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村生產隊隊長張天高一直想讓女兒嫁出大山,但苦于無熟人無門路往外介紹,自己又不可能帶著女兒去尋找婆家,因此,女兒張春香的婚事遲遲未落實。一個初冬季節,兩個男青年鉆進桃溪河大山,偷偷收購山羊做羊肉生意,進入了張天高的視線。
隱姓埋名的生意客自以為手法高明,在桃溪村進進出出收購山羊像進入無人之境。張春香“求勝”心急,提前揭穿向夢功和吳明的真實身份,讓向吳二人以為是自投羅網鉆進了市場管理部門的“埋伏圈”,準備認“栽”,誰知序幕慢慢拉開,才知道這是張天高在借機打探、考察“駙馬爺”。隨后,張天高由后臺跳到前臺,進一步揭示他的真實意圖,讓虛驚一場的二人還意外地收獲了愛情。
羅瓊同王三娃打鬧的那天,熱鬧了整個半坡山溝,居然沒能吸引夢功、吳明兩個向來愛湊熱鬧的青年——他倆正在策劃一個個賺錢方案。
自從前幾次運土豆到重慶,賺了一千多元錢后,夢功、吳明都猛然體會到:“種土豆,不如賣土豆;種莊稼,不如做買賣”。一個姓“農”不愛農,姓“農”不想務農的思想悄然產生,逐步使他們踏上不務“正業”的路子。
從那以后,夢功和吳明就形影不離。勞動時,他倆總是避開其他人,要離大部隊幾丈遠。兩人總是嘀嘀咕咕,比比畫畫,雖然在勞動,但出工不出力,有時除草還鏟斷禾苗。社員們對此很有意見,但因夢功是隊長家的“小少爺”,大家不敢說,只有私下議論,“兩人簡直像穿了連襠褲,成天就像掉了魂似的”,“成天就在想這想那,總有一天要給隊長大人闖禍”。
夢功和吳明最初商量,還是運土豆賺錢,輕車熟路,但又考慮長途奔波,收土豆數量大,工作量大,很麻煩。運土豆的當初,他們同在集體生產隊干活比較,覺得販運土豆賺錢很可觀。可當他們深入去了解賺錢門路后,又覺得販運土豆,仍然是笨辦法,基本上是干體力活。隨后,他們又考慮在當地轉手買賣糧食,但又擔心違反統購統銷的糧食政策,不敢輕舉妄動“闖紅燈”。最后他倆確定,到大山里去買羊子,殺了賣肉比較賺錢。他們算了一筆細賬,大山里買活山羊,每斤八角錢,一只羊按一百斤算,就是八十元。宰殺后,羊肉每斤兩元錢,按每斤活羊可產七兩肉算,羊肉就可賣一百四十元,再把羊皮賣給供銷社,每張皮可賣二十元,穩穩當當賺個對本。
羅瓊和王三娃他們打鬧的第二天,生產隊的勞動現場,就再也沒見到夢功和吳明的身影了。
夢功和吳明相伴而行,向離川主公社半坡村相距四五十里的桃溪河出發。桃溪河,發源于大巴山支脈,流程數百里,千百年來河水把完整的大山切成九龍山和大慈山。兩山并肩對峙,山底是湍急的桃溪河,山勢陡峭,多為六七十度的巖石坡地,偶有少量平臺。這里,水路無船行,陸上無公路,人員進出靠兩條腿,物資來去靠雙肩,政府官員難見影,當地土產難出山,多為自產自銷。這桃溪河兩岸儼然就是個“世外桃源”。交通不便是極大的劣勢,但自生自滅的原始狀態,也顯示出了不少優勢。這里,雖然也屬人民公社集體管轄,但實際上有不少人是單干戶。這里沒有成片的土地,也無法丈量它的準確面積,土地零星地點綴在石縫之中。只要當地的農民愿意出力流汗,刀耕火種,劈山種糧,不愁紅苕、苞谷填不飽肚皮。這“天高皇帝遠”的桃溪河,也給當地社員帶來了“無法無天”的可乘機遇。公社規定一家一戶最多只能養兩頭豬、兩只羊,否則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但當地農民都知道,規定歸規定,難得有干部腳踏實地來檢查。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手術隊”,也很難光顧這“鳥不生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何況,多養山羊是最容易躲避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偶爾有干部來檢查時,他們早把羊趕上了山,到干部走后,才把羊牽回家。這樣,山羊都成了農民暗藏的“羊”財。夢功和吳明看準這一點,每人懷揣三百元錢,沿著桃溪河山路,走了五十多里,到了涌泉大隊,串了三戶人家,很快就買了四只山羊,最大的一只竟然有一百二十斤,總共花了三百八十多元。吳明主張再買兩只,說要做就做“大買賣”。夢功不同意,一是買多了,目標太大,太顯眼;二是萬一遭到“割尾巴”,“雞飛蛋打”,損失大。他認為還是要穩當一點,走一步看一步。
