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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與兔


I

羅馬人讓我們赤身裸體站成一排,雙手綁在背后,脖子上的鐵枷用鏈子鎖成一串。

那個高個子出現了,別人都叫他費比烏斯,他是他們的頭兒。在戰斗中,我近距離見過他的面孔,那也是我當時最后一眼看見的東西,他手里的棍子敲在我頭上,令我眼前冒起一陣慈悲的星星,我暈了過去。沒錯,慈悲的星星,因為看見他面孔的那瞬間,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他臉上有道猙獰的疤痕,從前額劃過鼻子和嘴,一直拉到下巴上,很嚇人,不過讓我渾身冰涼的是他的眼神。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神。他有一張戰士的臉,這樣的人會對著自己的痛苦放聲大笑,會將別人的痛苦視作甘露,從不知憐憫和同情為何物。

那張冰冷而堅硬的臉,屬于典型的羅馬獵奴者。

也許你很想知道為何費比烏斯拿的是棍子而非刀劍。棍子意味著他只想把人敲暈而不是殺死。迦太基已經陷落,幸存者寥寥無幾,男人、女人和孩子倉皇逃亡,我們食不果腹,也沒有什么像樣的武器。在沙漠中幾個月的東躲西藏讓我們衰弱不堪,根本不是訓練有素的羅馬士兵的對手。他們的目標不是殺戮,而是抓住我們。我們是這座陷落的城市最后的戰利品,他們打算把我們一網打盡,賣作奴隸。

迦太基必須被摧毀!他們的領袖——殘忍的加圖——如是說,這些征服者說的是刺耳的拉丁語。迦太基與羅馬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幾代,從海上到陸上,從西西里到西班牙,再到意大利、非洲,處處都有戰火燃起。也曾有過短暫的和平,休戰期間,這句話成了加圖的口頭禪,無論在羅馬元老院演說還是與同僚交談,無論談的是什么話題,他總會在最后高喊: Carthago delenda est!——“迦太基必須被摧毀!”

加圖沒能等到夢想成真就撒手人寰,可憐的老頭。他的死訊傳到迦太基時我們歡欣鼓舞。那個瘋子一門心思只想消滅我們,簡直成了我們心頭的噩夢,而現在他死了。

但他的口號活了下來。迦太基必須被摧毀!戰火重燃。羅馬人侵入我們的海岸,圍困了迦太基城。他們占領了大港,陸路和海路都已斷絕,最終,城墻也被攻陷。我們節節抵抗,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都是我們的戰場。巷戰持續了六天,街道上血流成河。激戰結束后,幸存的迦太基人被圍起來,賣作奴隸,四散運去遙遠的地方。他們的身價被用于償付羅馬的軍費,他們的舌頭被割掉或是用烙鐵燙壞,于是迦太基語也隨他們而消亡。

城里的房屋被洗劫一空。值錢的小物件——寶石、首飾和錢幣——成了羅馬士兵的戰利品,大件——漂亮的家具、精美的燈盞、豪華的馬車——由羅馬國庫人員評估后運走,沒有商業價值的傳家寶——紡錘和織機、孩子的玩具、祖先的畫像——則付之一炬。

圖書館被燒毀,以迦太基文寫就的書籍就此成為絕唱。偉大的劇作家、詩人和哲學家們的杰出著作,漢尼拔及其父哈米爾卡的演說、回憶錄,狄多女王與腓尼基航海家建立迦太基城的傳奇,這片土地上曾有過的所有偉大領袖的記錄——統統被燒成灰燼。

迦太基的神祇也被推下寶座,他們的廟宇空余一片廢墟。石雕塑像被敲碎,象牙、縞瑪瑙和青金石鑲嵌的眼睛被挖掉,金銀塑像則被熔化成條——為羅馬國庫增添了更多戰利品。圣父巴力、圣母坦尼特、勇敢無畏的梅爾卡特、妙手仁心的伊斯蒙——一日之間,他們便從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

城墻被推倒,整座城市被夷為平地,廢墟上燃起熊熊大火,城郊肥沃的田野被撒了鹽,一代以內,這樣的土地上連雜草都不會生長。

圍城開始時,一部分不在城里的人僥幸逃脫了這場災難。我們逃離城郊的別墅和漁村,從海岸一路逃到干燥多石的內陸。羅馬人宣布,一個迦太基人都不能放過。為圍捕逃亡者,他們不但出動了軍團,還征召了專門抓捕逃奴的退役士兵。

這就是費比烏斯除了刀劍還帶著棍棒的原因。他們是獵手,我們是獵物。


我們赤身裸體,鎖成一串,背靠砂石懸崖。

那天清晨,我正是在這座懸崖頂上發現了羅馬士兵的到來,并發出警報。放哨是年輕人的職責,只有強壯敏捷的年輕人才能爬上崎嶇的山崖,用敏銳的雙眼發現敵人的蹤跡。我曾對這一職責深惡痛絕,因為得整整幾小時待在山頂,向北盯著那條通往海邊的寬闊峽谷,這實在乏味透頂。可老人們堅持說放哨一刻都不能松懈。

“他們會來的,”老馬索喘著氣,平靜地說,“雖然一年多來,我們一直在東躲西藏,但羅馬人從不輕易放棄。他們知道沙漠里的游牧民不肯幫助我們,他們知道我們虛弱不堪,他們知道我們沒有吃的,武器少得可憐。他們會來抓我們,等他們來了,我們必須做好逃跑或是戰斗的準備。永遠不要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永遠不要奢望他們忘掉我們。他們會來的。”

他們的確來了。我值班的時間是晚上。我沒睡覺,我從不粗疏大意,一直緊盯著北方,留意馬索警告過的信號——像火蛇般沿峽谷游來的火把,或是遠處月光下金屬的反光。但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在絕對的黑暗中,羅馬人突然出現。

我先是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天還沒大亮,夏夜里干燥的風吹過峽谷,我聽見風中似乎夾帶飄渺的蹄聲。我本該在懷疑危險逼近的第一時間發出警報,就像馬索一直教導的那樣;可是透過濃重的黑暗,我什么都沒有看見。于是我保持沉默,繼續觀察。

黎明來得很快。太陽從東方參差不齊的山峰中探出頭來,琥珀色晨霧照亮了西邊破碎的大地。我還是什么都沒看見。但突然間,我聽見如雷的蹄聲。我低下頭,懸崖下已出現了一支全副武裝的軍隊。

我大叫一聲,山腳下老馬索和其他人便從夜間藏身的巖縫里沖了出來。他們和羅馬人中間還隔著一條矮矮的山脊,但羅馬人馬上就會攀過山脊,出現在他們頭頂。他們抬頭看著我,羅馬軍隊領頭的騎手也看見了我。他只穿著輕甲,沒戴頭盔。就算隔著這么遠,就算拂曉的光線仍很朦朧,我還是看見了他臉上的傷疤。

羅馬人成群結隊涌過山脊,看起來那么渺小,好像在我的手掌上一樣。我們的人四散奔逃,然后我聽見遠處傳來他們痛苦的喊叫。

我沿著崎嶇的小道,拼盡全力沖下去,往下滑時手和膝蓋都磨得生疼。快到山腳,我碰上了馬索。他把一個東西塞進了我右手——一把精致的銀匕首,柄上嵌著梅爾卡特的雕像,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金屬武器之一。

