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的邏輯:吳晗講歷史系列(套裝共4冊)
- 吳晗
- 12642字
- 2020-09-29 16:27:07
第二章
共治:皇權與紳權
幾千年來皇權與紳權的關系從共存發展到共治,已經江河日下了。元明清三代連共治也說不上,從合伙到做伙計,猛然一跌,跌作賣身的奴隸,紳權成為皇權的奴役了。
論皇權 / 皇帝執行片面的治權
誰在治天下
在論社會結構里所指的皇權,照我的理解應該是治權。歷史上的治權不是由于人民的同意委托,而是由于憑借武力的攫權、獨占。也許我所用的“歷史”兩個字有語病,率直一點說,應該修正為“今天以前”。我的意思是說,在今天以前,任何朝代任何形式的治權,都是片面形式的,絕對沒有經過人民的任何形式的同意。
假如把治權的形式分期來說明,秦以前是貴族專政,秦以后是皇帝獨裁,最近幾十年是軍閥獨裁。“皇權”這一名詞的應用,限于第二時期,時間的意義是從公元前221年到公元1911年,有2100多年的歷史。
皇權是今天以前治權形式的一種,統治人民的時間最長,所加于人民的禍害最久,阻礙社會進展的影響最大,離今天最近,因之,在現實社會里,自覺的或不自覺的毒素中得也最深。例子多得很,袁世凱不是在臨死以前,還要過八十三天的皇帝癮嗎?溥儀不是在遜位之后,還在宮中做他的皇帝,后來又跑到東北,在日本卵翼之下,建立偽滿洲國,做了幾年康德皇帝嗎?不是一直到今天,鄉下人還在盼望真命天子坐龍庭,少數的城里人也還在想步袁世凱的覆轍嗎?
在封建的宗法制度下,無論是貴族專政,還是皇帝獨裁,或是軍閥獨裁,都是以家族作單位來統治的,都是以血統的關系來決定繼承的原則的。一家的家長(宗主)是統治權的代表人,這一家族的榮辱升沉,廢興成敗,一切的命運決定于這一個代表人的成敗。在隋代有一個笑話,說是某地的一個地主,想做皇帝,招兵買馬,穿了龍袍,占了一兩個城市,戰敗被俘,在臨刑時,監斬官問他,你父親呢?說太上皇蒙塵在外。兄弟呢?征東將軍死于亂軍之中,征西將軍不知下落。他的老婆在旁罵:“都是這張嘴,鬧到如此下場!”他說:“皇后,崩即崩耳,世上豈有萬年天子?”說完伸脖子挨刀,倒也慷慨。這一個歷史故事指出為了做幾天、做一兩個城市的皇帝,有人愿意付出一家子生命的代價。為了這一家子的皇權迷戀,又不知道有幾百千家被毀滅、屠殺。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流氓劉邦,強盜朱溫,流氓兼強盜的朱元璋,做了皇帝,建立皇朝以后,史書上不都是太祖高皇帝嗎?謚法不都是圣神文武欽明啟運俊德成功,或者類此的極人類好德性的字眼嗎?黃巢、李自成呢?失敗了。是盜,是賊,是匪,是寇,盡管他們也做過皇帝。舊史家是勢利的。不過也說明了一點,在舊史家的傳統概念里,軍事的成敗決定皇權的興廢,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
皇帝執行片面的治權,他代表著家族的利益,但是,并不代表家族執行統治。換言之,這個治權,不但就被治者說是片面強制的,即就治者集團說,也是獨占的、片面的。即使是皇后、皇太子、皇兄皇弟,甚至太上皇、太上皇后,就對皇帝的政治地位而論,都是臣民,對于如何統治是不許參加意見的;一句話,在家庭里,皇帝也是獨裁者。正面的例子,如劉邦做了皇帝,他老太爺依然是平民,叨了人的教,讓劉邦想起,才尊為太上皇,除了過舒服日子以外,什么事也管不著。反面的例子,石虎的幾個兒子過問政事,一個個被石虎所殺。李唐創業是李世民的功勞,雖然捧他父親李淵做了些年皇帝,末了還是來一手逼宮,殺兄屠弟,硬把老頭子擠下寶座。又如武則天要做皇帝,殺兒子,殺本家,一點也不容情。宋朝的基業是趙匡胤打的,兄弟趙匡義也有功勞,趙匡胤做皇帝年代太久了,“燭影斧聲”,趙匡義以弟繼兄。后來趙匡胤的長子德昭,在北征后請皇帝行賞,也只是一個建議而已,匡義大怒說,等你做皇帝,愛怎么辦就怎么辦!一句話逼得德昭只好自殺。從這些例子,可以充分說明皇權的獨占性和片面性。權力的占有欲超越了家庭的感情,造成了無數骨肉相殘的史例。
