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龍文”童子

陳布雷5歲時,開始讀書了。這位未來的民國第一流政論家、國民黨的“文章機器”、蔣介石的鐵筆圣手,從此與古老而又神奇的方塊漢字結下了不解之緣。

陳布雷的第一位啟蒙老師是陳依仁。在老父嚴而又嚴的督促下,到這一年的年底,陳布雷日識30字,以一個五齡童的智商來說,這樣的啟蒙速度,簡直可以說是連蹦帶跳了。

陳布雷的第二位啟蒙老師是陳屺懷。陳屺懷思想激進,頗有些游俠氣質。

1895年,陳布雷6歲時,陳屺懷在縣參與組織石關算社與剡社,一邊研究數學,一邊以詩文相砥礪。其后,陳屺懷本著諸葛亮“非靜無以成學”的古訓,決意辟老屋西之倉屋為書房,閉門謝客,家居讀書。陳依仁看出這是一個機會,立命陳布雷跟著博學多才的大哥就讀。對陳屺懷極為崇拜的陳布雷,從此處處學著大哥的樣子,每天早晨很認真地挾著書包入學,規規矩矩地熬到下午放學歸來,很有點樂此不疲的勁頭。很快,陳屺懷與陳布雷之間形成了一種亦兄、亦師、亦友的親密關系。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關系不斷加深。陳屺懷終于成為對陳布雷前期影響最大的人物。

西倉屋盡管是一所臨時辟就的書房,但是,按照家族的儒學傳統,“大成至圣先師”孔圣人的畫像是少不了的。陳布雷每日入學的第一課,及每日放學的最后一課,就是恭恭敬敬、誠惶誠恐地向這位端正威嚴的老先生鞠躬行禮。此外,當陳依仁與族中元老商談公益事務時,往往命陳布雷臨時輟讀侍坐,以教導、訓練他的進退應對之禮。中國儒家那種知上下、懂進退、明規矩、重秩序的倫理道德,就這樣逐漸滲透進一個六齡童的靈魂深處。可以想象,30年后,陳布雷之所以能夠任勞任怨地隨侍乖僻暴戾的“共和皇帝”蔣介石,是與他在“小學”階段的這種嚴格訓練分不開的。

按照儒學傳統,陳布雷的啟蒙讀本不外是《毛詩》、《爾雅》、《禮記》之類,這是儒學的經典之作,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都在里面,是不可以不苦學深鉆的。如此讀來讀去,讀了兩年,不用說,《毛詩》是讀完了,《爾雅》讀完了,《禮記》也讀完了。這是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的事,那一年,陳布雷8歲。這是一個重要的人生分水嶺。

其時,正是康有為、嚴復等一批資產階級改良派人物醞釀發起戊戌維新運動的前夜,國事日非,社會動蕩,變法之議蜂起,改革之火正在點燃,這是一個呼喚與造就英雄和梟雄的時代。26歲的陳屺懷在西倉屋坐了兩年的冷板凳,再也按不住他那一顆激越的心了,外出的時間越來越多,家居的時間越來越少,指導陳布雷讀書的時間,自然是少而又少了。于是,陳依仁先請陳小沱先生到家設館課讀,次請徐二沆先生坐館督教。

徐二沆先生是陳依仁的老同學,其人深目高顴,不茍言笑,督學極嚴。徐先生為陳布雷制訂的教學大綱是:讀畢《禮記》,則續讀《左氏春秋傳》,傍晚讀唐詩,日課一首,風吹不搖,雷打不動。這樣的教學方式,雖說舊而又舊,卻也為陳布雷打下了扎實的舊學根基。