“漢索,快跑!要是你、逃得掉的話!”他喘著氣說,他身后傳來羅馬士兵野蠻的呼號。

“可是女人和孩子……”我低聲說。

“都藏好了。”馬索說。他的目光掃向懸崖對面巖石中一條狹窄的縫隙。從大多數角度看去,都完全不可能發現那條巖縫,它通往一個大山洞,老人和未婚的女人全睡在里面。警報一發出,他們就把孩子和孩子們的母親一起送去藏了起來。馬索提前計劃好了遇襲后我們的反應,若不能一起逃走,那就只留最強壯的人來抵抗,其他人藏進山洞。

戰斗非常短暫,幾分鐘內羅馬人就把我們打垮了。然后他們有所保留,企圖把我們抓住而不是殺掉。我們竭力抵抗,但毫無希望。雙方的差距十分懸殊。我們恐懼不已,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轉,大叫大嚷。有人被棍棒擊倒在地,有人像陷阱中的困獸般左沖右突。我看見那個臉上有疤的高個子厲聲下令,于是我朝他沖去。我舉起匕首,高高躍起,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快飛起來了。我的目標本來是人,但他的坐騎突然轉向,我只扎到馬脖子。馬兒痛嘶一聲,人立而起,鮮血四濺。騎手俯視著我,嘴邊擰出一個可怕的怪笑。一陣風吹開他臉上亂蓬蓬的頭發,我看見了那道完整的傷疤,從前額一直延伸到下頜。我看見了他那雙野蠻而可怕的眼睛。

他舉起手里的木棍。然后是星星,和黑暗。


他們把我們鎖起來,讓我們背靠懸崖站成一排時,我的頭還在“嗡嗡”作響。背后的石頭被正午的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我的鼻孔被煙塵嗆得有些發癢。羅馬人找到了我們睡覺的地方,搜出少得可憐的食物和衣服。所有東西都被他們付之一炬。

現在他們騎在馬上的樣子很輕松,彼此開著玩笑,但對我們的看守毫不松懈。他們把長矛兜在肘彎里,對著我們的喉嚨。有時羅馬人會突然用長矛指向自己負責看管的俘虜,戳戳他的胸口或脖子,眼看毫無防備的俘虜嚇得發抖,他們哈哈大笑。他們人比我們多,所以每個俘虜有三個羅馬人看管。馬索總是警告,他們的人數肯定會有壓倒性的優勢。我覺得要是我們的人再多點就好了,然后我馬上想起我們的抵抗多么徒勞無力。就算把整個沙漠里零散的迦太基人全聚到一塊兒,也打不過這些獵奴者。

羅馬人退后幾步,隊列左邊,他們的頭兒騎馬出現。馬索脖子上系著根繩子,被牽在他的馬后。和其他人一樣,老人也赤身裸體,手反綁在身后,我恥辱地低下了頭。這次我沒看那個羅馬人的臉龐,但他的馬蹄聲仍敲在我心上。

他走到隊列盡頭,撥馬轉身,然后我聽見了他的聲音,尖銳刺耳。他的迦太基語說得不錯,卻帶著難聽的拉丁口音。

“二十五個!”他宣布,“為了羅馬的榮耀,今天我們抓住二十五個迦太基男人!”

羅馬士兵用矛桿跺著石頭地面,高喊他的名字:“費比烏斯!費比烏斯!費比烏斯!”

我嚇了一跳,抬起了頭。他正看著我。我馬上又低下頭。

“你!”他大喊。我抖了一下,差點抬起頭來。但我從眼角瞥見他猛拉一下繩子——他叫的是馬索,“看來你是他們的頭,老頭兒。”

費比烏斯緩緩繞著手上的繩子,繩子越拉越短,馬索被他越拉越近,一直湊到他的腳趾頭邊上。

“二十五個男人,”他說,“一個女人、一個小孩都沒有,老人也只有你一個。其他人去哪兒了?”

馬索一言不發,脖子上的繩子拉得更緊,他開始窒息。馬索挑釁地瞪著敵人,嘴唇向后一縮,啐了一口。俘虜們紛紛倒抽了一口氣。費比烏斯微笑著擦去臉上的唾沫,輕輕彈到馬索臉上。馬索縮了一下。

“很好,老頭。逃亡者不需要領頭的了,我們也不需要你這么個老廢物。”羅馬人“鐺”一聲拔刀出鞘,舉過頭頂,陽光下金屬閃著寒光。我閉上了眼睛,本能地試圖捂住耳朵,可我的手被綁得緊緊的。我聽見刺耳的砍劈聲,然后馬索的頭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俘虜群中爆發出一陣哭號和呻吟,我聽見右手邊有人低聲說:“開始了。”說話的是里諾——他知道獵奴者的套路,因為他曾被抓住又逃了出來,但他的家人都沒能幸免。里諾比我還年輕一點,但在那一刻,他看起來就像個老頭。他被綁起來的身子一下子萎頓在地,臉色變得蒼白黯淡。我們的視線撞到一起,我先轉開了,他眼里的痛苦讓人難以忍受。

里諾是幾個月前加入我們的,當時他瘦弱不堪,幾乎和現在一樣赤身裸體,身上全是太陽曬出的水皰。他說的迦太基語十分粗魯,和我們這些城里人柔和的口音截然不同。里諾一家原是牧羊人,在迦太基城外丘陵中放牧羊群。羅馬人包圍迦太基時發過安民告示,所以他們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只是后來,羅馬人遷怒于平民,遠在鄉下的牧羊人和農民也未能幸免。里諾的部族逃進沙漠,但羅馬人一路追殺。很多人送了命,剩下的被抓住了,其中就有里諾。在被押送前往海濱的路上,里諾設法逃了出去,然后他遇到了我們。

有人堅決不肯接受里諾,因為他正被羅馬人追捕,也許羅馬人會跟著他的蹤跡找到我們。

“他不是我們的人,”他們說,“讓他自己找個地方藏吧。”但馬索堅持要我們接納里諾,他說,從羅馬人手里逃出來的年輕人也許知道什么有價值的事情。隨著時間流逝,里諾沒有引來羅馬人,那些原本想要把他趕走的人便也接受了他的存在。但關于被俘期間的經歷,他一直絕口不提。里諾很少說話,雖然和我們住在一起,卻像個外人一樣保持著距離。

我感覺里諾看著我又低聲說了一句:“和上次一樣。同一個領頭的,費比烏斯。先殺帶隊的老人,然后——”他的聲音被“嗒嗒”的蹄聲淹沒,費比烏斯策馬飛奔到隊伍另一頭,轉身命俘虜集合整隊,然后一個個檢查。

“這家伙的腿傷得太重,他走不完這段路。”兩個羅馬人跳下馬解開傷者的枷鎖,把他領走了。 “恥辱啊, ”費比烏斯慢慢踱步, “那個很壯,好奴隸苗

子。”他又停了一下,“這個太老,沒人會要的,不值得浪費食物。這個——看見他白癡的眼神和嘴巴上的口水了嗎?這是個傻子,近親交配的迦太基人經常養出這種傻子。廢物!”