皇帝不和他的家人共治天下,那么,到底和誰共治呢?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可以答復這個問題,和皇帝治天下的是士大夫。故事的出處是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一。
熙寧四年(1071)三月戊子,上召二府對資政殿,文彥博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上曰:“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彥博曰:“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上曰:“士大夫豈盡以更張為非,亦自有以為當更張者。”
這故事的意義,在于第一,辯論的兩方都同意,皇權的運用是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第二,文彥博所說的失人心,宋神宗承認是于士大夫誠多不悅,人心指的是士大夫的心。第三,文彥博再逼緊了,宋神宗就說士大夫也有贊成新法的,不是全體反對。總之,盡管雙方對于如何鞏固皇權——即保守的繼承傳統制度或改革的采用新政策——的方案有所歧異,但是,對于皇權是與士大夫治天下,皇權所代表的是士大夫的利益,絕非百姓的利益,這一基本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
那么,為什么皇帝不與家人治天下,反而與無血統關系的外姓人士大夫治天下呢?理由是家人即使是父子兄弟夫婦,假如與皇帝治天下的話,會危害到皇權的獨占性、片面性,“太阿倒持”是萬萬不可以的。其次,士大夫是幫閑的一群,是食客,他們的利害和皇權是一致的,生殺予奪之權在皇帝之手,作耳目,作鷹犬,六轡在握,驅使自如,士大夫愿為皇權所用,又為什么不用?而且,可以馬上得天下,不能以馬上治天下,馬上政府是不存在的。治天下得用官僚,官僚非士大夫不可,這道理不是極為明白嗎?
士大夫治天下也就是社會結構里的紳權,這問題留在論紳權時再說。
皇權有約束嗎?
皇權有沒有被約束呢?費孝通先生說有兩道防線,一道是無為政治,使皇權有權而無能。一道是紳權的緩沖,在限制皇權,使民間的愿望,能自下上達的作用上,紳權有他的重要性(這條防線不但不普遍,而且不常是有效的)。于此,我們來討論費孝通先生所指的第一道防線。
假如費先生所指的無為政治的意義,即是上文所引的文彥博的話:“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因承祖先的辦法,不求有利,但求無弊,保守傳統的政治原則,我是可以同意的。或者如另一例子,《漢書·曹參傳》說他從蓋公學黃老治術,相齊九年,大稱賢相,蕭何死,代為相國,一切事務,無所變更,都照蕭何的老辦法做,擇郡國吏謹厚長者做丞相史,有人勸他做事,就請其喝酒,醉了完事。漢惠帝怪他不治事,他就問:“你可比你父親強?”說:“差多了。”“那么,我跟蕭何呢?”“也似乎不如。”曹參說:“好了。既然他倆都比我倆強,他倆定的法度,你,垂拱而治,少管閑事;我,照老規矩做,不是很好嗎?”這是無為政治典型的著例。這種思想,一直到17世紀前期,像劉宗周、黃道周一類的官僚學者,還時時以“法祖”這一名詞,來勸主子恪遵祖制。假如無為政治的定義是法祖,我也可以同意的。
成問題的是無為政治并不是使皇帝有權而無能的防線。
相反,無為政治在官僚方面說,是官僚做官的護身符,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好官我自為之,民生利弊與我何干,因循、敷衍、顢頇、不負責任等官僚作風,都從這一思想出發。一句話,無為政治即保守政治,農村社會的保守性、惰性,反映到現實政治,加上美麗的外衣,就是無為政治了(關于這一點,無為政治和農業的關系,我在另一文章農業與政治上談到)。
