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文學者的前期與后期
- 前期與后期:困境中的生命意識(立齋文存)
- 劉東
- 3667字
- 2020-07-24 17:28:19
前邊的小引寫畢,便來書歸正傳。
說白了,選擇“前期與后期”這樣的題目,雖說主要目的并非想要“夫子自道”,卻也很想順便回顧和清點一下自己的治學生涯。畢竟,自打從北大調來隔壁的清華之后,總要跟那幾位已被奉為“神明”的前任導師打交道,每天必須先路過墻上那幾雙緊盯的眼神,才能來到自己位于走廊盡頭的辦公室;而且,我還曾心頭凜然一動地發現,那中間領銜的梁啟超先生和王國維先生,又都是在自己初來時正好處在的那個年齡段,才開始了他們在清華園里的教書生涯,卻又都是剛剛才為時不久便已抱恨而終了,——換句話說,這兩位前輩的學術生涯雖都堪稱輝煌,卻又都只是在這同一座建筑里,短暫而抱憾地煥發了他們“最后的輝煌”……每當念及這些觸動人心的問題,就不免充滿了生命的危機感,在腦際里縈繞著終將到來的時限。
只不過,一旦再放開了接著往下想,又發現這遠不是哪個“個人”的問題。甚至于,隨著相關思路的層層打開,我更是意外乃至驚喜地發現了,一旦從“前期與后期”這個口子鉆進去,就不啻開啟了研究思想史的獨特角度,得以沿路看到各種色彩斑斕的文化風景,迎刃解開很多帶有普遍性的難題。畢竟,天底下的大學問,都是拿大學者的生命換來的,所以,他們生平中遭遇的種種難題,包括生命的迫促與限度問題,也終要體現為種種治學上的難題。——當然了,說句不無傷感乃至沮喪的話,自己眼下所以能領悟到這一點,也不過是因為已到了相應的歲數,不得不順著類似的角度,去體驗“生命后期”的寫作心境了。
無論如何,正如從施萊爾馬赫到狄爾泰都曾提出的,為了能同情地理解某個文本的意義,就必須深入到文本作者的內心中去,以便真正把握那個特定語境中的特定主體。——而這種“將心比心”的或“以意逆志”的體驗視角,也早被本院教授陳寅恪以下述說法表達了出來:“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6]由此就可以想到,對于任何活得足夠長久的學者,只要能沿著他特定的生命軌跡,找到劃定其“前期與后期”的那個分界點,便有可能更加“知人論世”地理解他。
乍看起來,這樣的人生分界相當“自然”:除非一個人未曾把人生走完,像顏回或王弼那樣過早謝世,否則總要跨過“前期與后期”之間的分界。不過細思之下,這樣的人生分界又并非純屬“自然”,毋寧說,它在另一方面又有著“社會”的或“文化”的性質。這是因為,在各種具體的文明規則之下,我們看似只屬于“自然”規律的生命,又要出現節奏并不相同的周期,而它們由此一來,也便顯出千差萬別的“前期與后期”了。——前邊已經提到,到了這個幾乎樣樣“反常”的現代社會,其最為戲劇化的反差或反諷則是,正因為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日漸細密而狹窄的社會分工,人們的生命周期已經越來越分岔,有時候也是越來越局促可笑了。比如,一位還不到“而立之年”的運動員,就已有可能處處都顯得力不從心,成為要被媒體追問“尚能飯否”的老將了;又比如,一位芳名剛剛才遠播不久的影星,便已可能被獵艷的觀眾目為“美人遲暮”,只能趕早不趕晚地“嫁作商人婦”了。
然而反過來,又可以從中找到心理的安慰:盡管由此而痛感到了“大限”的迫近,卻又正是在如此分化的“生命周期”中,反倒讓我這個原是“將錯就錯”地以學術為業的學者,[7]頭一次從“命運”那里感到了最終的“公平”。這是因為,相對于其他難免要“早衰”的職業而言——甚至即使跟同在一所校園里的理工科同事相比——在一位已經“年過半百”的人文學者那里,卻是在經歷了長期的沉潛、孤寂與苦讀之后,其生命的輝煌才剛有可能進入起步的階段:
美國就此進行過相關調查。如果把一個學術生涯的頂端,從評到了full professor算起,那么我們把文、理兩科對比起來,理科后生的晉升速度要快得多,那原本就是一種速成的學問,把幾塊知識的“壓縮餅干”一吃,就比老師的學問差不了多少了,而精力和靈感又更加充沛,所以到了30多歲以后,就很容易搞出大成果來。而相形之下,文科的成才速度則要慢得多,從業者往往要到四五十歲以后,才能評上“吃香喝辣”的正教授。那么,這不證明學文科太吃虧了么?文科這行當不就沒人愿意學了么?——然而且慢,同樣是根據這個調查,一旦熬到了55—60歲的年齡,凡是成名出道的文科教授,就都會把此前的損失給奪回來,而理工科教授到了50歲以后,大概除了資歷和權勢之外,已經什么都不比弟子們強了。[8]
