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儒家生命周期的精義
- 前期與后期:困境中的生命意識(立齋文存)
- 劉東
- 5162字
- 2020-07-24 17:28:19
任何一個具體的生命歷程,無論你想在這條路上做成什么,或者即使你根本不想在這條路上完成什么,總是要一步步地向前走完的。不待言,正因為對于這種“大限”的自覺,希臘人才又想象出了所謂“不死者”,——然而可嘆的是,跟那些作為“神明”的“不死者”相比,我們這些肉體凡胎的“人類”,又只能屬于短暫而有限的“有死者”,即使你在那個“大限”到來之前,曾有過阿喀琉斯那樣的神力和體魄。
當然,話也可以說回來。正如前文中講過了的,無論在那路途中有過多少不公,至少是到了生命的那個終點,這個“百年俱是可憐人”(蘇軾語)的下場,對于天下人都還是同等“公平”的。由此也就意味著,對于絕對不可被別人替代的、卻又注定有其自身限度的個體生命來說,哪怕他曾經(jīng)高度地顯出了擴張的動能,哪怕他曾有權(quán)去下令尋找長生的仙藥,可在那個終是“逝者如斯”的時間進程中,還是擋不住那個生命中的“后期”“晚期”乃至“末期”,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地步步緊逼過來。
一旦再連那個“末期”都邁了過去,那么,哪怕此人曾被“山呼萬歲”地奉承過,哪怕他曾經(jīng)自信過“人生兩百年”,那些鼓噪也終究只能靜寂下來了。也就是說,一旦就連“后期軌跡”也被自己劃定了,那么,由寶貴的“父精母血”所帶給這個人的、其整個生命旅程中的全部可能性,也就被他給徹底地“消費”完了;而自此之后,他便只能靜靜地躺在蓋定的棺木中,任憑后人去研究或闡釋自己生命的印跡了?!斎涣?,也可以接著說句寬心的話:這種終結(jié)又屬于某種“新的開始”了。
要緊的是,正是此后又打開的那些傳記,更讓我們歷歷在目地看出,任何一次哪怕再獨特的生命歷程,都必然介乎“連續(xù)性”與“斷裂性”之間。一方面,不管一個人在他的生前,曾經(jīng)多么獨出心裁和我行我素,似乎每天都在朝著未知處探險,就像那位總要去征服外部世界的亞歷山大大帝,或者像那位膽敢向煙波浩渺處行船的哥倫布,然而事后再清點起來,由若干事件所組成的其生命過程,仍不會只表現(xiàn)為若干孤零零的事件,——恰恰相反,它的軌跡必是由若干事件的連接,以及這種連接所呈現(xiàn)出的起伏、曲率與運勢,疊加在一起而共同排列組成的。
另一方面,伴隨著生命的內(nèi)在節(jié)拍或脈跳,它的韻律變化卻總是要隨之共振的。由此才讓我們恍然大悟:原來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并不會始終都對準了同一個方向,更是根本就沒有“矢志不移”那回事。所以恰好相反,在由時運和機緣所組成的狂潮中,生命的船頭從來都必須隨時調(diào)整,除非有哪條船根本就不怕擱淺,或者干脆早已擱淺在那里了。而進一步說,在各種人生旅程的“船頭調(diào)整”中,又由于生命的動能又各自不同——其中既包括個性、稟賦、壽數(shù)、出身方面的不同,也包括職業(yè)、修為、際遇、選擇方面的不同——那些用來連接各個瞬間或環(huán)節(jié)的線索,才顯出了各不相同的軌跡或曲率。
再綜合起來,從本書所主的“前期與后期”來看,人生可能偏轉(zhuǎn)的兩個極點無非是,要么表現(xiàn)為高度“連續(xù)性”的,要么表現(xiàn)為高度“斷裂性”的?!热纾屛覀冃攀峙e出兩首杜詩來看。其中第一首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后生?!盵12]其中第二首是,“……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盵13]幾乎不待細品,我們就能循此而想到,老杜當年所反復吟哦、且嘖嘖稱賞的,正是一個最符合儒學教誨,也是最沿著“連續(xù)性”的人生規(guī)范,得以把自己的生命慢慢打開的、且終將是漸老漸成的落熟過程。