在皇帝方面說,歷史上的政治術語是法祖。法祖的史例很多,一類如宋代的不殺士大夫,據說宋太祖立下遺囑“不殺士大夫”。從太祖以后,大臣廢逐,最重的是過嶺,即謫戍到嶺南去,沒有像漢朝那樣朝冠朝衣赴市,說殺就殺,不是下獄,就是強迫自裁。甚至如明代的夏言正刑西市。為什么宋代特別優禮士大夫呢?因為宋代皇帝是“與士大夫治天下”的緣故。一種例如明代的東西廠和錦衣衛,兩個恐怖的特務機構,衛是明太祖創設的,廠則從明成祖開頭,這兩個機構做的孽太多了,配說禍“國”殃民(這個“國”嚴格的譯文是皇權),反對的人很多,當然以士大夫為主體,因為士大夫也和平民一樣,在廠衛的淫威之下戰栗恐懼。可是在祖制的大帽子下,這兩個機構始終廢除不掉。到明代中期,士大夫們不得已而求其次,用祖制來打祖制,說是祖制提人(逮捕)必須有駕帖或精微批文(逮捕狀),如今廠衛任意捉人,鬧得人人自危,要求恢復祖制,捉人得憑駕帖;這樣,兩個祖制打了架,士大夫們在邏輯上已經放棄原來的立場,默認特務可以逮捕官民,只不過要有逮捕狀罷了。前一例因為與士大夫治天下,所以優禮士大夫,政治上失寵失勢的不下獄,不殺頭,只是放逐到氣候風土特別壞的地方,讓他死在那里(宋代大臣過嶺生還的是例外),從而爭取士大夫的支持。后一例子,時代不同了,士大夫不再是伙計,而是奴才,要罵就罵,要打就打,廷杖啦,站籠啦,抽筋剝皮,諸般酷刑,應有盡有,明殺暗殺,情況不同。一落特務之手,絕無昭雪之望,祖制反而成為殘殺士大夫的工具了。
從這類例子來看,無為政治——法祖并不是使皇權有權而無能的防線。
從另一方面看,祖先的辦法,史例,有適合于提高或鞏固皇權的,歷代的皇帝往往以祖制的口實接受運用。反之,只要他愿意做什么,就不必管什么祖宗不祖宗了。例如要加收田賦,要打內戰,要侵略邊境弱小民族,要蓋宮殿等等,一道詔書就行了。好像明武宗要南巡,士大夫們說不行,祖宗沒有到南邊去玩過,不聽,集體請愿,大哭大鬧,明武宗發了火,叫都跪在宮外,再一頓板子,死的死,傷的傷,無為政治不靈了,年輕皇帝還是到南邊去大玩了一趟。
那么,除祖宗以外,有沒有其他的制度或辦法來約束或防止皇權的濫用呢?我過去曾經指出,第一有敬天的觀念。皇帝在理論上是天子,人世上沒有比他再富于威權的人,他做的事不會錯,能指出他錯的只有比他更高的上帝。上帝怎么來約束他的兒子呢?用天變來警告,例如日食、山崩、海嘯,以及風、水、火災,疫癘之類都是。從《洪范》發展到諸史的五行志,從董仲舒的學說發展到劉向的災異論,天人合一,天災和人事相適應,士大夫們就利用這個來做政治失態的警告。但是,這著棋是不靈的,天變由你變之,壞事還是要做,歷史上雖然有在天變時,做皇帝的有易服避殿素食放囚,以至求直言的諸多記載,也只是宗教和政治合一的儀式而已,對實際政治是不能發生改變的。
第二是議的制度。有人以為兩漢以來,國有大事,由群臣集議,博士儒生都可發表和政府當局相反的意見,以至明代的九卿集議,清代的王大臣集議,是庶政公之輿論,是皇權的約束。其實,并不如此。第一,參加集議的都是官僚,都是士大夫。第二,官高的發言的力量愈大。第三,集議的正反結論,最后還是取決于皇帝個人。第四,議只是皇權逃避責任的一種制度,例如清代雍正帝要殺他的兄弟,怕人說閑話,提出罪狀叫王大臣集議,目的達到了,殺兄弟的道德責任由王大臣集議而減輕。由此,與其說這制度是約束皇權的,毋寧說它是鞏固皇權的工具。
此外,如隋唐以來的門下封駁制度、臺諫制度,在官僚機構里,用官僚代表對皇帝詔令的同意副署,來完成防止皇權濫用的現象,一切皇帝的命令都必須經過中書起草,門下審核封駁,尚書實行的連鎖行政制度,只存在于政治理論上,存在于個別事例上。所謂“不經鳳閣鸞臺,何謂為敕?”詔令不經過中書、門下的,不發生法律效力。可是,說這話的人,指斥這手令(墨敕斜封)政治的人,就被這個手令所殺死,不正是對這個制度的現實諷刺嗎?又如諫官,職務是對人主諫諍過舉,聽不聽是絕無保證的,傳說中龍逢、比干諫而死,是不受諫的例,史書上的魏征、包拯直言進諫,英明的君主如唐太宗、宋仁宗明白諫官的用意是為他好,有受諫的美名,其實,不受諫的史例更多。諫諍的目的在于維護政權的持續,說是忠君愛主,其實也就是愛自己的官位財產,因為假如這個皇權垮了,他們這一集團的士大夫也必然同歸于盡也。
從上文的說明,所得到的結論,皇權的防線是不存在的。雖然在理論上,在制度上,曾經有過一套以鞏固皇權為目的的約束辦法,但是,都沒有絕對的約束力量。
假如從另一角度來看,上文所說的這一些,也許正是費孝通先生所說的紳權的緩沖。不同的是我所指的這一些并不代表民間的愿望,至多只能說是士大夫的愿望,其方向也不是由下而上的,而是皇權運用的一面。這些約束不但不普遍,而且是常常無效的。
論紳權 / 與皇帝共治天下
“紳權固當務之急矣!”
