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3889字
- 2020-08-05 14:28:22
那年,兇案調查組隊長是格里戈里厄斯隊長,一種越來越少見,但不會消失的警察,他們在辦案時喜歡用強光,喜歡疲勞審訊,喜歡踢人腹部,用膝蓋頂人小腹,揮拳打人太陽穴,用警棍擊打脊椎底部。六個月后,他被指控在大陪審團前作偽證,因此被解雇,沒有經過審訊。之后,他在其位于懷俄明州的牧場被大種馬踩死了。
而現在,我就是他的砧上肉。他坐在桌子后面,外套脫在一邊,襯衫袖子幾乎卷到肩膀上。他的腦袋光禿禿的,腰部又粗又圓,和大多數肌肉發達的中年男人一樣。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死魚眼,大鼻子上布滿破裂的網狀毛細血管。他正在喝咖啡,發出很大的聲音。他雙手粗壯,手背上布滿濃密的汗毛,就連耳朵里也長了一簇灰白色的毛發。之后,他一只手把玩辦公桌上的東西,眼睛盯著格林。
格林說:“隊長,我們從他身上得到的答案就是他不會告訴我們任何事情。順著電話號碼這條線索,我們找到了他。他當時開車出去了,但沒有說去了哪。他和倫諾克斯很熟,但沒說最后見到倫諾克斯是什么時候。”
“自以為自己是個硬漢,”格里戈里厄斯冷漠地說道,“給他點教訓。”從他的語氣聽來,他好像一點不在乎。或許他真的不在乎。沒有人能比他更殘酷。“地方檢察官已經聽到了不少風聲。這也不能怪他,也不看看這個姑娘的爸爸是誰。我想我們最好替他教育教育這個家伙。”
他毫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就是一個煙蒂,一張空椅子,和他眼中的某樣東西一樣,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代頓恭敬地說道:“他很明顯就是要創造一個拒絕開口的場景。他在我們面前引用法律,還刺激我對他動手。我當時都被他激得失了方寸,隊長。”
格里戈里厄斯陰郁地瞅了他一眼。“如果這個小子能夠激怒你,只能說明你太容易被激怒了。是誰把手銬打開的?”
格林說是他打開的。“重新銬上,”格里戈里厄斯說道,“銬緊點。給他點刺激,讓他打起精神。”
格林給我重新套上手銬。“雙手銬在背后。”格里戈里厄斯吼了一聲。格林只能把我的雙手銬在后面。我坐的是一把硬木椅子。
“再緊點,”格里戈里厄斯說道,“卡到他的肉里。”
格林把手銬緊了緊。我的雙手開始發麻。
格里戈里厄斯終于看著我,說道:“你現在可以交代了,快說。”
我沒有答話。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咧嘴笑了笑,慢慢伸出一只手拿起咖啡杯,身體略微前傾,猛地將杯子扔向我。我閃身向椅子一邊倒去,肩膀重重著地,躲過了那個杯子。我翻了個身,慢慢站了起來。我的雙手現在很麻,幾乎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手銬上方的手臂開始疼痛起來。
格林扶我到椅子上坐好。咖啡打濕了椅背和一點椅面的一部分,但大部分都灑在了地上。
“看來他不喜歡咖啡,”格里戈里厄斯說道,“這小子反應挺快,動作利落。反應能力不錯。”
沒人說話。格里戈里厄斯用他那雙死魚眼睛打量著我。
“先生,在這里,偵探執照沒有任何意義,它就和一張名片差不多。你現在最好老實交代問題,先從口供開始。我們之后會把這些口供記錄下來。你最好不要隱瞞。現在,你先詳細說說,從昨天晚上十點開始,你都做了什么。我希望你不要隱瞞。我們正在調查一起謀殺案,頭號犯罪嫌疑人失蹤了,而你和他聯系過。那個家伙發現他的妻子偷腥,把她的頭打得血肉模糊,頭發被鮮血浸透,黏成一團。作案工具是我們常見的銅雕像,雖然是贗品,但挺好用的。你要是以為你一個什么私家偵探就可以對我們引用法律條文,那你就得吃苦頭了。咱們國家的警察可不是僅靠一本法律文書辦案的。你知道情報,而我想要。你可以說沒有,但我可以不相信。但你連沒有都不說。你騙不了我的,伙計,你那些技巧一點用都沒有。現在開始吧。”
“如果我說了,你可以把手銬打開嗎,隊長?”我問道。
“或許,別廢話了。”
“如果我告訴你我在過去二十四小時沒有見過倫諾克斯,沒有和他通話,也不知道他去哪了,你能滿意嗎,隊長?”