尤其需要留意的更在于,一個人總歸有限的生命歷程,又會因為他對這種歷程的獨特感悟程度,尤其是他對生命晚期的獨特自我意識,而留下絕對會因人而異的特殊烙印,乃至絕對不會雷同的“晚期風格”。還記得,有位大學同學輪到整數(shù)的大壽了,而在如此敏感的時間點上,他還敢大張旗鼓地來請客慶壽,自然有些“化悲痛為力量”的意思在。我遂特地為他挑選了一件禮物,那是個只有讀書年代才用得上的、質(zhì)量卻又要好得多的筆記本,以勾起對于青春韶華的回憶。而在那個筆記本的扉頁上,我還專門寫下了這樣的贈言:“須知年齡與閱歷,正乃我輩之財富!”——毫無疑問,這樣的贈言所收到的效果,自然是彼此扺掌大笑了,因為過來人都會一望便知,我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正是指一種“最儒家”的生命軌跡,也就是在逐步走過的人生旅程中,去漸次綻放開自己的生命,以展現(xiàn)并欣賞蘊藏其間的各種精彩。
可話又要說回來,真要是耗到了這樣的生命時刻,你覺得主動也罷、被動也好,你要“化悲痛為力量”也好、“化腐朽為神奇”也罷,總是要對自己進行“盤點”或“數(shù)子”了。而且,果然把生命耗到了此時此刻,如果一個人曾經(jīng)“少不更事”過,到了后期卻又想“浪子回頭”一把,那么,也是既可以說是“此其時也”了,也可以說是“過時不候”了。正因為這樣,除了極個別的“天縱奇才”的人物——還必須限制在某些特定的專業(yè)——比如像王弼、王勃或莫扎特,一般讀書人的“生命晚期”,都意味著一個正待“集大成”的時期。朝積極的方面說,那正是必須趕著去及時收獲的季節(jié),宛如四季中已然色調(diào)斑駁、卻仍自枝葉茂密的秋天,正像唐代詩人劉禹錫在他的詩中所說:
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
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14]
當然,如果只把行文停駐于此,也不過是些“人之常情”而已。所以,至此就要更深一層地指出,在所有這類的“人之常情”中,又唯有儒學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才具備了足夠的智慧、閱歷與創(chuàng)意,從而得以對他本人的,乃至對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周期,做出了像“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15]這樣的總結(jié)。自此以后,又正因為這句“子曰”太過精彩,就幾乎說服了所有的讀書人,而這種“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生命節(jié)奏,才在儒家社會中表現(xiàn)為“理想的類型”,讓人們?nèi)贾朗裁词恰罢5闹芷凇??!獡Q句話說,恰是借助于孔子的這種總結(jié),在傳統(tǒng)中國的正常氛圍中,讀書人便不約而同地找到了“生命的節(jié)奏”,像是隱隱地聽到了調(diào)整步調(diào)的、帶有內(nèi)在韻律的口令,從而使他們各自的人生延展,無論從“連續(xù)性”還是從“斷裂性”來看,都得到過相應(yīng)的激勵、導引與規(guī)范。