羅馬人把提到的人從隊伍里拉了出去,重新鎖上鏈子。我被拉得歪了下身子,連帶里諾也打個踉蹌。篩選出的俘虜被帶到一塊大石頭后面。他們的死只發出了一點點響動——像是呻吟,像是嘆息,又像是垂死的掙扎。費比烏斯繼續檢查隊列,這個野獸般的男人終于走到我面前,

他的影子遮住了太陽。我咬住嘴唇,祈禱他的影子趕緊繼續移動。最后我終于抬起頭來。他亂蓬蓬的金發在陽光下閃出炫目的光暈,令我看不清他的臉。

“這個人嘛,”他聲音里帶著冷酷的笑意,“這個人戰斗中砍死了我的馬。在這群懦夫里面,他是最好的戰士,雖然他還幾乎是個孩子。”他舉起長矛,戳了戳我的肋骨,皮膚被劃破了,但沒怎么流血,“精神點兒,小孩!還是說我們把你嚇破膽了?跟那老頭兒學學,你連吐口水都不會嗎?”

我看著他,一動不動——這并非出于勇敢,雖然看起來也許有點像,實際上我嚇得渾身都僵了。他拿出一把銀匕首,正是我捅進馬脖子的那把。上面的血已被擦掉,刀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玩意兒做工很好,柄上的赫拉克勒斯 [1]雕得不錯。”

“那不是赫拉克勒斯,”我低聲說,“是梅爾卡特!”

他笑起來。

“沒有梅爾卡特了,小孩!梅爾卡特已經不復存在,你懂嗎?你們的神都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這上面雕的是赫拉克勒斯,我們羅馬人這么叫他,從現在開始,全世界也只知道這個名字,直到永遠。我們的神比你們的強大,所以現在我騎馬,而你赤身裸體被鎖在這里。”

我渾身顫抖,臉也紅了。我閉上眼睛,努力忍住淚水。費比烏斯“咯咯”笑著,繼續往前走,可是剛走出幾步,他又猛地勒住坐騎。他低頭看著里諾,里諾卻沒有抬頭。過了好一會兒——比盯著我看的時間還長——費比烏斯才繼續向前,他一個字都沒說。

“他記得我,”里諾的聲音小極了,簡直像在自言自語。他抖如篩糠,通過脖子上的鏈子傳了過來,“他記得我!一切都會重現……”

又挑出兩名俘虜后,巡查結束了,費比烏斯騎馬跑回中央。

“好吧,那么——女人去哪里了?”他平靜地問。沒人回答。他舉起長矛,猛地擲向我們頭頂的巖壁,巖壁發出轟然巨響,碎石紛紛落下。每個俘虜臉上的肌肉都驚得跳動了一下。

“她們在哪里?”費比烏斯咆哮道,“一個女人比你們這些沒用的懦夫加起來都值錢!你們把女人藏哪兒了?”

沒人說話。

我的視線越過費比烏斯,投向對面那條通往山洞的巖縫,然后又迅速地轉開。我擔心他會看見我的眼神,發現我心里的秘密。費比烏斯在馬背上彎彎腰,抱起雙臂。

“明早出發之前,總有一個人會告訴我。”


那天晚上我們被鏈子鎖在一起,睡在夜空下。夜里很冷,羅馬人自顧自點了一堆篝火,縮在毯子下面,卻沒給我們任何取暖的東西。他們睡覺時也留了看守的哨兵。

那天夜里,我們一個個被帶出去,不久又送了回來。當第一個人被送回來,第二個人被帶走以后,有人低聲問:“他們怎么對你了?你說了嗎?”說話的人被哨兵用長矛狠狠戳了一下,于是我們都閉上了嘴巴。

后來,他們帶走了里諾,接下來就是我了。我不停給自己打氣,準備面對接下來的嚴刑拷打,可里諾一直沒有回來。想象中的恐懼折磨著我,很快弄得我筋疲力盡,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悄悄溜走了。他們來找我時,我都快睡著了,完全沒注意到里諾還是沒回來。

羅馬人帶我翻過山脊,穿過迷宮似的巨石陣,來到費比烏斯扎營的空地上。綠帳篷里透出一道柔和的光線。

帳篷里是另一個世界,羅馬人在行程中隨身帶著這個世界。腳下是厚厚的地毯,精致的三腳架上擺著獅鷲頭形狀的燈。費比烏斯卸下武器和盔甲,穿著漂亮的刺繡袍子,倚在一張矮榻上,手握盛滿美酒的銀杯。他笑了。

“啊,是那個有種的。”他招招手,衛兵向前推了我一把,逼我跪下,把我的脖子拉到矮榻腳下安裝的枷銬上。鐵枷在我頸后合起來,我的頭被鎖住了。

“我猜你一定會說:‘女人?孩子?根本沒有女人和孩子,只有我們這些男人!你殺掉了我們敬愛的老首領,剔除了我們的弱者,你還想怎樣?’”他把銀杯舉到唇邊,然后俯身啐在我臉上,酒灼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聲音堅定而冷酷,因為嘴里含著酒,稍稍有點含混。

“我不蠢,小孩。我生來是羅馬貴族,曾是軍團里一名光榮的百夫長,直到……直到出了點小問題。現在,我負責追捕逃奴,這活兒不怎么光榮,不過我他媽干得很好。”

“我不是奴隸。”我低聲說。

他笑了。

“就算你生下來不是奴隸,可你是個迦太基人,我了解你們迦太基人。你們的男人十分軟弱,不可能丟下婦孺。你們總是成群結隊逃到沙漠里,拖著那些老骨頭和嬰兒。你們在荒野里過的是什么日子?你該感謝我們終于來了!苦哈哈地熬了多時,就算奴隸過的日子在你們現在看來也應該和天堂差不多。你叫什么,小孩?”

我咽了口口水。枷鎖緊緊勒著我的喉嚨,令這個動作格外艱難。

“漢索。還有,我不是小孩。”

“漢索。”他撇了撇上唇,“很普通的迦太基名字。不過我記得今天早上你在戰場上那股勁頭,我很好奇,你的血管里是不是流著點羅馬人的血。我爺爺經常吹噓他在西班牙跟你們的殖民者打仗時上過多少迦太基女人。能用費比烏斯家的種子改良一下你們這些孬種的品質,他自豪得很吶!”

我想朝他吐口水,可枷鎖緊緊勒著我的喉嚨,我做不到。

“你說你不是小孩?那就接受點男人的考驗。現在,告訴我:女人藏在哪里?”

我沒有回答。他舉手對我背后的人做了個手勢,我聽見“嗖”的一聲,背上立刻火辣辣地燃燒起來。鞭子灼痛了我的血肉,然后像條大蛇一樣從我肩上溜走。

我從沒感受過這樣的疼痛。聽說羅馬人會用拳頭教育孩子,但我小時候沒挨過打。疼痛讓我腦子里一片空白。

費比烏斯似乎很享受這樣的刑罰,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我背上,他輕笑著,重復那個問題。我背上疼得像火燒,我對自己說,我決不會哭泣,也不會喊叫,可我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我啜泣起來。

費比烏斯俯身看著我,抬起一邊眉毛。我唯一能看見的是那條可怕的傷疤。

“你很堅強,”他點點頭,“和我想的一樣。那么,你是不會告訴我女人藏在哪里了?”

我想到了馬索,想到他定下的無數計劃,想到我晚發了警報,害苦了大家。我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吐出一句:“永遠不會。”

費比烏斯呷了口酒,說話時幾滴酒從嘴角淌下。

“如你所愿。無所謂,我們已經知道他們藏在哪兒了。現在,我的人正忙著把他們趕出來呢。”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他眼里冷酷的笑意告訴我,他說的是真的。我的牙齒格格發抖,“你怎么會知道?誰說的?”

