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士(上下冊)
- (美)喬治·R.R.馬丁 加德納·多佐伊斯
- 25715字
- 2020-08-05 15:52:29
凱旋
晚風橫掃過平原,直逼城區,吹打著掛在拱形城門上的鐵籠。籠中囚犯身子直挺,以免被尖刺長釘刺入,兩只眼睛盯著西下的夕陽。他別無選擇——他們將鐵籠高高掛起,還割掉他的眼皮,鞭打他握著鐵欄桿的手腕,讓他無法逃避迦太基烈日如火如荼的凝視。
風中灰塵讓他裸露的眼球非常干澀,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淚水——來自身體而非內心的淚水——肆無忌憚地淌過雙頰。一度支撐眼瞼的肌腱被切斷,眼瞼只能無助地抽搐,卻無法潤濕眼球。不過這沒什么,反正他也沒什么想看的。
那天早些時候,他腳下一度人山人海。他們擁擠在街道兩旁,看著那些士兵嬉笑著滾動囚禁他的長釘刺桶式牢籠。盡管飽受折磨,他仍做了力所能及的抵抗。他抓住鐵桿來支撐自己,與顛簸起伏的牢籠頑強對抗。但效果不明顯,因為籠子里的鐵釘太長,他身上因此多了十幾處刮傷,但這也令他躲開了幾處致命傷。他現在懷疑當時那樣做是否明智。
小山腳下,拱形城門下面,人群沸騰了,他們眼中充滿貪婪的渴望。看守將他從桶式牢籠中拖出,一點一點地切下他的眼皮。
“面對夕陽,雷古魯斯!這將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日落,羅馬的豬玀。今天你要跟太陽一起沉沒!”他們又把他推搡到布滿尖刺的牢籠中,狠狠地用鞭子抽打他握住鐵欄桿的手腕,再把他高高吊起,好讓所有人看到羅馬執政官緩慢地慘死。
這場酷刑招來了大批圍觀者。迦太基人憎惡他,理由不言而喻,完全合情合理。他們在他手下屢戰屢敗,永遠不會原諒或遺忘他帶給他們的羞辱,特別是在阿迪斯戰役之后他提出的那些令人無法忍受的合約條款。他咧嘴微笑,露出被打斷的牙齒,那是他殘存的驕傲。圍觀人群雨點般地往囚禁他的牢籠扔石頭、爛菜葉和垃圾。有些污穢被鐵欄桿彈回到仰著的人臉上,反倒保護了他;有些則真的擊中了籠中人。這不意外,沒有哪種防御是完全牢不可破的,即使迦太基人也有擊中目標的時候。他低下頭,眼睛盡量避開那令人眼花繚亂的非洲太陽,俯視著那幫烏合之眾。他們歡欣鼓舞又義憤填膺。馬爾庫斯·阿蒂利烏斯·雷古魯斯已成為籠中鳥。長久以來,殘忍的拷打已如愿發泄了他們的積怨,但恐懼依然存在。他最后的藐視迫使他們拿出更殘忍的手段:他們會一直看著他吊在迦太基城門的籠中慢慢死掉。
他一邊俯視茫茫人群,一邊大張裂開的嘴唇,露出笑容。雖然視線模糊不清,但他似乎看到人群已不像之前那么擁擠。欣賞一個人痛苦地死去固然可以給他們平淡的生活增加些許樂趣,但雷古魯斯扛得太久,他們等得不耐煩了。大部分人回歸到日常勞作中。他使勁攥著鐵欄桿,用盡全部毅力命令手指緊緊抓住,并用顫抖的雙腿支撐自己站直。這將是他最后的勝利,他死之前絕不讓他們的妄想得逞。
他用盡渾身力氣再次呼吸。
弗拉維抬頭仰望籠中人,咽了口吐沫。馬爾庫斯似乎正直直地盯著他。他用力克制躲避的沖動,迎上老友的目光。馬爾庫斯要么沒看見弗拉維,要么認出了但沒有表示,惟恐老友也搭上一條命。再或者迦太基四年的奴役生活已使弗拉維模樣大變,以至于連兒時玩伴都認不出來。弗拉維從不是一個肥胖的人,艱辛的奴隸生活更摧殘了他軍人的體魄,現在的他骨瘦如柴,活像一具骷髏,被非洲的太陽蹂躪得慘不忍睹。他衣衫襤褸,散發出惡臭——一部分來自他骯臟的身體,另一部分來自他左大腿依然浸透著鮮血的污穢繃帶。
不到一個月前,他剛從奴隸主那里逃脫。這次逃離行動并沒有費什么周折。工頭是個酒鬼,對此人而言,比起費盡苦心讓那些失去勞動力的奴隸干活,似乎每天飲酒作樂更為愜意快活。某天夜里,當奴隸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從稻田返回時,弗拉維落在后面。他一步一瘸,走得很慢,最后,當工頭大聲訓斥另一個奴隸時,他順勢躺在了沙沙作響的農田里,一動不動。他的身體被高高的莊稼遮住,不仔細尋找很難發現,即使他們回頭找尋,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很可能與他擦肩而過。但那個酒鬼工頭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少了個奴隸。無月的夜變得更漆黑,弗拉維連滾帶爬地來到田地的遙遠盡頭,踉蹌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離開。腿上的舊傷已經化膿,斷掉的龍牙在里面活動。疼痛喚醒了記憶,讓他想起了受傷的經歷,也想起老友馬爾庫斯的命運。
與老友分別多久了?做了奴隸之后,時光似乎凝滯了。當一個人的生命被另一個人主宰時,分分秒秒都顯得那么漫長。對一個人來說,在迦太基的炎夏做奴隸,被熾熱的太陽炙烤著腦袋和后背,似乎那就是生命的盡頭。他盤算著收獲的次數,推斷自己與馬爾庫斯已有四年未見面——那場不堪回首的慘敗已經過去四年了。在可惡的巴格拉達斯平原,在那條同名的該死的河邊,執政官馬爾庫斯·阿蒂利烏斯·雷古魯斯被擊敗了。弗拉維連同其他五百名戰士做了階下囚。僥幸活下來的士兵都認為,能被生擒活捉總比橫死沙場的一萬兩千羅馬人好一點。但在漫長的奴隸生涯中,弗拉維對此深表懷疑。
他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朋友和指揮官。長釘已將其身體刺得遍體鱗傷,那些傷口卻不再滴血。夏日塵土飛揚的風將傷口吹干,胸口和肚子看起來就像一張河網地圖,紅色的血流已經干涸發黑。馬爾庫斯的盔甲和衣服全被扒光,全身赤裸如同奴隸,但卻掩蓋不住他那身為羅馬斗士的肌肉和氣度。迦太基人折磨他,將他吊在城樓上讓他慘死,但他們無法使他屈服,永遠不可能。
歸根結底,打敗執政官雷古魯斯的根本不是迦太基人。讓他們受挫的是一名雇傭軍,一個叫錫安塞伯斯的斯巴達人。此人率軍作戰并非出于愛國,只是為了寒光閃閃的金幣。迦太基人自己的將軍哈米爾卡無法帶來勝利,于是雇傭了錫安塞伯斯。如果馬爾庫斯早點兒認清調換將領的后果,也許他就不會急功近利,迫使士兵在最后一戰中冒死挺進。在那決定命運的一日,太陽炙烤著他們,仿佛是迦太基人的同盟軍。馬爾庫斯率軍前往湖畔時,飛揚的塵土和炎熱的天氣讓軍隊備受折磨。將近傍晚,疲憊不堪的士兵到達了巴格拉達斯河畔,敵軍早已在對岸嚴陣以待。士兵們都期盼指揮官會下令安營扎寨,挖溝筑墻來加強防御;馬爾庫斯卻下令即刻強渡巴格拉達斯河,與以逸待勞的敵軍交手,企圖通過虛張聲勢讓迦太基軍隊陷入惶恐混亂。
若哈米爾卡仍是迦太基人的將軍,這一戰術可能會奏效。世人皆知迦太基人會避開野戰,因為他們沒有勇氣面對組織嚴密且力量強大的羅馬軍隊。但錫安塞伯斯是個斯巴達人,虛張聲勢對他構不成威脅,他不允許自己的手下像迦太基人那樣作戰。馬爾庫斯充滿自信地率軍排成標準陣形,步兵居中,騎兵在兩側保護,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但錫安塞伯斯并未后退,恰恰相反,他派一群大象直沖進中間的步兵陣列。弗拉維跟其他被困住的羅馬步兵一樣拼死抵抗。他們像真正的羅馬斗士那樣奮勇拼殺,極力保持隊形。但隨后錫安塞伯斯將自己的騎兵一分為二,這種戰術令人始料未及。那些戰馬雷霆般從左右夾擊,羅馬騎兵寡不敵眾,步兵軍陣的側翼被一一擊潰。弗拉維從未見過如此混亂的場面和如此血腥的屠殺。他聽說,有些人一直逃跑到阿斯匹斯,后來被羅馬艦隊救起。那些士兵返回了家鄉,但弗拉維和近五百名戰士未能逃脫這場浩劫。
執政官馬爾庫斯·阿蒂利烏斯·雷古魯斯是價值極高的俘虜和非常值錢的人質,享受高等待遇。但弗拉維只是一名士兵,也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對勝方來說,他的身體和勞力是唯一的價值。作為戰利品,他被賣掉做苦役。戰斗失敗時,他腦袋被重擊了一下,也不清楚那到底是馬蹄還是亂飛的石彈。他一度眼冒金星,就像是夜間火把的光暈,連走路都一瘸一拐地往左栽。他被低價出售,新主人把他安排到稻田去做苦力。他在那里辛苦耕耘了四年。隨著季節變換,他耕地播種,炎炎夏日里,莊稼開始成熟,他穿行在稻田中,不停地喊叫,揮動雙臂驅趕那些貪嘴偷吃的小鳥。羅馬和軍旅生涯,妻子和孩子們,甚至馬爾庫斯,他兒時的朋友,那個將他帶入這種境況的指揮官,都漸漸淡出了他的腦海。他有時甚至感覺自己生來就是個奴隸。