官橋陳克介一支,到了陳布雷這一代,父輩、祖輩數世經商,已經成了道地的商人世家了。可是,從陳依仁到徐二沆,又都是極力推崇儒學的老夫子,言行舉止,衣食住行,無不以儒家的標準為標準。陳布雷的幼學環境,依然是在一個儒學空氣很濃的氛圍中度過的,這就給陳布雷幼時性格的形成,打上了一個強烈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底色。然而,陳布雷出生與成長的時代,畢竟到了封建王朝的垂死階段,資產階級革命運動正在潛滋暗長,各種新思想、新風氣、新舉措縱橫激蕩。特別是對陳布雷影響極大的陳屺懷,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活躍的資產階級革命黨人。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莫不給陳布雷以深刻影響,這在陳布雷幼時性格形成的過程中,又染上了另一層底色,那就是強烈的叛逆意識。傳統意識與叛逆意識的交融匯合及不斷撞擊,鑄造出了一顆矛盾的靈魂與一個矛盾的人生,從此形成了陳布雷終身性格的主流旋律。

青年陳屺懷既是極受陳布雷尊敬與愛戴的大哥,也是陳布雷的新學導師與文學引路人。1898年,光緒皇帝在一班資產階級“法家”的推動下,頒布《明定國是詔》,決定變法,推行新政,并在教育方面下令:廢除八股,設立學堂,改以策論課士等等。但在慈禧老太后的一記“鐵砂掌”下,光緒發動的這場改革運動立即煙消云散。然而,陳屺懷以他資產階級革命黨人的眼光看出,清王朝的這次“克己復禮”,終究不過是兔子的尾巴,是封建專制王朝的一次垂死掙扎而已。于是,陳屺懷從寧波趕回家中,對陳依仁、徐二沆說:當今變法之議盛行,“八股運命必不久,且本為高明者所不屑為,何必以是苦童子”。陳屺懷主張:陳布雷不必先學“四子”書,應以“五經”作為識字為文的基礎。

經過一番嚴肅認真的討論,陳依仁與徐二沆接受了陳屺懷的建議,決定調整“教學大綱”,以《書經》、《易經》為主要課程。此外,陳依仁也常于課余為陳布雷開小灶,給他講《廿一史約略》等等。這個時候的陳布雷只有10歲,且為致力于新學之始,卻對歷史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興趣,不但聽得專心致志,簡直是如醉如癡,真令人不可理解。徐二沆見了,感嘆之余,決定因材施教,對陳布雷說:“你既然對歷史有興趣,那么就可讀《龍文鞭影》,每日晚記誦一二則。”

《龍文鞭影》為中國舊時的蒙學課本,由明人所輯歷史上的人物典故和逸事傳說,計2146則,四字一句,兩句押韻,讀起來抑揚頓挫,瑯瑯上口,較易記誦。諸如:該書在四句開場白之后,起首便是:“重華大孝,武穆精忠”。這是講帝舜重華,在屢受父與后母及異母弟共同謀害,依然不改孝悌初衷,以及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何為龍文?“龍文良馬也,見鞭則疾馳,不俟驅策。”以此為書名,大抵也是一種勸學之道,勉勵童子自我鞭策,奮發自強。果然,陳布雷覺得這種《故事會》一類的啟蒙讀本,極合自己的胃口,不需徐先生督促,竟把它背得滾瓜爛熟。就在這種“粗成四字,誨爾童蒙。經書暇日,子史須通”的瑯瑯聲中,陳布雷接受了最初的平民文化和廟堂文化的教育。

10歲那一年,陳布雷開始練習作文。徐二沆按照儒家傳統,指令陳布雷先作史論。然而,作史論,極要緊的,是要有史識。一個乳臭未干的黃口小兒,懂得什么叫政治?何來史識?不用說,第一次試筆,到底未能讓人看出這位未來民國第一流政論家的政論天賦。陳屺懷看了他的作文后,也深感其思路拙滯,認為議論文必須思路清楚,立論謹嚴,下筆如行云流水,橫行無涯,收放自如,才可以進入上佳境界。于是,陳屺懷將自己收藏的一冊《增廣古今人物》贈給陳布雷,要他多讀多練多寫。陳依仁也向徐二沆建議:《書經》、《易經》艱深不易讀,恐易窒息性靈;主張每三日講授《昭明文選》一篇,使其做到耳熟能詳,以便從中體會各種文章作法及名家筆調。徐二沆“從諫如流”,欣然接受這些寶貴意見,自此以三、六、九為期,每十天授課文三篇。又過了兩年,陳布雷讀完《易經》,接著讀《公羊·谷梁傳》。由是,陳布雷作文日有長進。