費比烏斯拍了拍手,“出來吧,小鷹。”

里諾從一扇屏風后出現了。他的手被解開了,脖子上也沒枷鎖,身上穿著和費比烏斯一樣的刺繡袍子,但他臉上滿是恐懼。他在發抖。他甚至不敢看我。

行鞭刑的衛兵松開枷鎖,把我拉了起來。如果不是我的手還被綁在背后,我一定會當場勒死里諾。可是我不能,我只好像馬索一樣啐了他一口。唾沫黏在里諾臉上,他抬手打算擦掉,但旋即放下了胳膊。我想,他知道自己活該。

“克制點兒,”費比烏斯說,“畢竟你們還有一整晚時間親密接觸,消除隔閡。”

里諾抬起頭,眼里滿是恐慌。

“不!你答應過我!”他尖叫起來,奮力掙扎,可在羅馬人面前他毫無還手之力。羅馬人剝下他身上的袍子,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又往他脖子套上枷鎖。他們用鐵鏈鎖住我們倆,押我們出帳篷。

我聽見身后費比烏斯哈哈大笑。

“睡個好覺!”他大聲說,“明天,‘試煉’ [2]就要開始了!”

我們跌跌撞撞離開營地,羅馬人正從秘密山洞里把新的俘虜驅趕出來。場面一團混亂——搖晃的火炬和影子,孩子在尖叫,母親在哭號,到處都能聽見長矛的“咔咔”聲,羅馬人的呵斥聲。在這一片混亂中,我最后的族人也淪為了俘虜。


篝火快熄滅了。大部分羅馬人忙著驅趕新俘虜,留下來的幾個守衛懶洋洋地打著盹兒,反正我們脖子上都套著鎖鏈。

我背朝里諾躺在地上,看著篝火,盼望自己能趕緊睡著,這樣就感覺不到鞭痕的疼痛了。我聽見里諾在背后輕聲說:“你不明白,漢索,你不會明白的。”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明白,里諾,你背叛了我們。這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吧?我們又不是你的族人。你是個外人,一直都是。可在你饑寒交迫、赤身裸體時,是我們收容了你,你欠我們。我發誓,一旦我的雙手得到自由,我一定會殺了你。為了馬索。”我差點哭了出來,又硬生生把喉嚨里的嗚咽吞了回去。

過了很久很久,里諾又開口了:“你背上在流血,漢索。”

我轉身對著他,背上的傷口疼得我縮了一下。

“那你呢?”我嘶聲道,“給我看看你的傷口,里諾!”

他遲疑了一下,然后轉過身去。他背上血跡斑斑,落在他身上的鞭子比落在我身上的更無情。他又轉回身,將滅的篝火照亮了他憔悴蒼白的面孔,一瞬間,我的怒火平息了一點。然后我想到了馬索和那些婦女。

“那又怎樣?那些野獸打了你,可我們都挨了打,這兒的每個人都帶著傷。”

“你覺得只有我一個人說出了他們藏身的地方?”他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一個守衛在夢中喃喃說了句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低聲說。

“漢索,你什么都沒說。我知道,因為當時我一直聽著。鞭子每次落在你身上,我都會打個哆嗦,最后你拒絕了他,我覺得……我覺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可其他人呢?你憑什么覺得他們沒說?現在,也許有的人睡著了,也許有人醒著,嚇得不敢說話,因為感到羞愧。這里所有的人里面,也許只有你守住了馬索的秘密。”

我沉默了很長時間,真希望自己沒聽見他這番話。他又開始小聲說話時,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漢索,這就是他們的手段。羅馬人的手段,目的是分化我們。他們把我們每個人孤立起來,讓我們獨自承受不幸,讓我們為自己的軟弱而羞愧,在我們之間播下懷疑的種子。費比烏斯總是對俘虜玩各種花樣,每個把戲都有其目的。去海邊的路很長,他一定會把我們捏在掌心,每一天都會出點新招來摧殘我們,等到旅程結束那天,我們會變成拍賣場上的好奴隸。”

我思考著他的話。馬索是對的。我們所有人中只有里諾了解羅馬獵奴者的手段。要是我想活下去,里諾也許能提供幫助。也許我應該向他學習——雖然我還是痛恨他做過的事。

“費比烏斯提到‘試煉’什么的。”我低聲說。

里諾嘆口氣。

“那是拉丁語,意思是測驗、考察、嚴酷的折磨。現在的情況下,試煉說的就是穿越荒原的這段路。試煉將把自由人變成奴隸,試煉明天就開始了。他們會把男人鎖成一串,讓我們赤裸著上路。婦女和孩子只綁住手,像放羊一樣驅趕著走。傍晚我們會走到岔路口,到時婦女和孩子會和我們分開,一部分羅馬人帶他們走一條更短、更好走的路去海邊另一個目的地;男人則一路沿峽谷走下去,海邊有奴隸船等著我們。”

“他們為什么要把男人和女人分開?”

“我覺得是因為費比烏斯不想傷害女人,要讓她們保持柔弱的品性,所以讓女人走比較好走的路;可是對男人,他想的是考驗和錘煉,所以他打算驅趕我們徒步穿越沙漠,走不動的就留下來等死。到達終點時,幸存者會比出發時更強壯,對費比烏斯和他的手下來說,強壯的奴隸值一大筆錢。試煉就是這意思。”

他的語氣如此冷靜,像是在解釋燧石或是滑輪的工作原理,可火光照到他臉上,我看見他眼里流露出因回憶而生的痛苦。我費了很大勁才保持住對他的痛恨,好讓我的聲音像他的一樣平靜而冷漠。

“費比烏斯叫你小鷹,那是什么意思?”

里諾深吸一口氣,把面孔藏進陰影里。

“他在撒謊,他那么叫我無非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冷酷。”里諾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他在瑟瑟發抖,“好吧,我告訴你——放在從前,我根本不會說出來,因為我像個傻瓜一樣希望一切都過去,而我再也不用面對此事——試煉一開始,費比烏斯會從奴隸里挑出兩個人,一個專門受罰,一個專門領獎。鷹與兔。這兩個人是他為其他奴隸樹立的榜樣,他們用這樣的手段蒙蔽我們的頭腦,讓我們因恐懼而羞愧,因誘惑而產生希望。他會把‘鷹’抬舉到其他俘虜頭頂上,讓鷹吃好穿好,像待自己人一樣待他,用自由的承諾誘惑他,看能不能由此讓這個人站到其他人的對立面。”他陷入沉默。

“那兔呢?”

里諾沒有說話。

“兔子怎么說,里諾,告訴我!”

“兔子的命運大不一樣。”他聲音干澀,毫無生氣。我突然理解了,不禁打了個寒戰。

“上一次,”我低聲說,“費比烏斯抓住你族人的時候——你是那只兔子。”

他沒有回答。

我嘆了口氣。

“而今晚,在那間帳篷里,費比烏斯答應讓你做鷹。所以你告訴了他婦女藏身的地方。”

里諾點點頭,啜泣起來。

“可你從他手里逃過,里諾。上次你逃跑了。這次我們也可以。”

里諾搖搖頭,他的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續,我幾乎聽不明白。

“不會有第二次。我打敗了他,漢索,你明白嗎?我逃跑了,所以那場游戲里他是輸家。你覺得他會讓我再贏一次嗎?不可能!就在他一個個巡視我們時,就在他從人群里認出我來時,他就決定了這次的兔子是誰。”

“我懂了。可如果他挑了你當兔子,那誰是鷹?”

