢,你真是個刻薄鬼?!?/p>
圖普曼先生對如此便宜得到的名聲并不反對,因此他顯出一副完全心知肚明的樣子,而且還神秘地微笑一下。
“好一個諷刺的微笑,”佩服的拉切爾說,“我承認我很怕你?!?/p>
“怕我!”
“噢,你什么也瞞不了我——我很清楚那微笑是什么意思,我清楚得很。”
“是什么呢?”圖普曼先生說,連他自己都根本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那位和藹的姑媽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覺得伊莎貝拉的駝背有艾米莉的厚臉皮那么壞。可不,她是厚臉皮!你想不出有時候它把我弄得多么可憐。我敢說我為這種事足可哭上好幾個小時哩——我的哥哥太好了,太少猜疑了,所以他根本就看不出來。要是看出來的話,我敢肯定那會叫他心碎的。我但愿我能認定那只是一種姿態——我希望我能認定那只是一種姿態——我希望那是——”(說到這里,這位滿懷摯愛的親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沮喪地搖了搖頭。)
“我相信姑媽正在說我們,”艾米莉·華德爾小姐對她的姊妹說,“我敢肯定是的——她那樣子夠惡毒的?!?/p>
“是嗎?”伊莎貝拉回答說,“哼!姑媽,親愛的!”
“哎,我親愛的寶貝!”
“我真擔心你著涼啊,姑媽——拿塊絲手帕把你那上了年紀的頭圍一圍吧,你可真得自己保重啊——想想你的年紀吧!”
受這番報復的人或許是咎有應得,不過這樣的以牙還牙也的確是復仇心切了點兒。要不是華德爾先生大聲地叫喚喬,從而無意中岔開了話題的話,那位姑媽的氣憤會以什么形式發泄出來就誰也說不準了。
“該死的小子,”老紳士說,“他又睡著了?!?/p>
“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逼タ送讼壬f,“他是不是總是這樣睡呢?”
“睡!”老紳士說,“他沒有哪一刻不在睡。做事的時候他會馬上睡去,叫他侍候用餐他就在那兒打鼾。”
“太古怪了!”匹克威克先生說。
“啊,真是古怪啊,”老紳士回答說,“有這么個男仆,我得意得很哪——無論如何我都不愿辭掉他——他可是天然奇物!喂,喬——喬,把這些東西收拾掉,再開一瓶酒——聽見沒有?”
胖孩子爬起來,睜開眼睛,咽下他睡去之前還在嚼著的一大塊餡餅,慢慢開始執行主人的命令——他沒精打采地垂涎于那些殘食,一邊把盤子收拾起來放進籃子。又拿來一瓶酒,瓶子很快就空了;籃子重新被拴到了老地方——胖孩子再一次爬上了駕駛座——眼鏡和袖珍鏡重新被戴上。部隊的演習又開始了。槍炮的咝咝聲和轟隆聲猛烈地響了一番,女士們也大大地驚恐了一番——然后是一顆地雷爆炸,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滿意——在地雷轟炸之后,軍隊和觀眾也效仿著一哄而散了。
“好了,記住,”老紳士說——他和匹克威克先生在演習結束的時候斷斷續續地談了談話,現在是最后握手告別了,“明天請你們全都去?!?/p>
“一定,一定。”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
“地址記下來了嗎?”
“邁諾莊園,丁格萊谷地?!逼タ送讼壬f,同時查了查筆記本。
“沒錯,”老紳士說,“不到一個星期我是不會放你們走的。擔保你們看到所有值得一看的東西。你們若是想體驗一下鄉下生活,找我沒錯,我會讓你們大飽眼福。喬——該死的家伙,他又睡過去了——喬,幫湯姆把馬套上。”
那些馬被套上了——車夫爬了上去——胖孩子爬到了他旁邊——互相說再見——然后馬車就吱吱嘎嘎開動了。當匹克威克一行回頭朝馬車投去最后一瞥的時候,落日把燦爛的光芒投射在他的款待者們的臉上,也照在那個胖孩子的身上——他的腦袋耷拉在胸口上,又睡過去了。
[1] 按西方人習慣,凡未婚女子都可稱小姐,無論年齡大小。此句打趣之語是說拉切爾年紀不小了,稱老小姐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