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的邏輯:吳晗講歷史系列(套裝共4冊)
- 吳晗
- 25429字
- 2020-09-29 16:27:06
第一章
初生:古代的“官僚訓練班”
武力可用以奪取政權,卻不能用以治國,治國必須建立一個得心應手,御用的官僚機構,而官僚必得用文人。于是,問題來了,從哪兒去找這么些忠心的而又能干的文人?
說士 / 能文能武的忠誠護衛者
現代詞匯中的軍人一名詞,在古代叫作士,士原來是又文又武的,文士和武士的分立,是唐以后的事。
在春秋時代,金字塔形的統治階級,王諸侯大夫以下的階層就是士,士和以上的階層比較,人數最多,勢力也最大。其下是庶民和奴隸,是勞動者,是小人,應該供養和侍候上層的君子。王諸侯大夫都是不親庶務的,士介于上下層兩階級之間,受特殊的教育,在平時是治民的官吏,在戰時是戰爭的主力。就上層的貴族階級說,士是維持治權的唯一動力,王諸侯大夫如不能得到士的支持,不但政權立刻崩潰,身家也不能保全。就下層的民眾說,士又是庶政的推動和執行人,他們當邑宰,管理租賦,審判案件(因此,士這名詞又含有司法官的意義,有的時候也叫作士師),維持治安,當司馬管理軍隊,當賈正管理商人,當工正管理工人,和民眾的關系最為密切,因之又慣常和民眾聯在一起。就職業的區分,士為四民之首,其下是農工商。再就教育的程度和地位說,士和大夫最為接近,因之士大夫也就成為代表相同的教育程度和社會地位的一個專門名詞。
士在政治上社會上負有特殊任務,在四民中,獨享教育的特權。為著適應士所負荷的業務,課程分作六種,稱為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內中射御是必修科,其他四種次之。射是射箭和戰爭技術的訓練,御是駕車,在車戰時代,這一門功課也是非常重要的。禮是人生生活的軌范,做人的方法,禮不下庶人,在貴族社會中,是最實際的處世之學。樂是音樂,是調劑生活和節制情感的工具,士無故不輟琴瑟,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的故事,正可以代表古代士大夫對于音樂的愛好和欣賞的能力,奏樂時所唱的歌詞是詩,在外交或私人交際場合,甚至男女求愛時,都可用歌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這些詩被記錄下來,保存到現在的叫《詩經》。書是寫字,數是算數,要當一個政府或地方官吏,這兩門功課也是非學不可的。
士不但受特殊的教育訓練,也受特殊的精神訓練。過去先民奮戰的史跡,臨難不屈,見危授命,犧牲小我以保全邦國的可歌可泣的史詩,和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的理論,深深印入腦中。這兩種訓練養成了他們的道德觀念——忠,忠的意義是應該把責任看得重于生命,榮譽重于安全,在兩者發生沖突時,毫不猶豫犧牲生命或安全,去完成責任,保持榮譽。
在封建時代,各國并立,士的生活由他的主人諸侯或大夫所賜的田土維持,由于這種經濟關系,士只能效忠于主人。到了秦漢的統一的大帝國成立以后,諸侯大夫這一階層完全消滅,士便直屬于君主于國家,忠的對象自然也轉移到對君主對國家了。士分為文武以后,道德觀念依然不變,幾千年以來的文士和武士,轟轟烈烈,為國家為民族而戰爭,而流血,而犧牲,不屈不撓,前仆后繼,悲壯勇決的事跡,史不絕書。甚至布衣白丁,匹婦老嫗,補鍋匠,賣菜傭,乞丐妓女,一些未受教育的平民百姓,在國家危急時,也寧愿破家殺身,不肯為敵人所凌辱,這種從上到下,幾千年來的一貫信念,是我國的立國精神,是我中華民族始終昂然永存,歷經無數次外患而永不屈服,終能獨立自主的真精神。
士原來受文事武事兩種訓練,平時治民,戰時治軍,都是本分。春秋時代列國的卿大夫,一到戰時便統率軍隊作戰,前方后方都歸一體(晉名將郤穀以敦詩書禮樂見稱,是個著例)。到戰國時代,軍事漸趨專業化,軍事學的著作日益增多,軍事學家戰術家戰略家輩出,文官和軍人漸漸開始分別,可是像孟嘗君、廉頗、吳起等人,也還是出將入相,既武且文。漢代的大將軍、車騎將軍、前將軍、后將軍都是內廷重臣,遇有征伐時,將軍固然應該奉命出征,外廷的大臣如御史大夫和九卿也時常以將軍號統軍征伐,而且文武互用,將軍出為外廷文官,外廷文臣改官將軍,不分畛域,末年如曹操、孫權都曾舉孝廉,曹操橫槊賦詩,英武蓋世,諸葛亮相蜀,行軍時則為元帥,雖然有純粹的職業軍人如呂布、許褚之流,純粹的文人如華歆、許靖之流,在大體上仍是文武一體。一直到唐代李林甫當國以前,還是邊帥入為宰相,宰相出任邊帥,內外互用,文武互調。
李林甫做宰相以后,要擅位固寵,邊疆將帥多用胡人,胡人不識漢字,雖然立功,也只能從軍階爵邑上升遷,不能入主中樞大政,從此文武就判為兩途。安史之亂后的郭子儀,奉天功臣李晟,雖然名義上都是宰相,都是漢人,都通文義,卻并不與聞政事,和前期李靖、李 出將入相的情形完全不同了。經過晚唐五代藩鎮割據之亂,宋太祖用全力集權中央,罷諸將軍權,地方守令都以文士充任,直隸中樞,文士治國,武士作戰,成為國家用人的金科玉律,由之文士地位日高,武士地位日低,一味重文輕武的結果,使宋朝成為歷史上最不重武的時代。仁宗時名將狄青南北立功,做了樞密使,一些文士便群起攻擊,逼使失意而死,南宋初年的岳飛致力恢復失地,也為宰相秦檜所誣殺。文武不但分途,而且成為對立的局面。明代文武的區分更是明顯,文士任內閣部院大臣,武士任官都督府衛所,遇著征伐,必以文士督師,武士統軍陷陣,武士即使官為將軍總兵,到兵部辭見時,對兵部尚書必須長跪。能彎八石弓,不如識一丁字,一般青年除非科舉無望,豈肯棄文就武。致武士成為只有技勇膂力而無智識教養的人,在社會上被目為粗人,品質日低,聲譽日降,偶爾有一兩個武士能通文翰吟詠,便群相驚詫,以為儒將。偶爾有一兩個武士發表對當前國事的意見,便群起攻擊,以為干政。結果武士自安于軍陣,本來無教養學識的,以為軍人的職責只是作戰,不必求學識。這種心理的普遍化,使上至朝廷,下至閭巷,都以武士不文為當然,為天經地義。武士這一名詞省去下一半,武而不士,只好稱為武人了。
近百年來的外患,當國的文士應該負責,作戰的武士,亦應該負責。七年來的艱苦作戰,文士不應獨居其功,大功當屬于前線流血授命的武士。就史實所昭示,漢唐之盛之強,宋明之衰之弱,士的文武合一和分立,殆可解釋其所以然。古代對士的教育和訓練,應加以重視,尤其應該著重道德觀念——對國家對民族盡責的精神的養成。提高政治水準,為什么而戰和有所不為,徹頭徹腦明白戰爭的意義。要提高士的社會地位,必須文事和武事并重,必須提高政治水準和社會地位,這是今后全國所應全力以赴的課題。
國子監 / 古代的“官僚訓練班”
一
專制獨裁的君主,用以維持和鞏固統治權的法寶,是軍隊、法庭、監獄、特務和官僚機構,用武力鎮壓,用公文辦事。
明太祖朱元璋原來是紅軍大帥郭子興的親兵,一步步升官,做到韓宋的丞相國公,龍鳳十年(1364,元順帝至正二十四年)做吳王,四年后爬上寶座做明朝的開國皇帝。本來是靠武力起的家,化家為國后,有的是隊伍,紅軍嫡系的,敵軍收買過來的,投降的雜牌軍,官民犯罪充軍的,不夠,再按戶口抽壯丁,總數約莫有兩百萬,編制作衛(師)所(團),分駐全國各地,執行武裝彈壓警戒的任務。
明太祖明白,武力可用以奪取政權,卻不能用以治國,而且,軍官大多數不識字,也辦不了公文。即使有識字的,也不能做高級執政官,武人當政,歷史上的例子說明不是好辦法。結論是要治國必須建立一個得心應手,御用的官僚機構,而官僚必得用文人。于是,問題來了。從朝廷到地方,從省府部院寺監到州縣,各級官僚得十幾萬人,白手起家的明太祖,從哪兒去找這么些忠心的而又能干的文人?