里諾抬起頭,篝火照在他臉上,淚水從他臉頰邊滑過。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有悲哀,有憤怒,也有驚訝。

當時我并不明白。



早晨,羅馬人給我們每個人吃了滿滿一勺粥,然后帶我們去婦孺那邊。老人都不見了,費比烏斯沒說他把那些人怎樣了,但山脊后的空地上方已有禿鷹盤旋。

他們驅趕我們走過碎石遍地的山麓,沿崎嶇盤旋的小道前進。我們走得很慢,好讓孩子們跟上,但騎在馬上的羅馬人甩著鞭子,呵斥我們保持隊形,抽打走得慢的人,恐嚇孩子,不準他們哭。

太陽下山時,我們走到丘陵里的岔路口,婦女和孩子被趕往另一個方向。羅馬人不準我們道別,哪怕偷偷瞥一眼都會招來鞭子。那天晚上我們排成一行睡在露天,脖子上的鎖鏈扣栽進地里的鐵樁上。羅馬人自己扎了帳篷,后來他們帶走了里諾。一整晚我都聽見他們的歌聲和笑聲,費比烏斯的笑聲比誰都響。

天亮前里諾回來了,鎖鏈的“叮叮”聲驚醒了我,里諾不停地發抖。我問他發生了什么,他深深地埋下頭,沒有回答。

第二天我們從丘陵地走進長長的峽谷。兩旁山峰越來越遠,最后頭頂只剩下枯燥的藍天。植物越來越稀少,腳下焦干的大地慢慢變成一大片滿布沙塵的白石,除此以外別無他物,像是被一把巨大的鐵錘砸過一樣。

在這片曠野中央,我們竟發現了一條蜿蜒向北的小河,小河又深又寬,兩旁的河岸陡峭,根本沒法跳過去。

太陽火辣辣地曬著我赤裸的肩膀,雖然河流就在咫尺之外——我們聽見水流拍打河岸的聲音——但羅馬人只在清晨和傍晚給我們水喝。我們渴極了,河水“嘩啦啦”地響著,浪花閃爍著光芒,簡直能把人逼瘋。

那天下午,費比烏斯騎馬走到我身旁,給我水喝。他在馬背上彎下腰,把自己的水壺遞到我唇邊。我抬起頭,看見他露出微笑。我感覺到背后里諾的目光。可當壺嘴塞進我嘴里,我沒有拒絕。清涼的水灌滿了我的嘴巴,我來不及吞下去,水流得滿下巴都是。

那天晚上我得到了額外的一份粥。其他人注意到我的待遇,竊竊私語起來,羅馬人“噼啪”甩著鞭子,叫他們安靜。

所有人都睡著以后,里諾又被帶去費比烏斯的帳篷,他很久都沒有回來。

第三天,試煉迎來第一位犧牲品:格博,我的舅舅。我的第一副弓箭就是格博舅舅送的,那時我還沒成年人的膝蓋高,他教我在迦太基城外的山林里獵鹿,給我講狄多女王和她的兄弟提爾王皮格馬利翁的傳說。格博舅舅教我在祈禱時贊頌偉大的漢尼拔,雖然漢尼拔沒能征服羅馬,最終在流亡中郁郁而逝。中午時分,格博舅舅開始大叫大嚷,然后一頭撲進河里,隊伍中和他鎖在一起的人也被拖了過去。羅馬人立刻發現了這邊的動靜,他們用長矛逼著格博歸隊,可他拼命掙扎叫嚷,并一頭撞上鋒利的矛尖。

費比烏斯翻身下馬,把格博從鐵鏈上解下,然后把他的尸身從高高的河岸上拋進水里。由于脖子上套著沉重的鐵枷,格博舅舅一定像塊石頭一樣沉了下去。

“撲通”一聲,然后一片寂靜,我聽見干燥的北風吹過沙地的嗚咽。沒有哪個俘虜出聲,我們受的打擊太大,說不出話來,我們的眼睛太干,也流不出淚。

“受不了口渴的人就是這個下場。”費比烏斯說。

也就在那天,費比烏斯正式將我和其他人區別開來。在此之前,他的關懷只是給我額外的水和食物,但是那天,當太陽升到頭頂,最強壯的俘虜在酷熱下也開始踉蹌的時候,費比烏斯將我從隊伍里提了出去。

“你騎過馬嗎?”他問。

“沒有。”我回答。

“那我教你。”他說。

連在我脖子上的鐵鏈被解開了,我的雙手也被松開后重新綁到身前,他們給我肩上披了件薄袍子,把我送到一匹黑馬背上。馬籠頭上拴了兩套韁繩,一套系在費比烏斯的馬鞍上,一套塞到我手里。羅馬人給我脖子上掛了個水囊,這樣我想喝水就能喝到。我知道其他人嫉妒而困惑地看著我,但我的腿累得走不動路,我的喉嚨干得冒火,我的肩膀被太陽曬得起了皰。我沒法拒絕他的關懷。

費比烏斯和我并肩策馬而行,他簡潔地教我認識挽具和馬鞍的各個部分,告訴我騎馬的技巧。剛騎到馬背上我有點害怕,生怕被甩到地上;不過隊伍前進得很慢,很快我就自在起來。我還感受到一種奇怪的驕傲:坐在離地這么高的地方,毫不費力地前進,如此強壯的馬兒馴服地被我騎在胯下。

那天晚上,我被單獨鎖在一邊,有一條草墊子可以睡,想要多少吃喝就能得到多少。入睡時,我聽見別人竊竊私語。他們會不會覺得出賣婦女的是我,所以我得到了獎賞?白天那么熱,肚子又填得滿滿的,我實在太困了,顧不上他們的議論。晚上我睡得很好,甚至沒注意到里諾是什么時候被帶走的。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對我來說,旅程漫長而勞累,不過還能忍受。我不滿的只是屁股和大腿被磨得生疼,那是因為我還沒習慣馬鞍。

可對別人來說就不一樣了。日復一日,我看見他們越來越絕望。里諾受的折磨最多,他被移到了隊伍最前面,前進的快慢由他控制。羅馬人像黃蜂一樣圍在他身旁,不停用鞭子抽打催他快走。隊伍里面不管有誰開始搖晃,他脖子上的鐵枷都會被鏈子扯到,所以他脖子上滿是水皰和瘀傷。我盡量不去看他。

“你和別人不一樣,漢索。”有一天,費比烏斯騎馬和我并肩而行時說,“看看他們。試煉不會改變一個人,只會暴露其本性。看看他們有多軟弱,他們走得跌跌撞撞,連路都不看,他們的腦子像沙漠一樣空曠。不管他們彼此許下多少多愁善感的諾言,實際上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么兄弟情誼和榮耀。看看他們,你推我擠,走錯一步就大吼大叫,彼此指責。”

他說的是真的。鎖成一串的俘虜經常拽到其他人,勒住別人的喉嚨,而隊伍一停下來就會招來頭頂的鞭子。人們心中滿是憤怒、恐懼和絕望,他們沒法向羅馬人還手,只好把怒火對彼此發泄。現在,羅馬人拉開打架的俘虜花的時間和驅趕他們前進花的時間一樣多。我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看著這群俘虜,幾乎看不出他們的人樣。他們的頭發糾纏打結,皮膚被太陽曬得漆黑,前一刻還猙獰地咆哮,下一刻就畏縮怯懦,簡直是群野獸。

“你和他們不一樣,漢索,”費比烏斯靠過來,低聲說,“他們是兔子,只知道躲在洞里發抖,提心吊膽地嗅著空氣里危險的氣息,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交配后被抓。而你,漢索,你是一頭雄鷹,強壯而驕傲,你生來是為了在他們頭頂飛翔。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握著匕首朝我撲來。你是這群人中唯一的勇士。你和他們毫無共同點,不是嗎?”

