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里歷險記
歷史不能假設,否則,陳其美如果不被袁世凱派人暗殺,人們不禁要問:孫中山先生之后,蔣介石會飛黃騰達當上國民黨領袖嗎?如果中國最高統治者不是蔣介石而是陳其美或其他國民黨領袖人物,中國的現代史將會是怎樣的發展軌跡?作如此設想,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沒有成為現實的歷史,就是一段永遠不會有答案的歷史,毋需為此而徒耗精神。不過,對于資產階級革命黨人來說,“二次革命”失敗至袁世凱稱帝期間,是其處境至為困厄危亡的一段時期。袁世凱為了將革命黨人“斬盡殺絕”,派出大批密探鐵騎,進行追捕、暗殺,特別是對他們的領袖人物。國民黨早期的兩名主要領袖、中華民國的建國元勛、孫中山先生手下的兩名文武大將宋教仁和陳其美就是在這段時間里被袁世凱的黑槍打死的,這也是革命黨人為捍衛資產階級“五族共和”而呈獻的兩件莊嚴祭品!陳果夫在此期間,再次表現出他對資產階級革命的熱情與獻身精神。
陳其美是1915年2月回到上海的。當年秋天,由陳其美與蔣介石的盟兄周淡游介紹,陳其美主盟,陳果夫正式履行加入中華革命黨的手續。從此,陳果夫便以中華革命黨人的身份,協助陳其美進行反袁斗爭。為粉碎袁世凱復辟帝制的陰謀,陳其美以淞滬司令長官的身份,在上海法租界霞飛路漁陽里5號組織起義總機關部,策劃反袁軍事行動。其中,最為著名的一次軍事行動就是發生在這年12月的肇和之役。這次起義行動由蔣介石事先草擬了一份《淞滬起義軍事計劃書》,蔣吸取“二次革命”時因忽略海軍而導致失敗的教訓,故“計劃書”的第一條就提出奪取海軍艦只,作為據點。經秘密策劃,肇和兵艦首先響應,并約定于12月5日下午4時舉行起義,陳果夫亦參加了這次起義行動。
然而事遇不測,到了發動起義的這一天,陸軍孫祥夫部卻因租界巡捕干預,竟致無法登上預先準備的運輸船,故而不能按計劃向軍艦發起進攻。孫祥夫不能臨機處置,丟下部隊,自己回漁陽里司令部請示。陳其美命陳果夫、周淡游與孫祥夫一起回去指揮士兵務必登船。豈知孫部士兵因紀律太差,在孫離開后竟大多走散。陳果夫只得與孫祥夫設法重新召集離去的士兵,此時,肇和兵艦發動起義的第一炮已放,孫見貽誤軍機,羞愧難當,欲舉槍自殺,經陳果夫與周淡游力勸方止。隨后,陳果夫回司令部向陳其美請示機宜。因機會已失,陳其美臨時決定改由陸路進攻。因陸路攻堅需要炸彈,故陳果夫派傭人去漁陽里7號去取,自己則在漁陽里5號守候,就在這時,一批租界巡捕進行突襲,陳果夫想到以陳其美為首的一批淞滬軍事起義的領導人正在樓上開會,臨危不懼,以急智拒捕,掩護在樓上開會的陳其美、楊滄白、吳忠信等人越屋逃走。巡捕發現被捕的幾人都是手無寸鐵,認為都不重要,故將他們反鎖在亭子間,又撲上樓去搜索。此時,陳果夫趁機跳窗逃脫。
陳其美回上海不久,先是暗殺袁世凱的鷹犬上海鎮守使鄭汝成,接著又發動了肇和之役等一系列重大行動,震動東南,撼動京師。陳其美的那種異常強烈而堅定不移的討袁立場以及他在東南地區的巨大影響與非凡的軍事組織才能,被袁世凱視為心腹大患,亟欲除之而后快。由此,袁世凱以重金交付北洋軍閥張宗昌運用,并收買革命黨人中的叛徒充作內應,然后以辦礦借款的情由,設下圈套,終于誘得陳其美中計,伺機將陳其美刺死。
陳其美之死,對于革命黨人來說,無疑是折一大將;對于孫中山來說,也等于是斷其一只臂膀;而對于蔣介石和陳果夫來說,陳其美之死,不啻是斷首之痛。
蔣介石與陳其美的交往,的確是非同尋常的。自從蔣介石于1905年首次東渡日本結識陳其美后,在蔣氏的心目中,無疑是把陳其美當作兄長、當作導師、當作領袖來對待的,只要陳其美有所差遣,蔣無不遵命,即便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1912年1月,民國建元伊始,蔣介石為了替陳其美鏟除革命黨人中的權力競爭對手,竟不惜自甘墮落為政治流氓,受陳驅使,用黑槍將辛亥革命時期的重要領袖人物陶成章刺殺于上海光慈醫院,從而開國民黨人自相殘殺之先河!在當時,陳其美能夠將殺陶這樣一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重大行動交給蔣介石去完成,亦可知蔣在陳的心目中也早已到了無人可以代替的地步。按蔣介石的學識和個性來說,既不是個平庸之輩,也不是個可以輕易供人驅使的政治工具,何以能成為陳其美的忠實槍手?一方面,說明了陳對蔣的知遇之恩之深,雙方都有情同手足之感;另一方面,也在于陳、蔣的志趣相投,性情相合,有不分彼此之樂,或許可以說這正是陳其美的非常高超的駕馭才能。