當然,第一個想到的是元朝的舊官僚。除了在長期戰爭中被消滅了的一部分以外,剩下的會辦事有才力的一批,早已來投效了;不肯來的,用威嚇手段,說是“智謀之士”,“堅守不起,恐有后悔”,也不敢不來(《明史》卷二八五《張以寧傳》附《秦裕伯傳》)。其余有的是貪官污吏,有的人老朽昏庸,有的人懷念元朝的恩寵,北逃沙漠(《明史》卷一二四《擴廓帖木兒傳》附《蔡子英傳》),有的人厭惡、恐懼新朝,遁跡江湖,埋名市井(同上書卷二八五《楊維楨傳》《丁鶴年傳》)。盡管新朝用盡了心機,軟話硬拉,要湊齊這個大班子,人數還差得太遠。
第二想到的是元朝的吏。元朝是以吏治國的。從元世祖以后,甚至執政大臣也用吏來充當,造成風氣,中原一帶,稍稍識字能辦公文的,投身臺閣做吏,顯親揚名。南方的士人既不能從科舉出身,又不甘心做吏,境況日漸沒落,不免對北方的吏發生妒忌嫌恨的感情(余闕《青陽文集》卷四《楊君顯民詩集序》)。明太祖是南方人,當然不免懷有南方人共同的看法。他又深知法令愈繁冗,條格愈詳備,一般人不會辦,甚至不能懂,吏就愈方便作弊,舞文弄法,鬧成吏治代替了官治,代替了君治,這是對皇家統治有嚴重損害的(《明太祖實錄》卷二六,卷一二六)。而且,辦公文的訣竅,程序格式條例,成為專業,不是父子,就是師徒世傳,結成行幫,自成團體。行幫是可怕的,把治權交給行幫,起腐蝕作用,更可怕。因此,吏不但不能用,而且得用種種方法來防范、壓制。在明代,吏不許做官,國子監生有罪罰充吏役,便是這個道理。
第三只好任用沒有做過官的讀書人。讀書人當然想做官,可是有的人也有顧忌,顧忌的是失身份:“海岱初云擾,荊蠻遂土崩,王公甘久辱,奴仆盡同升。”(貝瓊《清江詩集》卷八《述懷·二十二韻寄錢思復》)和奴仆同升也許還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政權還不太鞏固,對內未統一,北邊蒙古還保有強大力量。有的人顧忌的是這個政權是淮幫,大官位都給淮人占完了:“兩河兵合盡紅巾,豈有桃源可避秦?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同上卷五《秋思》)有的人顧忌的是做了官一有不是,有殺頭的,有戴斬罪辦事的,有鐐足辦事的,有罰做苦工的,有抄家的,甚至還有抽筋剝皮的刑罰。朝官上朝,戰戰兢兢,下朝回家,這天僥幸平安,便闔家歡祝(詳見作者《朱元璋傳》)。做官固然可以發財,可是,要拼著命,甚至帶上闔家闔族的命,有一些人是要多多考慮的。明太祖要讀書人出來做官,還是有人借故逃避,沒辦法,甚至立下“寰中士夫不為君用”,不肯做官就要殺頭的條文,也可以看出明初官僚人才的缺乏和需要的迫切了。
第四是任用地主做官,稱為薦舉。有富戶、耆民、孝弟力田、稅戶人才(納糧最多的大地主)等名目。有一出來便做尚書府尹、副都御史、布政使、參政、參議等大官的,最多的一次到過三千七百多人(《明史》卷七一《選舉志三》)。可是,還不夠用,而且,這些地主官僚的作風也不完全適合新朝的要求。
舊的人才不夠用,只好想法培養新的了。明太祖用自己的訓練方法,造成大量的新官僚。這個官僚養成所叫作國子監。
《明史·選舉志》說:“學校有二,曰國學,曰府州縣學。”
二
研究明代國子監的材料,除《明史·選舉志》以外,關于南京國子監的,有黃佐的《南志》,北京國子監有《皇明太學志》。此外,《大明會典》卷七十八《學校門》也有簡單的記載。
明初制度,參加科舉的必須是學校的生員,學校生員做官則不一定經由科舉。因此,學校是做官所必由的大路,政府和社會都極看重。可是,從明成祖以后,進士獨占了做官的門路,監生出路日壞。從明景帝開生員納粟納馬入監之例以后,國子監成為富豪子弟的京師旅邸,日漸廢弛。從明武宗以后,非府州縣學生也可以納銀入監,做個掛名學生,以依親為名,根本不必入學,國子監到此完全失去初創的意義,只剩下一個招牌了。因之,研究明代學校和政治的關系,洪武一朝是最有代表性的時期。
國子監的前身是國子學。宋龍鳳十一年(1365,元順帝至正二十五年)以元故集慶路儒學改建。有博士、助教、學正、學錄、典樂、典書、典膳等官。在建學的前一年,未有校址,先已任命了國子博士和國子助教,在內府大本堂教皇子和胄子(貴族大官子弟)。吳元年(1367)定國子學官制,祭酒正四品,司業正五品,博士正七品,典簿正八品,助教從八品,學正正九品,學錄從九品,典膳省注。洪武四年(1371)中書省戶部定文武官祿,祭酒二百七十石,司業一百八十石,博士八十石,典簿七十石,助教六十五石,學正六十石,學錄五十石。十四年又更定官員品數,祭酒一人,從四品,司業二人,正六品,監丞二人,正八品,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典簿一人,俱從八品,學正十人,正九品,學錄七人,典籍一人,俱從九品。掌饌二人,雜職。又改建國子學于雞鳴山之南。十五年改國子學為國子監。二十四年,又改司業監丞各一人(黃佐《南志》卷一《事紀》)。從祭酒到掌饌都是朝廷命官,任免都出于吏部。
學校官在學的職務分工,據洪武十五年欽定的監規:祭酒是正官,衙門首長,專總理一應事務,要整飭威儀,嚴立規矩,表率屬官,模范后進。屬官赴堂稟議事務,質問經史,皆須拱立聽受,不得即便坐列,正官亦不得要求虛譽,輒自起身,有紊禮制。祭酒和其他同僚,是長官和屬僚的關系,就國子監說,是一監之長,勉強比附現代名詞,相當于校長,但是,這個校長并無聘任教員之權,因為一切教員都是部派的。監丞品位雖低,卻參領監事,凡教官怠于師訓,生員有戾規矩,并課業不精,廩膳不潔,并從糾舉。務要夙夜盡公,嚴行約束,毋得徇情,以致廢弛(同上書卷九《學規本末》)。不但管學生規矩課業,還兼管教員教課成績,辦公處叫“繩愆廳”,器用除公案公椅以外,特備有行撲紅凳二條,撥有直廳皂隸二名,“撲作教刑”。刑具是竹篦,皂隸是行刑人,紅凳是讓學生伏著挨打的(同上書卷一六《器用》)。照規定,監丞立集愆冊一本,各堂生員敢有不遵學規,即便究治。初犯記錄(記過),再犯決竹篦五下,三犯決竹篦十下,四犯發遣安置(開除、充軍、罰充吏役)(同上書卷九《學規本末》)。監丞對學生,不但有處罰權,而且有執行刑罰之權,學校、法庭、刑場合而為一。當然,判決和執行都是片面的,學生絕對沒有辯解申說和要求上訴的權利。這職位就管束學生而論,有點像現代的訓導長。掌饌是管師生膳食的,膳夫由朝廷撥囚徒充役,洪武十五年六月敕諭監丞等:“囚徒膳夫,俱系死囚,若不聽使令,三更五點不起,有誤生員飲食,一兩遍不聽,打五十竹篦,三遍不聽處斬。做賊的割了腳筋,若監丞典簿掌饌管束不嚴,打一百圓棍,如不死,仍發云南。有通了學里學外人偷了學里諸物者處斬,家下人發云南,欽此。”(《南志》卷一〇《謨訓考》)這種刑法是超出當時的《大明律》之外的。典簿職掌文案,凡一應學務,并支銷錢糧,季報課業文冊等項,皆須明白稽考。又管出納,又管教務,類似現代學校里的總務長和教務長。典籍是圖書館館長。
祭酒同時也是教員,和博士助教學正學錄等官,職專教誨,務在嚴立課程,用心講解,以臻成效。如或怠惰,不能自立,以致生員有戾規矩者,舉覺到官,各有責罰(同上書卷九《學規本末》)。換言之,教員如不能使生員循規蹈矩,所遭遇到的不是解聘,而是更嚴重的刑事處分。
學校的教職員全是官。學生呢?來源有兩類,一類是官生,一類是民生。官生又分兩等,一等是品官子弟,一等是土司子弟和海外學生(留學生)。官生是由皇帝指派分發的,出自特恩,民生由各地地方官保送(同上書卷一五)。官生入學,是為了“皇子將有天下國家之責,功臣子弟將有職任之寄”。皇子在內府大本堂,功臣子弟入國學。教之道,以正心為本,學的是如何統治的“實學”,不必像文士那樣記誦辭章(同上書卷一《事紀》)。洪武十六年文淵閣大學士宋訥任國子監祭酒,明太祖特派太師韓國公李善長諫、禮部尚書任昂和諫院、翰林院等官到監,舉行特別考試,考定教官生員高下,分別班次。又以公侯子弟在學讀書,怕不服教員訓誨,特派重臣曹國公李文忠兼領國子監事,將軍做校長,撲罰違教的官生,整頓學風(《明史》卷六九《選舉志》)。官生中有云南、四川等處士官子弟,日本琉球暹羅諸國學生,琉球學生來得最多。就洪武一朝官民生比例,據《南志》卷一五《儲養考》:
洪武四年 官民生二千七百二十八名
十五年 五百七十七名
十六年 七百六十六名