“如果是真的,或許吧。”
“如果我告訴你我何時何地見過他,但不知道他殺了人,或犯有任何罪行,更不知道他現在在哪,你不會滿意的,對不對?”
“說得詳細一些我可能會聽。例如什么地方,什么時間見面,他當時看上去怎么樣,你們都說了什么,他之后去哪了。這或許可以提供一些線索。”
“經過你的加工,”我說,“這可能會證明我是一個從犯。”
他下巴的肌肉開始抽搐,灰色的眼睛變得冰冷,仿佛蒙上了一層臟兮兮的寒霜。“所以呢?”
“我不知道,”我說,“我需要一個法律顧問。我會配合的。我們不如請地方檢察官派個人過來吧?”
他發出一陣短促、沙啞的笑聲,但很快止住了。他慢慢站起身來,繞到辦公桌前,俯身靠近我,一只手按在桌子上,臉上露出笑容。然后,他鐵錘一樣的拳頭狠狠地打到我一側脖頸上,臉上的表情一點沒變。
他的拳頭不過揮出八到十英寸,但幾乎讓我的腦袋搬家。膽汁流到嘴里,我嘗到了里面混雜著的血腥味。我什么也聽不見,只聽見腦袋里面嗡嗡作響。他俯下身來,仍舊笑瞇瞇地看著我,左手依舊放在辦公桌上。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之前很粗暴,但我現在老了。你剛才只是被狠狠打了一拳,先生,我現在只出手一次。市立監獄里的那些小伙子下手才重呢,他們其實應該去屠宰場工作。或許我們不應該雇傭他們,他們不像代頓一樣文雅、干凈,出拳軟綿綿的,像粉撲一樣。也不像格林一樣有四個孩子和玫瑰花園。他們就是為了找各種樂子。但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何況現在勞動力那么稀缺。你現在是不是想起來要說什么了,現在要不要說?”
“讓我說可以,先把手銬拿下來,隊長。”挨打的地方依舊很疼,連說這句話都很困難。
他又向前傾了傾身子,湊近我,我都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和酸腐味。接著,他站直身子,走到辦公桌后面,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拿起一把三角尺,用拇指摩挲著尺子的一邊,仿佛那是一把刀,眼睛瞟了瞟格林。
“還在等什么呢,警官?”
