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唐代歷史文化研究
- 王雙懷
- 3022字
- 2020-09-30 10:43:37
二、第一步:如何在全國選擇穩妥的建都區域
在政治地理學中,國都對于一個國家而言,因為是政治中樞所在地,是向全國發號施令的地方,其重要性就異常顯著,這種重要性自然是貫穿于國家歷史之始終,無論何時,都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作用和敏感性。
對于大多數國家來說,選建國都甚至是同這個國家的建立同時進行的。如果這個國家所擁有的疆域范圍廣大,就意味著國都選建過程當有極為豐富的內容;如果這個國家的面積并不大,也并不因此而缺乏選建國都方面的實際內容。
然而,選建都城之事項屬于軍國大計,在政權建立伊始開始考慮的這件事,基本上都是有關人士在秘密進行,對外諱莫如深,因此之故,其過程在文獻中被記錄下來的內容偏少,研究者也就難以擁有較為直接的資料,這是一個基本事實,而且時代越早這種情況越明顯,在研究中需要另辟蹊徑,予以通解。
事實上,在積累已相當豐厚的中國古都研究領域,與區位論有關的研究,時常總是圍繞著國都選建過程和內容展開的,應該說這是由區位論的性質所決定的。對于現代地理學和經濟學來說,區位論是關于人類活動、特別是經濟活動空間組織優化的學問,但這些人類活動總會有一個什么時候開始的問題潛藏于其中,歷史學者來考慮它時,就會自覺地追根溯源,將它從歷史深處發掘出來,做法是依照歷史過程將它盡可能地復原展示出來,并做出歷史地理學或古都學的分析判斷。于是,這里也就基本表明了何以國都選建的問題,會是有關國都的歷史政治地理研究的一條重要考察路線之緣由。
1986年,筆者在陜西師范大學歷史系工作時,曾收到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惠寄的會議邀請函,通知考慮撰文參加當年冬季在杭州舉行的中國古都學會年會,至會期召開時,筆者便將剛撰寫好的《中國古都選址的基本原則》一文托人捎至杭州會場(一捆百份油印稿),兩年后方收到了正式出版的會議論文集。
筆者撰寫《中國古都選址的基本原則》一文的初衷是重在歸納,因而全文歸納出了區域中心地、內制外拓、故地人和、因地制宜4個原則。在區域中心地原則一節的論述中,是將中國古代“擇天下之中而立國”的思想與克氏的中心地學說(Central Place Theory)相向而論,認為古代中國的區域中心地思想初級且理想,另外在次級區域的都城選址中亦可得到實現。
由于一直在西安生活和工作的緣故,在史念海先生所倡導的古都學學術研究活動中,筆者主要以長安都城作為觀察和研究對象。至2000年11月,為《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撰寫的《定都關中:國都的區域空間權衡》一文發表,由于持有將國都定位看作是一種區域空間現象,將區位論、博弈論引入歷史政治地理中的國都定位研究之中的看法,因而在思考中試圖走出“就都城論都城”的形式,進入更大的思考空間。
該文從西漢王朝擇都之始立論,分析漢初關西、關東和楚越三大地區并列形勢下,關中在更大范圍內擁有的區位優勢,當時劉邦君臣系從全國多個關鍵區域中權衡后定都關中,是基于全國的區域格局所做的高超的空間權衡。按照政治地理的框架內容,國都定位后存在著對內安全、對外發展兩種空間指向,考察漢唐歷史的結果表明,關中可謂中國古代建都史上區域空間權衡之極選。
關于國都選擇的步驟,該文論述為:“這種先在全國范圍內確定某一區域(地區),再從中確定都址的做法,集中表明國都定位屬于一種區域空間現象,是一種基于當時的區域格局所做的高超的空間權衡。”對于一個新王朝的定都過程,一般著作的論述都比較簡略,如《中國歷史綱要》對漢初的介紹,“公元前二〇二年,劉邦稱帝(即漢高祖),建立起歷史上著名的漢王朝。初都洛陽,旋遷長安”,即剛剛從戰火中走出來的軍事集團,急于選擇一地作為都址,一旦選定就成為歷史事實,多不詢問其中還有基于全盤格局的細致而周密的政治地理構建內容,這就影響到人們的思考判斷。