十七年 九百八十名
二十三年 九百六十九名





國子學時代只有洪武四年的生員總數,據《大明禮令》:“凡國學生員,一品到九品文武官子孫弟侄,年一十二歲以上者充補,以一百名為額。民間俊秀年一十五歲以上,能通《四書》大義,愿入國學者,中書省聞奏入學,以五十名為額。”(《皇明制書》)則在洪武四年以前,官生與民生的比例是二比一。官生是主體,民生不過陪襯而已。國子監時代,洪武十五年到二十三年,只舉官民生總數,無法知道比例。從二十四年到三十年,有五個年度的在學人數記錄,二十四年官生占總數三十四分之一,二十五年八十二分之一,二十六年二千零三十分之一,二十七年三百三十分之一,三十年六百十分之一。在這個記錄中,值得指出的:第一,官生占監生總數比例極小;第二,官生就學比例逐年減少,從四十五名降為三名;第三,洪武二十六年監生員數突然激增,次年又突然減少;第四,官生中琉球生悅慈從洪武二十五年到三十年,留學至少有六年之久。[琉球生入南監,最后一次是嘉靖十七年,二十三年回去的(1538—1544)。《明史·選舉志》作“成化正德時(1465—1521)琉球生猶有至者”,是錯的。]
如上文所說,明太祖建立國子學的目的,是為了教育胄子(貴族官僚子弟),甚至在改組為國子監以后,還特派重臣勛戚李文忠兼領,管束官生。為什么從二十四年以后,官生數目反而年少一年,和民生的比例,從二比一到一比二千零三十,主體變為附庸,完全失去立學的用意呢?這道理說來也極為簡單:公侯子弟成年的襲爵任官,不必入學,未成年的入學得經圣旨特派,紈绔少年,束發受經,不過虛應故事,爵位官職原來不靠書本辭章。那么,除非皇帝特命,又何必入學。此其一。從洪武十三年胡惟庸黨案發作后,功臣宿將,連年被殺,到洪武末年,除湯和、耿秉文、李景隆、徐輝祖幾家以外,其余的差不多殺干凈了。功臣本人被殺,子弟如何能入學?此其二。至于官僚子弟的入學令,限一百名的有效期限恐怕只是適用在洪武三年之前,以后實施極為嚴格,非奉特旨,不能入學,人數當然不可能太多。此其三(《南志》卷一《事紀》,《明史·選舉志》)。而且,大官子弟自有蔭官一途,用不著走國子監這條路,這樣,國子監就自然而然衍變作專門訓練民生做官的衙門了。
洪武二十六年監生人數突增的原因,是因為有新的政治任務,人手不夠,特別擴大保送,下文說詳。
三
民生的來源,分貢監、舉監兩類。國子監的學生通稱監生。貢監出于歲貢,原來依據歷史上的成規,地方官有貢“士”于朝廷的義務。洪武元年令民間俊秀能通文義者,充國子學生。二年立府州縣學。四年正月,詔擇府州縣學生之俊秀通經者入國學,得二千七百二十八人。到十五年正月,禮部以州縣所貢子弟,推選未至,奏令各按察司,于年二十以上,厚重端秀者,務拔其尤,歲貢一人入監,著為令。從這一命令,可以看出在此以前,保送監生是州縣官的任務,此后則改歸按察司選送。洪武四年以前,選士于民間,四年以后,選士于地方學校,州縣學和國子監成為學制上的聯系銜接衙門,民生在地方學校受初級訓練,選拔到國子監受高級訓練,國子監成為全國青年人才集中的場所。十六年又令禮部榜諭天下府州縣學,自明年為始,歲貢生員各一人,正月至京師,從翰林院試經義、四書義各一道,判語一條,中式的(及格)入國子監,不中的原學教官罰停廩祿(扣薪水),生員罰為吏。則又把貢士之權改歸地方學校教官,貢生在入監之前,得經翰林院主持的甄別試驗(《南志》卷一《事紀》;《明史·選舉志》)。
學生入監,主持選送的是府州縣官、按察司官、本學教官。入學考試,主持考試的是翰林院官。入監后主持訓育的是國子監官。受訓完畢后,監生的出路,而且是唯一的出路,是替皇帝做官,“學而優則仕”。
貢監據洪武十五年十六年的法令,府州縣學歲貢生員一人,是有一定名額的。這定額在洪武朝發生過兩次例外,第一次在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初令天下府學歲貢二人,州學二歲貢三人,縣學每歲貢一人入監,明年如常”。突然增加保送名額,照例歲貢生應于次年正月到京師,因為這法令,洪武二十六年的官民生總數就增加到八千一百二十四名。第二次在洪武三十年,這一年“本監以坐堂(在學)人少,誠恐諸司再取辦事不敷,移文禮部,上令照二十五年例,于是入監遂眾”。據上文記錄,三十年度的官民生總數是一千八百二十九名,三十一年的名額,雖然沒有記錄,大概和二十六年度的相差不遠。從后一例子的理由,可以明白這兩次增加名額是因為朝廷諸司辦事人員的迫切需要,說明了在學監生同時也是朝廷的辦事人員。
舉監是舉人入監。洪武初年擇年少舉人入國子監讀書。洪武十八年,又令會試下第舉人送監卒業,是補習班或先修班的意思。
監生入學后,還得再經過一次編級考試,分堂(級)肄業。
國子監分六堂,六堂又分三等。初等生員通四書、未通經書的,入正義、崇志、廣業三堂,修業期一年半以上。初等生修業期滿,文理條暢的,升中等,入修道、誠心二堂,修業期一年半以上。中等生修業期滿,經史兼通,文理都優的升高等,入率性堂。生員升入率性堂,依學規規定,根據勘合文簿(點名冊)坐堂時日,滿七百天才夠資格。
司業二名,分為左右,各捉調三堂。博士五員,分五經,于彝倫堂西設座教訓六堂,依本經考課(《南志》卷九《學規本末》)。
功課內容,分《御制大誥》《大明律令》“四書”“五經”劉向《說苑》等書(后來又加上《御制為善陰騭》《孝順事實》《五倫書》等書)。(《皇明太學志》卷七)最主要的是《大誥》。《大誥》是明太祖自己寫的,有《續編》《三編》《大誥武臣》,一共四冊,主要內容是列舉他所殺的人的罪狀,使人民知所警戒,和教人民守本分,納田租,出夫役,替朝廷當差的訓話。洪武十九年以《大誥》頒賜監生,二十四年三月,特命禮部官說:“《大誥》頒行已久,今后科舉歲貢人員,俱出題試之。”禮部行文國子監正官,嚴督諸生熟讀講解,以資錄用,有不遵者,以違制論(《南志》卷一《事紀》)。違制是違抗圣旨的法律術語,這罪名是很大的。皇帝頒布的殺人罪狀,列作學生的必修功課,而且,作為考試的科目,用法令強迫全國生員非熟讀講解不可,這道理是用不著什么解釋的。其次,訓練學生的目的是做官,《大明律令》必然是必讀書。而且“載國家法制,參酌古今之宜,觀之者亦可以遠刑辟”。“四書”“五經”是儒家的經典,洪武五年,明太祖面諭國子博士趙俶:“爾等一以孔子所定經書誨諸生。”(同上書卷一《事紀》)孔子的思想是沒有問題的,尊王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一套,最合帝王的需要。可是,孟子就不同了,洪武三年,他開始讀《孟子》,讀到有幾處對君上不客氣的地方,大發脾氣,對人說:“這老頭要是活到今天,非嚴辦不可!”下令國子監撤去孔廟中孟子配享的神位,把孟子逐出孔廟。他認為這本書有反動的毒素,得經過嚴密的檢查。洪武二十七年(1394)特別敕命組織一個“審查委員會”,執行檢刪任務的是當時的老儒劉三吾,把《盡心篇》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梁惠王篇》“國人皆曰賢”,“國人皆曰可殺”一章;“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和《離婁篇》“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一章;《萬章篇》“天與賢則與賢”一章;“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以及類似的“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一共八十五條,以為這些話不合“名教”,全給刪節掉了。只剩下一百七十幾條,刻板頒行全國學校。這一部經過大手術切割的書,叫作《孟子節文》。所刪掉的八十五條,“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1]。至于《說苑》,則因為“多載前言往行,善善惡惡,昭然于方冊之間,深有勸誡”:是當作修身或公民課本被指定的。此外,也消極地禁止某些書不許誦讀,如洪武六年面諭趙俶時所說:“若蘇秦、張儀,繇戰國尚詐,故得行其術,宜戒勿讀。”由此可見,學校功課的項目,內容的去取,必讀書和禁讀書,學校教官是無權說話的,一切都由皇帝御定(《南