一天夜里,他突然從熟悉的疼痛中醒來,那顆龍牙再次在他肌肉中蠕動。五天后,他從工頭的眼皮底下一瘸一拐地逃了出來。
莫非在他體內游移的牙齒是一個預兆?是諸神對后事的警告?近年來,弗拉維早已把此類迷信拋諸腦后了。他年輕時信仰的神靈已棄他而去,憑什么他還要尊敬甚至崇拜他們呢?但在他看來,在他行程的最后一站,肉體中躁動的牙齒可能意味著馬爾庫斯將面對羅馬的首席法官做最后的訣別。隨后幾天中,舊傷腫脹,變得猩紅,然后變硬流膿。也就是在那幾天,他聽到了流言,就連迦太基人的奴隸也開始口口相傳。
“戰爭就要結束了!他們放了執政官回羅馬,讓他提出談判條款。羅馬執政官雷古魯斯就要面見羅馬大法官并說服他們,繼續對抗迦太基人毫無用處。他保證如果羅馬人拒絕接受這些條款,他會返回迦太基。”
弗拉維對這種謠傳只是搖搖頭,默不作聲。馬爾庫斯會只身回到家鄉而棄他不顧?馬爾庫斯會自己回家,將與他同生共死的五百名戰士拋之腦后?馬爾庫斯會為迦太基人的條款向羅馬施壓,迫使他們接受?這太不像馬爾庫斯的做派了。連續三天,他一邊在稻田一瘸一拐地揮胳膊驅趕鳥兒,一邊思忖這件事。然后他斷定那顆在他肉中蠕動的牙齒是一個信號。就在當天,他出逃并開始了邁向迦太基城的漫長之旅。
對于腿腳不便的他來說,那是一段漫長而疲憊的旅程,特別是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他只能趁天黑趕路,時不時從田間或農莊順手牽羊填飽肚子。他盡量避免與人交談,盡管奴役生涯中他已學會了迦太基語,但他的羅馬口音過重,很容易出賣自己。漸漸遠離奴隸主之后,他變得稍微膽大了些。他從一個收破爛的車上偷了一件破舊的衣服,這件衣服比前主人給的皺巴巴的布衫要實用得多。他也乞討過,坐在一個村莊門口,向別人展示流膿的傷口和骨瘦如柴的身體,有那么幾個傻瓜對他發了善心。就這樣,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迦太基城靠近。
最近這兩天夜里,他就睡在能看到城墻的地方。夜晚降臨時,他露宿于一片沒有樹葉遮擋的小樹林里。因為腿上傷口感染發燒,他會時不時醒來。借著滿月微弱的亮光,他鼓足勇氣,咬著牙,用力捶打腫脹的傷口。他雙手緊緊攥住大腿上那塊火辣疼痛的肉,擠掉那些膿,使勁往上面推壓讓它遠離骨頭。那顆巨龍的牙齒在他的體內生生鉆出一條路,痛得鉆心,就如它剛進入體內時一般。它已經游遍了整條大腿,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他使勁從血肉中鉗住它,血淋淋的手指摩挲著亮閃閃的白色牙齒表面。當他終于將牙齒從那個隱秘的地方拽出來,一股骯臟的血水和膿液流了出來。六年多以來,他終于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完全屬于自己,在他的生命中,徹底擺脫了巨龍的牙齒。有那么片刻時間,他雙手捧著那顆牙齒,對自己如此長時間地將它攜帶在身上感到錯愕不已。這顆牙齒比箭頭還鋒利,比食指還長。即使只是那個龐然大物下巴上的斷牙也依然鋒利無比。他手中握著殘留的牙齒,終于睡了個安穩的覺,盡管饑腸轆轆,盡管他的床只不過是一堆土和樹根。
次日早晨醒來,他重新包扎了一下舊傷口,又開始一瘸一拐地上路尋找馬爾庫斯。在他徒步旅程的第一天,走到半路,看見路邊有根棍子,于是撿起當拐杖。黃昏時分,他來到了低洼的小溪邊,水流緩慢。他順著小溪逆流而上,來到了一片農田,找到個僻靜之處,浸泡傷口并洗凈破衣爛衫和繃帶。他還從田間偷了些尚未長熟的乳白色谷粒來果腹,盡管吃起來非常硌牙。那夜,他躺下睡覺時,夢到了自己家鄉,但夢中卻沒有他的妻子和兒子。出現的,是他們之前的那段時光。
他父親的小農田與馬爾庫斯家族的農場連在一起,雙方父母原來都不是什么有錢有勢的人。弗拉維的父親是個農民,曾當過兵打過仗;與此同時,馬爾庫斯的父親卻步步高升做了執政官,甚至更高。他自家的農場有十二英畝,而馬爾庫斯的父親只有七英畝的地,可是每當馬爾庫斯細數他父親的英勇事跡時,弗拉維反倒覺得兩個人相比,他才是那個窮孩子。他略帶心酸地微笑一下。當馬爾庫斯的父親去世時,馬爾庫斯徹底崩潰了,一是因為父親的死亡,同時還因為他認為自己當兵打仗的日子已經到頭了。馬爾庫斯前往羅馬元老院請求退役,以便回家耕耘那七英畝地并供養他的妻兒和母親。因為隨著父親的離去,家中無人能挑起這個擔子了。但是在他早年的南征北戰中,元老院就已經領教過他的軍事才能。于是他們從稅收中拿出一部分資金雇了個人替他回家種田,并把馬爾庫斯·阿蒂利烏斯·雷古魯斯派往最能發揮他才能的前沿陣地,讓他血灑疆場,效忠羅馬。
馬爾庫斯就這樣歡天喜地地去了。弗拉維對此卻頗有微詞,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戰爭和榮譽是馬爾庫斯夢想的一切。在青澀的少年時期,兩個人都曾夢想過逃離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去參軍冒險。他們一直計算著自己的年齡,渴望有朝一日有資格能同其他人一樣站在廣場上被檢閱應征入伍。他們剛滿十七歲時,身高剛好夠著第一格。馬爾庫斯想出了一個點子,決定兩個人分開站,中間相隔四人。
“因為點名的時候一次叫四個上去,四個人會分別被不同的護民官選走。如果我們一同上前,一個選中我,另一個選中你,這樣咱們倆自然就被分開了。所以,你跟在我后面,如果有機會我就跟那個選我的護民官悄悄說,盡管你看上去不如我壯實,但是你射箭或投槍的技能無人能比。只要能去前線,我們會一直比肩而行。這點我向你保證。”
“那咱們回家的時候呢?你保證咱們那時候也會在一起嗎?”
馬爾庫斯瞪了他一眼,感覺受辱一樣,“當然!我們會一起凱旋!”
對于馬爾庫斯來說這是小事一樁,但是弗拉維則不以為然。在首次服役期滿后,如果可以隨心所欲,他也許會選擇待在家里,遠離流血和枯燥的軍旅生涯。但很顯然,他別無選擇——所有羅馬公民的兒子都沒有選擇。他記得在第一次的檢閱中,他膝蓋彎曲,混在三個矮小的年輕人中,看著馬爾庫斯先被選中。他看到馬爾庫斯發瘋似的在護民官旁耳語,指指點點,而那個護民官冷若冰霜,揮手勒令他不許出聲。但是,當輪到那個護民官挑選走上前來的四個人的時候,他還是選中了弗拉維。這樣兩個兒時的玩伴就一起出發投入了他們軍旅生涯的第一次襲擊任務。
軍旅生涯讓馬爾庫斯大顯身手。隨著馬爾庫斯戰略才能嶄露頭角,他的軍銜也一路飆升。盡管馬爾庫斯在戰場上是弗拉維的指揮官,但每年兩人一起回家,他們就會一如往昔,成為朋友和鄰居。但隨著歲月的更迭,特別是那條巨龍差點弄斷他的腿之后,每年面對點兵集合,弗拉維都顯得心猶未甘。他希望護民官能注意到他的腿傷已經把他摧殘得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很多。但是每年當他站出來接受選拔時,馬爾庫斯總是特意想辦法讓弗拉維到他營下服役。而每次戰役之后,榮歸故里,他們就又回到了故友的溫馨之中。
除了當一名軍人,馬爾庫斯可曾有過別的夢想?即使是現在,弗拉維抬頭仰望籠中的他,也依然有此懷疑。孩提時代,在他們干完雜活之后,馬爾庫斯總是樂此不疲地舞槍弄棒或者伏擊鄰居的羊群。對于弗拉維來說,相比作戰,他更喜歡打獵。在傍晚,當弗拉維說服馬爾庫斯跟他去打獵時,他的朋友總是毫不吝嗇地對弗拉維的技能大加贊賞。他善于潛伏,且射術過人。對于夏日長夜甜美的回憶,弗拉維記憶猶新,兩個男孩悠閑地躺在篝火旁,盡情享受著野味燒烤,余燼中烤著偷來的蘋果,捕獲的小鳥在火苗燃盡時發出嘶嘶聲。弗拉維滿腦子都是想著怎樣說服父親讓他們到更遠的地方狩獵更大的動物。但是對于馬爾庫斯來說,他一門心思想的就是一件事。
“我知道我自己的宿命。”他不止一次地對弗拉維吐露心聲,“我在夢中看到無數次了。我會一路晉升,從士兵升為軍官或執政官,就像我父親一樣。之后我將率軍作戰。”
“殺死一千名敵軍?”弗拉維會咧著嘴笑著問他。
“一千名?說什么呢你!五千名、一萬名敵軍將葬身于我的天羅地網。我將會被羅馬召回,并且贏得凱旋慶典。我將會列隊在大街游行,車上載滿我的戰利品,我的俘虜將赤腳走在我的后面。當然還有我的軍隊,還有你,弗拉維,我保證你會走在第一排。我的妻子和我長大成人的兒子會跟我一起接受榮譽。而我,沾滿鮮血,紅得就像這個蘋果,而外袍卻比雪還要白。我要在朱庇特神廟為他祭獻六頭白色的公牛。整個羅馬將夾道歡呼我的歸來。弗拉維,我知道會這樣的。我親眼看見了這樣的畫面!”