陳布雷對歷史與作文表現出極高的悟性,對幾何與數學則感到一種與生俱來的厭惡。據說,徐先生在教授《幾何》時,無論怎么用心講解,陳布雷總是表現出一種“茫然不解”的神情。一次,徐先生給陳布雷出了一道幾何題,自認為不算太難。然陳布雷挨到掌燈時分,依然是一點做不出。徐先生大怒,認定學生存心偷懶,和老師“對著干”了。為維護“師道尊嚴”,徐先生將陳布雷反鎖在屋里,宣布禁令:做不出這道題,不準出書房一步。至于他自己,則匆匆到友人家喝酒去了。自尊心極強的陳布雷,受到這件事的重重一擊之后,唯一的“收獲”,就是對數理化增添了更深的厭惡情緒。

在其一生中,陳布雷以政論成名,絕少涉及文學,亦很少做詩。但在12歲時,卻表現出一種詩人的靈性和早熟。這一年的冬天,陳布雷遵陳屺懷之命,吟成《苦雨》詩一首:“游子浮云夢不成,挑燈獨坐夜凄清。明朝欲向橫塘路,大雨瀟瀟久未晴。”詩中迷漫著一種過于傷感、凄涼的心緒,這與一個少年應有的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童稚心境來說,真是太不合時宜了。這種過早的對人生的敏感和沉重,顯然不是一個好兆頭。

大約是從11歲開始,陳布雷有了頭痛病。病的起因,頗為神秘,終其一生來看,也未能解開這個謎團。一般的看法是,一因徐先生督課極嚴,二因陳依仁望子成龍心切,三因陳布雷“見鞭則疾馳,不俟驅策”的自覺精神,故陳布雷當時學習課程極多,往往于日課之外,再加夜課。由于每天的學習時間太長,用功過度,稚嫩的腦神經受到損害,故常感頭痛發熱。然小布雷既不敢對先生直言相告,亦不敢對父母坦言訴說,決心一切痛苦都由自己一人默默地承當。每次發病,小布雷總是堅持做完當日的功課,不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悄悄登床自睡。挨到第二天天明,仍照常上學。自此以后,頭痛病幾乎困擾了陳布雷一生,也成為置其于死地的一大殺手。

其間,徐先生一度因病請假,陳屺懷這時恰好從日本考察農業歸來,于是被陳依仁臨時拉來代課。此時的陳屺懷,先是于1901年中舉,接著東渡日本,追隨孫中山先生,鼓吹革命,號召造反,并對日新月異的世界新科技感觸頗深,從而產生了科技救國的想法。為此,陳屺懷在代課期間,除了給陳布雷教授中文之外,同時教授英文、理化及數學。陳布雷對理化始終提不起興趣,對英文的感覺倒是不壞,亦學得頗為自覺刻苦。陳布雷一生未出過洋,也未上過專門的英語學校,卻有著扎實的英文根底。他所認識的第一個英文字母,就是在這個時候由陳屺懷傳授的。陳布雷所具有的一流的英語水準,對于他后來出任侍二處主任,處理繁重的外交文牘事務,幫助極大。

事后來看,陳布雷之能成為民國史上第一流的政論家,這與他能夠及時地接受新學教育,關系極大。從這一點來看,可以說,陳屺懷確是陳布雷人生道路上的第一位“導師”了。

“革命黨”的慘痛失敗經陳屺懷安排,陳布雷13歲時,與三弟訓懋一起,被送到三七市董氏館就讀。該館由慈溪名士董子咸、董子宣兄弟主持創立,目的正在于適應時勢,提倡新學,培養改革人才。董氏兄弟都是清王朝的反動分子,他們不但積極設館授徒,意在為革命黨造就大批新才;而且與陳屺懷、錢去矜、葉經伯等人一起,在上海經營出版業,宣傳激進思想。如是,董氏館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一景,就是擺滿了各種新書報,當時影響較大的《時務報》、《新民叢報》、《新小說》、《警鐘報》、《浙江潮》等報紙雜志,在董氏館中均有陳列。