我低頭看著那群形容憔悴的俘虜,沒有回答。

隨著試煉繼續,我對其他人的苦難越來越麻木。晚上睡覺時我脖子上仍套著鐵鏈,但羅馬人開始讓我在費比烏斯的帳篷里和他們一起吃晚餐。我喝著他們的酒,聽著他們在遠方打仗的故事。羅馬人殺過不少人,而且他們為此自豪,因為他們為之作戰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

羅馬!談到這座城市,他們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偉大的神廟里,他們敬奉名字古怪的神祇——朱庇特、米涅瓦、維納斯,以及最受尊崇的戰神瑪爾斯。瑪爾斯寵愛羅馬人,指引他們走向一個又一個勝利。寬闊的市場上,他們拿薪水購買來自世界各地的奢華享受。大斗獸場里,他們成千上萬地聚集在一起,為世界上最快的戰車御者歡呼。競技場上,他們觀賞來自世界各地的奴隸和俘虜作殊死搏斗。豪華的公共浴室中,他們放松因戰爭而疲憊的肌肉,觀賞裸體的運動員競技,享受閑暇時光。郊外的客棧、斯巴魯(這個地方臭名昭著,連我都聽說過)的妓院里,柔順的奴隸會滿足他們的任何情欲需求。

我開始意識到,我們在沙漠里逃亡的生活是多么狹隘、可悲。那時我們心里滿是恐懼和絕望,帶著對一個永遠逝去的城市的記憶東躲西藏。現在,迦太基已成回憶,羅馬成為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最偉大的城市,她的兵團正昂首東顧,征服新的領地,而羅馬必將隨之變得更加偉大。對奴隸們來說,羅馬不是個好地方,可對她治下的自由公民而言,她提供了無數通往財富和享樂的機遇。

每天晚上,羅馬人領著戀戀不舍的我離開涼爽舒適的帳篷時,里諾都會被帶進去。只消一瞥,我便能看見他眼里的恐懼,這時我總是轉過頭。在我離開之后,他們在帳篷里對里諾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



試煉開始后第十四天,里諾逃跑了。

空曠的沙漠漸漸消失,代之以低矮的小山,山上長著稀疏的野草,偶爾有矮樹點綴。兩旁的大山開始收攏,在遙遠的北方,它們幾乎碰到一起,只留一條狹窄的小路通往山后的海岸。遠方,小河流過狹窄的通路,匯入一片朦朧的綠色。越過峽谷峭壁,我隱約看到了海水的反光,朝陽映照下,大海閃著星星點點的銀光。

我先是從俘虜的竊竊私語中得知里諾的逃亡。天亮了,他卻沒從帳篷那邊回來,人群興奮地議論起來。他們嘶啞的嗓音里又有了從試煉開始以來就已消失的生氣。俘虜們低聲交談,滿懷希望,似乎里諾的逃亡往他們破碎的靈魂里又注入了一點人性。

“他說過他會逃走,”一個俘虜低聲說,“他做到了!”

“可他怎么逃掉的?”

“以前他逃過一次——”

“他一定逃走了,要不是還在帳篷里,或是終于被羅馬人殘酷的游戲弄死了……”

羅馬人來找我。我走過俘虜群,聽見他們嘴里咕噥著 “叛徒”,然后朝草叢吐口水。

我在帳篷里環顧一圈,只見面孔熟悉的羅馬人忙碌著早上的準備工作。那么俘虜們說的是真的,在昨夜漫長的歡宴中,里諾確實設法逃跑了。

一個羅馬人往我肩上披了件薄袍子,解開我的雙手。突然我產生了很糟糕的預感,也許他們會讓我代替里諾。

但他們只在我面前放了雙馬靴,還有一件士兵的上衣、一套青銅盔甲——和他們身上穿的制服一樣。他們遞給我一個褡褳,并打開給我看里面的東西:一段繩子、一條鞭子、一個水囊、一大堆食物,還有一把銀匕首——正是馬索給我的那把,柄上雕著梅爾卡特——最后,他們在這堆東西上面放了一桿長矛。

我轉頭看著費比烏斯,他正倚在榻上吃早飯。費比烏斯微笑著看我,我的驚惶讓他覺得好笑。他沖我面前的東西比個手勢。

“這是你執行任務的補給。”

我沉默地看著他。

“兔子跑了,孩子。你沒聽說嗎?現在,你該回報我的慷慨了。”

“我不明白。”

費比烏斯咕噥著:“試煉快結束了,再走一天就到海邊。那兒有條船會把奴隸運往現在出價最高的地方。安提阿、亞歷山大、馬賽——鬼知道是哪兒。可我的一個俘虜逃跑了,他脖子上還套著鐵鏈,跑不遠。河是朝東流的,南邊是沙漠,所以我猜他肯定往西邊跑了,估計他覺得藏在小山里不錯。我的手下人只要幾個小時就能逮住他,不過我另有主張。你會替我找到他。”

“我?”

“你的馬騎得不錯了,他雙手還反綁著,很容易逮住。要是太麻煩,就殺了他——我知道你做得到,我見過你作戰——記得把腦袋帶回來作證。”

我想著里諾受的折磨,想著別人叫我叛徒。然后我意識到,這也許是我逃跑的機會;費比烏斯看著我臉上閃過的一絲希望,搖了搖頭。

“想都別想,孩子。是,你也許可以騎馬帶著食物逃向南邊,但除非你走得過這片沙漠,路上也別碰到另一支羅馬軍隊。別以為這身衣服就能瞞天過海,你的拉丁語太糟糕了。就算這回你真從我手里跑掉,我還是會抓住你的。也許我會花上一年,或者兩年,但我一定會找到你。反正外面還有些迦太基人等著我去抓。我和我的手下一定會搜查每一條巖縫,翻遍每一塊石頭,逃亡的迦太基人越來越好抓了——他們越來越虛弱,越來越饑餓,士氣越來越低落。敢于反抗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受奴隸的命運。羅馬的勢力很大,漢索,她復仇的欲望永不熄滅。你永遠逃不脫羅馬的追捕,你永遠逃不出我的手心。

“還有,我還沒告訴你報酬。三天內帶著那只兔子回來——或把他的頭挑在你的長矛上帶回來,我不在乎——那么等我們走到海邊,我會給你自由,讓你成為羅馬公民。你很年輕,漢索,你有腦子。你的口音會拖后腿,不過就算如此,有了自由民身份,憑借年輕人的強壯身體,再加上一點冷酷,你在羅馬會走得很遠。想一想,然后再做決定。”

我看著腳下閃亮的靴子、長矛、鞭子、繩套、雕著梅爾卡特的匕首——或者說赫拉克勒斯,費比烏斯會這么叫——想到了里諾。來到我們中間時,他是個陌生人,是個外人,他出賣過我們的婦女,即便我不親手抓他回來,他唯一的結局也是被又一次抓住,經受第三次試煉。歸根到底,我欠過里諾什么?