面對朋友的侃侃而談,他會輕輕一笑。
“別忘了最精彩的部分,馬爾庫斯。有個奴隸會跟你站在戰車里,就在你的身后,向前探身在你耳邊低語,提醒你任何一個英雄都是凡人俗子,都終有一死。那樣你就不會那么趾高氣揚了。”他咧嘴笑笑,“也許,他們不會讓奴隸,而讓我來提醒你。”
“終有一死?也許肉體終有一死,弗拉維。但是一個人一旦贏得凱旋慶典,一旦成為絕對的統治者,那么他的傳奇將會不朽于世,并且會在那些浴血奮戰的士兵中代代流傳。”
偷來的蘋果里有一個掉入火中,爆開來,噴出了一絲果肉,一股甜美的蘋果汁滴到了燃盡的火苗上。弗拉維用他們吃飯的小棍子插住這個蘋果,從火邊抽回。他莊嚴地舉起那根小棍子,口中念念有詞,“世事無常啊!”他先是隆重地燒烤一番,然后慢慢地將它吹涼,以免咬的時候不小心燙傷嘴唇。
雷古魯斯想弄清楚這個夜晚是否像看起來的那么寒冷。白天的酷熱幾乎要把他烤化。但是現在,隨著陽光在他模糊的視線內消失,世界變成一片猩紅,他感到了絲絲涼意。
他的眼球異常干澀,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仍能感覺到日光正在悄悄退去。這么說,涼爽的夜色,抑或是死亡,終于降臨了。失明會讓光線慢慢變弱,失血過多也會讓一個人不停哆嗦。他對此了如指掌,數不清有多少次了,他一次又一次將斗篷裹在垂死之人的身上。他突然想到了弗拉維。他曾跪在弗拉維的身旁用自己的斗篷裹住他戰栗的身體。但是弗拉維沒有死吧?他死了嗎?他死了嗎?沒有,反正那時候他沒有死。但是現在呢?現在弗拉維還活著嗎?他是否已經在最后那場戰役中命喪黃泉了呢?
人們在將要咽氣的時候,總是會抱怨太冷。那種寒冷和黑暗讓他們不安,他跪在倒下的人身邊,他們不是用含糊的言語表達悔恨就是發出聲聲嘆息。比起五臟六腑都流到身邊的黃土里,體內一半的鮮血已經凝成身下的血池,似乎寒冷或黑暗才是他們最擔心的。即使如此,在戰場給將死的傷兵蓋上斗篷,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種安慰。此時,他多想有這樣的安慰啊。一個友好的觸摸,鼓勵的片言只語就能打發他上路。但此時此刻,他卻是形單影只。
沒有人會給他裹上斗篷,或握住他的手,哪怕只是念出他的名字。沒有人會在他的身邊蹲下身對他說:“雷古魯斯,你不枉此生。你是個好執政官,是忠誠的百夫長和優秀公民。羅馬會緬懷你,你死得英勇無畏。”沒有。他試著用干透的舌頭去舔龜裂的嘴唇。又一種下意識的愚蠢反應。舌頭、嘴唇、牙齒,都只是愚蠢的、毫無意義的名詞。現在一切都不聽他使喚了,就像他那遲鈍的頭腦一樣,還在不停地思索,思索,思索,而身體卻不斷盤旋下墜、墮入死亡。
似乎有什么東西落在了他懸空的鐵籠頂端。一只小鳥,應該就是一只小鳥。不是巨蛇,也不是龍。他覺得不是很重,但是足以讓那鐵籠晃悠一陣。
也足以讓那些長長的尖釘刺得更深。他屏息以待。不久,長釘就會刺進一些致命的器官,而他終將死去。但是時辰未到。不,不是現在。他緊緊抓住牢籠的鐵欄桿,或者盡力握緊。他們用鐵鏈捆著他的雙手,高過他的心臟,現在他的手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知覺了。當身體已經毀滅,緊抓生命也變得毫無意義。他的身體已被摧殘成萬段,無法一一細說。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刻,他突然醒悟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事實上,在他們開始用刑之前,他就知道他們絕不會心慈手軟。他們早就有言在先了。迦太基人打發他返回羅馬,并為此用上了雙料保險,一是他自己承諾,二是他們的承諾。他們逼他發誓返回迦太基。不僅如此,迦太基人還發誓說如果他不能說服羅馬地方行政官接受投降條件,就會在他回來之后殺死他。
他回憶自己站在一群奴隸當中,看著迦太基大使提出他們的條款。他沒有叫嚷自己是一個羅馬公民,也沒有宣布自己是馬爾庫斯·阿蒂利烏斯·雷古魯斯。沒有,他不會的。他覺得如此返回羅馬已是莫大的恥辱,況且他也無意成為迦太基人手中的棋子。他們必須親自把他帶到地方執政官面前并宣布他的身份,之后他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宣布該條約及其苛刻的條款全部無效,并且建議地方執政官拒絕簽字。
而他們也正是這么做的。
之后他兌現了自己作為俘虜的承諾,跟大使一行回到了迦太基。
所以,他一直知道迦太基人會將他殺死,他心知肚明。但是有覺悟和有感知是兩碼事。他的身體并不曾知道。他的身體一直相信,不管怎樣,他都能一直活下去。如果他的身體不是如此堅信這一點,那么在遭受拷打時他就不會發出一輪又一輪痛苦的尖叫。
當然,他竭力不去尖叫。最開始的時候,每個真正的男子漢都嘗試過面對酷刑而不尖叫。但是,或早或晚,他們都會尖叫。或早或晚,他們會停止故作從容。當年他還是百夫長時,他可以鎮定自若地指揮一百個人,人人聽命于他。作為將軍和執政官時,他可以指揮成千上萬的人。他要求地方執政官拒絕合約的條款,他們也都聽命于他。但是當他命令自己的身體不要喊叫時,卻做不到。它不停地叫喊,吵嚷,好像這樣能減少疼痛一樣。其實,完全無濟于事。之后,到了某個極限的時刻,當他身體被打得支離破碎,當他無法計數,當他徹底體無完膚,就連他的身體也知道他就要死了的時候,終于停止了尖叫。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只是片刻,但是感覺似乎很漫長,他們終于停止對他使用酷刑。他們把他裝進帶刺釘的鐵籠里,滾到城門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幾小時?幾天?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聽著腳下城里的聲音。不久之前,這里還是人聲鼎沸。抗議、厭惡和譏諷的叫聲,嘲弄的笑聲,以及那蒙昧的歡呼勝利的聲音:這些人從未打過仗,甚至從沒有拷打過人,卻莫名其妙地感覺他的死亡就是他們的勝利。憑什么呢?他倒是想問問他們,就憑折磨我的人碰巧出生在你們玩泥巴的附近?你們是不是覺得把我高高地吊在城門上就是莫大的勝利?你們根本沒有勝利可言。我告訴地方執政官拒絕你們的條約了。羅馬不會對你們俯首稱臣的。我已經關照過了。如果我不能以凱旋報效我的祖國,至少我可以保證它不接受失敗。
當然,他并沒有對圍觀的人群說出這樣的話。他的嘴巴、舌頭和牙齒已經被凌虐得不能講話了。在某種程度上,他似乎希望那些拷打者假裝要從他那里榨取信息。如果他們肯假裝的話,至少該在施虐的時候保留他的嘴巴好讓他透露點口氣。但是他們已經懶得偽裝,處心積慮對他百般虐待,僅僅留下一口氣。他們傾其所能使出最陰狠毒辣的招數,盡其所能地做到痛快淋漓。他了解拷打者,對于他們來說,信息和招供并非他們的興趣所在。他們甚至沒有興趣改造那些壞人或讓他們為自己的過錯感到悔恨。拷打者的興趣在于凌辱他人,僅此而已。他見識過折磨他人給他們帶來的快感,他們兇光畢露,他們雙唇濕潤。他們的快感來自他們使用刑具的熟練度以及這種方式帶來的精神愉悅。他認為,嚴刑拷打等同于性快感。他們當中每個人的快感僅僅來自摧殘別人。他們既不是勇士,也不是軍人,也許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男人。他們就是拷打者。他們蠶食別人的痛苦,靠別人的尖叫聲活著,就如同食人鳥等待腐爛的尸體一樣。拷打者只是工具,是受人指使的奴隸。至于他的情況,指使他們用刑不過是兌現當初的承諾而已。
他的思緒來回跳躍,就像動物尸骸里的跳蚤一樣。腦海中出現的畫面讓他感到片刻的愉悅,然后又消失了。他把思緒放開,試圖找到一種想象或一種思想作為寄托,無論什么,只要能把他從死亡的緩慢痛苦引開就好。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茱莉亞。她會因思念而憂傷哀愁。有多少士兵敢說并且確信他們撇下的女人會這樣?還有他的兒子,馬爾庫斯和蓋烏斯。他們會聽到父親的死訊,這會更堅定他們捍衛羅馬的決心。他們會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迦太基人是怎樣的豬狗不如。他們不會因為他的失敗和被俘感到羞恥,相反,會為他驕傲,因為他沒有背叛祖國而讓自己茍且偷生。是的,他不會讓迦太基人得逞。如果他不能給子孫留下一次盛大的凱旋慶典作為紀念,至少要讓他們銘記他是因效忠羅馬而光榮獻身。
人們會聽到他死得是多么英勇。他對此毫不懷疑。元老院會向世界宣布此事。想到他,馬爾庫斯·阿蒂利烏斯·雷古魯斯,曾作為羅馬軍團驕傲的執政官,慘遭酷刑并被懸掛在城頭,像鮮肉掛在肉鋪一樣鮮血淋漓,人們必定感到怒火中燒。元老院肯定會讓世人知道他死得多么慘烈而光榮。
這將是他留給世人最后的價值。他很清楚這點,并且沒有絲毫怨言,但是諸神啊,神啊,到底還要多久他才能死去呢?