“等你命令。”格林咬牙說道,好像很討厭自己的聲音。
“你還得等別人指揮嗎?你的工作記錄上可是寫著經驗豐富呢。我要這個人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的詳細活動報告。或許還需要調查更長時間內的活動,但重點先調查二十四小時內的。我想知道他每分鐘都做了什么。報告上必須有他的簽字,并經過見證和檢查。兩個小時內給我。之后把他送回去,確保他干凈、整潔、沒有傷痕。還有一件事,警官。”
他停頓了以下,惡狠狠地盯著格林,目光冰冷,讓人如墜冰窟。
“——下次我問犯罪嫌疑人一些文明問題時,我不喜歡你站在那里,一臉我要扯下他的耳朵的表情。”
“好的,頭。”格林轉向我,粗暴地說道,“走吧。”
格里戈里厄斯對我露齒一笑。他的牙齒很臟,真的很臟。“朋友,再見。”
“好的,長官,”我客氣地說道,“你可能不是有意的,但你幫了我。代頓警探也幫了我。你們為我解決了一個麻煩。沒有人愿意背叛自己的朋友,我甚至都不愿意為了你們出賣我的敵人。你們不僅是混蛋,還很無能。你們甚至連簡單的調查都不會。我現在在你們手上,你們怎么處理都可以。你們在我無力反抗的時候虐待我、沖我潑咖啡、向我揮拳頭,這些我只能接受。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回答你們提出的任何問題。”
不知道為什么,他靜靜地坐在那兒,一直聽我說完。接著,他咧嘴一笑。“伙計,你就是有點憎恨警察,你就是這樣,私家偵探,你就是有點憎恨警察。”
“有些地方的警察不讓人憎恨,長官。但在這些地方,你做不了警察。”
這話他也忍了。我想他應該不在乎。他應該聽過很多更難聽的話。就在那時,他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做了個手勢。代頓機靈地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了話筒。
“這里是格里戈里厄斯隊長辦公室。我是代頓警探。”
他認真聽著電話,帥氣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之后輕聲說道:“請等一下,長官。”
接著,他把電話遞給格里戈里厄斯,說道:“頭,是奧爾布賴特局長。”
格里戈里厄斯皺眉說道:“噢?那個高傲的混蛋想要干什么?”他接過電話,等了一會,直到臉色逐漸平復才說道,“局長,我是格里戈里厄斯。”
他聽著電話。“是的,局長,他在我辦公室。我方才正在問他一些問題。他不配合,一點不配合……怎么又這樣?”突然,他滿臉怒容,臉色瞬間黑了,肌肉扭曲在一起,額頭布滿青筋。但他的聲音一點沒變。“局長,如果是直接命令,不是應該由警探組長傳達嗎。好的,我會去辦,直到證實。好的……,該死,不。沒有人對他動手……是的,長官。現在就去。”
他把話筒放回話筒架上。我覺得他的手有點發抖。他抬眼掃過我,然后看向格林。“取下手銬。”他悶聲說道。
格林打開手銬。我揉搓著雙手,等著針扎一樣的疼痛蔓延整個手臂。
“把他送到縣監獄,”格里戈里厄斯慢慢地說,“兇殺案犯罪嫌疑人。地方檢察官已經把這個案子搶過去了。我們有一套超級棒的體制。”
沒有人動。格林站在我旁邊,呼吸粗重。格里戈里厄斯抬眼看向代頓。
“你在等什么呢,娘娘腔?等甜筒冰激凌嗎?”
代頓差點嗆了一下。“你沒有向我下命令啊,隊長。”
“喊我長官,你個混蛋!我是警官及以上人員的隊長,不是你的。小子,不是你的隊長。滾出去。”
“好的,長官。”代頓快步走到門口,開門出去了。格里戈里厄斯站起來,走向窗邊,看著窗外。
“快點,咱們走。”格林在我耳邊咕噥道。
“在我忍不動手之前快點帶他走。”格里戈里厄斯朝著窗戶說道。
格林走到門前,伸手拉開門。當我正要走出門時,格里戈里厄斯突然吼道:“等一下!關上門!”
格林關上門,斜靠在門上。
“你,過來!”格里戈里厄斯朝我喊道。
我沒有動,只是站在那里看著他。格林也沒有動。在一陣可怕的沉默之后,格里戈里厄斯慢慢地從房間另一邊走過來,在我面前站住,一雙大手插在口袋里,用腳跟著地,身體左右搖晃。
“別碰他一手指頭。”他低聲說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目光疏遠,毫無感情,只有嘴巴在一張一合。
接著,他朝我臉上吐了口口水。
他后退幾步,說道:“就這樣吧,謝謝。”
他轉身回到窗戶前。格林再次打開房門。
我走了出去,伸手拿出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