“要是你騙我呢?”我說,“我憑什么信你?你騙過里諾——你騙他說讓他做鷹,不是嗎?可實際上你讓他做了兔子。”

費比烏斯拔刀出鞘,馬索就是死在這把刀下。他用刀尖在自己前臂上劃了一道,然后舉起手。

“羅馬人歃血為盟時絕不撒謊。以父神朱庇特和偉大的瑪爾斯之名,我發誓謹守對你的承諾。”我看著他胳膊上那道淺淺的傷口,鮮血從里面涌出。我看著費比烏斯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沒有戲謔,沒有欺騙,只有崇高的榮耀,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我記得自己離開帳篷時那些俘虜的表情,他們看見我身上的行頭,臉上滿是震驚。我記得騎馬離開營地時他們的嘲笑,然后羅馬人的鞭子讓他們閉上了嘴。我記得我轉身向北眺望,透過山間小道,遠處的大海閃著微光,像是陽光下的青金石。

找到里諾根本不需要三天,連兩天都不用。他留下的痕跡很容易追蹤。從他每一步跨出的距離、每一腳下去野草被碾碎的方式,我發現他起初跑得很快,很少停下休息。然后他的步子變小了,腳步也更重了。

這么快他就累了。

我追蹤著地上的痕跡,走得很慢,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的騎術能否縱馬飛奔。太陽開始沉向西邊地平線后,暮光中里諾的痕跡越來越難辨認。我加快了腳步,感到離他越來越近。

我登上一座小山,低頭搜尋下面昏暗的峽谷。他一定是先發現了我;我眼角余光捕捉到他踉蹌的身影,也聽見了他身上鎖鏈的聲響,他正打算躲到一棵矮樹后面。

我小心地靠近他,也許他設法解開了雙手,也許他還有力氣反抗。可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赤身裸體靠在樹上瑟瑟發抖,雙手仍綁在身后,臉緊貼著樹干,好像要鉆進去一樣。

我知道了,不會有反抗。

周圍一片寂靜,只聽見馬蹄踏過野草的“沙沙”聲。隨著我逼近,里諾抖得更厲害了,那一刻他看起來完全像是費比烏斯給他的名字——兔子,戰戰兢兢,嚇得渾身癱軟。

他和我不一樣,我想著,我什么都不欠他。在沖動的驅使下,我舉起長矛,矛桿架在肘彎里,和那些羅馬人的動作一樣。我用矛尖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劇烈顫抖,令我體內涌起一陣奇妙的興奮,那是權力帶來的戰栗。

“看著我。”我說。我用自己的聲音冷酷地發號施令,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從費比烏斯嘴里聽見過這樣的聲音,它自有其權威,而里諾的反應——顫抖和畏縮——告訴我,我頭一次試驗就把握得很好。費比烏斯一定是第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潛力,我想著,他挑我做鷹真是一點沒錯,他把我和其他人區分開,就像礦工從沙子里淘出黃金。

如果面前不是里諾,這一刻我就會殺死獵物了。記憶的洪流一下子淹沒了我,我想起第一次獵鹿的經歷。格博舅舅教給我追獵的奧秘——然后我想起格博是怎么死的,他像塊石頭一樣沉進河底。我想到馬索,想到他那顆智慧的頭顱被殘忍地砍下,像甘藍菜一樣跌落在堅硬的地上。我咬緊牙關,按捺住心里的念頭,又用長矛戳了戳里諾。

里諾停止顫抖,他從樹干那邊轉過身,彎腰低頭站到我腳下。

“下手吧。”里諾低聲說,他的聲音又干又澀,“這回就讓費比烏斯贏吧。”

我伸手去掏褡褳里的繩子。

“不!”里諾大叫一聲,開始后退,“你不能把我活著帶回去。你必須殺了我,漢索。反正你本來就想殺我,不是嗎?我出賣婦女的那天晚上,你說你一有機會一定會殺了我。下手吧!費比烏斯沒告訴過你帶著我的頭回去也一樣嗎?”

黑暗越來越濃重。他的眼睛閃亮。這雙眼睛不屬于一頭獵物,而屬于一個人。我身上的力量突然褪去,我知道我不能殺他。我開始給繩索打結,做出一個繩套。然后我停下來。

“你怎么知道費比烏斯跟我說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帶著你的腦袋回去作證?”

里諾傷痕累累的肩膀靠著樹干滑下去,那副肩膀曾經寬闊而倔強。

“因為這是他的游戲規則。”

“可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說的話?上回你當的是兔子——”

“不是。”

“但你告訴過我,那天晚上,你第一次跟我解釋試煉——”

“那時你猜我是兔子。那些話是你說的,漢索,不是我。”里諾搖頭嘆息,“一年前費比烏斯抓住我的時候,我當的是鷹。現在你明白了嗎?所有特權我都享用過:我被安置在馬背上,我在他的帳篷里吃飯,聽他們講羅馬的輝煌。最后,費比烏斯答應給我自由,派我出去追捕兔子——就像現在他派你出來一樣。”

他的聲音沉了下去。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你們。我避開羅馬人,偷偷摸摸向南翻越山谷,靠吃草根和種子維生。馬死了,有段時間加拉巴和我吃的是馬肉——加拉巴就是那只兔子,他們派我去抓的人。后來加拉巴也死了——他太虛弱,渾身是傷,活不下去。這一切有什么用?我本該聽從費比烏斯的命令,我本該做你現在要做的事。最后,不過如此。”

我腦子里亂成一團,根本無法思考。

“可這次你真的跑了……”

里諾笑起來,然后他被自己嗆住了,他的喉嚨太干,不應該大笑。

“我沒見過你這么蠢的人,漢索。我的胳膊還綁在背后,周圍全是羅馬人,你覺得我能自己逃掉?半夜里,是費比烏斯用長矛把我逼出帳篷。兔子沒有逃跑,是被迫逃命!為什么?因為這樣你

才能來抓我啊。兔子跑了,他們就放鷹來抓,等你把我的頭挑在矛尖上返回營地,他就會賞你自由。他大概是這么說的吧。為什么不呢?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他把你變成了他的人,你證明了他信奉的一切都是真的。”

片刻前權力帶來的興奮已經無比遙遠。 “我不能殺你,里諾。”

里諾氣得跺了跺腳,他把胳膊扭到一邊,亮出手腕上的繩子。

“那就放了我,我自己來。我會用你的刀子劃開手腕,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腦袋割下來。他永遠不會知道。”

我搖搖頭。

“不。我可以放你走。我會告訴他我找不到你——”

“然后你就會和其他人一樣被賣作奴隸,或者他會為你想出什么更厲害的懲罰。費比烏斯折磨人很在行,相信我,我知道。”

我擰著手里的繩子,看著自己做出的繩套,繩套里空無一物。

“我們可以一起逃——”

“別傻了,漢索,他還是會抓到你,就像他又抓到了我一樣。你想在下一次試煉中當兔子嗎?想想吧,漢索。不,接受費比烏斯的條件吧。現在就殺了我!要不讓我自己了斷,如果你膽子不夠大的話——如果寶貝小鷹覺得自己精致的爪子不適合干費比烏斯的臟活的話!”