關中一詞在文獻里的出現,據史念海先生《古代的關中》一文,較早是在《戰國策·秦策四》。這一條史料名為“頃襄王二十年”(前342年),記楚人黃歇游說秦昭王的事跡,最后的表態是如果聽從了他的“善楚”之策,秦國一旦東向,就會出現“韓必為關中之候”“魏亦關內候矣”的情況
。這里所說的關中,可以說是秦國的一種指代了。而后關中一詞的使用在逐漸增多,如《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的“關中大索二十日”“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余”等,至秦末二世亡,其兄子公子嬰被立為秦王,子嬰曾說“吾聞趙高乃與楚約,滅秦宗室而王關中”。至于秦末農民起義之后的楚漢戰爭
,天下更是風起云涌,戰事不絕,連續五年,待漢王劉邦戰勝項羽集團后,方才有所安寧。
正是在漢王五年(前202年)正月甲午,劉邦“即皇帝位氾水之陽”,確定“都洛陽,諸侯皆臣屬”,至五月,“高祖欲長都洛陽,齊人劉敬說,及留侯勸上入都關中,高祖是日駕,入都關中”,情形可謂急轉直下。至“六月,大赦天下”,國事初定。婁敬(劉敬)、張良向高祖建言中,說盡了放棄洛陽、選建關中的理由,地區用詞有秦地、秦中和關中,皆不及具體地點(都址),最清楚地顯示了選建國都的第一個步驟就是先選擇一個穩妥的建都區域,這符合秦統一后疆域廣大、各區域的區位優勢不盡一致的事實。關中一詞有廣義、狹義兩種用法,這里使用的是狹義的用法,如同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里所云:“關中自汧、雍以東至于河、華。”具體所指的是渭河下游平原的范圍,后世習稱為關中平原。
這樣著眼于全國可控地域選擇出來穩妥的建都區域,之后再在該區域內確定都址的做法,可以概括為“兩步走”的操作方式。西漢初期漢高祖君臣的擇都實踐,在歷史上第一次較為清晰地展現了這一過程。對于這種實踐活動,筆者于2007年曾做過一次歸納,具體表述為:
一個王朝的疆域范圍有大有小,只要是擇都,無論其版圖大小,都有一定的選法。從選建都城的步驟來說,是分為“兩步走”:第一步是先在全國有效控制范圍內選擇最合適的區域;第二步是在選定的區域內再來確定都城位置(實際上是某一地點)。第一步屬于戰略選擇,體現的是國都定位的空間權衡能力;第二步為綜合性的技術選擇,體現的是因地制宜的判別技藝。排比擇優,是其中最主要的博弈要領。
在國都選擇的政治地理實踐中做出的上述歸納,理應看作是古代區位論思想的一種表現,這樣的基于當時歷史條件下的政治地理實踐活動及其表征,是否在西漢之后,乃至近現代歷史上和世界歷史上也是這樣,值得予以關注和探究。
近讀沙學浚先生于20世紀30年代發表的另一篇文章《中國之中樞區域與首都》,針對當時條件下國民政府的選建國都問題,發表了非常清楚的看法:“本文根據歷史與地理兩個因素,確定新首都應在何區域,再就國策與力源兩個因素,確定新首都應在何都市。”對于“力源”一詞,作者還專門解釋道:“力源(Basis)借用自克勞什茲之《戰爭論》一書,在本文里表示一國或一個政治勢力的首都之選定,主要著眼于力量策源地所在之區域。首都建于該區之中央或其不遠的附近,不但感到安全,而且便于接應與運用”。這里提出的“力量策源地所在之區域”,正是本文這一部分所述的“穩妥的建都區域”,這是所指出的“力量策源地”,自然屬于中國人文地理學家頗具學術意味的一種新表達。對此,我們若執意于“力量”一詞內涵的分解,則會有人力、物力、財力和武力各項產生,若對國都的政治主導因素予以充分的辨析,則會在行政力之后再識別出決策力這兩種相關而有別的機體素質,若對國都所在的地理位置加以參詳,則會有地利方面的因素時隱時現,如若對一國之都之不足之處實施積極的補救,則會有分項的或綜合的建設力體現出來,這種建設力持續不斷地堅持,才會產生使全國上下矚目和效法的首善之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