董氏館里的那種濃烈的革命氛圍,頓使陳布雷眼界大開。想想吧,過去滿腦子灌輸的都是“子曰詩云”那一套,教導你怎樣“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行”,思想與言行,都被捆得結結實實。但是,在董氏館里,通過閱讀這些新書報,陳布雷讀到了許多過去從未聽到過的新言論、新思想與新視角,什么民權、民族、民生等等。于是,少年的那種追求新奇、刺激,崇尚自由、平等的天性,被充分激勵、張揚開來。每到課余,陳布雷就如癡如醉地閱讀這些新書報,有時來不及看完,就向董氏館商借,帶回家中,夜間閱讀,次日歸還。其時,老師為之規勸:“為學不可太貪,貪則傷身損智。”但陳布雷為強烈的求知欲望所驅使,仍廣泛涉獵,狼吞虎咽,孜孜不輟。

早在11歲的時候,陳布雷就表現出一種對政治的參與意識。陳布雷在《回憶錄》中曾說:“是年有拳匪之亂,每聞大哥歸家,與先考談時事,始知中國國勢之概,亦常常自大哥處得閱時務報等刊物,雖在可解不可解之間,顧獨喜閱之。”董氏館就讀時期,大量新書報的閱讀,使陳布雷對人生、對現實、對政治的認識,都產生了一個質的飛躍,使得他在傳統性格的底蘊上,開始萌生出一種叛逆性格。

陳布雷在董氏館,不但廣泛地接受了中文、英文、筆算、史地、理化等知識的系統教育,而且第一次結交除兄弟姐妹之外的新朋友。董氏館僅有學生八九人,與陳布雷交誼頗深的是男同學董季劭,女同學董貞柯。由于受新書報的煽動,14歲的陳布雷決定要做一個“革命黨”。他與陳訓懋、董季劭、董貞柯一起,秘密成立了一個小組織,取名為“覆滿同志社”。在董氏館的一間密室里,四個人將一張用墨筆繪就的黃帝像貼在墻上,然后模仿著書里說的那樣,一個個趴到地上,向黃帝像行跪拜大禮,相繼宣誓:“驅逐韃虜,還我中華”。這個時候的陳布雷,儼然是一個秘密會黨的黨魁,其強烈的反叛意識與狂熱的革命情懷,真是少年壯志不言愁!

董氏館四少年的秘密結社活動,與其說是一種游戲,不如說這是當時會黨之風盛行的結果,以至流風所及,就連一些娃娃,也把結黨結社看作是一種時髦與新潮。社會上沒有人接受他們加入會黨,索性就自己組織,自己入伙,自己做黨魁,體會一下做革命黨的味道。創立“覆滿同志社”之后,“黨魁”陳布雷是什么感覺?我們不清楚,不過,想想阿Q在未莊做革命黨之后的心境,大致也可以做一點參考。

創立了革命黨,便須有革命行動。陳布雷是“黨魁”,自然要率先垂范。當學生家長馮德成來到董氏館時,陳布雷認為進行“革命垂范”的機會到了。于是,陳布雷給馮德成大談起“驅逐韃虜,我炎黃子孫天職,匹夫有責,當竟此志”云云。

這是馮德成平生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尷尬的經歷: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竟然大言不慚地向他上起“鬧革命”的大課,公然號召他做“亂黨”,不免讓他感到有些滑稽可笑。然而,孩子的“老成謀國”之心,卻也不乏天真可愛之處。因此,馮德成既無不快之色,也沒有一笑置之,只是佯裝不解地故意問他:童子雖有此志,但汝父望汝入國朝試場奈何?豈有革命家而作制藝文字者乎?