志》卷一《事紀》)。有時高興,連考試的題目也出,例如圣制策問十六道,試舉一例,敕問文學之士,整個題目如下:
吁,時士之志,奚不我知,其由我不德而致然耶?抑士晦志而有此耶?嗚呼艱哉!君子得不易,我知,人惟彼蒼之昭鑒,必或福志之將期,然邇來云才者群然而至,及其用也,才志異途,空矣哉!(同上書卷一〇《謨訓考圣制策問》)
日常功課,監規規定:一是寫字。每日寫仿一幅,每幅十六行,行十六字,不拘家格,或羲、獻、智、永,歐、虞、顏、柳,點畫撇捺,必須端楷有體,合格書法,本日寫完,就于本班先生處呈改,以圈改字少為最。逐月通考,違者痛決(打)。二是背書。三日一次背書,每次須讀《大誥》一百字,本經一百字,“四書”一百字,即平均每日背一百字。不但熟記文詞,務要通曉義理。若背誦講解全不通者,痛決十下。三是作文。每月務要作課六道:本經義二道,“四書”義二道,詔誥章表策論判語(公家文書)內科(選)二道。不許不及道數,仍要逐月作完送改,以憑類進。違者痛決。
升到率性堂的學生,采積分制。積分之法,孟月試本經義一道,仲月試論一道,詔誥章表內科一道,季月試經史策一道,判語二條。每試文理俱優與一分,理優文劣者半分,文理紕繆者無分。歲內積至八分者為及格,與出身(官職)。不及格仍坐堂肄業(留級)。試法一如科舉之制,果有才學超越異常者,呈請皇帝特別加恩任官(《南志》卷九《學規本末》)。
四
國子監坐堂監生最多的時期,將近萬人,校舍規模是相當宏大的,校址東至小教場,西至英靈坊,北至城坡土山,南至珍珠橋。左有龍舟山,右有雞鳴山,北有玄武湖,南有珍珠河。“延袤十里,燈火相輝。”監內建筑,正堂一,支堂六,每堂一十五間,是師生講習的地方。有饌堂二所,是會饌的地方。書樓十四間藏書。光哲堂十五間住琉球官生。號房(學生宿舍)約二千間。此外有射圃、倉庫、醬醋房、水磨房、曬麥場、菜圃、養病房等建筑。規模最宏大的是供奉孔子和列代賢哲的文廟(《南志》卷七、卷八《規制考》)。
監生穿一定的服裝,形式也是明太祖欽定的,用玉色絹布,寬袖皂緣,皂絳軟巾,叫作襕衫。每年冬夏衣由朝廷頒賜。膳食公費,全校會饌。有家眷的特許帶家眷入學,每月支食糧六斗。皇帝特賜,有時賜及學生的家長,例如洪武十二年賜諸生父母帛各四匹。或賜及妻子,如洪武二十七年,賜監生有家屬的六百二十五人,每人鈔五錠(這年官民生總數是一千五百二十人,有家眷的占百分之三十八)。三十年又賜監生夏布大小人五匹,家屬每人二匹(《南志》卷一《事紀》)。
監生請假休學,只有在奔喪、完姻、父母年已七十必須侍養,或妻子死亡等情形下,才被準許。而且得由皇帝親自準許。請假日期有嚴格規定,洪武十六年令監生入監三年,有父母者,照地遠近,定限歸省。其欲挈家成婚者亦如之,俱不許過限。父母喪照例丁憂。伯叔兄長喪而無子者,亦許立限奔喪。十八年令監生有父母年老無次丁者,許還原籍侍養,其妻死子幼者許送還鄉,給予腳力,立限還監,違者罰之。二十二年,禮部奏準,監生畢姻般取,照省親例入監三年者方許。三十年令監生省親等事,量道路遠近,定具在途往還日月:每日水路一百里,陸路六十里;直隸限四閱月,河南、山東、江西、浙江、湖廣限六閱月,北平、兩廣、福建、山西、陜西限八閱月。其住家月日:省親三閱月,畢姻兩閱月,送幼子還鄉一閱月,丁憂照官員例不計閏,俱二十七月。凡過限兩月以上者,送問復監。同年有違限監生二百一十七人,祭酒比例擬奏,發充吏役。三十一年又有違限監生二百二十人,命吏部銓除遠方典史以困役之。
不但監生請假休學,要得特許,連教員請假,也必得經過同樣程序,如洪武十二年助教吳伯宗奏請省親,明太祖特許給假四個月就是一個例子。
坐堂期間,管制極端嚴格,表面上歷次增訂的監規,總共五十六款,除關于教官部分以外,關于約束防閑監生的,如:
各堂生員,在學讀書,務要明體適用,以須仕進。宜各遵承師訓,循規蹈矩,凡出入起居,升堂會饌,毋得有犯學規。違者痛治。
各堂生員每日誦受書史,并須在師前立聽講解。其有疑問,必須跪聽,毋得傲慢,有乖禮法。
絕對禁止學生對人對事的批評和團結組織,甚至班與班之間也禁止來往。
今后諸生毋得到于別堂,往來相引,議論他人長短,因而交結為非。違者從繩愆廳糾察,嚴加治罪。
有等無志之徒,往往不行求師問道,專務結黨恃頑,故言飲食污惡。切詳此等之徒,果系何人之子?其所造飲食,千百人所用皆善,獨爾以為不善,果君子歟?小人歟?是后必有此生事者,具實奏聞,令法司枷鐐,禁錮終身,在學役使,以供生徒。
生員往來議論,就難免對學校設施,對政治良窳有意見,有結論,就難免不發生學潮,針對的辦法是隔離和孤立。至于結黨,發生組織力量,就無法管束和訓導了,非嚴辦不可。在太祖朝嚴刑重法,大量屠殺的恐怖空氣中,監生不能也不敢提出原則性的反抗,只好從生活不滿的方面來發泄,因之,故言飲食污惡,對饑餓的抗議就成為學潮的主題了。抗議饑餓的行動,如不是集體提出,學規另有專條:“生員毋得擅入廚房,議論飲食美惡,及鞭撻膳夫。違者笞五十,發回原籍,親身當差。”這和枷鐐禁錮終身役使的處分,輕重相去是極大的。此外禁例,如不許穿常人衣服;有事先于本堂教官處稟之,毋得徑行煩紊;凡遇出入,務要有出恭入敬牌;以及無病稱病,出外游蕩,會食喧嘩,點問(名)不到,不許燕安怠惰,解衣脫巾,喧嘩嬉笑。號房不許私借他人住坐,不許作穢,不許酣歌夜飲等二十七條,下文都是“違者痛決!”最最嚴重的一款是:
在學生員,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本,必先隆師親友,養成忠厚之心,以為他日之用。敢有毀辱師長及生事告訐者,即系干名犯義,有傷風化,定將犯人杖一百,發云南地面充軍(《南志》卷九《學規本末》)。
明太祖寄托培養官僚的全部責任于國子監,這一條款就是授權國子監教官,用刑法清除所有不服從不聽調度的反抗分子。毀辱師長的含義是非常廣泛的,無論是語言、行動、思想、文字上的不同意,以至批評,都可任意解釋。被周納的犯人是不能也不許可有辯解的機會的。至于生事告訐,更可隨便運用,凡是不遵從學規的,不滿意現狀的,要求對某方面教學或生活有所改進的,都可以用生事告訐的罪狀片面判決之,執行之。國子監第一任祭酒宋訥是這條學規的制定人,明初人說他辦學極意嚴酷,以求符合明太祖的政策。在他的任內,監生走投無路,經常有人被強制餓死,(這也是有學規的依據的,洪武十五年第二次增訂學規:師生如有病患,不能行履者,許令膳夫供送。若無病不行隨眾會食者,不與當日飲食)以至自縊死。他連死尸也不肯放過,一定要當面驗明,才許棺殮(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三一《明史立傳多存大體條》引葉子奇《草木子》,按坊本《草木子》無此條)。后來他的兒子宋復祖繼任司業,也學他父親“誡諸生守訥學規,違者罪至死”(《明史》卷一三七《宋訥傳》)。學錄金文征反對宋訥的過分殘暴,想法子救學生,向明太祖提出控訴說:“祭酒辦學太嚴,監生餓死了不少人。”太祖不理會,說是祭酒只管大綱,監生餓死,罪坐親教之師,和祭酒無干。文征又設法和同鄉吏部尚書余 商量,由吏部出文書令宋訥以年老退休(洪武十八年宋訥七十五歲,已經過了法令規定該致仕的年齡了)。不料宋訥在辭別皇帝時,說出并非真心要辭官,太祖大怒,追問緣因,立刻把余 、金文征和學錄田子真、何操,學正陳潛夫都殺了,還把罪狀出榜在國子監前面,也寫在大誥里頭。這次反迫害的學潮,在一場屠殺后被壓平,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替餓死縊死的學生說話了(《南志》卷一《事紀》,卷一〇《謨訓考》,《明史·宋訥傳》)。
洪武二十七年第二次學潮又起,監生趙麟受不了虐待,出壁報提出抗議,學校以為是犯了毀辱師長罪。照學規是杖一百充軍。為了殺一儆百,明太祖法外用刑,把趙麟殺了,并且在國子監前立一長桿,梟首示眾(這在明太祖的口頭語,叫梟令,比處死重一等)。二十八年又頒行《趙麟誹謗冊》和《警愚輔教》二錄于國子監。三十年七月二十三日,又召集祭酒司業和本監教官,監生一千八百二十六員名,在奉天門當面訓話。訓詞說:
恁學生每聽著:先前那宋訥做祭酒呵,學規好生嚴肅,秀才每循規蹈矩,都肯向學,所以教出來的個個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來他善終了,以禮送他回鄉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
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懷著異心,不肯教誨,把宋訥的學規都改壞了,所以生徒全不務學,用著他呵,好生壞事。
如今著那年紀小的秀才官人每來署學事,他定的學規,恁每當依著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潑皮,違犯學規的,若祭酒來奏著恁呵,都不饒:全家發向武煙瘴地面去,或充軍,或充吏,或做首領官。
今后學規嚴緊,若無籍之徒,敢有似前貼沒頭帖子,誹謗師長的,許諸人出首,或綁縛將來,賞大銀兩個。若先前貼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綁縛將來呵,也一般賞他大銀兩個。將那犯人凌遲了,梟令在監前,全家抄沒,人口遷發煙瘴地面。欽此!(《南志》卷一〇《謨訓考》)
這篇有名的訓詞,在中國教育史上是空前的。唯一可以比擬的,大概是北魏太平真君五年(444)禁止民間私立學校,違者“師身死,主人門誅”那道敕令吧。國子監前面的長桿,是專做梟令學生用的,一直到正德十四年(1519)明武宗南巡,這個頑皮年輕皇帝,學他祖宗的榜樣,化裝出來偵察,走過國子監前,看見這個怪桿子(那時代還沒有掛旗子的禮俗),弄糊涂了,問明白說是掛學生子腦袋的。他說:“學校豈是刑場!”而且,“哪個學生又敢犯我的法令!”才叫人撤去。這桿子一共豎了一百二十六年(同上書卷四《事紀》)。
其實,并不是明武宗比他的祖宗更仁慈,而是一百多年來,進士科已經完全代替了國子監的地位,做官的不再從國子監出來,國子監已是破落的冷而又窮的衙門,會饌因為經費不夠停止了,連房子倒塌了,朝廷也不肯修理,靠募捐才能補葺一下。它已失去了明初官僚養成所的地位,當然,也用不著這根刺目的不相稱的桿子了。
國子監既然是為皇家制造官僚的工廠,用嚴刑峻法來捏塑官僚,那么,皇家對這工廠的技師,自有其劃一的雇用標準。和監規的尺度一樣,明初的國子監教官,是被嚴刑約束著,連一絲一毫自由的氣氛也不許可有的。例如第一任國子學博士和祭酒許存仁,在明太祖幕府十年,是從龍舊臣,洪武元年被劾逮死獄中。表面上的罪名是私用學宮什器,娶妾飾床以象牙,非師臣體,實際上是因為明太祖剛即位做皇帝,存仁便告辭回家,犯了忌諱。司業劉丞直勸他:“主上方應天順人,興高采烈,你要回家,也該等待一會。”存仁沒理會,果然因此致死(《南志》卷一《事紀》,卷二一《劉丞直傳》,《明史·宋訥傳》,劉辰《國初事跡》)。第二任祭酒梁貞也得罪放歸田里。第三任魏觀,后來在蘇州知府任上被殺。第四任樂韶鳳以不職病免。第五任李敬以罪免。第六任吳颙因為武官子弟怠學,寬縱不能制裁被斥免。國子監第一任祭酒是宋訥,屠殺生徒,最被恩禮,可是明太祖還不放心,經常派人伺察,有時還在暗中畫他的相貌,一喜一怒,都有報告(《明史·宋訥傳》)。第二任龔 ,得罪的罪狀是有監生告假還家,沒有報告皇帝,祭酒便準了假。明太祖大怒,以為“賣放”,“置于法”。第三任胡季安坐胡惟庸黨案得罪。第四任楊淞,因為擅自分配學生宿舍,原來有廊房二十間,所住學生以罪被逐,留下空屋,明太祖令北城兵馬司封鑰,楊淞因為宿舍不夠住,自作主張,準許學生住進去,結果是因此“掇禍”(《南
志》卷一《事紀》)。最末一任張顯宗就是奉天門訓話里的年紀小的秀才官人,上任不久,明太祖便死了,算是僥幸沒有意外。統計三十多年來的歷任祭酒,只有以殘酷著名的宋訥善終在任上,死后的恩禮也特別隆重,可以說是例外,其他的不是得罪,便是被殺。
痛決,充軍,罰充吏役,枷鐐終身,餓死,自縊死,梟首示眾,明初的國子監是學校,又是監獄,又是刑場。不只是學生,也包括教官在內,受死刑所威脅的訓練,造成絕對服從的、奴性的官僚。
五
明初的國子學、國子監,所負荷的制造和訓練官僚的任務,據《南志》和《明史·選舉志》所記:
洪武二年,擇國子生試用之,巡行列郡,舉其職者,竣事覆命,即擢行省左右參政,各道按察司僉事及知府等官。
五年四月,以國子生王鐸攝監察御史,擢浙江布政司左參政。
六年九月,纂修日歷,選善書者謄寫,國子生陳益旸等與焉。令吏部選國子生之成材者,量材授主事、給事中、御史等官。
八年三月,命丞相往國子學,考校老成端正、學博經通者,分教天下,令郡縣廩其生徒而立學焉。又命御史臺精選以分教北方。于是選國子生林伯云等三百六十六人,給廩食賜衣服而遣之。六月以國子生李擴等為監察御史。
九年三月,以武英堂紀事國子生黃義為湖廣行省參政,趙信為考功監丞。九月,遣國子生往陜西祭平涼衛指揮秦虎。國子生奉命出使自此始。尋命國子生分行列郡,集事之未完者,如古行人之職,皆量道路遠近,賜鈔為費而遣之。
十年正月,國子生試用于列郡者,皆授縣丞主簿,人賜夏衣一襲,寶鈔三十貫。命中書省臣,凡有親在者,量程給假歸省,然后之官。十月,召國子生分教郡縣者還京師,令吏部擢用。
十二年,上以國子生多未仕者,謂中書省臣曰:“朕甚欲尊顯諸生,慮其未悉朕意。且諸生入學之日久矣,其令歸省其親,賜其父母帛各四疋。有妻孥者攜以來,月與粟錢,務得其歡心。”于是王文囧等一百三十四人皆告歸,有司如詔赍之。
十四年八月,以國子生茹瑺為承敕郎。
十七年三月,令禮部頒行科舉成式,凡三年大比,子午卯酉年鄉試,辰戌丑未年會試,祭酒司業擇國子生之性資敦厚,文行可稱者應之。是年國子生升至率性堂者,入試文淵閣,擢楊文忠為首,除永福縣丞。
十八年二月會試,此揭榜,國子生多在前列(會試黃子澄第一,殿試丁顯、練子寧居首甲),上大喜。
十九年四月,吏部奏用監生十四人,皆為六品以下官。五月,上以天下郡縣多吏弊民蠹,皆由雜流得為牧民官。乃命祭酒司業擇監生千余人送吏部,除授知州知縣等職。
二十年二月,魚鱗圖冊成。先是上命戶部核實天下土田,而蘇松富民,畏避徭役,以田產詭寄親鄰佃仆,相習成風,奸弊百出。于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上聞之,遣國子生武淳等往,隨稅糧多寡,定為幾區,每區設糧長四人,使集里甲耆民,躬履田畝以量度之。量其方圓,次其字號,悉書主名及尺丈四至,編類為冊,繪狀若魚鱗然,故名。至是浙江、直隸、蘇州等府縣冊成進呈,上喜,賜淳等鈔錠有差。三月,監生古樸奏言,家貧愿仕,冀得祿以養母,上嘉之,除工部主事,迎養就京師。十二月,擢監生李慶署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二十一年三月,殿試,監生任亨泰廷對第一,召祭酒宋訥褒諭之。命撰進士題名記,立碑于監門。
二十二年二月,初令監生同御史王英、進士齊德照刷文卷。
二十四年三月,以監生許觀會試殿試皆第一,召國子監官褒獎之。八月,初令監生往后湖清查黃冊(全國戶籍)。戶部所貯天下黃冊,俱送后湖收架,委監察御史二員、戶科給事中一員、監生一千二百名,以舊冊比對清查,如有戶口田糧埋沒差錯等項,造冊徑奏。是年選監生有練達政體者,得方文等六百三十九人,命行御史事,稽核天下百司案牘。
二十五年七月,擢監生師逵、墨麟等為監察御史,夏原吉為戶部主事。
二十六年十月,詔祭酒胡季安選監生年三十以上能文章者三百四十一人,命吏部除授教諭等官。以監生劉政、龍鐔等六十四人為行省布政使、按察兩使及參政參議副使、僉事等官。
二十七年八月,遣監生及人才分詣天下郡縣,督吏民修治水利,給道里費而行。
二十九年四月,令吏部以次錄用國子監生,毋使淹滯。六月初令監生年長者,分撥諸司,歷練政事。凡歷事監生,隨本衙門司務,分勤謹平常才力不及奸頑等項引奏。勤謹者仍歷事,闕官以次取用。平常再歷,才力不及送監讀書,奸頑充吏,(計南京五府六部等衙門歷事監生二百十八名,戶部等衙門寫本監生二十八名,差撥內外衙門辦事監生一百二十四名)稱為撥歷法。
三十年二月,擢監生盧祥為刑部郎中。