把四只山羊往山外趕,在當時也夠打眼的。他們擔心遭人懷疑,決定傍晚才從涌泉大隊出山,兩人一前一后,趕著四只山羊,來了個“夜行軍”。兩個人四條腿,四只山羊十六個腳,借著朦朧的月光,腳步聲伴著桃溪河的濤聲,深一腳淺一腳,高一步低一步地往山外走。
夢功和吳明為的是掙錢,無論怎么苦怎么累,都是自討的,無可奈何。可從沒想過要走出大山的山羊為什么要長途夜行軍,它們似乎很想不通,不肯走。起初,夢功和吳明由著山羊的性子慢慢行,也時不時跟著坐在路邊歇歇。后來,由于害怕天亮前還趕回不到家,他們只好在路邊折了兩根樹條,驅趕山羊加快速度,誰知遭到“領頭羊”的反抗,這幾只羊差點兒逃跑掉。夢功和吳明只好把四只羊拴在一起,吳明在前面拼命拉,夢功在后邊用樹枝條使勁抽趕,一路拉拉扯扯,整整花了十個多小時,終于在天亮前回到家。他們把羊關在吳明家的豬圈里,等到當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再處置。也許是真累了,這四只羊在吳明家特別老實,不叫不鬧,沒有給夢功和吳明找麻煩。
這一趟,夢功和吳明,花了三天兩夜,凈掙近四百元錢。夢功得意地說:“咱倆的收入,肯定超過了縣大老爺了!”
嘗到了甜頭,吳明要夢功接著干。夢功說:“人累垮了,今后還干不干?好事不在忙上。再說,現在是人民公社集體經濟,我們總得要應付,不然說不過去,隔幾天就應該到生產隊里去晃一晃,參加隊里集體勞動,做到集體生產、個人賺錢兩不誤。”
夢功、吳明進山收山羊的消息,在桃溪不脛而走。幾戶想賣羊的農民,天天盼著這兩個買羊的年輕人到來。見到這兩個年輕人后,一位高個子老頭對夢功、吳明說,總算把你們盼過來了。夢功回答說:“我們也是人民公社社員,還得熱愛集體,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呀。再說,你們桃溪公社信用社,不是也在收購活羊嗎?”老頭說:“誰愿意賣給他們,他們是奸商,還要等我們送上門去,再說價格每斤要比你們少二角,一只山羊就要少賣一二十塊錢啦。我們歡迎你們上門來做買賣,上一次我不知道你們來了,這幾天我天天在盼,今天我在山梁上看到兩個東看西看的年輕人,就猜想就是你們,果然是你們,今天我可以賣給你們兩只羊。”
老頭很健談,邊走邊聊,還熱情地作自我介紹:“我姓張,叫張天高,張是弓長‘張’,天是天上的‘天’,高是高矮的‘高’,合起來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意思。我年輕的時候,真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簡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能吃幾碗干飯。大躍進時期,需要大量干部,當時我是初中畢業,組織培養我,讓我去參加縣里的紅專干部學習培訓,三個月后,要安排我到九龍公社工作,我一聽每月只有幾元錢津貼,覺得還不夠自己抽葉子煙,不如回家種地陪老婆。結果,回家來就撈了個生產隊長,當了二十多年。我這個隊長,管的只有十一戶四十三個人,但地盤很大,走完每家每戶,要整整花一天。”隨后,張天高打聽兩個年輕人的姓名、住址,夢功自我介紹:“我叫夢功,姓孟子的‘孟’,宮是龍宮的‘宮’,我們倆都是正東公社的人。”吳明接著介紹:“我姓烏,是烏鴉的‘烏’,名是姓名的‘名’,跟他是一個生產隊的人。”
張天高把二人領到家里,端出兩條長板凳請他們坐下,指著兩邊的山一一介紹,說這里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羊子賣。夢功、吳明急著看山羊,張天高說:“哪能白天把羊關在家里等著你們啦,天剛亮就把它們趕到山上去了。”說完,他就喊女兒:“春香,去把那兩條大的羊子吆喝回來,注意別搞錯了,那頭懷了仔的母羊不要趕回來,賣給他們就虧了。”
夢功回答說:“懷仔的母羊你不賣,我們還不要呢,買了非賠本不可!”