這一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詰詞,不啻是致命的一擊,一時間,陳布雷竟瞠目結舌,無辭以對,大窘之下,只得怏怏而退,鳴金收兵了。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陳布雷頗有些瘟頭瘟腦的,一副落落寡歡的倒霉神情。

事實上,正是馮德成的這番詰問,揭示了陳布雷性格中的矛盾之處,使他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嚴厲考問:是做亂黨,還是做忠臣?是做一個“禮學”童子,還是做一個革命黨徒?是的,一個革命黨,怎么可以去做八股文,參加科舉考試呢?那樣做,豈不是對革命的背叛,顯得太荒唐了嗎?可是,如果父親要我參加科舉考試,如之奈何?難道自己可以違背父親的意愿?那樣做,豈不成了一個不孝之子么?陳布雷這個時候的心情,真是矛盾重重,進退失據。他第一次體會到一種人生的尷尬,人生的無奈。并且,這種尷尬與無奈,猶如一個魔影,始終纏繞著他,折磨著他。

不過,這次考問的結果是,陳布雷終于認定:既已成為一個革命黨,就要有一個革命黨的樣子。比如,原先把子曰詩云、四書五經啃得津津有味,也許不錯;但是,現在既已成了一個革命黨,就要鉆研革命學問,從事革命活動,這才是一個革命黨的樣子。豈有革命黨還去鉆研八股文的?如此一想,陳布雷對國文的學習,自己也就放松了。哪里知道這一猶疑、松懈,竟鬧出了一個大亂子。

1903年11月(光緒二十九年十月),清廷舉行童子試。陳依仁把陳布雷叫到身邊,吩咐:“朝廷已詔復科舉,汝可準備一下,跟余入慈溪縣城應試。”自認為已是“革命黨”的陳布雷,滿心不愿意參加,但懾于父命,又不敢說出一個“不”字,只得神思恍惚地跟著父親來到縣城。經過一番對雙方實力的估量,陳布雷總算拿定主意:到了這種推車撞壁的境地,硬頂是不行了,只有來個口諾而實不至,先順著老父的意思,進入考場,馬馬虎虎地對付一下,草草完稿,然后萬事大吉。用現在的話說,陳布雷的這個策略,也就叫做“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于是,這次童子試,陳布雷考前既未認真復習,臨場也未充分發揮,拿到試卷,幾筆一揮,“大功”告成。結果,在別人弄得緊緊張張、辛辛苦苦的童子試,在陳布雷卻是游刃有余,輕松愜意。

然而,等到發榜,陳布雷傻眼了:榜上151名,自己竟是最后一個,“解名盡處是孫山”。他本不想參加考試,當然也不想“金榜題名”。但使他未意料到的,未必想到要由自己“倒踢紫金冠”,鬧了個全縣倒數第一。固然用阿Q先生的觀念來看,除了“倒數”兩個字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狀元不也是第一名么?“你算是什么東西”呢?

只可惜老父陳依仁沒有阿Q先生這樣的好心情。看到發榜,陳依仁急吼吼地先從第一名看起,幾十名看下來,竟不見“陳訓恩”三個字,不免就有些緊張。又接著往下看,幾十名找下來,仍不見“賢郎”的大名,頭就漸漸發大。繼續往下找,一直找到最末一名,“陳訓恩”三個字竟赫然在列。

初始,陳依仁幾疑榜上名字有誤,揉了揉眼睛,又反復核實了幾遍,確是不錯,“賢郎”排在最后一個。至此,陳依仁的第一個感覺,就像是被人兜頭敲了一記悶棍,直打得自己暈頭暈腦,手足無措了;第二個感覺,就是熱血上涌,臉紅色變,以為周圍有成百上千雙眼睛都在注視著自己,恨不得這個時候腳下裂開一條縫,能馬上鉆進去;第三個感覺(找到了),這才想到要找“不孝之子”算賬。擠出人群之外,陳依仁語不成聲地對陳布雷厲聲訓斥:“汝竟背榜。教汝讀書,乃居全縣童子之末,辱我門楣甚矣!”言畢,陳依仁傷心不已,幾至落淚,頓有心態蒼老之感。