弗拉維意識到他已經站在那里注目良久。人流開始慢慢繞過他涌入城中。早些時候,他幾乎斷定有人會堅持等待目睹馬爾庫斯生命的最后一刻。但是那個頑強的戰士又一次擊敗了那些翹首遙望的看客。他拒絕為他們死去。
誘人的面包香味從街對面飄過來,弗拉維穿過街道,來到面包鋪前。他的錢包里還有幾個上星期搶來的硬幣。他一度為自己靠小偷小摸茍活而感到羞恥,但是現在他已經學會用自己的標準來判斷。即使他不再身披羅馬戰士的鎧甲,作為一名戰士,任何迦太基人也都還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偷他們的東西,甚至瞅準機會就殺死個把人,無異于另一種形式的捕獵。他搶來的錢包很不錯,是真皮的,繡著金邊,里面有六七個硬幣,一把小刀,一枚男人的戒指和一塊蠟燭。他取出最小的硬幣給面包商看,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那個面包商輕蔑地搖搖頭。弗拉維愈加緊鎖眉頭,然后從皺巴巴的屁兜里掏出另一枚小硬幣給了面包商。面包商咕咕噥噥地說:“你當我這里是布施呀!”但還是從面包堆里取出一小片給了弗拉維。弗拉維把那兩角五分硬幣遞上去,取走了面包,沒有道謝。今天他決不能讓他的口音出賣他。
他把面包掰成小片,干咽下去,一邊吃一邊鬼鬼祟祟地瞟著馬爾庫斯。他的朋友即將死去,而他在這里吃東西,他多少感到有點兒背叛的味道,但是他餓了,再說這種行為可以為他繼續逗留那里閑逛找個借口。馬爾庫斯依然穩穩地站著。他牢牢抓住鐵籠,目光盯著涌動的人群。有些人在走的時候還不時向上看他,但是大多數根本沒有在意鐵籠中垂死的囚犯。也許是因為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死亡邊緣的人。但是,當弗拉維向上看的時候,他知道他的童年玩伴已經奄奄一息了。即使羅馬軍團如神兵天將來拯救他,馬爾庫斯仍然難逃一死。他腳上、手上的血跡都已經凝成黑糊糊的血塊。拷打者故意在他的臉上、胸前和大腿上留下斑斑血痕,現在也已經干枯發黑。但是馬爾庫斯依然站立在那兒等候著,弗拉維也站在那兒,看著,等著,盡管他說不出究竟是為什么。
一切似乎順理成章。畢竟,馬爾庫斯曾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際守護過他。那已經是多年的往事了。六年?七年?就在離這個塵土飛揚
的邪惡城市不遠的地方。當時他們想穿越巴格拉達斯河,那個地方荊棘叢生,青翠的蘆葦高過人頭。巴格拉達斯峽谷是一個狹長的山谷,土地富饒肥沃,泰爾河水流從兩旁灌溉著這片土地。泰爾河的兩邊,生長著軟木、橡木和松樹林。寬敞的河流兩岸是茂密的植被和飛來飛去的叮人小蟲。那時馬爾庫斯已經是將軍,但尚未晉升為執政官。這一頭銜在他橫掃迦太基大出風頭之后才獲得。那是馬爾庫斯的全盛時期。那天,馬爾庫斯找到了渡過巴格拉達斯河的最佳路線,于是快速將步兵、騎兵、弓箭手壓上來。傍晚時分,他選擇了安營扎寨的最佳地點,就在一個土坡上,可以俯瞰河面的動靜。部隊安頓下來建成了標準的防御工事,一圈壕溝環繞著挖土壘成的城墻。馬爾庫斯派偵察兵先行去勘測涉水渡河的地方。但不到片刻他們就匆匆返回,匯報河邊異常的活動。
“我們看到一條巨蛇,長官。一條巨大的蛇,就在河邊。”
弗拉維近在咫尺,對此聽得一清二楚。有時候,在夜幕降臨之后,他會來到馬爾庫斯的帳內。如果將軍沒有公務,這兩個故友就閑聊一會兒。但是那天傍晚,當他走到跟前時,看見有一群人簇擁在帳外擋住了他的去路。馬爾庫斯緊鎖眉頭站在那里,那兩個輕步兵怯怯地低著頭輪番向他匯報。弗拉維看到馬爾庫斯一臉錯愕,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敢匯報這樣的事情。
“真夠神奇的,”他回答道,聲音中透著一股嘲諷的味道,“我們居然在非洲河岸遇上一條巨蛇。所以你們就這樣急匆匆逃回來了?那我們明天到底能不能強渡呢?”
那兩個輕步兵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是一些窮困潦倒的招募兵,通常沒有足夠的錢來武裝自己,在同僚中地位很低下。在戰場上,他們充當散兵和標槍手,不正式歸屬于任何兵團。派他們去偵察恰恰是因為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死活。他們心知肚明但并不甘心。弗拉維知道他們無論看到什么都會撒腿就跑,這無可厚非,因為他們只能自求多福。其中一個后背已經濕透。另一個說道:“長官,我們看不到它的全貌。但是就我們所看到的,說實在的,已經是龐大無比了。我們看到一條蛇越過岸邊高高的草叢從我們身邊穿過。長官,直徑有大酒桶那么粗,而且那還只是靠近蛇尾的地方。我們不是膽小鬼,準備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然后,大概在一百英尺遠的地方,蛇頭從蘆葦中高高聳起。”
“雙眼放光!”另一個偵察兵搶著說,“以我的性命擔保,長官,眼如銅鈴,放著精光,沖我們發出‘嘶嘶’聲,更像是口哨。我趕緊捂住了耳朵。它躲在水里,身體大部分都被高高的蘆葦遮住了,但是我們猜那東西大得沒邊兒,根據那巨大的眼睛和蛇頭判斷,它肯定— —”
“這是第二次了,還沒摸清情況你們就慌慌張張地回來報告。”馬爾庫斯冷冷地掃視了一圈,“作為偵察兵,你們說,到底應該是觀察清楚再回報還是干脆說些他沒看到的事情?”
第一個人滿臉愁容,盯著自己的腳尖。第二個偵察兵滿臉通紅,他沒有看馬爾庫斯,聲音中卻沒有任何羞愧之意:“有些事情太過離奇,哪怕只是一瞥也應該予以匯報。長官,這絕對不是什么普通的蛇。我并不單單指它的大小,盡管它的確讓所有的蛇都相形見絀。它看我們時兩眼放光。它的聲音也不是‘嘶嘶’聲而更像哨聲。與大多數蛇不同的是,它看見我們根本就沒有逃跑。沒有!它向我們挑釁。所以我們才回來向您匯報。”
“是河龍。”有人接著偵察兵的話茬打破了沉默。
馬爾庫斯掃視一眼那些聚集在火堆邊的人,也許他知道是誰說的話,但弗拉維不知道。實際上,他根本聽不出是誰。
“荒謬之至!”他厲聲喝道。
“您是沒有看見。”第一個偵察兵突然冒出一句,但是話未說完,馬爾庫斯就打斷了他。
“你們不是也沒有看見嗎!看到了什
么東西,也許是瞥到了河馬,然后是一條蛇,在蘆葦和傍晚的夜色中,把它們當成了一回事。”他用手指著一個偵察兵質問道,“你怎么濕漉漉的?”
那個男人向前靠了靠。
“請允許我匯報完,長官。那個腦袋從蘆葦中探出。它的頭高高抬起,比我還高,俯視著我們。然后它就發出響亮的口哨聲。我們兩個都嚇壞了,我沖它大喊一聲。盡管它身軀龐大,我仍舊以為它會轉身離開。沒料到,它居然撲了過來。它張著血盆大口,腦袋向我撲來,我看到成排的牙齒,喉嚨有馬車那么大。卡魯斯一邊喊一邊向它投擲標槍。標槍擊中它,把它惹惱了,于是大聲咆哮沖我撲來。我閃跳到一邊撒腿就跑。我還以為那里是堅硬的河岸,但其實不是,結果我從河邊上掉進了水中。謝天謝地,因為它沒看見我。”
另一個人又接著開講:“然后它就轉身朝我撲來,還好我已經逃了。它停下來把標槍蹭掉。我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音,好像這一槍對它無關痛癢。我已經跑回了岸邊,而且我想它不愿意從蘆葦和香蒲叢中現身。我本以為忒勒斯遇害了,結果他從蘆葦中冒了出來。我們會合后,決定最好先回來向您稟報。”
馬爾庫斯雙臂交叉放在胸前:“現在天已經黑了。毫無疑問,等我們明天到達河岸,你們說的那條巨蛇也會消失的。現在繼續偵察。兩眼放光?哈!”