前幾天,讀到胡繩先生的《梁啟超及其保皇黨思想》(《讀書與出版》第三卷第三期)。他指出梁啟超是主張“興紳權”的人,以興紳權為興民權的前提:
受“甲午之戰”失敗的刺激,又受“維新運動”宣傳的影響,湖南省出現了一批新的紳士,他們企圖以一省為單位實行一些新政,達到省自治的目的,以便在全國危亡時,一省還可自保。這樣的想法在當時各省的紳士門閥中都有,不過在湖南,因地方長官同情卵翼這些想法,所以特別發達。梁啟超入湘后,除辦時務學堂外,又和當地紳士合組南學會。康有為這時仍全神貫注于向皇帝上書,而梁啟超則展開了在湖南紳士中的工作。他甚至鼓吹“民權”,但他說的卻是:“欲興民權,宜先興紳權;欲興紳權,宜以學會為之起點。”又說:“紳權固當務之急矣,然他日辦一切事舍官莫屬也。即今日欲開民智,開紳智,欲假手于官力者尚不知凡幾也。”(《上陳寶箴書》)——由此可見,他的想法是在官僚的支持下建立地方紳士的權力,這就是他的“民權”思想。
這一段話不但清理出五十年前梁啟超的紳權論,也指出五十年前一般紳士對救亡維新的看法。其要在“欲興民權,宜先興紳權(開紳智);欲興紳權,宜以學會為之起點”。結論是學會為興民權之起點的起點,而辦這些事,欲假手于官力者不知凡幾也。
梁啟超先生本人是當時的紳士,他看紳權和民權是兩件事,紳權和官權則是一件事,無論就歷史的或現實的意義說,都是正確的。
五十年前的保皇黨,五十年后的自由主義者,何其相似到這步田地?歷史是不會重演的,紳權也無從興起,即使有更多的“援”,更多的“貨”,也還是不相干!
“為與士大夫治天下”
官僚、士大夫、紳士,是異名同體的政治動物,士大夫是綜合名詞,包括官僚、紳士兩專名。官僚、紳士必然是士大夫,士大夫可以指官僚說,也可以指紳士說。官僚是士大夫在官時候的稱呼,而紳士則是官僚離職、退休、居鄉(當然居城也可以),以至未任官以前的稱呼。例如梁啟超以舉人身份,在辦學堂,辦報,辦學會,非官非民,可以做官,或將要做官。而且,已經脫離了平民身份,經常和官府來往,可以和官府合作。
紳士的身份是可變的,有尚未做官的紳士,有做過多年官的紳士,也有做過了官的紳士,免職退休,不甘寂寞,再去做官的。做過大官的是大紳士,做過小官的是小紳士,小官可以爬到大官,小紳士也有希望升成大紳士,自己即使官運不亨,還可指望下一代。不但官官相護,官紳也相護,不只因為是自己人,還有更復雜的體己利害關系。譬如紳士的父兄親黨在朝當權,即使不是權臣而是御史之類有彈劾權的官咧。更糟的是居鄉的宰相公子公孫,甚至老太爺、老岳丈,一紙八行,可以摘掉地方官的印把子,這類人不一定做過官,甚至不一定中過舉,一樣是大紳士。至于秀才、舉人、進士之類,眼前雖未做官,可是前程遠大,十年八年內難保不做巡方御史,以至頂頭上司,地方官是絕不敢怠慢的。《儒林外史》上范進中舉后的情形,便是絕好的例子。
因此,與其說,紳士和地方官合作,不如說地方官得和紳士合作。在通常的情形下,地方官到任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拜訪紳士,聯歡紳士,要求地方紳士的支持。歷史上有許多例子指出,地方官巴結不好紳士,往往被紳士們合伙告掉,或者經由同鄉京官用彈劾的方式把他罷免或調職。
官僚是和紳士共治地方的。紳權由官權的合作而相得益彰。
貪污是官僚的第一德性,官僚要如愿地發揚這德性,其起點為與紳士分潤,地方自治事業如善堂、積谷、修路、造橋、興學之類有利可圖的,照例由紳士擔任;屬于非常事務的,如辦鄉團、救災、賑饑、丈量土地、舉辦捐稅一類,也非由紳士領導不可,負擔歸之平民,利益官紳合得。兩皆歡喜,離任時的萬民傘是可以預約的。
上面所說的地方自治事業,和現代所謂“自治”意義不同,不容混為一談。而且,這類事業名義上是為百姓造福,實質上是為官僚紳士聚財,假使確曾有一絲絲利及平民的話,那也只是漏出來的涓滴而已。現代許多管稅收的衙門墻上四個大字“涓滴歸公”,正確的解釋是只有一涓一滴歸公,正和這個情形一樣。
往上更推一層,紳士也和皇權共治天下。
紳權和皇權的關系,即士大夫的政治地位在歷史上的變化,大體上可以分三個時期,第一時期從秦到唐,第二時期從五代到宋,第三時期從元到清。當然這只是大概的劃分,并不包含有絕對的年代意義。