張天高的兩只山羊,總共賣了一百五十六元五角。隨后,張天高又叫女兒春香通知另外兩家牽了兩只羊來。聞訊趕來還有兩家,也想賣羊,因夢功他們一次不敢多買,答應下次再來,讓這兩個社員有點失望。
交接完后面的兩只羊的錢后,已近傍晚時候,夢功、吳明就準備趕羊出山。張天高說:“上次你們就是晚上回去的,現在天色還早,不如在我家吃了夜飯再走,算我張老漢招待兩位小兄弟。我家好柴好火,滿鍋好灶,個把鐘頭就可以吃飯。”
“恭敬不如從命,但我們吃了要付錢。”夢功這么說。
張天高說:“好,好,吃了再說。”
張天高進屋去吩咐老婆煮這煮那,還要讓女兒當助手,好抓緊時間。他老婆有點不高興,說:“不就是兩個做羊子生意的嘛,用得著比招待公社書記還好嗎?”
張天高說:“你們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有些事搞不懂,你只管按我說的辦就是了。”
張天高安排好后出來,繼續坐在院壩同兩個年輕人神吹,隨后又領他們在房屋前后參觀,帶二人看了簡易烤酒作坊,最后領他們走進家里的豬圈,一下驚呆了兩個小年輕:圈里的豬總共只有四頭,兩頭架子豬,一頭大約一百多斤,兩頭肥豬,一頭至少有五六百斤。夢功說:“我現在長了二十多歲,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豬,這頭豬簡直像頭小牯牛,怎么喂到這么大、這么肥的?賣給供銷社,至少要賣四五百元錢。”
張天高馬上接過話題說:“我才不會賣給供銷社呢,誰舍得把這么好的東西賣給公家?再說,這么大的家伙,哪個能把它抬下山。現在公社的政策是:交一留一。你家里只喂了一頭肥豬,只能是先交半邊給公家,然后才能留半邊。如果想自己吃一頭,必須是先交一頭給供銷社,供銷社給你發個返還證,才能殺自己留下的。那頭一百多斤的豬,就是準備賣給公社供銷社的。”
夢功問:“長這么大的肥豬,要養幾年,是不是有點不合算?”
張天高說:“怎么不合算,它一頭頂了三頭的返還證。再說,山上的紅苕、洋芋不少,挑出山去也困難,賣也只值個人工錢,我們用它來把紅苕、洋芋轉換成肥料,就當它是個肥料加工廠。嘿嘿,你以為只有你們年輕人會算賬,我們老家伙就沒頭沒腦哇?”
幾句話,說得兩個人心里佩服,同時也感到真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張天高同兩個年輕人神吹,老婆啟動四口鍋做飯,一口煮飯,一口煮老臘肉,一口燉豬蹄,一口炒菜,不一會兒,一大桌菜擺在四方桌上。張天高用竹抽在玻璃缸中打了兩抽自制的苞谷燒,說這是用杜仲泡的藥酒,可以強身健體。他邊說邊給兩人倒酒,夾菜,不停地介紹:這是腌臘豬肝,特別香,是下酒的好菜;這是用柏樹枝熏燒烤過的圓尾豬肉,半肥半瘦,紅中透亮,肥而不膩,瘦而化渣,冷吃都不會跑肚;這是風吹蘿卜干燉臘豬腳,別有風味。
夢功和吳明本來就不勝酒力,但在張天高一家人的輪番敦勸下,加上酒好、菜好、主人好,不一會兒吳明就喝得二高二高的。夢功心中有數,打死不敢貪杯。趁兩人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張天高開始向二人打探實情。
“你二人跟我說實話,你們真實的名字叫什么,是哪個地方的人?”張天高問。
吳明搶答到:“我真的姓烏,烏鴉的‘烏’,名字的‘名’,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張天高說:“我從來沒聽說姓烏鴉的‘烏’,你這姓是不是子虛烏有?”