說完這番尖刻的話語,他解散了那兩個偵察兵和圍觀的人群。就在他轉身的時候,與弗拉維對視一眼,微微點點頭。弗拉維知道他要私下召見自己。等到夜深人靜時,他來到了馬爾庫斯的帳內。
“我想知道他們看見的到底是什么。你能不能趕在黎明之前去探個究竟,然后回來跟我說明?如果有誰能夠讀懂地形并如實匯報,那個人非你莫屬。我想讓部隊過河,弗拉維,破曉之前就在這里搶渡。但是如果真有河馬或鱷魚的話,我想在下水之前就了解清
楚,而不是在渡河的途中。”
“抑或是巨蛇?”弗拉維問道。
馬爾庫斯不屑一顧地冷笑道:“他們年輕,裝備又差。我并不怪他們落荒而逃,但是有一點他們必須明白,我需要的是信息而不是謠言。早上我會把他們叫來一起聽你的匯報。到那時我就要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了。”
弗拉維點頭答應,然后離開小睡了一下。
羅馬營地有早起的習慣,但是那天早晨沒有人比弗拉維起得更早。他隨身攜帶的不是作戰的武器,而是狩獵的工具。他稍作改裝,就將一支長矛改成長柄投石器。它比小投石器射程更遠,也能投擲更重的彈丸。如果真有什么暴脾氣的河馬,或者是曬太陽的鱷魚,他希望在它們靠近自己之前將其引開。他身上的短劍是為了貼身肉搏時用的。那把短劍又能刺又能砍。不過弗拉維希望最好不耍用上它。
巴格拉達斯河兩岸生機盎然。河岸是茂密的灌木叢,還有一溜溜的葦叢河床。他沿著前一天那兩個偵察兵巡邏的小徑摸索前行。動物清楚什么地方最方便喝水,什么地方最適合渡河。這條小路都被踏平了,弗拉維猜想自己可能找到了讓軍隊安全過河的地方。靠近河岸,兩岸的灌木叢長得愈加濃密,他眼前的葦叢和香蒲看起來也更高。四處的鳥鳴聲和飛來飛去的小鳥讓他更加確信。在岸邊不遠處,他聽到某個大型動物受到驚嚇,從泥坑中“轟隆”一聲沖入茂密的灌木叢。那是個四條腿的野獸,這點他敢肯定。他不得不提高警惕,更加小心翼翼。地面開始變得泥濘,他來到了蘆葦床的盡頭,低頭看到一條清晰的通道,就像隧道一樣一直通往奔騰的大河。河對面,一條差不多同樣泥濘的路伸向河岸。那么,從這渡河真是最好不過了。他決定下水檢查一下流速和深淺。水剛剛沒過膝蓋。突然間,所有的鳥兒驟然停止了鳴叫。
弗拉維收住腳,靜靜地站著,豎耳傾聽。他的眼睛忽略色彩或形狀,只搜尋四周的動靜。他只聽到激流拍岸的聲音,也只看到葦叢隨著水流的韻律搖曳。
就在那時,離他不遠的地方,香蒲的尖峰處突然逆風而轉。他一動不動,慢慢吸了口氣。一排香蒲齊刷刷地彎下腰,之后,不遠處又有一片葦叢從另一個方向伏倒。接著葦叢的擺動離他越來越近,剎那間,他意識到自己聽見了什么聲音,那聲音一直都在,只不過在遠處的時候與水流聲混在了一起。現在這聲音逼近了。有東西擦過了葦叢。挺拔的草莖摩擦著動物的皮,發出綿長、優雅的和聲。弗拉維松開緊閉的雙唇,靜靜地呼吸。他必須在它靠近之前就查明那是什么東西。他給長柄投石器裝上了彈丸,手法熟練自然,完全無需勞神。他斜著舉起長柄,刷的一下向前一甩。
那個飛彈也是他自己設計的,比手持彈弓的彈丸要重很多。彈丸一頭是尖的,會在空中翻滾:有時候擊中目標的是圓頭那面;有時候則是尖頭。他不在乎這次會怎樣;他的意圖是驚嚇那個動物,讓它暴露自己,不管那是什么。他的飛彈安靜地飛過去,可一命中目標,所有沉寂都被打破了。
那個怪物的呼哨聲就像狂風怒吼。比他料想的要近得多,從葦叢中冒出一個腦袋。它扭過身子,用無比憤怒的眼神尋找襲擊自己的罪魁禍首。弗拉維正在后退,他看到它轉過四四方方的腦袋,凝神看向自己。即使是在晨曦中,它的眼睛也燃燒著熊熊烈火。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就像是冷水澆在了滾燙的石頭上,裂開鼻孔冒著火焰。然后它張開了血盆大口,正像偵察兵匯報的一樣,他看到了馬車那么大的喉嚨,一排排尖利的牙齒向內傾斜。他踉踉蹌蹌地退后,轉身撒腿就逃。巨大的頭顱砸向地面,正落在他身邊,撞得泥土一陣顫抖;他的腳底能感覺到那個怪物腦袋的重量,他意外地發現自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到達河岸高處的時候,他冒險往回看了一下。但什么也沒有看到。
就在此時,他剛想喘口氣,那個巨大的頭顱連帶著粗壯的脖子再次從葦子和蘆荻中升起。它惡狠狠地瞪著他,形如叉子的長舌從扁平的嘴里伸出來,晃來晃去,品嘗著空氣的味道。它凝視著他,毫無懼色,只有滿腔惡意,沒有眼瞼的眼睛冒著熊熊火光。它再次張開喉嚨,那尖利的嘯嘯聲又一次劃破長空。接著它以迅猛之勢繼續追來,速度遠非普通蛇類所能及。弗拉維轉身就逃,一邊跑,一邊聽見那無腿無腳的龐然大物陰惻惻的聲音緊隨其后。他被嚇得屁滾尿流,心跳如雷。等他終于鼓足勇氣回頭看,那大蛇已經不見蹤影,但是他還是一路狂奔,停不下來,一口氣跑到了營地的外圍。
他火速奔往營地,早晨的營地已經打破了沉寂。他匆匆穿過人群,不做停留,也不與任何人說話。在匯報這一消息之前,在馬爾庫斯決定如何對付之前,他不會引起任何謠言。他的嘴巴干澀,在向馬爾庫斯匯報時,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個不停。這次他是對自己的指揮官,而不是老友陳述的:“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長官。那是一條巨蛇,那種前所未見的大蛇。我估計有一百英尺長。而且它咄咄逼人。我用彈弓射了它,它一直對我緊追不舍。”
他看著自己的朋友全神貫注地聽著這個消息。他仔細審視著他,用一種微笑默默地向他發出威脅和挑戰。
“一百英尺長,弗拉維?蛇怎么會有一百英尺長?”
他咽了口干吐沫。
“那還是保守估計,長官。從蛇頭的大小和抬起的高度,還有從它尾巴攪動蘆葦的距離。”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是認真的。”
他看著馬爾庫斯,重新思考他的話語,接著面色凝重起來,然后變得堅定。他看著指揮官宣布他的決定。
“不管它有多大,也只不過是條蛇而已。一只狼或一頭熊或許能打敗一個人,甚至六七個人,但是任何動物都不可能對抗一個軍團。我們要編隊向那里進軍。毋庸置疑,嘈雜聲和部隊的活動會將它嚇跑。那條河怎么樣?你覺得輜重車能順利渡過河岸嗎?”
弗拉維尚未回答,瘋狂的號叫聲便傳來,緊跟著就是讓他毛骨悚然的聲音——一陣尖厲的吼叫聲。之后就是陣陣的呼喊聲“龍!龍!”那種特有的嘯聲再次響起,更加震耳。接著又是陣陣人的尖叫,聲嘶力竭,又戛然而止。一陣又一陣的喊叫,驚慌失措的尖叫,語無倫次的吶喊。
弗拉維回來匯報的時候,馬爾庫斯還在穿衣服。現在他急急忙忙地系上胸甲,抓起頭盔。
“咱們走。”他說,盡管他身后列隊站著十幾個人,弗拉維還是明白他指的是自己。他們一溜小跑穿過營地沖向河邊。弗拉維邊跑邊抽出短劍,心中默念最好不要與那個家伙短兵相接。他前后左右全是剛剛晨起的人,整裝的、穿了一半衣服的、半裸的,紛紛加入了匆匆的人流。
“弓箭手過來!”馬爾庫斯大聲喊道,二十來步之后,弓箭手從兩側圍上。弗拉維固執地緊跟馬爾庫斯,就在他的左后方。
他們還沒有走出營地的邊緣,迎面來了一波連喊帶叫的士兵。他們扛著一個人,盡管那人仍在慘叫,但弗拉維知道他已經性命難保了。他的左腿上部只剩半拉屁股了。
“是條龍!”
“那巨蛇一下子就擒住了他們兩個!他們只是到河邊取水!”
“眼睛像車輪子那么大!”
“一下子撞翻了六個人,把他們碾得粉碎。直接碾得粉碎!”
“它吃人!諸神啊,救救我們吧!它把他們全部生吞了!”
“它是個惡魔,是迦太基人的惡魔!”
“他們居然用龍攻擊我們!”
“來了!它又來了!”