明代官制,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正四品,郎中正五品,主事正六品,監察御史正七品,給事中從七品。布政使從二品,參政從三品,參議從四品,按察使正三品,副使正四品,僉事正五品。知府正四品,知州從五品,知縣正七品,縣丞正八品,主簿正九品。教諭無品級。從洪武二年到三十一年這一時期監生任官的情形來看,第一,監生并沒有一定的任官資序,最高的可以做到地方大吏從二品的布政使,最低的做正九品的縣主簿,以至無品級的教諭。第二,監生也沒有固定的任官性質,部院官、監察官、地方最高民政財政官、司法官,以至無所不管的親民的府州縣官和學校官,監生幾乎無官不可做。第三,除做官以外,在學的監生,有奉命出使的,有奉命巡行列郡的,有稽核百司案牘的,有到地方督修水利的,有執行丈量記錄土地面積定糧的任務的,有清查黃冊的,有寫本的,有在各衙門辦事的,有在各衙門歷事的。第四,三十年來監生的任官,以洪武二年和二十六年為最高,十九年為最多。“故其時布列中外者,太學生最盛。”(《明史》卷六九《選舉志》)大體說來,從國子學改為國子監以后,監生的出路已漸漸不如初年,從做官轉到做事,朝廷利用大批監生做履畝定糧、督修水利、清查黃冊等基層技術工作。至于為什么洪武二年和二十六年大量任用監生做高官呢?理由是第一,剛開國人才不夠,只能以國子生出任高官。第二,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藍玉被殺,牽連致死的文武官僚、地方大吏為數極多,多少衙門都缺正官,監生因之大走官運。至于為什么洪武十九年監生任官的竟有千余人之多呢,那是因為上一年鬧郭桓貪污案,供詞牽連到直省官吏因而系死者有幾萬人,下級官吏缺得太多。至于為什么在洪武十五年以后,監生做官的出路一天不如一天呢,那是因為從十五年以后,會試定期舉行,每三年一次,進士在發榜后即刻任官,要做官的都從進士科出身,甚至監生也從進士科得官,國子監已不再是唯一的官僚養成所了。進士釋褐授給事、御史、主事、中書、行人、評事、太常、國子博士,或府推官、知州、知縣等官(《明史》卷七〇《選舉志》),監生原來的出路為進士所奪,只好去做基層技術工作和到諸司去歷事了。
六
明代地方學校的建立,始于洪武二年。明太祖以為元代學校之教,名存實亡,戰爭以來,人習于戰斗,唯知干戈,莫識俎豆。他常說治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如今京師已有太學,而地方學校尚未興辦,面諭中書省臣令府州縣都立學校,禮延師儒,教授生徒,講論圣道。于是大設學校,府設教授,州設學正,縣設教諭各一,訓導府四州三縣二,生員府學四十人,州三十人,縣二十人。師生月廩米人六斗,地方官供給魚肉(《南志》卷一《事紀》,《明史》卷六九《選舉志》)。
入學生員享受免役特權,除本身外,還免其家差徭二丁(《大明會典》卷七八《學校》)。在學專治一經,以禮樂射御書數設科分教。
統治地方學校情形,完全和國子監一致。洪武十五年頒禁例十二條于全國學校,鐫立臥碑,置于明倫堂之左,不遵者以違制論,禁例中最重要的有下列各條:
一、今后州縣學生員,若有大事干于己家者,許父兄弟侄具狀入官辯訴。若非大事,含情忍性,毋輕至于公門。
一、生員之家,父母賢智者少,愚癡者多,其父母欲行非為,則當再三懇告。
這兩條,前一條不許生員交結地方官,后一條要使生員為皇家服務,在民間替朝廷清除“非為”[2]。另一條:
一、軍民一切利病,并不許生員建言。果有一切軍民利病之事,許當該有司、在野賢才、有志壯士、質樸農夫、商賈技藝皆可言之,諸人毋得阻當。惟生員不許!
軍民一切利病即政治問題,地方官、在野人士,甚至農工商人都可提出建議,任何人都有權討論政治,唯獨不許學生說話。并且在同一條文內,重復地說“不許生員建言”,“惟生員不許”,聲色俱厲,呼之欲出。明太祖為什么單單剝奪了生員討論政治的權利呢?因為他害怕群眾,害怕組織,尤其害怕有群眾基礎有組織能力的知識分子。他認清這個力量,會危害他的統治,因之,非加以高壓,嚴厲禁止,不許有聲音不可。至于其他人士,個別的發言,個別的建議,沒有群眾做后盾,不發生力量,他不但不禁止,反而形式上加以獎勵,學學古代帝王求言的辦法,倒使他可以得到好名譽。
知識青年對于現實政治不能說話,不許有聲音,明太祖的統治就鞏固了。可是,他沒有想到代替說話的是農民的竹竿和鋤頭,朱家的政權,到后來還是被竹竿和鋤頭所傾覆。
地方學校之外,洪武八年又詔地方立社學(鄉村小學),延師儒以教民間子弟。
府州縣學和社學都以《御制大誥》和《律令》作主要必修科(《大明會典》卷七八《學校》)。
在官僚政治之下,地方學校只存形式,學生不在學,師儒不講論。社學且成為官吏迫害剝削人民的手段,明太祖曾大發脾氣,申斥地方官吏說:
好事難成。且如社學之設,本以導民為善,樂天之樂。奈何府州縣官不才酷吏,害民無厭。社學一設,官吏以為營生。有愿讀書者無錢不許入學,有三丁四丁不愿讀書者受財賣放,縱其愚頑,不令讀書。有父子二人,或農或商,本無讀書之暇,卻乃逼令入學,有錢者又縱之。無錢者雖不暇讀書,亦不肯放,將此湊生員之數,欺誑朝廷。
他怕“逼壞良民不暇讀書之家”只好住罷(停辦)社學,不再“導民為善”了(《御制大誥·社學第四十四》)。
從國子監到社學,必讀的書,必考的書,是明太祖所親自寫定的《大誥》(從文理不通、思想昏亂、詞語鄙陋、語氣狂暴、態度蠻橫幾點看來,確非儒生所能代筆),想用以為治國平天下、統一思想的“圣經寶典”。他在書末指出:
朕出是誥,昭示禍福,一切官民諸色人等,戶戶有此一本,若犯笞杖徙流罪名,每減一等,無者每加一等。所在人民,熟觀為戒(《御制大誥·頒行大誥第七十四》)。
又說:
朕出斯令,一曰大誥,一曰續編,斯上下之本,臣民之至寶,發布天下,務必戶戶有之。敢有不敬而不收者,非吾治化之民,遷居化外,永不令歸,的的不虛示(《大誥續編·頒行續誥第八十七》)。
以帝王之威,用減刑用充軍,利誘威脅,命令人民讀他的“至寶”,命令學生熟讀講解他的至寶,可惜,人民是不識“寶”的,利誘不理,威脅無用。成化時(1465—1487)陸容記《大誥》的下落說:
國初懲元之弊,用重典以新天下,故令行禁止,若風草然。然有面從于一時而心違于身后者,如《大誥》,惟法司擬罪云有《大誥》減一等云爾,民間實未之見,況復有講讀者乎!(《菽園雜記》卷五)
明太祖有方法統治學校,屠殺學生,可是,他沒辦法辦社學,也沒辦法使人民讀他的《大誥》。有生死人之權,有富貴貧賤人之權,而終于無人讀他藏他的“至寶”,不要說讀,人民甚至連看都沒有看見,這大概是專制獨裁者應有的共有的悲哀吧!
明代科舉情況與紳士特權 /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明、清兩代五六百年間的科舉制度,在中國文化、學術發展的歷史上做了大孽,束縛了人們的聰明才智,阻礙了科學的進展,壓制了思想,使人們脫離實際,脫離生產,專讀死書,專學八股,專寫空話,害盡了人,也害死了人,罪狀數不完,也說不完。
這些且不說,光就考試時的情況說,也是氣死人的。明末艾南英《天傭子集》有一篇文章專講考舉人時的苦處:
考試這一天,考場打了三通鼓,秀才們即使遇到大冷天,冰霜凍結,也得站在門外等候點名。督學呢,穿著紅袍坐在堂上,燈燭輝煌,圍著爐子取暖,好不舒服。
秀才們得解開衣裳,左手拿著筆硯,右手拿著布襪,聽候府縣官點名,排個兒站在甬道里,依次到督學面前。每一個秀才,有兩個搜檢軍侍候,從頭發搜到腳跟,光著肚子光著腿,要好幾個時辰才能全搜完,個個凍得牙齒打戰,腰以下都凍僵了,摸著也不像是自己的皮膚。要是大熱天呢,督學穿著紗衣裳,在陰涼地里,喝著茶,搖著扇子,涼快得很。秀才們呢,十百一群,擠立在塵埃飛揚的太陽地上,按制度不能扇扇子,穿的又是大布厚衣。到了考場,幾百人夾坐在一起,腥氣、穢氣,蒸著、熏著,大汗通身,衣裳都濕透了,卻一滴水也不敢入口。雖然公家有人管茶水,但誰也不敢喝,喝了就有人在你卷子上打一個紅記號,算是舞弊犯規,文章盡管寫得好,也要扣分,降一等。
冷天也罷,熱天也罷,都得吃苦頭。
考的時候,東西兩面站著四個瞭望軍,是監場的,誰也不敢抬頭四面看,有人困了站一下,打一個呵欠,和隔壁考生說話,以至歪著坐,又是一個紅記號打上了,算犯規,文章盡管好,也扣分,降一等。弄得人人腰脊酸痛,連大小便也不得自由,得忍著些。
連動手動腳、抬頭伸腰的自由也被剝奪了,苦哉!