夢功不正面回答張天高的提問,轉守為攻反問張天高:“你張大伯為什么就認定,這不是我們的真名真姓?”
張天高回答也直接:“這些年頭,跑江湖的有幾個敢報真名真姓,那不是自找苦吃?”
夢功馬上搶答說:“張大伯,有句話叫英雄不問出處。我們先不說姓名的真假,就憑您老人家今天的熱情招待,我們也不敢欺騙您老人家嘛。今天,您賣給我們的山羊是真的。我也敢保證,今天付給您的錢,也不是假的。按質論價,公平買賣,貨真價實,都一點沒有摻假嘛。”
張天高回答:“這倒是真的。不過話得說回來,這個年代,學會點真真假假,也有利無害。但我相信,我會搞清楚你小子的真實姓名,會了解到你從哪兒來的,愿同你這個機靈的小子做個忘年之交。”
夢功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張大伯的夸獎和教誨。”
天色漸晚,夢功拿出十元錢交伙食費。張天高說:“照理說來,今天收你們生意人二十元錢的伙食費都不多。但是,要是開館子,做生意,給我四十元一個人,我都不會做。你知道嗎?我們公社書記到我家來,都沒有受到今天這種招待。為什么?我就是想交個真朋友!”
待夢功和吳明牽著羊走后,張天高對老婆說:“這兩個人,對我們生產隊,對我們家,都比公社王書記管用,以后你就會知道。”張天高回頭又問在一旁的女兒春香:“你認為這兩個小伙子如何?”
“兩個都不錯,但我覺得那個姓孟的更機靈,腦殼更好用。”春香說完,不好意思地一笑,父親張天高也會心地笑了笑,向女兒使了個鬼臉。
酒足飯飽肉吃夠的夢功、吳明,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他們沒想到出門做生意,還有人辦招待。他倆根據上次的經驗,出門就把四只羊連在一起,仍然是吳明在前邊牽,夢功在后面趕。吳明喝得多一點,走路開始打起飄飄來,后來就有點兒騰云駕霧,邁著秧歌步,最后竟提不起腳,一屁股癱坐在路邊,很快發出了鼾聲。夢功心里在罵,這個錢真不好掙,上次遇到買的羊子不肯走,這次又遇到愛酒貪杯的人走不動,真倒霉。他耐著性子,守著羊,等吳明睡一會兒酒醒后再趕路。半個小時過去,夢功叫醒吳明在后邊趕,他自己主動換到前邊去拉。
為了趕時間,也為了醒酒提神,吳明拿著竹條,有意無意、有事無事地往羊身上抽。不知領頭羊是被抽毛了,進行無聲的反抗,還是覺得早死晚死都是死,它掙斷繩子縱身一跳,居然在黑乎乎的夜色中摔下十多米高的懸崖。這一跳似乎把吳明驚醒了,也把夢功氣毛了:“吳明,你給我聽著,出門做生意是為了掙錢,遇事都要有個把管,管不住自己就別出家門。要是見到一個漂亮妹子就流口水,見到好酒好菜就貪杯狂飲,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還有什么出息?”吳明覺得被罵得太重,也回敬夢功:“你知道我不聰明,為什么要幾次約我。你不要我來,我也不會受這份罪。”夢功突然冷靜下來,心想這個時候吵和罵都沒用,關鍵是怎樣不受損失。
夢功叫吳明把剩下的三只羊,牽到離路十多米的小樹林里拴住,看護著。他自己打著小手電筒,繞道沿著灌木叢,手腳并用,下到了山羊身邊。夢功發現,羊還活著,但是右前腿摔斷了,根本無法行走,這讓夢功頓時產生一種憐憫之情。夢功把吳明叫下來,試著把羊抬到路上去,可是一百多斤的羊子,怎么能在山崖上往上抬?而且就是能抬上去,又怎么能把它弄出山。如果放棄這只羊,損失近一百元錢,整趟買賣就白干了。
這個時候,夢功忽然覺得因為今天太順,太高興了,所以導致樂極生悲。
隨后,他倆商量,用繩子先將山羊勒死。死羊肯定比活羊聽話、好弄走。
但是,仍然存在如何把一只整羊搬出山的問題。如果行人看到他們抬著死羊往外走,肯定會覺得他們不是偷羊賊,至少也是神經病。
最后,二人決定,由吳明守這只癱山羊,同時時刻關注另外三只羊的動靜——因為是夜里,想必不會出多大問題。夢功回到張天高家去求援,去借刀具,“就地法辦”,提前送山羊上“西天”,碎尸分割,挑肉出山!