在逃竄的人群后,弗拉維看到那個巨大的蛇頭再次高昂。一下一下,向上攀升,越來越高。它俯視所有的人,目露兇光,嘴里的芯子像皮鞭一樣甩來甩去。弗拉維渾身發冷,好像被惡靈盯上了。就在那時,那個家伙,不知是龍還是蛇,再次發出了震撼的叫聲。有人開始大聲呼喊,有人用手握住了耳朵。
“弓箭手上!”馬爾庫斯喊道,二十幾支箭飛射出去,它們的“嗖嗖”聲被淹沒在巨蛇的長嘯中。有些沒有射中;有些劃過了那怪物后背的鱗片;有些射進肉里,剛嵌進去,蛇身一晃就掉下來。大概有六支箭扎入那個怪物身體。它像是絲毫沒感覺到疼痛,繼而開始反擊。它張著血盆大口,猛沖向兩名士兵,將他們舉到空中,把他們嚇得哭天喊地;接著向后猛一甩頭,就把他們吞了下去,弗拉維眼看著戰友順著巨蛇喉嚨滑進肚里,感到不寒而栗。那條巨蛇吃人時如此迅猛,剛剛都還活著的兩個人,就這樣被囫圇吞下了。
弗拉維并沒聽到放箭的命令,但是又一輪箭雨密密麻麻地射向那頭怪獸。它步步進逼,弓箭手也射得越來越準。擊中它的箭幾乎每一發都直取要害。這次,那巨蛇發出了憤怒的咆哮。它放平身體開始打滾,想甩掉那些箭。蛇尾像長鞭一樣蕩平河邊的草叢。
“后退!”馬爾庫斯吼道。頃刻之間,所有人趕緊遠離那個怪物。撤退雖有些混亂,但所有人總歸全身而退。士兵們重新排成防御陣形,拉開與迦太基巨獸的距離。弗拉維雙腿發軟,怪物巨長的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他敢肯定它遠不止一百英尺。至于到底長多少,他根本不想知道。
“它沒有跟過來!”有人喊道。
“繼續后退!”馬爾庫斯命令道,“退回營地,上營墻!”然后他瞥了一眼身邊的弗拉維。
“去看看。”他悄悄地說。弗拉維膽戰心驚地轉過身,迎著后退的人群走上前去。最后一位士兵也與他擦肩而過,他繼續強迫自己前進,豎耳傾聽,備好彈弓。他知道這也許無濟于事,但那畢竟是最趁手的武器。他還安慰自己,最起碼它比短劍的射程要遠。他咧嘴笑笑,吃驚于自己的冷靜,然后繼續前進。
弗拉斯看見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便止住腳步環視四周的草叢,那個龐然怪物不見蹤影。它在地上滾動甩掉身上的箭時,蕩平了一大片灌木和草叢。有片刻時間,他站在那兒,偵察現場。直到一只又一只食人鳥相繼停在尸體旁,他才斷定那條大蛇真的已經離去了。即使這樣,他還是格外小心謹慎地前行。
倒地的人都已經命在旦夕。有個人還在那里茍延殘喘,空氣從他松弛的嘴邊一進一出,軀干卻已經支離破碎,眼睛也暗淡無光。有時候身體需要花點時間才明白自己已經死去。弗拉維不理會他,硬著頭皮往前走。那條巨蛇撤退時在草叢中割下了狹長的壓痕。它是否受到重創?他沒有看見任何血跡。他一路跟隨,直到看見小河和壓碎的蘆葦,判斷出它就是從那里回到了水中。在水中,它可以很好地隱蔽自己。他不想也無需再往前走了。
他回去向馬爾庫斯稟報,意識到老友也被嚇得六神無主。馬爾庫斯面色陰沉地聽弗拉維講述經過,然后搖搖頭:“我們來此地是為了打敗迦太基人,而不是來對付什么巨蛇。現在軍心已經動搖,人們相信這是迦太基人用來攻擊我們的什么惡魔或巨龍。我無意再次向它宣戰。我會安排人好生安葬死者,但是偵察兵頭已經前去探路,尋找渡口,我打算轉移到下游去。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必須前行。”
對于如此明智的決斷,弗拉維感到既驚訝又釋懷。他原以為朋友會深究此事并與之糾纏不休。馬爾庫斯下面的話掃除了神秘的猜測:“它確實很大,但終究是條蛇而已。沒有必要跟它浪費時間。”
弗拉維點點頭,走開了。馬爾庫斯天生就是一塊軍人的料。獵人圍獵、為了打獵而揣摩獵物的心思,這些引不起他的任何興趣。在他看來,戰爭就是人類之間的對決,要求對戰略有高度的理解。與弗拉維不同,他從未將任何動物看成復雜又難以捉摸的對手,從不將它們視為值得與之較量的對手,也永遠不理解弗拉維對于狩獵的狂熱。
此刻,弗拉維抬頭仰望鐵籠中的朋友,他清楚地看到一直隱藏在馬爾庫斯內心的那個動物。此人的心智正一點點向那步步逼近的野獸屈服。痛苦與煎熬讓他無暇顧及其他。他注意到馬爾庫斯身體不停地顫抖。他的雙膝瑟瑟發抖,尿混著血順著他的腿間流下來,滴在下面的街上和過往的行人身上。這讓路過的人氣急敗壞,狂呼亂喊。原本市場上的人群都要忘了這個垂死的人了,但這時,他們再次抬頭看上來。
血尿濺臟了一個女人圍巾,她一把從肩上扯下來扔到地上。她抬頭怒視馬爾庫斯,對他晃動拳頭,罵著猥褻的粗話。嘲弄聲、獰笑聲隨之而來,人們指指點點叫嚷著、獰笑著。有幾個圍觀者停下來去撿石頭。
有一段時間,痛苦像海浪般襲來,卷走了他的知覺。每一次排山倒海的巨浪,都讓他緊緊地握住鐵籠的欄桿,就像將要被溺死的水手緊緊摟住一片浮在水面上的殘骸。他知道這并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但還是不肯放手。他要站著死去,不只是因為跌倒意味著將被籠底的粗糙長釘刺傷,而是他決定挺直腰板死去,像一個羅馬公民,一位執政官,一名軍人,而不是像被刺傷的狗那樣蜷縮著死去。
痛苦并未減輕,但是已經變質。正如暴風浪潮的撞擊最終會使人睡去一樣,痛苦亦是如此。疼痛糾纏著他,反反復復,他的思緒已經飄浮其上,只是偶爾被尖刺扎痛才會醒過神來。痛苦似乎喚醒了他的記憶,喚醒了記憶中最深刻最強大的東西。他在阿斯匹斯的大獲全勝;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一舉拿下了整座城市。那是夏天的時候!哈米爾卡不敢與他對決,任由他的軍隊在迦太基土地上自由馳騁。他獲得了豐厚的戰利品,而他解救的羅馬士兵俘虜也不計其數。對了,從那時起他就成了元老院的寵兒。然后就是凱旋式的宏偉場面,浩浩蕩蕩的羅馬盛大游行在他眼前綻放,恍如昨日,一如他孩提時代所熱切想象的場面。他受之無愧,被視為英雄,接受人們的歡呼和愛戴。
但也是那時,他的執政官同僚曼利厄斯決定帶著最好的戰利品乘船返回羅馬。迦太基的將軍哈米爾卡大概認為那是難得的優勢,于是把自己的軍隊拉到了巴格拉達斯河的盡頭,在一片樹木繁茂的山坡上安營扎寨。雷古魯斯毫不畏懼,率領著步兵、騎兵和強大的弩炮部隊前去挑戰。
但緊接著,他們來到河邊,遇到了那條該死的非洲巨蛇。他的手下堅信這是哈米爾卡派來襲擊他們的迦太基惡魔。盡管他親眼看到了這個怪物,還是難以置信。弗拉維向他做過匯報,那是他生平僅有的一次,懷疑自己好友對一頭畜生的評估。初次交鋒,這個怪物就折損了他十三名手下,為了這么個對手,這樣的損失過于慘重。他意在對付哈米爾卡,擔心自己失去攻其不備的先手,于是命令手下撤退,將河岸拱手讓給那條巨蛇,但他從不對人類對手心慈手軟。他率軍撤到下游,尋找渡口,而輜重和炮兵部隊跟在后面,在更高更硬的路面上前進。
行軍幾個小時后,他發現了一個好渡口,暗自慶幸沒有損失太多的時間。他騎著馬,帶人來到河邊,靠岸駐足,看著自己的軍隊渡河。他安排弓箭手匍匐在就近的高地,這是大軍過河時他慣用的標準警備措施。巴格拉達斯河河面寬闊,兩岸低淺,布滿了臟乎乎的淤泥;蘆葦和香蒲叢比騎馬的人還高。前排的士兵撥開草叢探路。他勒馬觀看,先頭部隊消失在一排排綠色水生植物中,他們劈開一條狹窄的小路,隨著后面的人跟上,路越踩越寬,形成一條壓痕。
他希望河中心能多點碎石而不是泥濘,希望快速渡河直達對岸、踩上堅實的地面。對于任何軍隊來說,渡河時候都最易受到攻擊。人在齊胸的水里就是個活靶子,沒有任何防衛能力。透過岸邊的蘆葦和草叢,他焦灼不安地掃視著河對岸,未發現任何敵軍的跡象。在第一撥士兵上岸、弓箭手就位、渡口得到警戒之前,他不敢稍有怠懈。
但是他失策了,他沒有看到該看的地方,或者說,沒有看到真正的對手。
弗拉維一直站在他的坐騎旁邊。雷古魯斯聽到他的朋友驚訝的吸氣聲,趕緊回頭。剛開始,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見了什么,然后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正在盯著一條城墻般的巨蛇,那花紋斑斑的蛇皮正滑過岸邊高高的蘆葦,直接撲向不堪一擊的軍隊。
誰能想象如此巨大的蛇能爬得如此之快且悄無聲息?誰又能想到一個畜牲能料到他們會到下游再次嘗試渡河?或許這只是巧合,又或許是那個怪物餓了,循著行軍的聲音來到了這里。
要不然它就真是迦太基的惡魔,他們召來古老的邪惡勢力,要結束他在迦太基領土的統治。那個怪物靜悄悄地穿過水面和倒伏的葦叢。那一刻,他再次被那巨大的形體嚇得魂飛魄散。太不可思議了!只不過是一個畜牲,卻讓一大片草叢來回晃動,長度令人驚駭。他看到那圓鼻子蛇頭高高抬起,張大了嘴。
“當心巨蛇!”他喊道,率先發出了警告。緊接著就有上百人跟著一塊兒喊起來:“蛇!”此時此刻,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個突如其來的噩夢!蛇應該是那種被人踩在腳下的動物。在非洲,最駭人的場景里,人們也只是看見蟒蛇纏住一頭山羊。對于一頭像城墻那么長那么高的動物來說,“蛇”不是個合適的字眼。