當然了,如果只是就個人的興奮點而言,那么至少對我本人的心志而言,無論是作為“身外之物”的金錢,還是作為“拖累之物”的名望,雖說也未必會全然不為所動,卻總是引不起什么持久的興趣,差不多睡過一覺也就忘到腦后了,很難再刺激出作為獎勵的多巴胺了。——不過即便如此,還是可以這么來寬解一下自己:對于一位自信終將會“學有所成”,且又只能是“大器晚成”的人文學者來說,畢竟只是到了他人生旅程的那個后期,其生命狀態才顯得更加豐足與精彩,才會既值得同時代人去駐足圍觀,也值得后來人去追慕稱賞。甚至,就連一位大學者的容貌、神情與氣度,至此都能顯現或透露出深厚的學養,正如人們尋常喜歡講的那樣——“四十歲之前的相貌是爹媽給的;而四十歲之后的容顏則是自己造的。”
早年的陳寅恪,雖已身為四大導師之一,但從面貌上看,仍不過一平平清俊書生而已。而晚年的陳寅恪,那一臉的矜重、孤憤、剛正、沉郁、執著……直叫你覺得那不僅是他一生閱歷的縮影,而且簡直就是中夏文明整個命運的寫照!我曾多次動心要請哪位畫家用炭筆把陳先生晚年的這幅神態臨下來,好恭恭敬敬地端掛在書房正中,讓他時常緊盯住我,卻又怕沒有哪支畫筆能有此素養而不失大師的風采,只好作罷。由是我又時常抱憾地聯想,可惜照相術未能早點兒發明,否則,讓我們親瞻一下孔夫子、陶淵明、蘇東坡、王陽明等人的風神,我們保管會發覺——其實根本用不著雕塑家操心,也用不著開采什么大理石,因為人類最有魅力的雕像作品,正是由斯文所化育的厚德載物的人自身![9]
不過,反過來卻又應有所警覺,畢竟任何硬幣都有其背面。在這種社會性的周期分化中,對于一位業已“功成身退”的運動員來說,既已到了自己人生的后期階段,便已屬于無關緊要的時間段了,因為此時終歸只剩下要么炫耀、要么回憶、要么追悔了。比如說,不管他是否在世界杯的決賽中射失過點球,那反正都已成為“駟馬難追”身后歷史了。可是,對于一位尚沒有走入輝煌、卻可能行將步入輝煌的人文學者來說,一旦到了自己人生的“后期階段”,他反而會步入最是吃緊的、最為閃爍不定的一段路途,而且,這往往偏偏又是因為,那“大功告成”似乎已觸手可及,讓自己麻痹松懈、志得意滿了。——這一點,也正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所寫的:
如果我們把人生比作歌劇,那么自己眼下正在經歷的這個盛年,也就正好比人生的詠嘆之年。一方面,這無疑是最清楚地意識到生命限制的年歲:此時已不再有從頭補課的機會,你以往曾經學會了什么,現在就只能去做什么,從而將來也就只能成就什么。但另一方面,這卻又是一個最接近于超越自我極限的年歲:與當下正面臨的突破相比,以往的作品有可能太過稚嫩,以后的腦力又有可能有所衰減,全都算不得數,因而只有此時此刻的手筆,最接近于成就一生的功業。[10]
也正因為這樣,就又難免引起低回的喟嘆。無論如何,恰由于具有社會性的生命周期,把也許能夠“大功告成”的時限,給我們拖得如此遲緩和靠后,命運對同屬于“血肉之軀”的人文學者來說,又格外地增添了另一層的殘酷。它并不會因為你學得了一肚子學問,就額外給你哪怕只多一天的壽數。恰恰相反,正因為你是憑靠半生的苦讀與苦思,才獲得了那一肚子的學問和滿腦子的智慧,所以長期的伏案用功和夜不成寐,反而會使你從視網膜、到脊椎、到腰椎、到坐骨神經,再到幫助睡眠的腦垂體,都比別人更易于磨損、疼痛與衰老。比如眾所周知,前面提到的本院導師陳寅恪,也正是因為在前半生過于用功,總是借著微弱的燈光徹夜貪讀,到了后半生才成了他自嘆的“枯眼人”。由此在這個意義上,又必須時時去自我提醒,“生命晚期”對于一位文科學者來說,就算他還能保住相應的可能性,也遠不是一個瓜熟蒂落、功成名就、志得意滿的時期,而恰恰是充滿了病痛、危機與不確定性的,必須隨時準備去應對各種偶然性的挑戰,——并且那中間的任何一種挑戰,都有可能徑直帶來徹底的毀滅。
當然,又須當時時謹記的是,恰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一位文科學者的生命后期,也就更值得保重、珍惜和自愛。這不單是因為你自己好不容易,才憑著苦讀而獲得了那一肚子學問,進而才發展出了獨屬于自己的才、學、識,還更因為你身上所負載的那些文化信息,一旦進到了自己生命的“晚期”階段,就已不再只屬于你本人的血肉之軀了,還更屬于你所代表的那個文明共同體,屬于它須臾都不可稍離的傳統與價值。——回想起來,當孔子在“匡”這個地方遭遇到困厄的時候,他一門心思念茲在茲而不敢稍忘的,不正是這種以一身來肩負天下的、讓自己由此而深感“吃重”的使命感嗎:“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