出事的地方離張天高家不太遠,夢功只走了一個多鐘頭就到了張家。張天高兩口子剛剛熄燈躺在床上,就被狗吠聲叫起。張天高打開門,見夢功手拿打狗棍站在院壩邊。張天高一邊迎夢功進屋,一邊用火柴點燈。他接連劃了三根火柴,才將含油脂的松樹枝丫點燃照明,同時急切地問:“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們桃溪地盤的人為難你們了?如果是,你盡管先放心,我去給你們擺平。”
夢功首先道了聲謝謝,然后講了出事的經過,說想借刀殺羊。
張天高問:“你殺過羊嗎?”“沒有,在家里哪里輪得到我做這些事,我連雞都沒殺過。不過,只要你能借刀,我肯定能把羊捅死,砍成幾大塊弄回去。”夢功回答。就在夢功同張天高對話之間,春香也起來了,她和夢功四眼相對,兩人都突然產生出莫名其妙的好感。夢功發現春香長得漂亮,春香發現夢功長得英俊。夢功不好意思地趕快轉過眼去看著松明燈,無話找話地說:“你們這里沒有點電燈啦,你家旁邊那股碗口粗的水,沒有用來發電真有點可惜。”
張天高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就是,就是。我們平時都是點的煤油燈,這幾天沒去打煤油,就用松樹枝代替。不過,松樹枝還有股清香味,不像煤油味那么讓人難受。”接著張天高又說:“誰叫我認識了你,幫忙就幫到底。今天我就去跟你當兇手,你就當我的徒弟。”說完就去取了一把尖刀、一把砍刀準備出門。
春香說:“爸,晚上你一個人回來很冷清,我陪你去。”
“一個女孩子家,晚上出什么家門嘛,把你哥哥喊醒陪我去,他還可以做個幫手。”走到院壩邊,張天高若有所思,又回頭拿了兩條尿素口袋,取了一根扁擔,說是好讓夢功他們挑肉回去。夢功心里贊嘆,這老人竟想得如此周到。
三人邊走邊閑聊,不一會兒就到了現場。張天高當操刀手,他兒子和夢功當助手,從殺羊、扒皮、卸成五大塊,到分裝到兩個口袋里,總共花了不到半小時。張天高想讓兒子幫他們趕羊、挑肉出山,夢功打死都不同意,說這樣麻煩張大伯就讓他們非常不安了,哪敢還勞駕張大哥。
隨后夢功說:“張大伯,我有個想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你說給我聽聽呢?”張天高回答。
夢功說:“我們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能遇到你這么好的長輩,簡直三生有幸。我想,如果今后再來桃溪買羊子,就不用再趕活羊出山,就借你家寶地,請你幫忙殺了再打理好出山,不外乎請人送,給點工錢,自然也有您老的辛苦費。”
張天高馬上回答:“嘿嘿,我就看出你的腦瓜好使,這果然不錯。看起來,趕羊子出山比挑肉出山更不容易。羊子哪有人聽使喚,何況趕著羊群長途行走,還容易被發覺,當成倒買倒賣被打擊。今后弄到我家來殺也可以,我又不怕犯‘窩藏罪’,但我不會每次親自動手,我可以教你們,誰要你的辛苦費。你們年輕人要不怕吃苦,多學點本事有好處。不過,我也給你們建議,天下的錢是掙不完的,你們做羊子生意,又要買,又要賣,不但辛苦,而且還有風險,不如每斤羊肉少賣兩角錢,搞地下活動,打批發,讓真正的‘二道販子’去賺幾個錢。他們去出頭露面,你們既輕松,又比較安全。”
夢功猶如醍醐灌頂,猛然驚醒。他雙手合一,俏皮地做出叩拜姿勢,“感謝師傅教誨,請受徒兒一拜。”然后又回過頭去,感謝張家大哥的幫助。
夢功和吳明,一個挑著擔,一個趕著羊,借著月色,上了路……
在生產隊參加了三天集體勞動,夢功和吳明又進山了。他們現在不需要在桃溪去到處瞎闖,而是直奔張家。
一到張家,夢功就感謝張大伯的指點,“現在將羊肉批發給二道販子,再不去當游擊隊員了,免得整天提心吊膽,同市管會的人捉迷藏,躲貓貓,一會兒躲在橋頭下,一會兒往廁所鉆,總擔心哪一天被抓住。雖然這不犯大法,但經濟上要受損失呀。如今,買的問題解決了,運的問題解決了,今天我們準備多買一只羊,你看怎么樣?”