在前文中已經(jīng)交代過了,這本小書原屬于《跨越與回歸》的導言。這意味著,到了它原擬導引的“正文”中,我會借著本院導師梁啟超的生平,來繼續(xù)詳示儒家的經(jīng)典生命周期,以體驗儒家話語的強大“暗示性”,或者說是J. 奧斯汀意義上的“述行性”;當然,從另外的意義上,我也是希望借著孔子的這種“生命周期”,來重新詮釋原只屬于梁啟超自己的、很難為外人知曉的內(nèi)心世界?!贿^,既然我已把相關(guān)內(nèi)容寫出來了,那么為了免得多余地耗費精力,就不妨姑且從那里“預(yù)支”出兩段來,以便更明晰而快捷地說明它,尤其是,還必須同時展現(xiàn)出它那一體之兩面:
梁啟超的生年是1873年,由此屈指算來,等到1920年從歐洲歸來時,他從一方面來說,當然已享有“天下何人不識君”的盛譽,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卻也已在年齡上比及五旬,即接近傳統(tǒng)上“知天命”的時間了。而相較起來,在儒家文化的特定生命周期中,由于特別強調(diào)畢生“進學”的無止境,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它足以讓人心安理得的一面便在于,決不會暗示人們白白地去為“中年危機”而傷神。——朱子在疏講《論語》“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章”時,之所以要說“‘志學’字最有力,須是志念常在于學,方得。立,則是能立于道理也,然事至猶有時而惑在。不惑,則知事物當然之理矣。然此事此物當然之理,必有所從來。知天命,是知其所從來也”,(《朱子語類》第二冊,卷二十三)便正是要“循乎圣人為學之序”,來把作為自然規(guī)律的各個人生階段,以同一進學過程中的不同修身次第,即所謂“而立”“不惑”“知命”和“耳順”等,給了無阻隔地一體貫通起來,讓人們?yōu)樯某墒於械讲讲较矏偂?
然而,這種終生鞭策進學的文化氛圍,在帶來其獨特的悅樂快慰的同時,卻也會帶來其特有的危機感,那仍要來自孔子對“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論語·述而第七》)的深深憂慮。事實上,在任何一個年齡的整數(shù)關(guān)口,它都會不言自明地追問那個當事人:是否確然做到了“而立”“不惑”“知命”和“耳順”等等?而由此一來,無論一個人在外在名聲和事功方面,是否已能享有“天下何人不識君”的美譽,或者是否顯得“大功告成”而“足慰平生”,他都不會被鼓勵去安享這種“功成名就”?!热?,就文本的特定語境而言,孔子所說的“五十而知天命”這幾個字,就會按時去警示一位年近半百的儒者,告誡他眼下實正處于最關(guān)鍵的人生階段,也就是說,不管他此前曾在“內(nèi)圣”與“外王”方面,做出過多少驕人的成績和功德,如果他此刻不是繼續(xù)發(fā)憤忘食,而是躺在以往的成績單和功勞簿上,那么,他就終將不能繼續(xù)攀上更高的生命層次,終將不能在人生的修持中有所大成,終將無法臻于“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境?!谶@個意義上,我們當然也就可以理解,對于像梁啟超那種儒家文化的“化內(nèi)之人”來說,他心里當然會非常清楚:其實自己此生究竟是成是敗,此刻還完全是在未定之天![16]
再來放縱一下想象力,進行與此相關(guān)的文化比較吧。如果拿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武學泰斗張三豐,來對比杰克·倫敦《一塊牛排》中的暮年拳王湯姆·金,我們就更容易對比鮮明地領(lǐng)悟到,在中西各自對“生命周期”的理解中,確實存在著南轅北轍的差別。金庸筆下的相關(guān)描畫就不待多言了,想必一般讀者都比我更熟悉。正因為潛能的蘊藏與開發(fā),對于張三豐而言是貫穿始終的,而生命境界的漸次打開,在這位老壽星那里也是“到死方休”的,所以,這位長者所日積月累的那一把年紀,并未對他構(gòu)成攀越武學極境的障礙,倒只意味著爐火純青和臻入化境?!豢上?,一旦換到了杰克·倫敦筆下的湯姆·金那里,那么,這種生命的正劇就只能轉(zhuǎn)化為老邁的悲劇了:
在桑德爾站起來的那一瞬間,金就攻擊他,但是他打出去的兩拳都給對方招架的胳膊擋住了。接下來,桑德爾就跟他扭抱在一起,拼命抓住不放,這時裁判竭力想把他們倆拽開。金幫著把自己掙脫開來。他知道青年恢復體力的速度是很快的,他也知道,只要他阻止桑德爾恢復體力,桑德爾就輸定了。只要結(jié)結(jié)實實地猛打一拳就行。桑德爾是輸定了,無疑是輸定了。他已經(jīng)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戰(zhàn)勝了他,在實際戰(zhàn)斗中戰(zhàn)勝了他,在得分上超過了他。桑德爾踉踉蹌蹌地從扭抱中脫開身子,是否失敗只在毫厘之間。只要打出一個好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湯姆·金在痛苦的一閃念之中,想起了那塊牛排,多么希望他能有這么一塊牛排來支撐他必須打的那必要的一擊啊!他奮力打出了那一擊,但是它不夠重,也不夠急。桑德爾搖晃了一下,可沒有倒下,他踉蹌著退回到繩子邊,支撐住了自己。金蹣跚地跟過去,帶著要肢解的痛苦,打出了另外一擊。但是他的身體背叛了他。他留下的只是一種戰(zhàn)斗的意識,由于精疲力竭,這種意識也變得朦朦朧朧,在云里霧中了。瞄準下巴打去的一擊,結(jié)果卻打在肩膀上。他想的是要打得高一點的,可是疲勞的肌肉已不聽使喚了。而且,由于這一擊的碰撞作用,他自己倒踉踉蹌蹌地退回來,差點跌倒。他又努力爭取了一次。這一次,他那一擊完全沒有擊中,而且由于極端虛弱,他倒下來,靠在桑德爾身上,扭抱著他,使自己免于倒在地上。
金沒有嘗試掙脫開身子,他已經(jīng)竭盡全力,他完了。青年人總有辦法。即使在扭抱中,他也能感覺到桑德爾體力上比他強大起來。當裁判將他們分開時,就在他眼前,他看到了青年人體力的恢復。桑德爾的體力一刻比一刻變得強壯起來。他打出來的拳,一開始還是軟綿綿的,不起作用,卻變得硬實、準確起來。湯姆·金的昏花眼睛看見那戴拳套的拳頭沖著自己的下巴打來,他想舉起胳膊來阻擋。但是他在危險面前已力不從心;他的胳膊太沉重了,上面就好像壓了一百多磅重的鉛一樣,它已經(jīng)舉不起來了,他拼命想用他心靈的力量抬起它來,然后那戴拳套的拳頭擊中了要害,他只感到猛地一下,就像一個電火花。同時,黑色的紗幕籠罩了他。[17]
當然,如此極限而夸張的對比,只是由小說家憑想象虛構(gòu)的??杉词谷绱?,我們還是不妨跟著再發(fā)揮一下:如果說,人生原就有如此殘酷的一面,而且設(shè)非如此,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出《李爾王》,就不會因為凸顯出了“暮年悲劇”,而成為世界文壇的“千古絕唱”了;那么,被現(xiàn)代性催熟和割裂的人生,就格外顯出了它的殘忍和嚴酷,顯出了對于青春蠻力的一味崇拜,顯出了對于人生閱歷的漠視和嘲諷,顯出了對于失利者的鄙夷和唾棄?!枚弥?,在當今社會的反?!坝螒蛞?guī)則”中,這種已屬司空見慣的“老年人墳?zāi)埂?,竟被普遍看成了“命當如此”的和“天?jīng)地義”的,甚至,竟被暗中看作生命旅程的“應(yīng)有歸宿”;而相形之下,倒是儒家那種“朝聞夕死”“死而后已”的追求,以及在那個過程中所煥發(fā)或發(fā)掘出來的專屬于“晚期生命”的潛能或魅力,反在當今社會的荒唐話語中,變成了遙不可及的,甚至荒唐無稽的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