具體的先從君臣的禮貌來說吧,在宋以前,有三公坐而論道的說法,賈誼和漢文帝談話,不覺膝之前席,可見都是坐著的。唐初的裴監甚至和高祖共坐御榻,十八學士在唐太宗面前也都還有坐處。可是到宋朝,便不然了,從太祖以后,大臣在皇帝面前無坐處,一坐群站,三公群卿立而論政了。到明清,不但不許坐,站著都不行,得跪著奏事了,清朝大官上朝得穿特制的護膝,怕跪久了吃不消。由坐而站而跪,說明了三個時期君臣的關系,也說明了紳權的逐步衰落和皇權的節節提高。
從形式再說到本質。
前一時期的典型例子是魏晉六朝的門閥制度。
漢代的若干世宦家族,如關西楊氏、汝南袁氏之類,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莊園遍布州縣,奴仆數以千計,有雄厚的經濟基礎。在黃巾動亂時代,地方豪族如孫策、馬超、許褚、張遼、曹操之類,為了保持土地和特殊權益,組織地主軍隊保衛鄉里,造成力量,有部曲,有防區,小軍閥投靠大軍閥,三個大軍閥三分天下,這兩類家族也就占據高位,變成高級官僚了。大軍閥做了皇帝,這些家族原是共建皇業的,利害共同,在九品中正的選舉制度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大官位為這些家族所獨占。東晉南渡,司馬家和王、謝等家到了建康,東吳的舊族顧、陸、朱、張諸家雖然是本地高門,因為是亡國之余,就吃了虧,在政治地位上屈居第二等。這些高門世執國政,王、謝子弟更平步以至公卿,到劉裕以田舍翁稱帝,陳霸先更是寒人,在世族眼光里,皇家只是暴發戶,朝代盡管改換,好官我自為之。士大夫集團有其傳統的政治社會經濟以至文化地位,非皇權所能增損,紳權雖然在侍候皇權——因為皇帝有軍隊——目的在以皇權來發展紳權,支持紳權。經隋代兩帝的有意摧殘,取消九品中正制,取消長官辟舉僚屬辦法,并設進士科,用公開的考試制度,以文字來代替血統任官,但是,文字教育還是要錢買的,大家族有優越的經濟地位、人事關系,唐朝三百年的宰相,還是被二十個左右的家族所包辦。
門閥制度下的紳權有歷史的傳統,有莊園的經濟基礎,有包辦選舉的工具,甚至有依門第高下任官的制度,有依族姓高下締婚的風氣,高門華閥成為一個利害共同的集團。并且,公卿子弟熟習典章制度,治國(辦例行公事)也非他們不可。在這情形下,紳權是和皇權共存的,只有兩方合作才能兩利。而且,皇帝人人可做,只要有軍力便行。士大夫卻不然,寒人門役要成為士大夫,等于駱駝穿針孔,即使有皇帝手令幫忙,也還是辦不到。何事非君,紳權可以侍候任何一姓的皇權,一個擁有大軍的軍閥,如得不到士大夫的支持,卻做不了皇帝。
考試制度代替了門閥制度,真正發揮作用是10世紀的事。
經過甘露之禍、白馬之禍,多數的著名家族被屠殺。經過長期的軍閥混戰,五代亂離,幸存的士族失去了莊園,流徙各地,到唐莊宗做皇帝,要選懂朝廷典故的舊族子弟做宰相都很不容易了。宋太祖太宗只好擴大進士科名額(唐代每科平均不過三十人,宋代多至千人)。用進士來治國,名額寬,考取容易,平民出身的進士在數量上壓倒了殘存的世族。進士一發榜即授官,進士出身的官僚紳士和皇權的關系是伙計和掌柜,掌柜要買賣做得好,得靠伙計賣勁,宋朝家法優禮士大夫,文彥博說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正是這個道理。
和前一時期不同的,前期的世族子弟有了莊園,才能中進士做官,再去擴大莊園。這時期呢,做了官再置莊園,名臣范仲淹置蘇州義莊,派兒子討租,討得幾船谷子便是好例子。
更應該注意的是印刷術發明了,得書比較容易,書籍的流通比較普遍,知識也比較不為少數家族所囤積獨占,平民參加考試的機會增加了;“遺金滿籝,不如教子一經”。念書,考進士,做官,發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政府的提倡,社會的鼓勵,做官做紳士得從科舉出身,竭一生的聰明才智去適應科舉,“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皇權永固,官爵恩澤,出于皇帝,士大夫不能不為皇帝所用,共存談不上,共治也將就一下了。皇家是士大夫的衣食飯碗,非用全力支持不可,士大夫是皇家的管家干事,俸祿從優,有福同享,君臣間的距離不太近,也不太遠,掌柜和伙計間的恩意是密切照顧到的。