張天高說:“沒問題,我已給你們聯系好了五只,我叫他們兩兄妹直接領你們去。”隨后,他叫兒子領著吳明到他老丈人家,叫春香領夢功到她姐姐春桃家,她家也有一只羊要賣。
“張大伯,怎么你們家的親戚都集中在這一塊呀?”夢功問。
“是呀,我們就生活在這么大個圈子里,跳不出桃溪河啊,所以要窮大家一起窮。不過也好,一家有個什么事,也容易得到大家的照應。”張天高回答。說話間,春香催夢功上路了。
到春桃家還要順著山往上爬。春香走在前面,一路不停地說這說那,還主動介紹她姐姐一家的情況。姐姐現在才二十二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大的是女兒,小的是兒子。姐姐讀到小學畢業就不想讀書了,十八歲就嫁人,姐夫跟著他老爹學木匠,除了在隊里勞動,有時外出做木活,還可以掙點油鹽錢,比純粹修地球的強一點。看到這乖巧熱情的春香,夢功問:
“你讀了幾年書?”
“初中畢業。不過,說是初中畢業生,實際是小學戴帽,帽子班,算個冒牌的初中生。”
“為什么沒讀了?”
“我媽不讓再讀了,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讀那么多書干什么?還說只要能認識自己的名字,能夠認得到錢就行了。”
“你爸看來比較開明,為什么不讓你多讀?”
“我爸是比媽開明,但家里條件有限,他要重點保弟弟。俗話說‘百姓愛幺兒’嘛!”
“那你就在家等著嫁人?”
“還早!”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你姐姐十八歲就嫁了,你已經十九歲啦?”
“姐姐是姐姐,我是我,我姐姐才二十二歲,成天陪男人,帶小孩,連桃溪河都沒走出去過,只見過簸箕大的一塊天,我好歹還跟爸進過一次縣城,開過眼界。我想跳出桃溪河。”
春香似乎覺得自己總是被動回答,有點虧了。于是她主動出擊,向夢功發問:“你說我不該是個初中生,那你是個男孩子,為什么也只是個初中生呢?”
“誰跟你說的?”
“那你別管,只要你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明白又怎么樣,同你有什么關系?”
“是沒有什么關系。只不過我爸那么真誠地對你,你卻不真誠地對待我爸,真有點不夠意思,就連你的真實姓名、真實身份都不肯告訴我爸。”
“我真的叫孟宮啦!”
“你別急,你是叫夢功,可是夢功也不是你說的那兩個字呀,夢是美夢的夢,功是功勞的功,但這只是你的名字啦。你姓什么?不姓孟,是姓向,你叫向夢功。”
“這,這,這太恐怖了。你簡直就像個女特務!”
“不管是不是女特務,你說我的情報是不是真實的?夢功,你還要不要我繼續報告你們家的住址、家人……”
“別說了,這簡直是太恐怖了!”
“就憑你罵我是女特務,就說明我的情報是真的,不是假的,是不是?我還可以告訴你,你的搭檔叫吳明……”
“你別說了,真的像個女特務,我算是服了你!”
“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哇,萬一你做轉手倒賣生意栽了,把我爸供出來,我爸不是成了你們的幫兇,跟著你倒霉?到最后他連你們是什么人都不清楚,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呀。”
“你看我是這種人嗎?”