考試座位呢,是衙門里的工吏包辦的,他們得賺一點錢,貪污了一大半經費,臨時對付,做得很窄小,兩個手膀也張不開;又偷工減料,薄而脆,外加裂縫,坐下重一點,就怕塌下。加上同號的總有十幾個人,座位是用竹子聯著的,誰的手腳稍動一下,聯號的座位便都動搖了,成天沒個停,寫的字也就歪歪扭扭了。
這篇文章寫得實在好,道盡了考生的苦處,也道盡了封建統治者不把學生當人的惡毒待遇。文章里用督學的擁爐、揮扇相對襯,更把考生的苦況突出了。清朝繼承了明朝這一套,《兒女英雄傳》寫安驥殿試時,自己背桌子考籃的情況,可以參看。
這樣苦,為什么人們還是搶著考,唯恐吃不到這苦頭呢?是為了做官。顧公燮《消夏閑記摘抄》記明朝人中舉人的情況:
明朝末年的紳士,非常之威風。凡是中了舉人,報信的人都拿著短棍,從大門打起,把廳堂窗戶都打爛了,叫作“改換門庭”。工匠跟在后面,立時修整一新,從此永為主顧。
接著,同姓的地主來和您通譜,算作一家,招女婿的也來了,有人來拜你作老師,自稱門生。只要一張嘴,銀子上千兩的送,以后有事,這些人便有依靠了。
出門呢,坐著大轎,前面有人拿著扇啦,掌著蓋啦,諸如此類,連秀才出門,也有門斗張著油傘引路。
有婚喪事的時候,紳士和老百姓是不能坐在一起的,要另搞一個房子叫大賓堂,有功名的人單坐在一起。
清人吳敬梓所作《儒林外史》,窮秀才范進中舉一段絕妙文字,正是顧公燮這一段記載的絕妙注腳。
到中了進士,就更加威風了。上任做官,車啦,馬啦,跟班啦,衣服用具啦,飲食用費啦,都自然會有人支應。上了任,債主也跟著來,按期還債。[3]
即使中不了進士,光是秀才、舉人,也就享有許多特權了。其一是免役。只要進了學,成為秀才,法律規定可免戶內二丁差役。明朝里役負擔是很重的,要是有二十畝田地的中農,假如家里不出一個秀才,一輪到里役,便得破家蕩產。[4]以此,一個縣里秀才舉人愈多,百姓便越窮,因為他們得把紳士的負擔分擔下來。[5]第二是可以有奴婢使喚。明制,平民百姓是不許存養奴婢的,《大明律》規定:“庶民之家,存養奴婢者,杖一百,即放從良。”第三是法律的優待。明初規定一般進士、舉人、貢生犯了死罪,可以特赦三次,以后雖然沒有執行,但是,還是受到優待,秀才犯了法,地方官在通知學校把他開除之前,是不能用刑的。如犯的不是重罪,便只通知學校當局,加以處分了事。第四是免糧。家道寒苦,無力完糧的,可由地方官奏銷豁免。因之,不但秀才自己免了役,免了賦,甚至包攬隱庇,借此發財。廩生照規定由國家每年給膏火銀一百二十兩,不安分的便攬地主錢糧在自己名下,請求豁免,“坐一百,走三百”,不動腿呢,每年一百二十兩,多跑跑縣衙門呢,一年三百兩,是當時的民間口語。第五便是禮貌待遇了。顧公燮所記的大賓堂是有法律根據的,洪武十二年(1379)八月明太祖頒布法令,規定紳士只能和宗族講尊卑的禮法,至于宴會,要另設席位,不許坐于無官者之下。和異姓無官者相見,不必答禮。庶民見紳士要用見官禮謁見。違反的按法律制裁。
有了這樣多特權,吃點苦頭又算什么呢?
明、清兩代的知識分子,在通過考試之前,封建統治者把他們不當人看待,加以種種虐待。但是,在成為秀才、舉人、進士之后,便成為統治集團的一員了,和庶民不同了,他們分享了統治階級的特權,成為特權階級了。最近有人講明朝后期情況,把秀才也算在市民里面,把他們下降為庶民,在我看來,是不符合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的。
皇權的輪子 / 朱元璋的官僚機構改革
由于歷史包袱的繼承,皇權的逐步提高,隋唐以來的官僚機構,以鞏固皇權為目的的三省制度——中書省出命令,門下省掌封駁,尚書省主施行——中書官和皇帝最親近,接觸機會最多,權也最重。宋代后期,門下省不能執行審核詔令的任務,尚書省官只能平決庶務,不能與聞國政,三省事實上只是一省當權。到元代索性取消門下省,把尚書省的官屬六部也歸并到中書,成為一省執政的局面。地方則分設行中書省,總攬軍民大政。其下有路、府、州、縣,管理軍民。
三省制的形成有它的歷史背景和原因,就這制度本身而論,把政權分作三份,一個專管決策,一個負責執行,而又另有一個糾核的機構,駁正違誤,防止皇權的濫用和官僚的缺失,從鞏固皇權,維持現狀的意義上說,是很有用的。可是,在事實上,官僚政治本身破壞了、癱瘓了這個官僚機構,皇權和相權的沖突,更有目的地摧毀了這個官僚機構。
官僚政治特征之一是做官不做事,重床疊屋,衙門愈多,事情愈辦不好,拿薪水的官僚愈多,負責做事的人愈少。例如從唐以來,往往因事設官;尚書都省原有戶部,專管戶口財政,在國計困難時,政府要張羅財帛,供應軍需,大張旗鼓,特設鹽鐵使、戶部使、租庸使、國計使等官,由宰相或大臣兼任,意思是要提高搜刮的效率,可是這樣一來,戶部位低權輕,職守都為諸使所奪,便變成閑曹了。兵部專管軍政,從五代設了樞密使以后,兵部又無事可做了。禮部專掌禮儀,宋代卻又另有禮院。幾套性質相同的衙門,新創的搶了舊衙門的職司,本衙門的官照例做和本衙門不相干的事,或者索性不做事。千頭萬緒,名實不符,十個官僚有九個不知道自己的職司。冗官日多,要官更多,行政效率也就日益低落。[6]到元代又添上蒙古的部族政治機構,衙門越發多,越發龐大,混亂復雜,臃腫不靈,癱瘓的病象在顯露了。
而且就官僚的服務名義說,也有官、職、差遣之分,官是表明等級、分別薪俸的標識,職以待文學侍從之臣,只有差遣是“治內外之事”的。皇家的賞功酬庸,又有階、勛、爵、食邑、功臣號等名目。以差遣而論,又有行、守、試、判、知、權知、權發遣的小同。其實除差遣以外,其他都是不大相干的。[7]
皇權和相權的矛盾,例如宋太宗討厭中書的政權太重,分中書吏房置審官院,刑房置審刑院[8],為了分權而添置衙門,其實是奪相權歸之于皇帝。皇帝的詔令照規矩是必須經過中書門下,才算合法,所謂“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為敕?”[9]用意是防止皇權的濫用,但是,這規矩只是官僚集團的規矩,官僚的任免生殺之權在皇帝,升沉榮辱甚至誅廢的利害超過了制度的堅持,私人的利害超過了集團的利害,唐武后以來的墨敕斜封(手令),也就破壞了這個官僚制度,摧毀了相權,走上了獨裁的道路。
朱元璋繼承歷代皇權走向獨裁的趨勢,對官僚機構大加改革,使之更得心應手,為皇家服務。
元代的行中書省是從中書省分出去的,職權太重,到后期鞭長莫及,幾乎沒有法子控制了。朱元璋要造成絕對的中央集權,洪武九年(1376)改行中書省為承宣布政使司,設左右布政使各一人,掌一區的政令。布政使是朝廷派駐地方的代表、使臣,秉承朝廷,宣揚政令。全國分浙江、江西、福建、北平、廣西、四川、山東、廣東、河南、陜西、湖廣、山西十二布政使司,十五年增置云南布政使司。[10]布政使司的分區,大體上繼承元朝的行省,市政使的職權卻只掌民政、財政,和元朝行中書省的無所不統,輕重大不相同了。而且就地位論,行省是以都省的機構分設于地方,布政使則是朝廷派駐的使臣,前者是中央分權于地方,后者是地方集權于中央,意義也完全不同。此外,地方掌管司法行政的另有提刑按察使司,長官為按察使,主管一區刑名、按察之事。布、按二司和掌軍政的都指揮使司合稱三司,是朝廷派遣到地方的三個特派員衙門,民政、司法、軍政三種治權分別獨立,直接由朝廷指揮,為的是便于控制,便于統治。布政司之下,真正的地方政府分兩級,第一級是府,長官為知府,有直隸州,即直隸于布政使司的州,長官是知州,第二級是縣,長官是知縣,有州,長官是知州,州縣是直接臨民的政治單位。[11]
中央統治機構的改革,稍晚于地方。洪武十三年(1380)胡惟庸案發后[12]廢中書省,仿周官六卿之制,提高六部的地位;吏、戶、禮、兵、刑、工,每部設尚書一人,侍郎(分左右)二人。吏部掌全國官吏選授、封勛、考課,甄別人才。戶部掌戶口、田賦、商稅。禮部掌禮儀、祭祀、僧道、宴饗、教育及貢舉(考試)和外交。兵部掌衛所官軍選授、訓練和軍令。刑部掌刑名。工部掌工程造做(武器、貨幣等)、水利、交通。都直接對皇帝負責,奉行政令。
統軍機關則改樞密院為大都督府,節制中外諸牢。洪武十三年分大都督府為中、左、右、前、后五軍都督府,每府以左右都督為長官,各領所屬都司衛所,和兵部互相表里。都督府長官雖管軍籍、軍政,卻不直接統帶軍隊,在有戰事時,才奉令出為將軍總兵官,指揮作戰。戰爭結束,便得交還將印,回原職辦事。[13]