從共存到共治已經江河日下了。元明清三代連共治也說不上,從合伙到做伙計,猛然一跌,跌作賣身的奴隸,紳權成為皇權的奴役了。
蒙古皇朝以馬上得天下,也以馬上治天下,軍中將帥就是朝廷的官僚,軍法施于朝堂,朝官一有過錯,一頓棍子板子鞭子,挨不了被打死,僥幸活著照樣做官。明太祖革了元朝的命,學會了這一套,殿廷杖責臣僚,叫作“廷杖”,在歷史上大大有名。光打還不夠,有現任官鐐足辦事的,有戴斬罪辦事的。不但禮貌談不上,連生命都時刻在死亡的威脅中。皇帝越威風,士大夫越下賤,要不做官吧,有官法硬給綁出去,非做不可,再不干,便違反了皇章,“士不為君用”,得殺頭。君臣的關系一變而為主奴,說是主奴吧,連起碼的主子對奴才的照顧也不存在的。前朝的舊家巨室被這個黨案、那個逆案給掃蕩光了,土地財產被沒收。老紳士絕了種,用八股文所造成的新紳士來代替,新紳士是從奴化教育里成長的,不提反抗,連挨了打都是“恩譴”,削職充軍,只要留住腦袋便感謝圣恩不盡,服服帖帖,比狗還聽話。到清朝,旗人對皇帝自稱奴才,漢官連自稱奴才的資格也不夠,不但見皇帝得跪,連見同事的王爺貝勒也得跪。到西方強國來侵掠,打了幾次敗仗,訂結了多少次屈辱條約以后,皇權動搖,洋權日盛,對皇權的自卑被洋人所代替,結果是洋權控制了皇權,洋教育代替了八股,舊士大夫改裝為知識分子以及自由主義者,出奴入主,要說說洋人所說的話,要聽聽國外的輿論,要做做外國人所示意的,在被譴責被訓斥之后,還得賠笑臉,以興紳權為興民權之起點,辦報紙,立學會,假手于官力,為自己找“新路”,這些紳士除了服裝以外,面貌是和五十年前那些人一模一樣的。
紳權在歷史上的三變,從共存到共治,降而為奴役,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歷史說明了兩千年來紳權的沒落和必然的淘汰。梁啟超的時代過去了,我們今天來研究這一五十年前被提出的課題,不但很有趣,也是很重要的。
關于歷史上紳士所享受的特權,將在另一文中討論。
再論紳權 / 永遠的特權階級
士庶之別
唐代柳芳論魏晉以來的士族——紳士家族——在政治上的特權說:
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世代做官的),卑寒士(祖先不曾做過官的),權歸右姓(大家族)已。其州大中正、主簿,郡中正、功曹,皆取著姓士族為之,以定門胄,品藻人物,其別貴賤,分士庶,不可易也。[1]
士族的成立是由世代做官而來的,凡三世有三公的稱為膏粱,有尚書、中書令仆(射)的為華腴,祖先做過領(軍)、護(軍)而上的為甲姓,九卿和方伯的為乙姓,散騎常侍、大中大夫的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統稱四姓,也叫右族。
就個別的紳士家族而論,士族南渡的為僑姓,王、謝、袁、蕭是大族;東南土著叫吳姓,朱、張、顧、陸最大;山東為郡姓,王、崔、盧、李、鄭是大族;關中的郡姓以韋、裴、柳、薛、楊、杜最著名;代北為虜姓,如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等家族都是。從4世紀到10世紀大約七百年間,中國的政治舞臺被這三十個左右的紳士家族所獨占。
士族子弟做官依族姓門第高下,有一定的出身,甲族子弟二十歲便任官。后門則須滿三十歲才能考試做小官。[2]名家有國封的,初出仕便拜員外散騎侍郎。[3]謝景仁到三十歲才做著作佐郎,有人替他抱屈說,司馬庶人父子怎么能不垮?謝景仁這樣人三十歲才做這個官![4]甚至同一家族,還分高下,王家有烏衣諸王和馬糞諸王兩支,馬糞王是甲族,甲族是不做臺憲官的;王僧虔做御史中丞,自己解嘲說,這是烏衣諸郎的坐處,我將就做一下。[5]至于做郎官的,那更是絕少的事。[6]
北魏孝文帝曾和廷臣辯論士庶任官的典制。
孝文帝問:“近世高卑出身,各有常分,此果如何?”