陳布雷看到父親如此傷心動怒,覺得問題十分嚴重。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竟鬧出了這等禍事。從陳布雷的本意來說,雖然曾經想到要當一名“反清”的革命黨,但畢竟是出于一時的好奇和狂熱,現在面臨著童子試失敗的冷酷事實,頭腦很快冷靜下來,這才知道所謂的“革命黨”的光榮,實在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遠沒有眼前的童子試的光榮來得重要。而且,陳布雷固然想過要造清王朝的反,卻從未想過要當一名與父親“對著干”的逆子。就以這一次參加童子試來說,他之所以“如此馬虎”,本意就是不愿意與父親形成公開對峙的局面,以免背上一個“忤父”的不孝之名。哪里知道在“糊弄”的過程中,一個“度”沒有掌握好,事態反而更加嚴重起來。

陳布雷從5歲起,開始接受孔子學說的教育,傾其所學,全部拎出來,就是“仁”與“孝”兩個字。“仁”是治理國家的學說,陳布雷這個時候還是個小學生,自己的事情還管不好,國家大事自然免談,一個“仁”字,在他也就不甚了了。至于一個“孝”字,就是講做兒子的怎樣愛父母,擴而充之,由愛父母而愛天下人,這就是“以孝治天下”的大道理了。陳布雷5歲啟蒙到14歲參加童子試,苦讀十年,他的最大收獲,其實也就在一個“孝”字上。什么叫孝?這就是孔子在《論語》中的一句名言:“子夏問孝。子曰:色難。”何為“色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態度問題。在圣人的意思,孝敬父母,不光在表面上要順從,而且一定要解決一個態度問題,做到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可是,自己現在卻是陽奉陰違,心口不一,糊弄他老人家,豈不是罪莫大焉!想到這里,陳布雷慚愧了。“我愿意再試第二場”,陳布雷鼓起余勇,惴惴地向父親表示。“算了,回家吧!”傷心之至,灰心之至的陳依仁余怒未消。

回到官橋家中,母親同樣是大失所望,然而,用的卻是母性的獨特方式,對陳布雷沒有一句疾言,也沒有一點厲色,而是自怨自艾、自譴自責,終日為之唉聲嘆氣。這是比父親的大發雷霆更令陳布雷無法忍受的鞭撻與刺激。弟妹面前,自然也是大失面子。至于在鄉鄰面前,這樣的名次,更是馬尾穿豆腐,提不得了。董氏館那邊,不消說,也不用再去了。他整天關在家中,閉門思過。

慘痛的失敗,使陳布雷冷靜下來,并開始反思:自己是家中長子,不但寄予著父親的希望,也承載著家族的厚望。父親原本就是十分看中顏面的人,視家族的榮譽如同生命,現在不但弄得父親名望掃地,而且弄得家族顏面盡失,真是無地自容了。生當人子,上不能光宗耀祖,報答父母;下不能為弟妹垂范,身體力行,實在是愧對列祖列宗,愧對父母弟妹。“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到了此時此刻,陳布雷似乎對項羽在失敗后“不肯過江東”的心理動因有了一種感同身受的體驗。何況,自己弄到這等狼狽的境地,也很有點咽不下這口氣:憑自己的實力,本來是可以在考場上打出一塊江山的,一念之失,乾坤倒轉,雞飛蛋打了。陳布雷這才切實地感受到一種失敗的痛苦了。

陳布雷打定主意:不雪此恥,誓不為人!

主站蜘蛛池模板: 商河县| 离岛区| 南投市| 碌曲县| 商城县| 邛崃市| 和平区| 枞阳县| 从化市| 阳朔县| 邻水| 罗城| 千阳县| 新津县| 雷山县| 陵水| 行唐县| 徐汇区| 上栗县| 新丰县| 宽甸| 夏邑县| 淮阳县| 陆丰市| 十堰市| 句容市| 易门县| 蒙阴县| 泸溪县| 壶关县| 镇宁| 正安县| 神农架林区| 盐边县| 安泽县| 喀什市| 讷河市| 富源县| 云梦县| 拉萨市| 巴青县|