監察機關原來是御史臺,洪武十五年(1382)改為都察院,長官是左右都御史,下有監察御史百十人,分掌十二道(按照市政使司政區分道)。職權是糾劾百司,辨明冤枉,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作福亂政,百官猥茸、貪污、舞弊,學術不正和變亂祖宗制度的,都可隨時舉發彈劾。這衙門的官被皇帝看作耳目,替皇帝聽,替皇帝看,有對皇權不利的隨時報告。也被皇帝看作鷹犬,替皇帝追蹤,搏擊一切不忠于皇帝的官民,是替皇帝監視官僚的衙門,是替皇帝檢舉反動思想、保持傳統綱紀的衙門。監察御史在朝監視各個不同的官僚機構,派到地方的,有巡按、清軍、提督學校、巡監、茶馬、監軍等職務,就中巡按御史算是代皇帝巡狩,按臨所部,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是最威武的一個差使。
行政、軍事、監察三種治權分別獨立,由皇帝親身總其成。官吏內外互用,其地位以品級規定,從九品到正一品,九品十八級,官和品一致,升遷調用都有一定的法度。百官分治,個別對皇帝負責。系統分明,職權清楚,法令詳密,組織嚴緊。而在整套統治機構中,互相鉗制,以監察官來監視一切臣僚,以特務組織來鎮壓威制一切官民,都督府管軍不管民,六部管民不管軍,大將在平時不指揮軍隊,動員復員之權屬于兵部,供給糧秣的是戶部,武器的是工部,決定戰略的是皇帝。六部分別負責,決定政策的是皇帝。在過去,政事由三省分別處理,取決于皇帝,皇帝是帝國的首領。可是在這新統治機構下,六部府院直接隸屬于皇帝,皇帝不但是帝國的首領,而且是這統治機構的負責人和執行人,歷史上的君權和相權到此合一了,皇帝兼理宰相的職務,皇權由之達于極峰。[14]
※ ※ ※
歷史的教訓使朱元璋深切地明白宦官和外戚對于政治的禍害。他以為漢朝、唐朝的禍亂,都是宦官做的孽,這種人在宮廷里是少不了的,可是只能做奴隸使喚,灑掃奔走,人數不可過多,也不可用作耳目心腹,用作耳目,耳目壞,用作心腹,心腹病,對付的辦法,要使之守法,守法自然不會做壞事,不要讓他們有功勞,一有功勞就難以管束了。定下規矩,凡是內臣都不許讀書識字,又鑄鐵牌立在宮門,上面刻著:“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又規定內臣不許兼外朝的文武官銜,不許穿外朝官員的服裝,做內廷官不能過四品,每月領一石米,穿衣吃飯官家管。并且,外朝各衙門不許和內官監有公文往來。這幾條規定針對著歷史上所曾發生的弊端,使內侍名副其實地做宮廷的仆役。[15]對外戚干政的對策,是不許后妃干政,洪武元年(1368)三月即命儒臣修《女誡》,纂集古代賢德婦女和后妃的故事,刊刻成書,來教育宮人,要她們學樣。又立下規程,皇后只能管宮中嬪婦的事,宮門之外不得干預。宮人不許和外間通信,犯者處死,斷絕外朝和內廷的來往以至通信,使之和政治隔離。外朝臣僚命婦按例于每月初一、十五朝見皇后,其他時間,沒有特殊緣由,不許進宮。皇帝不接見外朝命婦,皇族婚姻選配良家子女,有私進女口的不許接受。元璋的母族和妻族都絕后,沒有外家,后代帝王也都遵守祖訓,后妃必選自民家。外戚只是高爵厚祿,做大地主,住大房子,絕對不許與聞政事。[16]在洪武一朝三十多年中,內臣小心守法,宮廷和外朝隔絕,和前代相比,算是家法最嚴的了。
其次,元代以吏治國,法令極繁冗,檔案堆成山。吏就從中舞弊,無法根究。而且,正因為公文條例過于瑣細,不費一兩年工夫,無從通曉,辦公文、辦公事成為專門技術,掌印正官弄不清楚,只好由吏做主張,結果治國治民的都是吏,不是官,小吏們唯利是圖,毫不顧及全盤局面,政治(其實是吏治)自然愈鬧愈壞。遠在吳元年,朱元璋便已注意到法令和吏治的關系,指令臺省官立法要簡要嚴,選用深通法律的學者編訂律令,經過縝密的商定,去煩減重,花了三十年工夫,更改刪定了四五次,編成《大明律》,條例簡于《唐律》,精神嚴于《宋律》,是中國法律史上極重要的一部法典。又為簡化公文起見,于洪武十二年立案牘減煩式頒示各衙門,使公文明白好懂,文吏無法舞弊弄權。從此吏員在政治上被斥為雜流,不能做官。官和吏完全分開,官主行政,吏主事務,和元代的情形完全不同了。[17]
和吏文相同的是文章的格式。唐宋以來的政府文字,從上而下的制誥,從下達上的表奏,照習慣是駢驪四六文,盡管有多少人主張復古,提倡改革,所謂古文運動,在民間是成功了,政府卻仍然用老套頭,同一時代用的是兩種文字,廟堂是駢偶文,民間是古文,朱元璋很不以為然,他以為古人做文章,講道理,說世務,經典上的話,都明白好懂,像諸葛亮的《出師表》,又何嘗雕琢,立意寫文章?可是有感情,有血有肉,到如今讀了還使人感動,懷想他的忠義。近來的文士,文字雖然艱深,用意卻很淺近,即使寫得和司馬相如、揚雄一樣好,別人不懂,又中什么用?因此他要秘書——翰林——作文字,只要說明白道理,講得通世務就行,不許用浮辭藻飾。[18]到洪武六年,又下令禁止對偶四六文辭,選唐柳宗元《代柳公綽謝表》和韓愈《賀雨表》作為箋表法式。[19]這一改革不但使政府文字簡單、明白,把廟堂和民間打通,現代人寫現代文,就文學的影響說,也可以說很大,韓愈、柳宗元以后,他是提倡古文最有成績的一個人。他自己所做的文章,寫得不好,有時不通順,倒容易懂。信札多用口語,比文章好得多,想來是受蒙古白話圣旨的影響,也許是沒有念過什么書,中舊式文體的毒比較輕的緣故吧?
唐、宋兩代還有一樣壞風氣,朝廷任官令發表以后,被任用的官照例要辭官,上辭官表,一辭再辭甚至辭讓到六七次,皇帝也照例拒絕,下詔敦勸,一勸再勸再六次七次勸,到這人上任上謝表才算罷休。辭的不是真辭,勸的也不是真勸,大家肚子里明白,是在玩文字的把戲,誤時誤事,白費紙墨。朱元璋認為這種做法太無聊,也把它廢止了。
[1]《明史》卷一三九《錢唐傳》,卷五四《禮志四》,李之藻《領官禮樂疏》卷二,全祖望《鮚琦亭集》卷三五辨錢尚書爭孟子事,北平圖書館藏洪武二十七年刊本《孟子節文·劉三吾孟子節文題辭》:“《孟子》一書,中間詞氣之間抑揚太過者八十五條。其余一百七十余條,悉頒之中外校官,俾讀是書者知所本旨。自今八十五條之內,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壹以圣賢中正之學為本。”
[2]“非為”是明太祖的口頭和文字上常用術語,含有特別內容,和他常用的“異為”“他為”同義。
[3]陶奭齡:《小柴桑喃喃錄》上;周順昌:《燼余集》卷二,《與吳公如書》二。
[4]《溫寶忠遺稿》卷五,《士民說》。
[5]顧炎武:《亭林文集·生員論》。
[6]《宋史》,《職官志》一。
[7]司馬光:《司馬文正公傳家集》卷二一,《乞分十二等以進退群臣上殿札子》;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三四,《答袁簡齋書》。
[8]司馬光:《涑水紀聞》卷三;李攸:《宋朝事實》卷九;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二五。
[9]《舊唐書)卷八七,《劉祎之傳》。
[10]明成祖永樂元年(1403)以北平布政司為北京,五年置交阯布政使司,十一年置貴州布政使司。宣德三年(1428)罷交阯布政使司,除兩京外定為十三布政使司。
[11]《明史·職官志》。
[12]《明史·胡惟庸傳》;吳晗:《胡惟庸黨案考》,載《燕京學報》十五期。
[13]宋濂:《洪武圣政記》,《肅軍政》第四。
[14]參看《明史·職官志》。
[15]宋濂:《洪武圣政記》;《明史》卷七四,《職官志》。
[16]《明史》卷一〇八《外戚恩澤侯表序》,卷一一三《后妃列傳序》,卷三〇〇《外戚傳序》。
[17]《明太祖實錄》卷二六,卷一二六;《明史》卷七一,《選舉志》。
[18]《明太祖實錄》卷三九。
[19]《明太祖實錄》卷八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