李沖對:“未審上古以來,張官列位,為膏粱子弟乎?為致治乎?”
孝文帝:“當然是為致治。”
李沖:“然則陛下何為專取門品,不拔才能乎?”
孝文帝:“茍有過人之才,不患不知。然君子之門,借使無當世之用,要自德行純篤,朕故用之。”
李沖:“傅說、呂望,豈可以門第得之?”
孝文帝:“非常之人,曠世乃有一二耳。”
秘書令李彪:“陛下若專取門第,不審魯之三卿,孰若四科?”
著作佐郎韓顯宗:“陛下豈可以貴襲貴,以賤襲賤?”
孝文帝:“必有高明卓然、出類拔萃者,朕亦不拘此制。”
不久,劉昶入朝。
孝文帝告訴劉昶:
或言唯能是寄,不必拘門,朕以為不爾。何者,清濁同流,混齊一等,君子小人,名器無別,此殊為不可。我今八族以上,士人品第有九,九品之外,小人之官復有七等。若有其人,可起家為三公。正恐賢才難得,不可止為一人,渾我典制也。[7]
這段談話說明士庶在政治上的相對地位,士是君子,是清流,是德行純篤的。庶人呢,是小人,是濁流,是要不得的。要維持治權,就得士庶有別,使之高卑出身,各有常分。
其次,士族都是大地主,大莊園的占有者。大量土地的取得手段是兼并,官僚資本轉變為土地資本。更重要的方式是無條件的占領,非私人的產業如山林湖沼,豪強的紳士徑自封占,據為己有,這情形到處都是,皇權被損害了,嚴立法禁,不許紳士強占,可是紳士集團不理會,政府沒辦法,妥協了,采分贓精神,依官品立格,準許紳士有權按照官品高下封山占水,下面一段史料說明了5世紀中期的情形:
揚州刺史西陽王子尚上言:山湖之禁,雖有舊科,人俗相因,替而不奉, 山封水,保為家利。自頃以來,頹弛日甚,富強者兼嶺而占,貧弱者薪蘇無托,至漁采之地,亦又如茲,斯實害人之深弊,為政所宜去絕,損失舊條,更申恒制。
子尚是皇族,代表皇家利益要求重申禁令,政府當局根據壬辰詔書所立法制,占山護宅強盜律論,贓一丈以上皆棄市,尚書右丞羊希以為:
壬辰之制,其禁嚴刻,事既難遵,理與時弛,而占山封水,漸染復滋,更相因仍,便成先業,一朝頓去,易致怨嗟。今更刊革,立制五條:凡是山澤,先恒 爈,養種竹木雜果為林芿,及陂湖江海魚梁鰍 場,恒加功修作者,聽不追奪。官品第一第二聽占山三頃,第三、第四品二頃五十畝,第五、第六品二頃,第七、第八品一頃五十畝,第九品及百姓一頃,皆依定格,條上貲薄。若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先占闕少,依限占足。若非前條舊業,一不得禁。有犯者水土一尺以上,并計贓依常盜律論。停除咸康二年壬辰之科。從之。[8]
即承認過去的封占為合法,并規定各官品的封占限額。皇權向紳權屈服了,紳士由政治的獨占侵入經濟,享有封山占水的特權。
此外,士族還有不服兵役的特權。[9]
士大夫和寒人
士族是一個特殊的階級,不但嚴格講求譜系閥閱、郡望房次、官位爵邑,來保證朝廷官位的占有,并且嚴格舉行同階層的通婚,用通婚來加強右族的團結。當時寒人要加入這個集團,比登天還難。隨便舉幾個例子,如宋文帝時的要官秋當、周赳,不見禮于同官張敷,《南史》卷三十二《張敷傳》:
敷遷正員中書郎,中書舍人秋當、周赳并管要務,與敷同省名家,欲詣之,赳曰:彼若不相容接,便不如勿往,詎可輕行?當曰:吾等并已員外郎矣,何憂不得共坐。敷先旁設二床,去壁三四尺。二客就席,敷呼左右曰:移我遠客!赳等失色而去。
徐爰被拒交于王球、殷景仁:
中書舍人徐爰有寵于上,上嘗命王球及殷景仁與之相知。球辭曰:士庶區別,國之章也,臣不敢奉詔。上改容謝焉。[10]
蔡興宗不禮王道隆,王曇首見秋當不命坐,王球拒接弘興宗:
齊明帝崩,右軍將軍王道隆任參國政,權重一時,躡履到興宗前,不敢就席,良久方去,竟不呼坐。元嘉初,中書舍人秋當詣太子詹事王曇首,不敢坐。其后中書舍人弘興宗為文帝所愛遇,上謂曰: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當判耳。殷、劉并雜,無所益也。若往詣球,可稱旨就席。及至,球舉扇曰:君不得爾!弘還,依事啟聞。帝曰:我便無如此何![11]
紀僧真要做士大夫,被拒于江 :
