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來到札幌。
逃離了梅雨季節的東京,感到北海道格外舒爽,可自己的心情卻不怎么舒暢。因為這幾天正在住院的母親病情不容樂觀。
起初是因為強烈的心房顫動和呼吸困難而住院,后經檢查,發現還有多種疾患,好像腹部也有慢性炎癥,且沒有一點食欲。
在一旁護理的姐姐雖想方設法讓她吃各種東西,但難以如愿。
因而,母親瘦得很厲害,人不吃東西,很快就會萎縮的,尤其是年邁者。
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已經完全萎縮了。
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干凈利落處理家務的模樣。
在午后閉著窗簾的暗淡光照下,我靜靜注視著嘴巴微張、一直沉睡的母親,突然想到:她的死相可能就是這樣吧。
不愿意再想下去,但不知不覺地就會考慮一些無聊的事。
過了不久,母親睜開了眼睛,發現我在場,便慢慢地轉過頭來。
她眼睛有點濕潤,眼神渾濁而無力。
“吃甜瓜嗎?”
我問道。母親只是微微地搖頭。
母親每年都做各種各樣的咸菜寄給我,直到去年秋天。
夸獎自家人似乎有點不合適,每一種咸菜她都腌得出類拔萃,極好吃。年底還曾作為“街上的咸菜博士”上過電視,在附近小有名氣。
做鹽漬鮭魚子也很拿手,那味道要比市場上出售的任何一種都好吃。
要是這樣下去,我也許就吃不到鹽漬鮭魚子和咸菜了。想到這里,心里感到很落寞。“快點兒好起來吧,還要做鹽漬鮭魚子呢!”我這么一說,母親便輕聲嘟噥道:“鹽漬鮭魚子嘛……”
也許是母親在巴望硬朗起來再做鹽漬鮭魚子,當下肯定是做不了。
與之斷斷續續交談了幾分鐘,她又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也許她想靜靜地休息,而非奢談康復后的未來。
我注視著日趨衰弱的母親,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她全身的氣力在衰減,活下去的意志也日漸薄弱。
來探望她的人鼓勵她:“要堅持啊!”她只是輕微地點頭,不再回應這句話,也不再說逞強的話或者展露笑臉。別人的好言相勸只是記在心里,而不再積極地互動。
人也許就會這樣枯萎而消亡。
當然我希望母親康復,如果這一點難以做到,就想讓她安享有生之年。注視著母親安詳的面龐,覺得人畢竟都得老去。生命力耗盡而迎來死亡,也許是最讓人滿意的。
看到有的人年紀尚輕,在風華正茂時卻突然故去,是令人惋惜的。雖說是病魔作祟,但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被強行拽入死地也是不合情理的。正因為這有違人愿,想必其思想斗爭會激烈,人會痛苦,爾后便會帶著遺憾和惆悵離開這個世界。
雖說人最后都是靜靜地死去,但年輕人死的過程卻相對凄慘。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媽媽好像能夠更加平靜、安詳地對待死亡。
人長壽而終其天年,可以說是順從天意,同時也是不給周圍人增加負擔的一種恩賜。
母親在十七八年前得過一場重病,切除了膽囊、十二指腸和大部分胃,我們家屬也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但她卻奇跡般地康復了。當時住的就是這家醫院,說不定這次還能獲救。親人們抱有這樣的期待,可結果如何并不可知。
母親當時只有六十來歲,現在已經八十五六歲了。
人在不同的年紀,哪怕得的是同一種病,從治療方法到人的心態,都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那次生病,母親在手術前留下了遺書。事后姐弟三人打開遺書看,內中安排她手里剩余的現金和存款給姐姐,現在住的房子和鄉下的土地給弟弟,對于我來說,只有“給料理一下葬禮”。
作為長子的我有點驚訝和愕然,看來母親只依靠我。
母親痊愈后,便開玩笑支吾這件事兒,一提起來,就急急忙忙地辯解:那不過是一張小小的便條。
從那至今,又流逝了近二十年的時光,母親也時常擔憂自己的終年。
究竟這次留下了怎樣的遺書呢?哪怕只是“料理一下葬禮”也行,希望她康復的念頭壓過了一切。
一度病危的母親終于康復出院了。
“一直待在醫院里,就會不舒服。”
母親口中說出這么任性的話,大概沒有大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