暮色漸漸褪去,夜深了。半輪月亮懸在頭頂,柔和的銀光淡淡地灑在小山谷內。羅馬人的篝火在山脊后透出紅光,我看著那片朦朧的紅光,時間似乎暫時停止,周圍的世界全都消失不見,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站在朦朧的山谷中。連里諾看起來都很遙遠,而胯下的馬似乎是霧氣凝成。

我看見了多面水晶般的未來,每一面都映照出一個選擇。殺了里諾;解開他的雙手,看他自殺;轉身放他逃跑,回去面對費比烏斯;我自己逃跑。可是水晶被迷霧籠罩,我看不清這些選擇通向怎樣的未來。

試煉把自由人變成奴隸,我們被俘的第一天晚上,里諾曾這樣對我說。試煉給我帶來了什么?我想到自己高高地騎在馬背上,驕傲而自負,對其他俘虜不屑一顧,我的臉開始發燙。我想到自己找到在山谷里發抖的赤裸里諾的時候,身上涌起的力量,我終于知道費比烏斯對我做了什么。雖然里諾的雙手被綁在身后,但我并不比他自由。我差點兒就和其他人一樣成了奴隸,為費比烏斯的承諾所誘惑,屈服于他的意愿,加入他為了取樂而強迫我們入局的殘酷游戲。

里諾玩過同一個游戲。他反抗過費比烏斯的暴行,遠走高飛,就像一只真正的雄鷹,而不是關在籠子里的食腐烏鴉。費比烏斯想把他變成食腐烏鴉,現在同樣的命運落到我頭上。可最終,里諾還是失敗了,我對自己說——然后我立刻覺察到這是自欺欺人,因為這不是里諾的結局,除非我如此選擇。里諾曾面對同樣的選擇,費比烏斯像養鷹一樣豢養他,然后放他出去追捕兔子加拉巴。里諾選擇了自由,無論代價為何。我發現面前的選擇其實只有兩個:要么走里諾那條路;要么屈從于費比烏斯,聽從他的改造。

我收回望向暗紅色營火的目光,月光下里諾的臉龐像是一幅畫,近得觸手可及,卻又如此遙遠。我思緒紛亂。我記得我們被俘那天晚上,他從臉上擦去的淚水,我記得從那以后連綿不斷的折磨讓他的眉頭緊皺。可現在,他的臉頰和額頭沐浴在銀色月光下,平靜坦然。他眼睛閃亮,其中沒有淚水,沒有憤怒,沒有痛苦,也沒有愧疚。我看著這張自由人的臉龐,永不屈服,堅決反抗,沉著冷靜,甘心赴死。

我腦子里的水晶旋轉起來,我緊緊抓住它,看到了一絲希望——這絲希望來自里諾眼里的光芒。費比烏斯告訴我逃跑不可能,自由不過是俘虜們的白日夢,除了試煉別無出路,所有人都會被打造成和他一樣冷酷無情的東西,否則就會被徹底碾碎。可是對于未來,費比烏斯知道的并不比我多——這世界上還有里諾這樣的人,仍能鼓起勇氣反抗他的暴虐。

羅馬的權勢不可能延續萬年。曾經一度,人們也覺得迦太基不可戰勝,她的統治永不會終結——但現在,迦太基已灰飛煙滅,只留下漸行漸遠的記憶。有朝一日,羅馬也會如此。誰說得清會不會有哪個國家崛起、取代羅馬的地位?

我閉上眼睛。希望如此渺茫!我不會欺騙自己。我不會用一廂情愿的幻想來美化眼下嚴酷的抉擇。叫我傻瓜好了。兔子還是鷹都好,但不要叫我費比烏斯的寵物。

于是我滑下馬鞍,從刀鞘里拔出匕首。里諾轉身露出手腕,我割開他手上沉重的束縛,他轉身伸手來接匕首。

一瞬間,我倆同時握緊了刀柄,他的手指和我的手指在梅爾卡特的雕像上緊緊交纏。我盯著他的眼睛,看出他仍決心赴死,他還不知道我的抉擇。我從他手中拽回刀柄,插回刀鞘,又上了馬背。

突然間,一陣懷疑襲來,我打了個冷戰,韁繩從手中滑出。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清點了一下費比烏斯給的補給。如果我們兩人分著吃,三天口糧能撐多久?我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這是羅馬士兵的制服,我立刻惡心得想把它扯下;可逃亡途中我需要它們提供保護。

里諾沒動。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在他臉上投下陰影。他一動不動,仿佛石雕一般。

“你在等什么?”我策馬向前,對著身后的位置比了個手勢,“夠坐兩個人。一人騎馬一人走路只會拖慢速度。”

里諾搖搖頭。

“你比我想的還蠢。”但他的低語里沒有惡意,而且他說話時頭轉向了另一邊。這時他毫無防備——還是說他在給我最后一次背叛的機會?

“也許我比自己以為的要好一點。”我回答。里諾站了很久,然后他的肩膀抖動起來,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我別開臉,不去看他擦淚。

“快點,”我說,“前面路很長,不好走。”

我感覺到里諾爬上馬鞍,坐到我背后,我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然后我策馬穿過山谷,朝山頂跑去。我們在山頂停留片刻,望向東方。黑暗中羅馬人的篝火看起來小了一些,卻仍很清晰。前方河水閃閃發亮,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條狹窄的黑色大理石帶子。在遙遠的北邊,透過山間小道,我能看見那片黑色大理石般的海洋。

我凝望著銀光閃爍的海面,很久很久。然后我猛拉韁繩,夾緊馬腹,掉頭向南,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妲拉 譯)


羅蘋·荷布

《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羅蘋·荷布(Robin Hobb)是當今世界最為受歡迎的奇幻小說大師之一,她的平裝書銷售量已經超過百萬冊。她的史詩奇幻享譽全球,最廣為人知的是《刺客系列》包括《刺客正傳Ⅰ·刺客學徒》(Assassin’s Apprentice)、《刺客正傳Ⅱ·皇家刺客》(Royal Assassin)、《刺客正傳Ⅲ·刺客任務》(Assassin’s Quest)以及其他兩個與之相關的系列;《魔法活船三部曲》,包括《魔法之船》(Ship of Magic)、《瘋狂之船》(The Mad Ship)和《命運之船》(Ship of Destiny),以及刺客后傳三部曲,由《弄臣任務》(Fool’s Errand)、《黃金弄臣》(Golden Fool)和《弄臣命運》(Fool’s Fate)組成。最近,她又開始創作新的奇幻系列《士兵之子》,分別是《薩滿橋》(Shaman’s Crossing)、《森林魔法師》(Forest Mage)以及最近剛剛發表的小說《叛逆者之魔法》(Renegade’s Magic)。她的某些早期小說是以梅根·林德霍姆(Megan Lindholm)的筆名發表的,包括奇幻小說《鴿子的巫術》(Wizard of the Pigeons)、《鳥身女妖之飛行》(Harpy’s Flight)、《風中歌者》(The Windsingers)、《迷宮之門》(The Limbreth Gate)、《車輪之禍福》(Luck of the Wheels)、《馴鹿人》(The Reindeer People)、《與狼為伍》(Wolf’s Brother)、《群魔亂舞》(Cloven Hooves),以及科幻小說《異形地球》(Alien Earth),以及與斯蒂芬·布魯斯特(Steven Brust)合著的小說《吉卜賽人》(The Gypsy)等。

在本篇小說中,她將我們帶到人類忍受極限的邊緣——甚至超越了極限,尤其是在失去一切之后,讓人痛徹心扉地感覺到忠誠的終極意義。



[1]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大力神。

[2]原文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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