永明七年(489)侍中江 為都官尚書。中書舍人紀僧真得幸于上,容表有士風。請于上曰:臣出于本縣武吏(《南史》作臣小人出自本縣武吏),遭逢圣時,階榮至此,為兒昏得荀昭光女,即間無所復須。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上曰:此由江 謝淪,我不得措意,可自詣之。僧真承旨詣 ,(登榻)坐定, 便命左右曰:移吾床遠客。僧真喪氣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12]
南朝中書舍人關讞表啟,發署詔敕,為天子親信,權傾天下,最是一時要官。歷來多用寒人武吏。[13]雖然地要權重,有的還承皇帝特敕,要求和士大夫交游,可是,都被拒絕了,士庶不但有別,而且,士族深閉固拒,絕對不給寒人以禮貌,更不必說準許寒人參加士大夫集團了。
在朝廷如此,在地方也是一樣,最著名的例子是庾蓽父子,庾蓽拒鄧元起做州從事:
蓽為荊州別駕。初梁州人益州刺史鄧元起功勛甚著,名地卑瑣,愿名掛士流。時始興忠武王憺為州將,元起位已高,而解巾不先州官,則不為鄉里所悉。元起乞上籍出身州從事,憺命蓽用之,蓽不從,憺大怒,召蓽責之曰:元起已經我府,卿何為茍惜從事?蓽曰:府是尊府,州是蓽州,宜須品藻。憺不能折,遂止。
庾喬又拒范興話做州主簿:
喬復仕為荊州別駕。時元帝為荊州刺史,而州人范興話以寒賤仕叨九流,選為州主簿,又皇太子及之,故元帝勒喬聽興話到職。及屬元日,州府朝賀,喬不肯就列,曰:庾喬忝為端右,不能與小人范興話為雁行。元帝聞,乃進喬而停興話。興話羞慚,還家憤卒。[14]
寒人處處碰壁,被摒于士大夫集團之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以才力得主知,擠到要地,做要官,卻做不了大官、清流官。一條路是從軍,用戰功用武力來搶地盤,進一步搶政權,篡位做皇帝,如劉裕和陳霸先,前者是田舍翁,后者是寒人,便是著例。
寒人被抑勒出清流之外,和寒人有同樣情況,庶人中的工商,憑借雄厚的財力,操奇計贏,長袖善舞,要進一步保障既得利益和發展業務,也用盡一切手段,擠進政治舞臺來了。紳士們感覺威脅,一致抗拒,運用政治權力,限制工商出仕,抑勒工商不入流品,工商任官的只能任低級官。如公元477年的法令:
北魏太和元年,詔曰:工商皂隸,各有厥分,而有司縱濫,或染流俗(流俗,《北史》作清流)。自今戶內有工役者,官止本部丞,若有勛勞者,不從此制。[15]
到隋文帝開皇十六年(596)更下詔制定,工商不得仕進。[16]唐制工商雜類不得預于仕伍[17],“依選舉令:官人身與同居大功以上親,自執工商,家專其業者不得仕。其舊經職任,因此解黜,后能修改,必有事業者,三年以后聽仕。其三年外仍不修改者,追毀告身,即依庶人例”[18]。則不但工商不能入仕,連已入仕的官人同居大功以上親也不許經營工商業了。
[1]《新唐書》卷一九九,《柳沖傳》。
[2]參見《南史》卷六,《梁武帝紀》。
[3]參見《南史》卷二十,《謝弘微傳》。
[4]參見《南史》卷十九,《謝景仁傳》。
[5]參見《南史》卷二十二,《王僧虔傳》。
[6]參見《南史》卷二十二,《王筠傳》。
[7]《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
[8]《南史》卷三十六,《羊玄保傳》。
[9]參見《南史》卷三十四,《沈懷文傳)。
[10]《南史》卷二十三,《王球傳》。
[11]《南史》卷二十九,《蔡興宗傳》。
[12]《資治通鑒》卷一三六;《南史》卷三十六,《江 傳》。
[13]參見《南史》卷六十,《傅昭傳》;卷七十七,《恩幸傳序》。
[14]《南史》卷四十九,《庾蓽傳》。
[15]《資治通鑒》卷一三四。
[16]參見《資治通鑒》卷一七八。
[17]參見《舊唐書》卷四十八,《食貨志》上;卷四十三,《職官志》。
[18]《唐律疏議》四,《詐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