它像一個意念、一聲嘆息,像新近磨過、寒光凜凜的鐮刀,橫掃一切。它像一堵移動的墻在尖尖的蘆葦叢中穿行。陽光照在鱗片上,在蘆葦薄薄的陰影中閃著亮光。它游進水里,撕裂河中的行軍隊列,冷酷無情,勢不可擋,似狂風巨浪又似地陷山崩,根本不像活物。它將士兵銜在嘴里,喉嚨兩邊發達的咬肌不停蠕動將人壓碎往下吞噬。它在隊伍中快速穿梭,隨著那長鞭一樣的蛇尾猛地一甩,狠狠地劈向那些水中掙扎的士兵,有一些人被推到了水下,可能是被那怪物的身體,也可能是被它攪起的巨浪所致。
“放箭!”雷古魯斯喊道。但是他們的箭都被那巨蛇光滑的皮膚彈開,或者像歪歪扭扭的大頭針一樣掛在上面,完全無法穿透它那厚厚的皮囊。石彈也絲毫不起作用,巨蛇又循原路折回。那個怪物再次如巨鞭一樣抽打掙扎中的士兵,此時空氣中彌漫起爬行動物的惡臭。它一口叼住幾個士兵,把他們碾碎,憤怒地將尸體甩來甩去。河里有個士兵,不知是勇敢還是愚蠢,也許是兩者兼有,竟想要用長矛刺那個怪物。但是鋒利的矛尖擦過蛇鱗,卻沒有傷它分毫。只一瞬間,巨蛇便低頭將那個士兵吞入口中,一昂頭便將他的長矛甩飛。在一陣抽搐的吞咽之后,它的敵人化為烏有。尖銳的呼哨聲一陣又一陣地劃破長空。仿佛吃人只是因為它怒火中燒。
雷古魯斯努力控制住坐騎。盡管身經百戰,那匹牝馬還是步步后退,驚駭地嘶鳴。他勒住韁繩,坐騎向后退卻,馬頭仍在掙扎。或許是這種掙扎吸引了巨蛇的注意;或許只是馬背上的人看著比在河中快淹死的驚恐士兵目標更大,總而言之,巨蛇熊熊燃燒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猛然間,它朝他直逼過來。蛇尾鞭撻著河水,泛起黑乎乎的泡沫。它血口大張,勢要連人帶馬一起吞下。
逃跑只是徒勞。他怎么也快不過巨蛇的速度。不論是堅守陣地、像英雄般死去,還是轉身逃跑、被人視為懦夫,結果都一樣。太奇怪了。即使是現在,他仍清楚地記得自己居然毫不畏懼。吃驚倒是有一點,因為自己將死于同巨蛇的搏斗,而不是與迦太基人的廝殺。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在想人們是否會記住他的死亡。短劍在手,他卻想不起來何時拔出。面對這樣的險境,用劍簡直愚蠢至極,但是只要有機會,他就要讓劍沾血。巨蛇襲來,發出刺耳尖叫,那種聲音震撼著他的耳朵和皮膚,讓他無法思考,讓他魂飛魄散。
他隱約感覺周圍手下都已散開。那匹牝馬掙扎著向后退,他拼盡全力抓住她。巨蛇張著血盆大口向他撲來,惡臭熏天。就在那怪物的大嘴剛要咬到他時,他突然感到身體被人猛地一撞。
“馬爾庫斯!”那個人似乎喊了一聲,但聲音微弱,被巨蛇的怒吼聲壓住了。
他不知是誰將他推下馬。直到跌進泥濘的河岸上,他抬頭一看,才認出是弗拉維。那巨蛇已將馬和弗拉維一塊兒抬離地面。怪物的喉嚨卡住了馬的胸部,弗拉維飛身把馬爾庫斯推下馬,自己的一條腿卻和不幸的戰馬一道被巨蛇咬在口中。弗拉維金鐘倒掛,發出驚恐而痛苦的嘶吼,而戰馬則在巨蛇口中瘋狂地掙扎。
馬爾庫斯在泥濘中打了個滾,又本能地站起身,然后他跳起來抱住朋友的胸部。事實上,是他的體重把弗拉維從巨蛇的口中撕扯出。少了弗拉維的重量,巨蛇心滿意足地繼續與瘋狂踢騰的馬進行角逐,無暇顧及摔倒在地上的兩個人。馬爾庫斯重重地栽在地上,被弗拉維壓在身下,簡直喘不過氣來。他從朋友身下滾出來,勾住他的腋窩往后拽,將他拽出開闊的河岸,躲進茂密的草叢里。
兩個人渾身都是巨蛇的惡臭,弗拉維流血不止。他的大腿被蛇牙犁出幾道又長又深的傷口。馬爾庫斯使勁壓住他的傷口、止住流血,弗拉維卻一直捶打他。直到包扎好了,馬爾庫斯才意識到,弗拉維不是在打自己,而是在痛苦地抽搐。蛇牙有劇毒,弗拉維性命難保。他拿自己的性命換取了馬爾庫斯的性命。
馬爾庫斯打了個寒戰,慢慢回到現實中。他依然牢牢地攥著鐵籠的欄桿。太陽和風已讓他的眼睛干涸,現在已經什么也看不見了。他還能感覺到一絲光,僅此而已。他站在這里幾天了?他不知道。還要忍受這一切到什么時候?死神何時才會取走他的生命?他干裂的嘴唇張開了,咆哮還是微笑,他不知道。他腦中的語言再也不能用嘴說出來。弗拉維,你本可以讓我英勇地死去,可是你救了我,讓我落得如此的下場。朋友啊,這可不算是什么恩惠啊。對我來說,太不值了。
和其他圍觀的人一樣,弗拉維看到馬爾庫斯在瑟瑟發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引來一群豺狼,他們的目光牢牢地盯著他。弗拉維挨個看著他們的臉:寬闊的鼻孔,咧開的嘴唇,興奮的眼睛。他們狡黠地彼此搖晃著腦袋,準備好了臟兮兮的投擲物。他們如饑似渴,希望看到馬爾庫斯臨終時充滿痛苦的折磨和嘲弄。用丟出的石頭和污穢的語言,把他屈辱的死亡視為自己超乎尋常的勝利。
弗拉維怒火中燒,恨不能找把劍來。可他沒有武器,只有用拐杖和偷來的錢包做成的彈弓和彈丸。昨天晚上他用它射死了樹上的一只鳥。雖然不是什么豐盛的晚餐,但是他很高興自己的功夫并沒有丟掉。但那畢竟只是獵人和射手的武器,無法用它對抗這幫暴徒。
或許,他可以用他的拐棍掄他們,但是那教訓不夠深刻。即使有一把短劍,他也不能把他們全干掉,但是至少可以讓他們搞清楚,折磨籠中囚犯和死于敵人刀下是兩回事。但這樣也無法救馬爾庫斯,人們還是會沖鐵籠扔石頭,小點兒的石子還是會打中他。伴隨著那些石子,他還會聽見那些辱罵和嘲笑的聲音。弗拉維看看周圍,痛心疾首。他救不了馬爾庫斯。
他無法使馬爾庫斯免于死亡,但或許能讓他從這非比尋常的死亡中解脫出來。他彎腰去撿石頭,找到個大小適中的,退到街邊。他必須立即動手。人們已經開始向馬爾庫斯拋扔石子。大多數石子飛到半空就掉落下來,即使偶爾有丟上去的也沒什么力量。他很得意地看到有些石頭回落到聚集的人群中,砸在那些仰著頭的看客臉上。
他站在一扇門前的屋檐下,掂量著手中的石頭,之后開始摸索著腰間揉成一團的破布,從偷來的錢包中找到一塊蠟,往外拿的時候,手又戳到了巨蛇的牙齒。盡管這該死的東西一直在他肉里潰爛,卻還像之前一樣鋒利無比。
他仍記得自己如何得到這顆牙齒。那天他縱身一躍,只是想撞開馬爾庫斯。他至今記得那個巨蛇的大嘴咬上他大腿的恐怖場面。他被倒掛金鐘,蛇牙扎進肉里,那疼痛與蛇毒帶來的一樣尖銳。片刻之間,那種熱辣辣的酸痛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知道自己中毒了。多虧了那個馬鞍,他才撿回一條命。巨蛇的牙齒直接穿透了他的大腿,磕上了什么東西,可能是腰帶扣,也可能是塊銅牌。巨蛇越咬越緊,弗拉維能感覺到它的憤怒。隨后,蛇的牙齒碰到一塊金屬,弗拉維這才得以脫身。
巨蛇剛一松口,馬爾庫斯就跳上前來抓住了他,把他從死亡之口中奪了回來。
“不要管我!”他喘著氣說道,深知自己死期已到,隨即陷入一片黑暗。
等他重見光明,一切都變了。他的腿被繃帶捆了個結實,包扎處的肌肉鼓鼓地腫起,高燒不退。馬爾庫斯就蹲在他身旁。他仰著頭,看著夜色映襯下的橡樹葉子,聞到了松針的味道。那么,馬爾庫斯已經擺脫了巨蛇。莫非他放棄了渡河的計劃?他無精打采地
眨了眨眼睛,明白對他來說,戰斗已經結束,以后的日子就托付給他的朋友兼指揮官了。馬爾庫斯對他咧咧嘴,露出惡狼般的微笑。
“你醒過來啦?好極了。我的朋友,如果你今晚死了,我并沒有讓你的死敵比你活得更長。
“扶他坐起來。”馬爾庫斯命令道,似乎不太在乎弗拉維怎么想,兩名侍從依命行事。他朦朦朧朧意識到,現在所在的地方不算高,連個小山丘也算不上,也就能看到河谷而已。也就是說,他們與巨蛇的領地相距并不遠。他感覺到惡心想吐,不僅僅是因為毒蛇的劇毒,還有恐懼。
“什么?”他掙扎著冒出一句,感覺不只是他的腿,整個身體都被毒藥侵蝕得腫痛。
“快拿水來。”馬爾庫斯命令其中的一個,但是他根本沒有看著弗拉維。他凝望水面,耐心等待。
“哈,”他吐了一口氣,“你在那兒啊!看見你了。”他轉身對身后的人喊道,“你們現在看清了嗎?不可能看不見。它既然大得像城墻,那咱們就把它當成城墻。各就各位,瞄準射擊。”
一名手下端來一杯水放到他的嘴邊。弗拉維想喝,可是他的嘴唇、舌頭,整個嘴巴都感到遲鈍腫脹。他潤了潤舌頭,嗆住了,喘勻了氣,之后就轉過臉,不再看那杯水。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擊鼓聲,鏗鏘有力,節奏遲緩。但這毫無意義。他剛把臉轉開,就聽到那熟悉的“砰”的一聲,跟著是弩炮發射時的振動。緊接著又是四炮連發。他現在已經聽出來了,那是“咚咚咚”的聲音,之后是射擊聲,再后來就是皮帶發出的低沉的“嗡嗡”聲,這次他們用的是石彈,不是弩箭。隨著石彈的發射,土坡上的人興奮得又蹦又跳。
“擊中了!”有人高呼道,“看,它在水中撲騰呢!看啊,它正在水里打滾兒呢!”另一個應和道。
弗拉維勉強睜大眼睛,觀看這個場面。馬爾庫斯居然選擇用弩炮攻擊那條巨蛇。炮手正在瘋狂地裝填石彈,轉動弩炮,不斷調整角度來瞄準因劇痛而蠕動的巨蛇。就在下面,那些大石頭要么錯失目標掉進黑糊糊的水里,要么狠狠地撞在那條巨蛇的鱗片上,然后在水中掀起大浪。那巨蛇深埋在蘆葦叢中,但是馬爾庫斯占據了有利地形,可以俯視它。他能瞥見巨蛇覆蓋鱗甲的寬闊脊背和瘋狂舞動的蛇尾,即使看不到全身,他們依然能夠根據它分開的蘆葦和水面上黑糊糊的泥漿旋渦判斷它的行蹤。
“這樣殺不死它的。”弗拉維說道,但是卻只發出無言的嘟噥,根本沒有人在意。他只能看到戰斗的一角,因為在他面前,人們在大聲喊叫,跳躍,瞄準巨蛇接連不斷地發射石彈。但是弗拉維了解蛇。孩提時,他曾將蛇握在手中,知道它們多么柔順光溜,它們的身子又多么靈活。
“蛇頭,”他建議道,然后拼死從腫脹的嘴中,沖馬爾庫斯喊道,“蛇頭!腦袋!”