早年的蔣介石雖然心比天高,眼光遠大,但由于出身寒微,地位卑賤,屢受權勢者欺壓和凌辱,甚至田產被奪,反被誣公堂,卻只能“飲泣吞聲,無可申訴”。由此,在早年階段,蔣介石一直處于一種懷才不遇、大志不展、胸臆難抒、煢立獨行的境遇之中,正是在遇到陳其美后,蔣介石才自覺有了用武之地和一展抱負的機遇,他被陳其美介紹加入同盟會與中華革命黨,晉見并認識了孫中山先生,又與陳其美及黃郛等三人共結金蘭,發誓生死與共,甘苦共嘗,成為辛亥革命時期同盟會的“三劍客”。在辛亥革命以及以后的多次討袁軍事行動中,他逐漸出人頭地、嶄露頭角,這使青年蔣介石的那種野心和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從這個角度說,陳其美不啻是蔣介石的革命導師和政治救星。從個人氣質與性格來說,陳其美也確有許多值得蔣介石仰慕和佩服的地方:一方面,陳其美屬于民國初期孫中山手下的“激進派”,不但作風強烈,性格猛銳,敢作敢為,不畏人言,而且有膽有識,才思敏捷,爭為人先,勇赴國難,俠肝義膽,素重情義;另一方面,陳其美生于浙江,屬于浙人中那種局量狹隘、不能容人、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生活放蕩、不拘形跡的人物。從這些方面來說,青年蔣介石不但與陳其美氣質極為相似,性情極為相投,而且可以說是活脫脫的“陳其美第二”,這也是蔣介石能夠心甘情愿地為陳其美所用并以陳其美作為自己楷模的深層原因。事實上,陳其美對蔣介石一生的影響是十分強烈而深刻的,蔣介石上臺以后,在用人方面貫徹的江湖幫派意識、浙江籍地域標準、黃埔門生以及親戚故舊觀念,他由于一言不合或權欲之私就將胡漢民、李濟深等黨國元勛與封疆大吏禁閉湯山、將鄧演達、楊杏佛等民族忠良置于死地的種種乖張之舉與倒行逆施,無不說明了陳其美的氣質與性格在某些方面對他的深刻影響。
陳其美之死,對于蔣介石來說的確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他胸中郁積的那種狂躁不安的暴怒情緒和空洞茫然的失落感,是可想而知的。蔣介石在為陳親撰的祭文中開篇就是:“嗚呼!自今以往,世將無知我之深,愛我之篤如公者矣。”又寫道:“世路崎嶇,人心險阻,瞻前顧后,徒增寒心。”蔣介石對陳其美之死,不但寄以真摯深切的哀思和悼念,而且不畏危險一手操持了陳的后事。陳其美在薩坡賽路14號總機關被暗殺當日,房主日人山田純郎害怕遭到連累,竟將陳其美的尸體拋到門外。正是蔣介石聞訊趕來,才雇了一輛車將陳尸載回法租界蒲石路新民里13號自己的寓所。
當時,陳已身無分文,只余20元錢于身后,一切均由蔣介石主持辦理。至次年5月,蔣又親奉靈柩將其歸葬于吳興家鄉。
陳其美對蔣介石的深恩,因陳遽然去世而使蔣失去了報答的機會,并由此而在蔣的胸中郁積了一種難以排解的戀陳情結。當蔣在政治上嶄露頭角后,終于將這種情結逐漸轉移到陳果夫及其胞弟陳立夫身上,造成蔣氏在國民黨大陸時期對陳氏兄弟恩寵眷愛20余年一直不衰的政治奇跡。這也是造成陳果夫后來之所以能夠沖天而起,在政治上幾乎一步登天的重要原因。
陳其美之死對于陳果夫的慘痛打擊更是不言而喻的,無論為公為私,陳果夫對于他的這位二叔都有極深的感情。陳其美是一位受教育程度并不算很高的資產階級革命黨人,實際上,陳其美的民族意識與江湖意識都要比他對資產階級革命的意識來得強烈。因而,陳其美是一位個性十分鮮明而思想十分復雜的革命黨人,準確地說,陳其美所理解的資產階級革命,實際上只是一場反清與反帝的民族革命。對于這一點,他為之獻出了一切,應當說是無愧無憾!但是,離開了這一點,他會很快陷入江湖之間的那種權力仇殺,這正是陳其美的悲劇所在。正因為這一點,陳其美的潛意識中有著十分強烈的地域觀念與家族觀念,在發動革命的過程中,也十分注意依靠和運用江湖幫會與地域及家族的力量。由是,陳其美成為青幫大頭目,并且與蔣介石、黃郛等浙籍人結為盟友,甘苦共嘗;而在家族中,陳其美最為注重的就是提攜陳果夫,使之成為自己最可靠的親信心腹與革命黨的上層人物,這就是陳其美不惜一切代價要送陳果夫出國留學的重要原因。或許可以這樣說,如果陳其美不死,陳果夫的地位也許會超出蔣介石之上。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在陳果夫的心目中,早已把陳其美視為自己的理想與依靠,他對陳其美的感情也許已經超出他對父親陳其業的感情之上。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陳其美在陳果夫的心目中,是英雄,是導師,是領袖,是朋友,也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