“我相信你不是這種人。”
“那為什么要搞我的情報?”
“只要你沒干什么壞事,你緊張什么?”
“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是我爸對你有點感興趣。”
“為什么?”
“你慢慢會知道,這里沒有惡意。”
聽了這話,夢功感到,春香的這些問話,雖然語氣咄咄逼人,但是除了有幾分調侃,幾分稚氣,還有幾分得意,的確看不出有惡意。夢功接著說,“好,好,沒有惡意,我們不談這個話題了,我們擺其他龍門陣。”
“擺什么?你想聽什么?”春香問。
夢功說:“你們家的親戚怎么全都在桃溪河山上啦,外面還有沒有親戚?”夢功是想側面了解春香的情報從何而來,春香卻以為夢功對他們家感興趣,一口氣介紹了全家情況——“我們家在山外面一個親戚都沒有,我們祖祖輩輩都住在這個山上,外公家是九龍山的人,他們家全部都在山上,我幺姑給我哥介紹了嫂子,我嫂子又給我姐介紹了姐夫。本來,我姐姐想逃出這個桃溪河,想嫁到山外去,但山外又沒個熟人幫忙介紹,結果,還是沒有逃出這座大山。”春香說完,嘆了一口氣,“唉,這也許是命里注定。”
夢功聽完春香的介紹后,開玩笑地問她:“那你今后也要在這山上找個婆家么?”
“如果我要嫁在桃溪山上,我早已當媽媽了,三四年前,就有媒婆上門。”
“你不想找婆家?”
“不,我想嫁出去”。
“有了對象嗎”?
“目前還沒有”。
“有了目標嗎”?
“目前還沒有”。
“有熟人愿當你的介紹人嗎?”
“目前還沒有。不過,我認識了個熟人,希望他給我當媒人。”
“那好,那好!”
“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是誰?”
“向夢功!”
“你開什么玩笑,哪有一個男人去當媒婆的。媒婆、媒婆,生就是女人干的事。”
“也有男媒婆呀!”
“再說,當媒婆,嘴要會說。媒婆、媒婆,死的要說得活。我的嘴,又笨又不會說。”
“給我當媒人,用不著胡吹、花費很大力氣。人嘛,我覺得自己不算漂亮,但還是長得有點乖,家務也樣樣會,我還是有點自信。你夢功做羊肉生意就很有本事,相信也能把我推銷出去。”
“推銷,那我不成了人販子?”
“別說得那么難聽,其實媒婆跟人販子也差不多!”
“我一個農民哪里當得來媒婆啊。我們那里也是農村,我們周圍也都是農民,只見過簸箕大的一塊天。”
“我知道你們那兒是農村,知道你是農民。如果你是城里人,那我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同樣是農村,那又何苦呢?”
“農村與農村不同,我們這里是大山,離縣城還有八九十里路,你們川主公社半坡村,離城市只有二三十里。我們這里太閉塞了。”
“你說得有些道理,我會留心,注意合適的對象,我就學著當回男媒婆吧。”
“謝謝夢功,我相信你,你一定會把我推銷出去的。到時,我還想到你家去謝媒做客,不知歡不歡迎?”
“謝謝你的信任,那我就來學著當一次人販子。你們家這么支持我,招待我,我不歡迎你,說得過去嗎?來而不往非禮也!”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二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便到了春香姐姐家。姐姐看到妹妹帶來了客人,也聽到過父親的介紹,特別熱情,要他們吃過午飯才肯過秤賣羊。春香還到她幺姑家辦了點事,事畢已是下午了。已先回張大伯家的吳明,在張大伯的指導下,正在處理購回的兩只羊。夢功不好意思,趕快加入了宰羊行動隊。直到天黑,他們才把活干完吃晚飯,照例是喝酒吃肉擺龍門陣。
用口袋裝著羊肉往外運,不需要趕著活羊夜行軍,他們當晚就住在張天高家。第二天張天高幫忙雇了兩個社員,挑山羊肉出山,五張羊皮就晾曬在張家,待干后賣給供銷社,下次交錢給夢功。
晚上,張大媽給夢功他們換上了干凈被蓋,可兩個人躺在床上怎么也以難入眠,夢功將春香說出的信息告訴吳明,兩人一直在尋找身份姓名失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