不知是聽到了他的喊叫,還是馬爾庫斯自己醒悟過來:“聽好了,大家瞄準蛇頭。將石彈都投向蛇頭!要快!趁它還沒躲起來也沒潛入水里。”
士兵們開始遵令輪流裝彈,石彈如冰雹一樣傾瀉在蛇身上。那畜牲被打得暈頭轉向,一會兒扭向這邊,一會兒扭向那邊,想要躲避不知來自何處的敵人。弗拉維看到蛇尾不像之前那樣揮舞了,也許脊椎被石彈擊中了。又是一發,這次擦著尖尖的蛇頭飛過。它的速度突然間慢了下來,并且顯得非常吃力。巨蛇痛苦地扭動身軀,不再像之前那樣東沖西突;在那個怪物憤怒地翻騰的時候,弗拉維看見了它白皙的肚皮。
跟著,就是那致命一擊。這顆彈丸一發射出去弗拉維就知道了。它擊中了蛇頭并且卡在那里,楔入了巨蛇的腦袋。它抽搐得越來越緩慢、吃力;而士兵則越戰越勇,石彈如暴雨般砸向那怪物。它已經紋絲不動,但他們仍不肯罷手,一次又一次地攻擊那癱成一團的身體。
“停下!”馬爾庫斯終于大聲吼道。他轉身對著什么人說,聲音就在弗拉維的頭上方。其實弗拉維早就知道巨蛇已經死了。
“派兩個人下去看看它是不是真死了。如果確定它死了,讓他們量量它到底有多長。”
“如果沒被砸成兩截的話,得有一百英尺。”有人估計道。
“接近一百二十英尺。”還有人指出道。
“天底下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有人酸溜溜地笑著說。
弗拉維看見馬爾庫斯板起臉孔。蛇毒發作了,他的視線開始模糊。他瞥了一眼,看到馬爾庫斯咬緊牙關,目光冷酷。之后,他撐不住了,閉上了眼睛,只聽到馬爾庫斯說:“他們會相信我們的。這可不是什么來自非洲的野史傳奇,更不是吹牛妄談。他們會相信的,因為我們要把蛇皮和蛇頭送給他們。我們要剝下它的皮,把它送回羅馬。他們一定會相信的。”
他們剝了它的皮運回了羅馬。弗拉維當時就坐在那輛牛車上,車上放著那張擦過鹽、臭烘烘的蛇皮。砍下的蛇頭被放在了牛車的后面,部分牙齒不見了,因為有人取下來留做紀念。那番景象和非洲烈日炙烤下的蛇皮氣味令他惡心反胃,絲毫不亞于遍布全身的劇毒和感染。他靠著牛車,身前固定著扎著繃帶的腿,迷迷糊糊地盯著它。他能看到巨蛇嘴中的斷齒,并且知道剩余的部分在哪里,就在大腿骨旁邊,緊貼著大腿根部。那個土神醫斷定那顆牙齒最好留在原處。
“周圍會慢慢痊愈的,好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樣。”那個人說了謊。而弗拉維,又難受又疲憊,所以沒有考慮讓他在傷口處開刀將它取出,只是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謊言。
馬爾庫斯來到他的身邊跟他道別。
“你知道,我總是會想方設法讓你留在我身邊,這次你回家完全也是出于好意。我的故事由你來講述最好,因為你就是鐵證。有了這蛇頭和蛇皮作為證據,誰還會再懷疑你呀。很抱歉讓你這個樣子回家。但是我保證,下次閱兵時,你還會跟我在一起。我想你不會覺得我自食其言吧?”
他們倆都知道對方指的是什么。弗拉維深深地嘆了口氣。即使他告訴馬爾庫斯他再也不想從軍了,他的老友也絕不會相信的。于是他擠出了一絲笑容說道:“據我的記憶,你只是答應沒有我就再也不會參軍了。但是我不記得曾說過沒有你我就不回家了!”
“的確如此,老弟。那個承諾是我的,不是你的。好吧,一路好走,給我家里捎句話,跟我的兒子講講咱們的偉大事跡。不久之后,我也就回家了。下次如果我們再入編的話,記著要跟我一起并肩戰斗啊。”
不久之后,他的確回到了故鄉。就是那次。弗拉維緊緊地閉上眼睛,希望能把人群的吼聲拋之腦后。可是那噓聲一陣高過一陣。對弗拉維來說,戰爭是責任,遠非榮耀的呼喚,但是馬爾庫斯一直不懂他的心思。所以當他們再次應征從軍,弗拉維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上前時,馬爾庫斯沒有食言。就這樣弗拉維再次入伍并跟他一起行軍。
而這就是他的下場,一個在迦太基逃亡的奴隸。
他看著自己用蛇牙做成的東西,用手掂量著,心里思忖著。這種長柄投石器最好的彈丸是圓石頭。尖形投擲物可能會在空中打滾。籠子的鐵欄桿也會將它撞飛。這是個荒唐的計劃,是個無望的姿態。他抬頭看著自己的朋友,突然有了主意。
有些東西丟上去擊中了馬爾庫斯的眉毛。鮮血從傷口處滴下。更加觸目驚心的是,夕陽在他的身上投下了紅色的光芒,裸露的皮膚在殘陽中放著猩紅的光。紅色浸染了全身,仿若他乘著勝利的戰車穿過羅馬,讓人們矚目他的凱旋一樣。他直挺挺地站著,即使在顫抖也還是使出全力站直身軀,不肯倒下。殘損的眼睛盯著西方。
弗拉維邁步走向街心,果斷地朝著最佳位置走去。他只有一次機會,而揮舞長柄投石器需要空間。眼看著馬爾庫斯就快支撐不住了,碎石子和辱罵聲彌漫在空中和自己的耳畔。弗拉維仔細端量,深深吸了一口氣。
“小心,毒蛇!”他大叫一聲。
馬爾庫斯沒有轉向他。也許是他握著鐵欄桿的手無法松開,也許不是。也許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朋友會前來目睹他的死亡,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弗拉維可能會為這一聲高呼付出生命的代價。有人聽出了他的外鄉口音,朝他看過來。他抓緊時間,裝好彈丸,測試拉繩的擺動。他全身心地盯著老友,向他點頭作別,但是馬爾庫斯根本看不到。之后他就射出那顆巨蛇的牙齒,看見它不偏不倚,正中馬爾庫斯的胸膛,直擊他的心臟。馬爾庫斯因此渾身一顫。
“世事無常啊!”他高呼道,話音未落,就看見他的朋友,最后一次,轉向了他。然后沉下去,死了,但是他的手卻始終沒有松開欄桿,沒有跌倒在等待已久的長釘上。人群發出勝利的歡呼,但他已聽不到了。執政官馬爾庫斯·阿蒂利烏斯·雷古魯斯死了,被巨蛇殺死了。那些蠢貨是否再向他投石子或垃圾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已經解脫了。
弗拉維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有人看到了他的一舉一動,但是同時也看到了他緊握在手里的拐棍,直視他們的目光。于是他們不再理會他,轉身繼續撿石頭猛往馬爾庫斯的尸體上扔去。就像那些士兵往那條死去的巨蛇扔石頭一樣。寧可奚落死去的獅子,也不嘲笑活著的豺狼,弗拉維心想。
然后他轉身離開了。故鄉似乎遙不可及,但是再遠他也要回到家園。他從來沒有承諾馬爾庫斯沒有他就不回家。他一定要回去。但是他對這個集會的夜晚許下了新的承諾。
“我再也不打仗了,馬爾庫斯,沒有你,我絕不參軍。”
(白文革 譯)
勞倫斯·布洛克
《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勞倫斯·布洛克,是現代偵探小說文學流派中的王者,也是美國偵探小說界的大師。他曾獲得四次埃德加·愛倫·坡獎、六次夏姆斯獎,還曾被授予尼羅·伍爾夫獎、菲利普·馬洛獎、全美私人偵探作家協會頒布的終身成就獎,以及英國犯罪作家協會頒發的鉆石匕首終身成就獎。目前他已出版長篇小說五十多部,短篇小說更是不計其數。布洛克最知名的作品是長銷不衰的酒鬼無牌偵探“馬修·斯卡德”系列,其中主要包括《父之罪》《在死亡之中》《黑暗之刺》及其他十三部小說。他還創作了暢銷的“殺手凱勒”四部曲,該系列前三部分別是《殺手》《黑名單》和《殺人排行榜》;游歷全球的不眠之人“伊凡·譚納”系列,包括《睡不著的密探》和《作廢的捷克人》等八部小說;以及包含十一部長篇的書商雅賊“伯尼·羅登巴爾”系列,包括《別無選擇的賊》《衣柜里的賊》《喜歡引用吉卜林的賊》等等。他還創作了許多獨立成篇的小說,如《小城》《死亡推動雙十字》等,并用奇普·哈里森、吉爾·艾默生、保羅·卡瓦納等筆名發表了眾多作品。他的許多短篇小說收錄在《時而撕咬》《如羊待宰》《逮到那頭熊》《黎明的晨光》《一夜情》《偵探小說集》《自殺沖動及其他》和《足夠長的繩子:選編集》等書中。他還編輯了十二本偵探小說集,包括《邊緣謀殺案》《雙手沾滿鮮血》以及與奧托·彭茨勒合編的《2001年度全美最佳偵探小說選》等。他還出版過七本非小說作品及寫作參考書,如《為興趣和賺錢而撒謊》。他最近的新作包括“殺手凱勒”系列的新書《殺手亡命》、短篇集《一夜情與失落的周末》,
以及編輯的文集《言及憤怒》等。布洛克目前在紐約市居住。在接下來這篇簡練而犀利的小說中,布洛克將向我們展示執念會把人帶上何其詭異的道路……并最終將人引向何等黑暗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